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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文雅”和我差距挺大

2009-10-13曹可凡

上海采风月刊 2009年10期
关键词:文雅李安事情

曹可凡

第一部戏是无知者无畏

曹:文兄,你好!

赵:你好!

曹:看到你,我想起周晓文导演曾经说过一句话,看见赵文想起四个字,叫文韬武略。但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印象最深的还是你身上那种文人气质,我想是不是导演选择你来演《寒夜》中的汪文宣,也是出于这样一个考虑?

赵:是制片先跟我谈的,他说想到我的原因是因为我和角色名字很相近,当然一开始可能是个玩笑,大概我的一些相关条件比较合适吧,刚好也是我的档期,所以就定了是我来演。

曹:那当年李安导演选择你去出演《喜宴》的时候,是不是也有这样一种考虑,喜欢你身上那种气质?

赵:也许吧,因为那时候我还没有演过戏,那么他也只能就从这个人的气质啊,年龄啊,相貌啊,来判断了。

曹:在拍《喜宴》之前,你在做什么工作呢?

赵:我在做空服员,在台湾的一家航空公司,叫做中华航空公司,当空服员。

曹:《喜宴》这个电影是你毛遂自荐去的是吧?

赵:嗯。

曹:当时是一个什么情况?

赵:因为我很喜欢李安导演的第一部电影《推手》,我看了以后非常感动, 因为那时候我差不多三十岁,我们三十岁的人通常都会面临跟《推手》剧中人物蛮相似的一种处境,就是夹在上下两代之间的人。我觉得这个戏拍得非常深刻,非常感人,而且演员也不是什么年轻漂亮的大明星,而是几个非常有功底的老演员,但是就是这么好看,这么有滋味,我就一直很留意这个导演,我觉得这个导演太有人文关怀了——你看他选的题材是老先生老太太,他没有往取巧的方向去走。后来我看报纸上说他要筹拍他的下一部戏了,我一直很留心,什么时候能看到这个导演的第二部作品。后来又看到消息说,他为了寻找里面的一个角色非常苦恼,因为这个角色必须会讲英文,需要看起来像在国外生活过的感觉。我一看就心念一动啊,因为我英文讲得不错,但是我不晓得是什么角色,也不知道他其他相关要求是什么,就跟我朋友提到这个事情,他说你去打电话给电影公司嘛,说你想演那个角色啊,没那么难的。后来我真打电话去问,之后挺顺利的,他们很重视我那个电话,还约了我见面,给我做了试镜,结果我就糊里糊涂跑到纽约去拍那个戏,呆了三个月拍完了,回来了。

曹:你第一次跑到纽约见到李安导演,你看到的这个导演跟你看的这个片子,两者能在你的脑海当中整合起来吗?

赵:可以的,因为他本人看起来就是谦谦君子的样子,那时候他跟另外一个编剧到机场来接我,我第一个印象就觉得,这么温暖这么感人的电影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拍出来的。

曹:那你在这之前其实没有任何的表演经验,李安导演有没有给你做一些表演上的训练,怎么做呢?

赵:李安设计了一些很简单的,怎么讲,不能说课程,应该算是小小的训练,就是要让我知道,我现在进入另外一个领域在做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因为我刚去的时候,心态比较浮躁,好像把那事情当游戏一样,李安开始就蛮严肃地跟我说必须把这种心态抛掉。他说,你要把这个戏演好的话,那么你现在就必须立下志向:你要演一辈子的戏,一辈子都要很努力地把戏演好,才能把第一部戏演好。

曹:你觉得这三个月的第一次拍戏经历,至今回想起来给你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什么样的事情?

赵:其实挺多的,综合的一种感觉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到现在,我已经从事了将近十年的表演工作,但是那次的回忆还是最愉快的。大概因为第一次拍戏吧,点点滴滴,每天的通告,我的剧本,还有包括现场跟别的工作人员一些交流的纸片啊,或是一些小纪念品,我都非常完整地留着,有时候拿出来看看,心里还是觉得喜滋滋的。

曹:通过这个戏,你跟归亚蕾啊,郎雄啊,都成为非常好的朋友了,有很深的友谊是吧?

赵:对、对。

曹:而且这个戏还得了柏林电影节的金熊奖。

赵:它的票房奖项都很好。

曹:这是历史上华语片当中投入产出最不成比例的。

赵:对对对。当年投资好像是一百万美金不到,当年的全世界票房就是三千三百万,完了之后它还持续地受欢迎。

曹:听说那时候金熊奖,给你颁奖的是瑞格尔派克是吧?

赵:对对对,还有比利·怀德,一个我非常喜欢的导演,我好激动。

曹:那后来继续跟李安拍《饮食男女》是不是就觉得得心应手了?

赵:没有没有,那时候才真的开始害怕呢。

曹:第一次拍戏无知者无畏?

赵:真的无知者无畏,而且李安表演也很棒的,他在大学里演过舞台剧,他太了解所谓演员的心态了。一个没有表演经验的人,他的心态是怎么样,如何把他带到一个表演的状态里面去,他都很清楚。李安等于是织了一个很安全的网,设定了最安全的轨道,让我们在里面运行,你不用去担任何的心。但是演《饮食男女》的时候,我开始有表演的自觉了,会开始对自己有期待了,知道给自己压力了,而且也知道好的表演是什么样子,但我目前达不到,不知道怎么样去达到它,好在那个戏戏份不多,李安也照样跟以前那样很严格地督促我们,所以演起来也算顺利吧。但是演的时候就不像第一次那么开心了,而是非常的紧张。我记得李安说,我有的时候不自觉地,演完每个镜头都回头看他,看他之后,带着那种惊惧的表情,怕导演不认可这个表演。

孙中山的眼神里有一种磁力

曹:那跟关锦鹏导演拍《白玫瑰红玫瑰》,是不是这个角色对你也是蛮有挑战的?

赵:不光是角色的挑战,还有对我的表演经验也是挑战。那算是我的第二部挑大梁主演的戏,虽然中间也演过《饮食男女》啊,《新同居时代》啊,但都是客串性质,《红玫瑰白玫瑰》算是我第二次真正的主演的电影。

曹:在之前,你对张爱玲的小说很喜欢的对么?

赵:对,很喜欢。

曹:听说当时导演挺惊讶,你能够背诵一些原文。

赵:因为《红玫瑰白玫瑰》是比较精彩的一部小说,它里面很多句子是很经典的,很容易朗朗上口,因为生活中常会碰到同样的处境,你再也想不到比张爱玲更好的说法,所以我当场就卖弄了几句。关锦鹏很惊讶的,他说你并不知道我约你要谈这部戏啊,我说这个小说写得很精彩,虽然我对男主角的印象是很模糊的,但是两位女主角写得很精彩,我就跟他讲了对两个女主角的感觉,很开心地聊了一个下午,后来他就说他希望能够跟我合作这部戏,我听了非常高兴。

曹:是不是这个戏也是你第一次来到上海?

赵:对。1994年,由这个戏做起点,到现在,我是亲眼看到上海十几年飞跃性的变化,太惊人了。

曹:这些年你到内地演了很多的戏,演了很多的角色,但我听说你最喜欢的还是自己演的孙中山这个形象。

赵:也不能说最喜欢,但是演的过程里面感触真的是最深的。

曹:第一次演是在《宋家王朝》? 其实从形象来说你好像跟孙中山还是有点距离的。

赵:对。其实不像,我也很惊讶当初张婉婷导演怎么会想到我的。但第一次做完造型后还真是吓了一大跳,事实是比我想象中还要像一点。后来在演的过程里面,包括在导演的帮助下,他非常高明的镜头的设计下,还有很多很老练的演员,大家一起工作下,慢慢演进去以后,我确实第一次体会到演某种角色也是可以有种精神上的提升感的,不光是演戏,还影响到了我有些思考。

曹:应该说在银幕前演一个伟人跟演一个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赵:不大一样。

曹:作为演员来说,你为此做过一些什么样的案头准备?

赵:其实演孙中山的话,准备工作比较容易了,他写的著作太多了,那个《孙文全集》,我到现在还没看完……还有《国父全集》,里面他的演讲,他的书信,还有他的一些理论,太多了。我最喜欢看他写的东西了,他写东西很有文学修养,可以看到这个人有多么醇厚的个性,而且是很有同情心的一个人。

曹:听说你爸爸以前是研究孙中山的专家是吧?

赵:对对对,他在大学里是教孙文学说的,但我受家庭影响并没有多少,我那时候,老实说上学的时候很厌恶那门课,只是为了分数勉强读它而已。

曹:那你觉得自己演好孙中山,有什么秘诀没有?

赵:秘诀倒是没有耶,我演得其实也蛮懵懂的,当我在做一件超过我能力的事情时,就会想,管它呢,就去做啊。好在我还有不错的基础,贴上一副胡子,把上眼皮加宽了,基本上就有点样子了,那么我要注意的是眼神。我看书上说,孙中山这一辈子做了这么多事情,走过这么多地方,而且到他死,他都还在不懈地努力当中,我想这个人就像发电机一样,他就应该有一股磁力放射出来。他应该有一种魅力,才会吸引那么多优秀的人跟随着他一起革命,一起去建设这个国家。所以我常常撑出一个眼神来,那个眼神我想要的是很纯净的很慈爱的,我希望能达到这个效果,反正也不知道达到没有,有几个镜头我觉得不错。

爱情就像贾宝玉初次碰到林黛玉那样

曹:这些年你跟很多非常优秀的女演员合作,比如说金素梅啊,吴倩莲啊,陈冲啊,包括《宋家王朝》里的杨紫琼、张曼玉啊等等,从演员的眼光去看,你对这些女演员有些什么样的评点?

赵:评点是不敢当的,尤其是我初期演戏的几年,我接触的每一个女演员都比我有更丰富的演戏经验,而且老实说,女人天生就会演戏,光起点就超越我太多了。加上她们很多还是科班出生的,有过那么多表演经验。倒是我非常幸运,她们不光是长得漂亮,而且在演戏上面带动我,我几乎是只要配合她们演就行了,那么好在我也不会怯场,也不会害羞。

曹:每一个演员的表演方法可能是会不一样的,陈冲跟金素梅的表演方法会不一样,在这种不一样的情况下你觉得会有困难吗?

赵:不会,我跟女演员合作特别顺。作为女人天生有种母性吧,会保护弱者,所以她们在见到比她表演经验不足的人时,比如我,她们会自然有种东西传递给我,让我在一种好的感觉下去完成它。她们也很有耐心,尤其是一开始走位比较复杂,或者情绪上必须我给她们但我没给,她们会提醒我。

曹:你演了这么多谈情说爱的角色,你自己眼中最理想的爱情模式是什么样的?

赵:没有,没有所谓的理想的爱情模式,而且我对于爱情没有什么幻想。

曹:为什么?

赵:因为经历过许多所谓不愉快的爱情,我现在想想,那根本就不叫爱情,我觉得爱的定义就是:真正的爱它不会给你的生活带来负面的情绪。

曹:你希望爱情是很纯粹的。

赵: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时候,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很讨厌人家说:我这么爱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呢。什么跟什么啊,爱为什么要等值交换啊,对不对,我觉得那样就把爱的定义搞错了。其实爱很稀少,很珍贵,一般人谈到的其实只是一种感情吧,甚至只是一种欲望,或是一种像无底洞一般的自恋,希望别人来填补这个洞。我觉得爱太珍贵、太罕见了,并且爱的前提一定是要自然发生的,你有她也得有,那么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碰到真正的很好的这种爱情关系,可能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曹:据说你特别欣赏贾宝玉碰到林黛玉的那种爱。

赵:嗯嗯嗯,你怎么知道。

曹:那种爱是没有回报的。

赵:就是那种感觉啊。怎么这个妹妹我以前见过呢,小的时候傻得很。很自然就讲出来了。那林黛玉也有相同的感觉。所以他们两个之间,尽管有些怨怼,有些纠纷,但心里一直明白对方是很在乎自己的,那些小矛盾小猜忌,就像胡椒、酱油、醋一样在他们之间做些小调剂,我觉得这种爱情就是你逃不掉的了。彼此心里都有数,什么都不用做,甚至距离隔得很远,那个感觉还是会存在的。

曹:那你平时生活当中欣赏哪一类的女生呢?

赵:不做作的,一个女生只要她有一点点做作我就不喜欢。

曹:你觉得自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赵:这个问题很难,我基本上可以这么说吧,无害的人。实际上很多人是有害的,我不会,我从来没有恶意,但是我有反击的能力。

曹:如果有人要欺负你、伤害你,你会如何反击呢?

赵:我会看他是比我强还是比我弱,如果是比我强的人,那我可要张牙舞爪地反击的;如果是比我弱的,我也不忍心啊,算了,或者是比我年纪小啦,或者是没有我有钱或长得没我好看啦,我通常不和他们计较,哈哈。

曹:所以很多熟悉你的朋友都说,赵文瑄有的时候有点自恋。

赵:哪里是有一点,非常自恋!

曹:自恋到什么程度?

赵:我觉得自恋到我希望我周围的人都喜欢我,其实自恋不是说每天拿个镜子觉得自己很漂亮,那是最低层次的自恋。我第一次体会到我自恋的严重性,是我哥哥跟我说的,因为有一次我在一个朋友身上吃了很大的亏,我根本没有料到这个朋友会这么坏,会真的想要做出伤害我的事情,那么我哥就跟我说你太自恋了,你以为你那么好啊,好到周围的人都不舍得来害你?这是第一次。我对别人是不设防的,而且很喜欢听别人赞美。有时候赞美是有毒的,赞美你的时候他已经在计划要怎么样从你身上掠夺些什么东西了。但是他很笨耶,他只要再等一会,我不用你掠夺,不用你骗取,我会给你的。

曹:听说很多跟你熟的人都不敢不在家里放你的照片?否则赵文看了会生气,说怎么不放我的照片啊?

赵:还好啦。

曹:听说你家里喜欢养很多的花,而且喜欢养桃花?

赵:有种过,我很喜欢桃花,但桃花并不是那么好种,因为我没有一个院子,我种在屋顶上,种在阳台上,都没有种好过。

曹:如果桃花好种的话,桃花运就好撞了。

赵:没有没有,桃花运很麻烦的。

其实“文雅”和我差距挺大

曹:我们一直认为在港台艺人当中赵文是特别有文人气质的,是不是跟小的时候家里的教育教养有关?

赵:也许吧。

曹:听说爸爸对你蛮严格的对吧?

赵:对,我觉得每个人生下来会带着一种天生的气质,在每个人身上都不一样。你给他同样的环境,长出来的是不一样的。因为这个东西属于本质上的,我自己一点自觉都没有,可是演了戏以后才有人说我什么很文雅啊,以前没有的。以前我朋友,都觉得我很野蛮,也许碰到这样的角色必须调动这种感觉出来的时候,哎,它居然有,而且有了那么一次以后,别的导演需要这样特质演员的时候又找到我,不断地重复,它就变成一种定性了。很多人对我有“文雅”这个印象,其实跟我生活中的样子差距蛮大的。

曹:所以你只有碰到最亲近的人才会稍微撒点野?

赵:对对,我父母对我的教育也限制了我很多的野性,我小时候还是比较顽劣的那种。

曹:你小时顽劣到什么程度?你做过最顽劣的事是什么?

赵:那怎么能说呢,很坏的。反正那时候我们家邻居常常会有家长跑到我们家来跟我爸爸妈妈说,他们家小孩被我欺负了,或者是果园的园主来说他们种的果子被我偷采啊之类的,于是父母也就有意识地规范和抑制我的一些行为。还有就是,我很小的时候就很喜欢看书,那应该也是另外一种平衡吧,多看书啊,你总会看到好书的,会养成一种对书的鉴赏力,我觉得这应该是对我气质最有帮助的一个事情吧。

曹:我听说你小的时候有一位班主任林老师,对你有次教育一直到今天做演员都觉得特别受用是吧,当时这个老师怎么跟你说的呢?

赵:他说,人千万不能势力,因为每一个人都是平等的,也许生下来条件不一样,但是人在精神上,在作为人格上是平等的,谁也不能欺负谁或瞧不起谁,不能恃强凌弱、倚大欺小,不能以功利的眼光来判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我不晓得如果没有当时这些方方面面的教导,我长大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我很感谢教育我的人,而且我相信他们的教育是产生了效果的,要不然我现在是不会记得这些事情的,小时候事情那么多,这件事情记得特别清楚。

曹:你现在成为很多人的偶像,你自己有没有偶像?

赵:有啊。

曹:谁?

赵:孙中山。如果你说演艺界的话,我很欣赏一个已过世的好莱坞演员威廉·赫顿,我想要跟他一样好,我很欣赏他表演的感觉,还有他的真诚。他过世以后,我看过一个关于他的纪录片,他很多老朋友都有讲跟他相处的一些事情跟生平。后来有位导演,就是前面说的为《喜宴》颁奖给我们的比利·怀德导演,他导的威廉·赫顿那部电影让他得到了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他就说过,威廉·赫顿这一辈子没有做过一次坏的表演,我觉得所谓坏的表演,可能就是比较做作的,撑出来的表演,因为他不管怎么表演,看起来都非常踏实非常真诚,没有花哨的哗众取宠的怪招。

曹:你从30岁开始做演员,应该说在做演员当中不算太早的,算是比较晚进入娱乐圈的吧。

赵:很多人到这个年纪已经收山了。

曹:你觉得靠什么能一直保持你现在这么好的状态?我觉得你的状态一直都特别好。

赵:我也没有很有意识地去注重它,就是依然过着我以前还没有演戏时的那种日子吧,还是抱着同样的心情,我还跟很多老朋友保持联络,我跟他们说你看我现在变成这个鬼样子,那是我故意做出来的,不要以为我变了。因为在这个圈子里,有些时候你必须稍微改变一下自己,只是为了让生活更顺利一点。

曹:好的,谢谢你,我们今天谈得特别愉快,也希望你这次《寒夜》能够拍摄成功。

赵: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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