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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国的指南针

2009-12-04

作家 2009年11期
关键词:金国月牙母亲

黄 梵

黄梵短篇小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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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国是一个老单身。即使在酷热难当的夏天,他也会戴着一顶八角无檐便帽,脖子上套着一副假衬衣领子。就算热得汗如雨下,也从不见他把风纪扣当众解开过。面对别人的大惑不解,或哧哧笑声,金国反倒继续鼓励自己:“我是这个城里最有礼貌的人,我不会让自己像他们那样当众赤膊,或把衣服穿得像布条一样东飘西荡……”初中时城里流行过瘌痢头,碰巧他也染上了。病好以后,他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因为他的同学们简直笑坏了。“你的头发掉到梦里去了吧?”“你知不知道,你是个秃子?”于是同学们齐声喊:“金秃子,金秃子……”他一直记得母亲是怎么说的,“在外头做人,礼貌最要紧”。既然头发已掉进梦里,当然还有可能掉到了月亮上,那么为了礼貌起见,他觉得就应该戴着一顶帽子去上学。从此,同学们每天都要捉弄他好几次。一不小心,他的帽子就被人掀了,在全班震耳欲聋的哄笑声中,帽子在一双双手上飞来飞去。说实话,看他们乐得都发狂了,他反倒不觉得尴尬,心想:如果大家是因为我而快乐,那倒也不错,至少大家见到老师时都很不快乐。

有一阵子,他想离开这座城市,去南方的淘金之地深圳。可是他的母亲告诉他,在给他找到媳妇之前,他哪儿也不能去。一开始,他不认为娶媳妇这件事有意思,不理解与他要去深圳有什么关系。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他算彻底弄明白了。一向哄着父亲的母亲,有一天去世了,这件事让家里乱成一团。平时吐词硬得像铁钉的父亲,很长时间抑制不住地啜泣。父亲揪着鼻涕,用拳头擂着干瘦的肋骨,唠唠叨叨的嗓音变得既柔和又伤心。金国一见父亲哭成那模样,心里的困扰就真相大白了。

平时,父亲老抱怨和母亲的生活是泥沼,现在却念念不忘泥沼里的温暖。金国算是懂了,温暖就藏在一个人不喜欢的事里。小时候他不喜欢别人掀他帽子,但看见他们兴高采烈,他心里竟然是温暖的。他不喜欢娶媳妇,但知道母亲没有撒谎,他不在乎的婚姻里一定藏着什么大宝藏。金国算是想通了,原来母亲是非要他带着宝藏去深圳啊……说真的,从此相亲的事越艰难,他越相信里面藏着大快乐。他发现,只要和陌生的相亲者多说几句话,对方很快就知道他是谁。“他脑子有点傻吧?”听到相亲者这样议论他,他心里是愉快的,毕竟只有菩萨才能完美无瑕,是人总归会有点什么损失。有人损失的是胳膊或腿,有人损失的是长相。他自感躯体与任何人没有两样,难免会在别处有点什么损失。如果老天爷叫他损失一点脑汁,他当然毫无办法。谢天谢地,老天爷同时给了他能叫别人大笑不止的神奇本领。

记得过去,母亲也常把他闹糊涂。为了让他早点起床,母亲总是说街道主任就要来看他了。为了礼貌,他会立刻穿戴得整整齐齐,然后怀揣着怦怦的心跳,一声不吭候在门口。街道主任自然一次没来过,虽然金国心里也明白,“妈妈这回又骗了我”,但只要母亲某天早晨又大声喊“金国,街道主任就要来了”,他的脑子又会犯糊涂,辨不清这句话是真是假。听见喊声的一刹那,他又会产生非要起床看看的冲动。

母亲的死并不让他怎么伤心,因为他相信大家的说法,母亲真的去了天堂。既然母亲是在跟王母娘娘、钟馗那类神仙打交道,他除了羡慕,还能有什么不愉快呢?对于整个厅堂响起的一片哭声,他很清楚那是怎么回事。他见过巷子里那些洒着香水的婚礼队伍,有些出嫁的女儿在离开父母时,哭得几乎昏厥过去。他喜欢新娘那么做。人兴高采烈到了极点,情绪就会走向反面。他记得守灵的那三天,亲人们都兴致勃勃聚在灵堂里打麻将,说着形形色色的笑话。有人眉飞色舞到了极点,就去给他母亲化冥币,哭上一小会儿。哭完,那变红的嘴唇马上又会抿出笑来。在租来的水晶棺材旁边,亲人们完全陶醉在打牌说笑中,还时不时地嘀咕,她老人家这回真正享着福了!还说送了这么多钱过去,她老人家不用再为穷担心受怕了,她成了天堂里最富有的人。他们说的时候他很高兴。他暗想,母亲有了这笔钱会做什么呢?母亲一辈子都盼有自己的房子,她住租来的房子都住厌了,对东搬西迁,居无定处,可谓烦透了心。如果他敢替母亲选择的话,母亲一定会买一套小公寓,而不是什么别墅。他十分清楚,母亲绝不会铺张浪费,不然她定会从坟墓里站起来厉声骂娘的。

当然,最让金国高兴的事还在后头。父亲代表死去的母亲传了话。母亲像养小鸡似的攒起一笔零花钱,临死前嘱咐父亲,拿它给金国买一辆他一直想要的进口自行车。拿到自行车的那天,金国像刚下了蛋的母鸡,咯咯嗒嗒说个没完。一整天,他完全控制不住话匣子和脸上的笑容。那两道浓眉下的大眼睛只要一瞧见人,还没等人走近,他就满脸堆笑,唯恐别人不知道他买了车:“我有一辆进口车,嘿嘿嘿……车可好啦,有了它什么道儿我都敢走。”城里人正对私家车充满兴趣,于是就有人非要探个究竟:“什么车叫你这么高兴,是悍马越野车?”金国学会了卖关子,觉得吐露真相的时机还没到,“嘿嘿嘿,反正我那车子呀,是车棚里最亮的。”他用手画着弧线,指了指楼房后面的车棚。这下轮到了人家心儿怦怦直跳,以为就要见着宝马或凯迪拉克。等两人走近铸铁的车棚,却什么汽车也没见着。人家皱着眉头纳闷了:“你带我来看什么呀?你的车呢?”金国站在那辆进口自行车跟前,完全忘了它不是人,他用手把它上上下下摸了个遍,边摸边说:“喏,就是这辆!除非你亲眼看见,不然你不知道它有多棒。”脑子正常的人当然耐不住了,倘若金国遇上的主儿有涵养,就会盯着金国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你脑子有毛病吧?”倘若金国遇上的主儿是大老粗,空气中难免就会扬起一顿臭骂:“操你妈,你没事耍我呀?呆×!”

别人的挖苦或臭骂,都不会叫金国受不了。对他来说,那不过是一朵从眼前飘过的黑云,云过自然就会天晴。真正让他感到不妙或绝望的,是无人能像他一样,打心眼儿里欣赏那辆自行车。他想,聪明人都去爱汽车了,只有一个叫金国的笨蛋还在爱自行车。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承认这里边暗藏的道理曲折幽深,大概超出了他这个笨蛋的脑力。有一天晚上,他可能是被一阵风声惊醒,起床后头晕目眩,感觉什么都在摇晃,他想,莫非是发生地震了?于是立刻紧张地往楼下跑,不到半分钟就来到了楼下的车棚跟前。借着月光,他看见一个女人正蹲在他的那辆自行车跟前,地上还放着几把老虎钳。他认识那个女人,她操着一口外地口音,在巷口一直靠卖废品为生。看见他把去路堵住,那女人马上露出灿烂的笑容:“这辆车真漂亮,我实在太喜欢,刚才路过,便忍不住过来看一看。”这话把他的心真正触动了。真不赖呀,原以为再也遇不到爱他那辆车的知音了,没想到知音在深更半夜出现了。当然,地上的几把老虎钳也把金国弄得有些糊涂:“你看车子,干吗带几把老虎钳?”“你别瞎想,我刚帮别人干完活,带着老虎钳准备回家,刚好路过这里呗。”这话叫金国羞愧难当,心想,唉,我真是智力有限,都想到哪里去了?那时,大概只有月亮的品位和金国一样,在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人间的那件奇事。她已经不是他认得的那个女人了,她看上去就像新娘一样美丽。后来她迟迟疑疑的笑容,在他眼里简直就是迷人的羞涩。他几乎一下就喜欢上了她。

闻讯而来的父亲看见一个人影溜出了车棚,只剩下金国一个人站在月光下。金国脸上的表情表明,他还沉浸在刚才的惊喜中。父亲看上去很忧心,问他脑子里是不是还在做梦?他拼命摇着脑袋:“这是楼下呀,又不是楼上。我做梦是在楼上呀。”父亲怀疑溜走的那个人是小偷,没想到这个想法令金国叫了起来:“我可以作证,她不是小偷,她刚才在欣赏这辆自行车!”父亲哭笑不得,于是指望他说出那人是谁。

“我不认识那人。很多见过的脸我都忘了。”

“我好像听见你们刚才还在说话呢。”

“我和谁都能说上几句。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陌生人。”

金国简直等不到第二天,但他故意挨到中午,才磨磨蹭蹭在那个女人的家门口露面。那女人叫韩岭霞,以前对他的态度并不好,显然知道他的情况。当他朝她那间小屋走过去,她脸上露出了不同寻常的笑容:“哟,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找我有事啊?”金国费了半天劲,才在堆满废品的屋里找到能体面坐着的地方。接着他的手开始有些颤抖:“我不知道该不该说,嘿嘿嘿……”“什么事叫你这么吞吞吐吐。快说吧,我听着呢。”他的脸涨得通红,只敢用余光打量着韩岭霞:“嘿嘿嘿……我想和你搞对象,我真的很喜欢你。”“我的妈呀,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昨天半夜,当我知道你也喜欢那辆自行车,我就突然喜欢上了你。”金国的话压得她大气都不敢喘,她屏着呼吸问他:“昨晚的事你还记得?”“当然记得,一辈子都忘不了。”听罢,她的脸上骤然浮起一个苦笑:“是啊,我们的确有不少共同爱好呢。”金国感到得意和自豪,就问她:“那你同意啦?”

“先别这么说,让我考虑考虑。”

他自知一点女人的习性,女人越迟迟疑疑,越希望你把肩膀给她靠一靠。最后他十分坚定地说:“那好,我会等着你。要是哪天结了婚,我们就可以去深圳了。”他已经不管她说了什么。他头一次发现她是个不爱化妆的女人。心想,她和我的共同点还真不少呢,一样都对化妆没有任何兴致。

过了没几天,巷子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大约清晨五点,警车和救火车的鸣叫声突然响彻巷子。金国急忙跑到窗口,望见巷口有一股浓烟直冲天空。不少人特意起了床,奔去看热闹。他们站在黄色的警戒线外面,就像主动去庆贺什么婚礼似的。救火车的高压水柱朝火场一浇,原来的黑烟顿时变成了白烟。那股白烟分明来自韩岭霞的屋里。韩岭霞吓得双手发抖,浑身衣服已被水浇得透湿。只有金国把这场火灾当成了自己的烦恼。火灭之后,他着迷似的帮韩岭霞收拾满屋的垃圾。他像牛马一样给她打工,不收分文。到了吃饭的时间,还从家里给她端来饭菜。他难以抑制想往她那里跑的冲动。面对周围人的哧哧笑声,他不感到怎么难堪,心想,一切顺其自然吧,就算脚趾缝里长草,又有什么可惊慌的呢?

以前他不觉得偷东西是什么好事。自从韩岭霞怂恿他小偷小摸,他几乎是爱上了这门手艺。他到炒货店里和人吹牛,会趁乱摸几把瓜子,带回来给韩岭霞嗑;他偷走了修车行的一个摩托车配件,交给韩岭霞去卖钱;他去浙江人开的裁缝店神聊胡侃,顺手牵羊拿走了一块布料;至于超市里的一只鸡蛋、一条冻鱼或一支钢笔等等,只要没上标签又能放进袖筒的,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带走。他喜欢韩岭霞见了这些东西时的眼神,那简直就是初恋女人见着情郎的眼神。多亏了金国帮忙,韩岭霞总算渡过了难关。这么长时间小偷小摸的生活,已让韩岭霞对他依赖有加。她时常夸他头脑灵光:“谁说你笨的,你其实比正常人还要聪明。”她的赞语时常让他飘然若仙,不知身处东南西北。“咱们以后在一起还能干更大的事呢。”就在金国迷惑不解什么是更大的事时,韩岭霞给他脸颊意外送来了一个吻:“我不用再考虑了,和你在一起真的很棒。”她的那个吻真叫他受不了,尽是大蒜和葱的气味,不过他相信这种不好闻的吻里,肯定有着宝藏。她第一次那么深情地看着他,抓起他的手:“相信我,你会和我一起生活的,但你现在必须要有耐心。”

一开始,他不知道她说的耐心是什么。不过他很快就明白,韩岭霞喜欢金国和她说话,喜欢金国帮她做事,但她的身子绝对不允许金国碰。虽然金国喜欢上了她身上的每个毛孔,却只能通过阅读武侠小说,把他的欲念往精神上升华。她就像从门缝射进来的一道阳光,硬生生要把他一劈为二,让感情栖息在她身上,让身体游荡到武侠小说里……

只有金国的父亲在咒这场恋爱。他望着金国,总是露出忧心和悲伤的神情。金国不允许父亲冒犯韩岭霞。有一次,父亲拎着一根棍子去找韩岭霞,被金国一拳打了回来。后来,父亲只好跑到邻巷的小佛堂里,跟着主持吟唱:“人天长夜,宇宙黯暗,谁启以光明?……”他瘪着没了牙的嘴吟唱时,希望祈祷能让韩岭霞的坏心停止。韩岭霞也躲在屋里咒他,声音更年轻,更甜美。也许魔鬼更愿意受女色诱惑,没过多久金国的父亲就死了。金国听到了很多反对他的闲话,都说儿子不成器,给刚丧妻的父亲雪上加霜,叫老人家活活郁闷而死。

金国毫无办法,也跑到父亲去过的小佛堂求助。那里的主持毕竟已经修炼到家,一席话说得他心里暖融融的:“本无善,也本无恶。只要心诚,一切都是佛缘……”金国心想,这就成啦,这样我就不致被各种闲话弄昏头了,虽然我脑子不好使,但心诚这点可以说无人能比。

总有人成心想给巷子里的人找乐子,于是各种不怀好意的消息就汇到了金国耳朵里。有人说:“金国,我看见有男人半夜进了韩岭霞的屋里。”有人说:“金国,我看见有男人在树下搂着韩岭霞。”每次金国都会真跑去看一看。也许事情已经发生过了,金国只能看见一棵孤零零的柳树,它的身子像韩岭霞似的在他眼前飘来荡去。或者,韩岭霞的那扇门不用劳他费劲敲,就自己敞开了,他进去后看见的还是满屋废品。只有一次,当他必须费劲敲门时,韩岭霞像惊涛拍岸一般在屋里朝他怒吼:“滚开,你快回去睡觉!”屋里一片漆黑,他从窗口什么也看不见。金国不想往回走,他把月亮当一盏路灯,掏出武侠小说来读。这回不是金国搞错了,他听见屋里有两个人的声音。金国越来越担心,屋里的呻吟声听起来就好像韩岭霞在不停挨揍,不说被打得不成人形,至少已经痛不欲生。他觉得自己必须像个男子汉去营救她,于是抬起脚来哐哐朝门踹去。他不再理会韩岭霞的骂声,心想,那个坏蛋实在高明,居然逼韩岭霞疯了一般骂我。就在门快要被踹垮时,韩岭霞从门里跳到了月光下。她一把将他拽到远离门的犄角旮旯。

“你这个傻瓜,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找刚才那个打你的人。”

“谁打我了?我不好好的吗?”

那天月亮挺亮,影子怪黑。说话间,他被余光中的影子吓了一跳,等抬头环顾,那个影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好像有个影子从屋里跑出来了。”

“你又在说胡话,屋里就我一个人。”

韩岭霞领着他去检查只剩废品的屋里。为了解开他心上的疙瘩,她第一次袒胸露背,让他看了身子。她白花花的身上确实没有任何伤痕。毫无疑问,他的脑子刚才一定出现了幻听。至于那个影子,要么是幽灵的影子,要么就是一朵云的投影。既然真相已经大白,他便主动道了歉:“实在对不起,是我想歪了,请你原谅吧!”

“好了,你快走吧,我咒你晚上做噩梦……”

说来也怪,自从韩岭霞夜里欣赏过他的车子,喜欢他车子的人便有增无减。不少次他早晨起来,看见车子上的锁又被人撬了一两把。眼前的景象让他分外激动:“这个撬锁的人是谁?居然和我一样,也想拥有它。”他没想到人们喜爱自行车的素养,没有因汽车出现而消失殆尽。这使金国对撬锁的那些盗车贼肃然起敬。有时,他干脆站在车前,好好欣赏一番盗车贼的杰作,意识到在乍看不好的事情里真是藏着宝藏。那时,他心里真是愉快啊,然后愉快就像心底的一只松鼠,随着他的视线到处跃动。当然,不断给车加锁也让他略微有些难受,他常叹着气喃喃自语:“别怪我不肯拱手相让,至少你们还得等啊……”为了叫那些盗车贼等得安心,他不知道究竟买了多少把车锁。他的笨办法很管用,几乎没人能认全他买的锁。各式各样的锁乱七八糟相互绞着,把车牢牢拴在车棚的铁柱上。有时,他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也会从床上跳下来,跑到楼下车棚去查看。

到后来,他都不指望出现什么别的情况,反正每周总要损失几把锁。他的精神不会为此崩溃,他很愿意和那些盗车贼纠缠到永远。他甚至暗暗高兴,总有人愿意费劲心机,花费工夫陪他爱着这辆自行车。与盗车贼的暗中较量中,他一直很成功。轮到他要用车,他从不厌烦一大堆混乱无序的锁。他对花费大量时间开锁并不畏惧,总是含笑自问:“对我来说,第一分钟和第十分钟又有什么区别呢?”

有一天,韩岭霞突然变得十分温柔。她说她的胃难受,想叫金国整个晚上陪着她。金国高兴得心口发慌,应允晚上把她接到自己的公寓。睡前她问他有无打呼噜或失眠的习惯,他羞愧难当:“有的,有时睡着睡着会被呼噜打醒,就不困了。”她提醒他,她最怕晚上有人打呼噜或失眠,那些呼噜或动静会把她的睡意彻底冲跑。她倒了一杯开水,叫他服下两粒药丸,说是抑制呼噜或失眠的灵丹妙药。那晚,他感到真不错,她让他碰了身子。她的肚子比他想象的要大,下腹还有几道山谷形的弧线。他说不出道理,但那几道山谷形的弧线确实让他着了迷。他问她应该怎么称呼它,她亲了亲他的脸说:“那是月牙。”

“月牙不在天上吗?”

“不,人间也有月牙,是天上那个月牙的兄弟。”

他抚摸着那几道大弧线,对那个回答已心满意足。很快,他在梦里又见到了月牙。他梦见有一天,大家都到广场去赏月,只有他能透过黯暗的夜空看清,其实是韩岭霞高悬在空中,那白亮的月牙不过是她肚子上的大弧线。广场上挤满了人,除了他,没有人知道韩岭霞的存在。他很高兴大家此刻共命运的月牙,是他恋人的一部分。他激动地指着月牙大声喊:“她是我的女朋友!”起先大家惊讶地看着他,接着就哄然大笑。

“它还是你的妈吧?”

“快买个冰淇淋送上去,给你女朋友吃呀。”

他发现,这些挖苦话叫韩岭霞的脸变了色。突然间,她生病似的像一块石头直往下坠。广场上的人既然不承认那是他女朋友,也就不可能担心她会摔死。只有他吓得冷汗直冒,疯了一般边喊边跑:“快接住她,快接住她!”当奇响无比的落地声从远处传来,他一下被吓醒了……有好一会儿,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空气中仍有丝丝缕缕韩岭霞的气味。他忽然记起韩岭霞应该和他睡在一起,但他瞪大眼睛到处没发现她的身影。他看了看钟,恰好已是凌晨两点。他起床穿上衣服,然后打开了通向楼道的门。他担心梦里的韩岭霞出了事,真会影响到梦外的韩岭霞。他边走边祈祷,阎王爷呀,你可千万使不得。他的心几乎快要从楼道里蹦出去。

漆黑一下没了,他又来到月光下。月亮不再是那条大弧线,它变成了圆硕的银果壳。说是幻觉也行,报酬也罢,他觉得头顶上分明是韩岭霞那又白又圆的乳房。他对它已经怀着恋情。即使这样,他还是注意到了车棚里有些异样。突然,他意识到他的车子不见了。接着,是直觉领着他出了院门。他跑起来就像长了一对翅膀,大概只半分钟,就看见了他的那辆自行车。

韩岭霞本来骑在自行车上,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叫声,索性下了车。她尽量把头对着前方,就像根本没看见金国,独自推车朝前走。起先金国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像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住了。他捏了捏自己的腿,证实不是在梦中。最后是沉甸甸的心情逼迫他开了腔:“你,你怎么偷我的车呀?”

“这算不得什么偷,迟早也是我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

“别装蒜了,我们迟早还不是一家人吗?这车子到时候还得交给我管。”

她的话叫他心里一阵暖和。她说的对呀,也许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会结婚。倘若真那样,她还会带着这辆自行车和满屋的废品,一起搬进他的公寓呢。

那晚的事就那么戏剧性地结束了。金国同意了韩岭霞的做法,把自行车先存放在她那里。可是没隔几天,她的屋里就没了那辆自行车。

金国心急如焚地问她:“我的自行车呢?”

“什么你的自行车?你这个傻瓜,那是我们的自行车!”

“好吧,那我们的自行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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