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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秦岭

2009-10-12

延河 2009年10期
关键词:宅院秦岭林子

刘 云

从户县、长安翻秦岭大梁,进入秦岭之南,地势明显缓慢起来。最扎眼的是林子,林子比秦岭北坡深透了许多,也更密匝。在北坡,当然是有林子的,可那林子你能数得清楚,什么树,多少棵,稍用了心思,就能弄得明白。于是很多到过秦岭以北,又到了秦岭以南的人,常常就迷惑了起来,同样的一座山,竟然如此地不同俗了,想造化真是了得,在秦岭,南北的变化,是没有第二个山可比的了!

正是由于山势的平缓了,秦岭以南的面积应当是比北坡大了许多的。印象是这样的:从关中平原向南进山,坐汽车很快就到了山根了,再一眨眼的工夫,上到山顶了。从南北分水岭向南,便是漫漫的下坡路、上山路,也便进了茫茫的林子。那些林子叫林海也不为过,只是一层山接着一层山,一座山比着一座山的高,不知道山的尽头是在哪里穷尽。西万公路早年是关中通巴蜀的要道,沿了秦岭最宽敞的谷地走,走一截沿河的路,便接着爬山,再下山,又是沿河走,再爬山,从西安到汉江谷地的安康大坝子,整整要用两天时间,起身和抵达都是不见天光的,很是遥迢。常常走在西万路上,感叹当初修路的不易,这与大跃进同时的产物,见证了人与自然搏斗的艰辛:一路三座大山走来,路有时在山的肩头,有时在山的脚踝,有时在云里,有时在沿河水雾的迷离中。这条几乎与古子午道重叠的老路,如今在西汉高速公路通车后,已然陷入无边的落寞中,恰好做了都市人进秦岭的自驾游专线,往日跋涉的畏途,现出一路兴奋的风景了。

明清以前的地方志书上,把南秦岭一片地界称做“南山老林”,想来古人真是比我们今天会用词。一句话就说透了南秦岭的万般讲究。我常在秦岭山中走动,对老林子情有独衰。从数据上认识,这老林子中各类的植物竟然是有二千余种,基本上穷尽了当下我们对存世植物的了解。它们或树木,或草本,或蕨类,在临水地方,或在缺少阳光照射的深林处,各种各样的苔藓类植物,更加显得南秦岭林相的老迈和悠远。植物学家见着这苔藓,比见着千年古木还欣喜,他们关于秦岭成长史的一串串说道,叫你不得不对秦岭越发地生出一番敬仰。在老林子中,无论以什么样的姿态行走,都是在林梢以下的,即便站在秦岭大梁上,向下眺望,也只是一层层由近及远的树冠,变幻的、丰富的树冠,高低起伏着,向波浪滔天的尽头滚动而去。你以为你是站在最高处了,其实你回过头来。你头顶上还有着更高大的树木罩着你。宽大的枝叶把天空分割得风景如画,你永远只能比树矮小。穿行林中,水声风声与树叶相互拍手的声音合在一起,似乎极容易地穿透着行者的胸腔,把人也变成一具音箱或通风的山谷,和着林中的气息一起回响。和森林一起深长起伏地呼吸了。

我所寄居多年的这片南山老林子,什么年间有了人的气息的,还真是难以从文字上得知。最早的成书的文字,怕也早不过隋唐去。依稀知晓的是,从那时起,南秦岭的一些要地,已经有了可以透视历史的遗迹渐渐地留存了下来。比如官道,比如要隘,比如歇住行商的栈房,也比如匪盗的山寨,如今很多还是可以看到的。我还依稀地知道,今天的汉中、安康、商洛、西安交界的边角地,在那时是几不管的地界的,出得土匪,藏得流民,每每造出些声名狼藉的响动来,叫朝廷大为光火。清以后,干脆就合了这几处野吊的地界,建了一个完整的县治了,这就是今天我寄居的县:宁陕。取了安宁陕西的意思。想想,挺是有趣得很。最早进了山的,自然是官方和民间共同造成的大规模的移民。南山老林无土著。我一段时间研究了一向老林子的家族史。全部是外省移民。籍类众多:湖湘的,川广的,秦晋的,皖浙的,以湖川为多数,因此老林子人的口音,至今接近着川人和湖北佬,从关中进来,单听口音,就可判断是到了南方的。唯一例外的,只是挨近长安、户县的两三个乡镇,一半以上的人口操关中和山西口音,查斯人的八代,基本是这两地的移民,或世代相邻通婚使然。于此,南山,已然不是关中以南的寓意了,其实正是南方的南,这与秦岭以北真正是错着两重天地的。

说到南秦岭的移民,最有嚼道的是散落在山间的一些老宅院。山里人将它们通称为“花房子”。这些老宅院,一般都不靠近官道修筑,而是坐落在秦岭大粱绵延下来的大小谷地里,一般又被山湾子裹着,或被老林子藏匿着,没有大道可通连。坐向极讲究,背山面水,近退有据。更奇的是,往往这样的大宅子,离得不远处,一定是有一处大山寨的,县志上都有记载:据寨的主人,皆是南山一带的大名号,最有名的巨匪王三春,起家于汉中的镇巴县,从民国年间都是叫官家头疼的人物,跟国民政府打,也跟红四方面军打。有一年四川军阀数路围攻红军的川陕根据地,王三春独成一路,也是惟独没吃亏的一路,以后流窜秦岭,在宁陕一带呼风唤雨了多年。宁陕地产的彭渔客,以在汶水河打鱼起家,抢了散兵的枪支,一度啸聚了三二千人马,占住天华山,或民或匪,年成好时,以种秦岭党参为主,脾气来了,动辄抢了官家的队伍、行商的盐巴或鸦片。秦党的有名,应当是在民国初年问起始的,彭大王的字号在西安城里也算垄断生意,入秋之后,人担马驮地从秦岭的山谷间,或进到长安。或进到户县。一路张扬地进到西安城了。彭大王的党参驮帮,用快枪队押着,威风地每每走到秦岭大梁上,要向西安方向或官道方向乱放一通枪,人便知道是彭大王来了。我至今弄不清,南秦岭山中的那些老宅院何以要与寨子紧连着。它们不怕遭了土匪的敌视吗?我不情愿这些老宅院是通匪的。作为南秦岭历史的见证,它们全无一丝匪气,规整的坐向、布局,筑造的气韵,艺术得只是叫人感叹,哪里与野性的匪类有一丝相似!

这些老宅院。一律是石木老砖造成的。或一进的四合院,或两进甚至三进的四合院。墙体的基部,都是一人高的石墙。采自南秦岭中的灰色的花岗岩或白色的花岗岩。石墙以上,接砌着秦汉风格的大青砖,门窗的边框也是整块的石头打制的。一些宅院的门窗干脆全部是石质的,窗框、窗格,都是石头。院庭中的廊柱,一律地是一人合抱而手胀的大木,用了南秦岭山中出产的土漆裹得结实。天井院子的铺陈,也是青石板,或嵌了云头格、万字格,或太极图案。水井、花坛、固廊的栏杆,也是石质的。朱漆或黑漆的大门外,台阶宽大,往往用了一两丈长、两三尺宽的白色大理石铺陈,大门口的石鼓或石狮子,也是用了白色大理石雕刻成的。住人的厅堂,地上铺陈着方砖。有几处宅子,在二进院或三进院竟然建有戏楼,至今残破而有弦音缭绕的气场。南秦岭的这些老宅院,以县治西北部为多,那里正好山势高大,远离东部的官道。进得山中,隔不了十余里地,便有一处。以老宅院为中心,四周总是散落着简陋的民居,形成村庄的气象。如今虽然早已物是人非,但架势尤在,向叩问者昭示着某些解不得的谜团。这些老宅院的主人。从目前可见的志书中,不可查找,那些古老发黄的南秦岭的历史气息

中,已然嗅不见它们的一丝一缕。民间说法五花八门:有说退休官员逃避是非来山中隐居的;有说行商挣了大钱来山中避灾的;也有一种说法,是南地的土匪金盆洗手后进山销名匿号的。志书竟全不记载,我至今以为奇事!在天华山下的一处荒废的墓园内,我是见过一处碑石的,上面刻记着主人曾经跟随更显赫的主人在新疆征剿回民起义有功,被朝廷封了个什么从五品的官,字迹漫灭,不知为何竟葬在了这南秦岭山中。离着这墓园不远处,也有一处老宅院,与别处一般,当地人也称作“花房子”。这花房子里,住着三四户山民,问他们房子主人的来历,皆说不清白,有说是自己祖先置下的,也有说是行商人遗留下的,反正土改后,无人住的空房子,就分给了他们几户。修修补补已经住了几十年了。老宅院十分老旧了,然而依然坚挺有力,丝毫不显败相。

宁陕老县城的城池外,一处四面环水的石岩上,坐落着一处保存完好的城隍庙。庙内城隍大殿对向着的,是一处清代风格的戏楼子。民末以前,宁陕县城还是一处热闹的通衢之地,官、商、匪、兵,来往不绝;有记载的走码头的南北戏班子也多,有唱汉调二黄的,有唱关中枕桄的,也有唱上党梆子的,还有唱川戏的。湖湘地带的花鼓调对本地的民间曲艺的影响也甚明显,至今乡村年节时做唱的拜年社火中,唱功竟然是以花鼓调为主的,一派南边的作势,婉转而繁琐,如是红白喜事上唱,一本戏竟然能唱两个通宵。每年阴历的三月初八,城隍庙里做庙会,仅唱戏一个大节目,就引得许多远山人家,自带了干粮来听戏,一气竟能听得两三个白黑。这习俗绵延至今。宁陕老县城迁到关口现址,也不足百年,两河夹三山的地势,使它像极了一个山里驮夫担负重荷时用的“丫”形的打杵。就在这丫形中,却一度坐落着文庙、观音堂、龙王庙、火神庙以及太乙书院等众多的寺、院,这些都是当地的文化场所,逢年过节都有戏曲演出,三十年前,这些寺、院还保存完好。秦岭西北部山中那些老宅院里的唱戏,无以想象,想必堂会的形式,听戏的自然不是一般百姓,他们中间没准儿就有从山上趁夜下山的大王,与主人自然极其熟络,一边喝着南秦岭山中的土酒,一边听着整本的大戏或折子小戏。天明时分,大王们披着残星没入林中。南秦岭的天地光阴又木然地翻过了一页。

在南秦岭有限的文字记载中,关于地方戏曲,我是极其注意过它的北路皮影班子的。早在清末,这些戏班子就出现了,大约是从关中引进的,主要活动于镇柞宁一带。说对它的注意,是它的戏路从北而来,又融进了南路兴安一带的水调的二黄味儿,所谓南北融合,略显北性。这就自成了一家,与南路的皮影有了区别。这班子的皮影造作本身精到,加之讲究唱功,说看皮影,不如说是听唱功,犹如关中的秦腔大戏,在唱中体现领会与享受。它的戏是成本的,大多移接的秦腔的戏路子。年节时,大户人家讲究接戏过年,殷实人家更是讲究唱连本的,免费招待茶水,平时走动的邻里可以免费来听戏。如是大户人家过喜事,比如老人做寿,随了份子的,不论多少、厚薄,既是可以听戏,也是可以管吃喝,穷人家可连续几天不下地,只把那戏听得迷糊而有精神。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北边的皮影戏班子还十分活跃,也带了一批徒弟,宁陕县六十年代成立文工团。主要骨干就是从北路班子系统来的。前些年,县里搞了一套地方文化集成,里面重要的章节,就是北路班子,录音记录下来的唱谱,听着有北地情怀,听后有南地风脉。那班子的戏箱子如今收藏在县文化馆,成了文物了。我曾经见过,手触之,尚有做唱人的体温,有大师气息。

行走南秦岭久了,不少时就被它的大气所感化。南秦岭是移民之地。移民讲当下,人生中了无羁绊。于是乎讲究吃用,讲究友朋,讲究待人接物的丰满。戏中常唱到具体的吃喝,比如前门迎客后门借米的洒脱;煮米汤、做发糕、烤谷子酒之类的俗常工艺中,反衬着竟表现了乡下的情爱。一个过路的青年货郎,因着借喝了一口茶水,与守家的小娘子竟摩擦出感天动地的一场风花雪月的大事,以至于小娘子相思成疾,茶饭不思,春天里树绿鸟鸣的闹热中,小娘子竟以为生不如死!民间的唱词极其率性而为,十八摸之类的动词形容词的妙用,叫当下最精通的色情写作家也是不及的。由于南秦岭中的吃喝不再是单纯的吃喝了,那满桌子满碗的竟是山中陈酿了的文化了。大决吃肉,大碗喝酒,今日有酒今日醉,明日无酒喝凉水。有钱不会用。等于塞了灶火洞。朋友多,金银窝。在山里,随便到一处人家,尤其是那些住居野吊、四无傍邻的人户,凭着你的一脸笑意,就能混得一顿吃喝的。我在山里工作多年,下到深山里时,喜欢随意地到一个中意的人家就伙。做什么吃什么,遇到什么吃什么。间或时间允许,主人多半会大操大办一气,理由很简单,都是请都请不来的客呀!腊月天里,下乡去慰问,多数时候会碰上人家杀过年猪,便经常吃刨汤肉,新鲜得还在发着颤的猪肉,爆炒了下酒,只需一回,便会对城里的肉食品了无兴趣了。南秦岭山大人稀,人户散落,门前门后,眼观处,都是自家领地,资源的丰富,也保障着收益的丰富,越发地造就了山里人超群的舍得观。与他们交上朋友。就是一辈子的死叩弟兄。这样看来,秦地人的冷倔劲儿,经了大山大水的浸泡,更加地有了自己的一分境界了,一辈一辈传承得久长。

在靠近古子午道的一处山谷间,据说三四百年前,移居过来一个湘西苗人的家族,至今部落的遗迹似乎还以石坎石寨的形式在原始老林子间显示着。但南山最早的志书并无记载,只是民间巫风俗特别是早年流传的民间避灾的跳端公,多少还透视出南方巫文化的气息。城隍庙每年正月城隍出巡的游街大社戏中,是有跳草裙舞的装扮的。袒露了上身,下身只围系着一袭草裙,直跳得比其它的装扮都活跃,嗷嗷作声,似乎已然招来了神灵。前些年地方文化工作者据此编排了草裙舞。在旅游演艺活动中演出,也是跳得满场鬼气。表现移民初入南秦岭的围山狩猎大型舞蹈。融进了今人对先辈的无穷想象。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与虎狼相搏,也是满场嗷叫,音乐对古代南秦岭气息的演绎。森然摄魄。而那些子午古道上的凌空栈道、盐马古道、三国以降的著名关隘、杨贵妃的荔枝道以及众多的官驿野店,都渐渐地被后世人以旅游的名义开发着。南秦岭常常地风声大作,比别处的山风格外不一样,它穿插于长林与深涧,高拔时,绝对的与秦地的长腔相仿;它常常地阳光大作,并折射出别处不同的光彩,大块儿的。泼墨的,巨大的阴影与巨大的透亮,穿射过老林子如丝弦的光线,以及阳光下的大雨。层层叠叠的彩虹,又显见得南地的妩媚。到了南秦岭,一如南秦岭本身,一手揽了黄河,一手揽了长江,左耳是秦地的锣鼓声,右耳是南地的丝弦声,这样的诗人般的想象,常常会从一个普通的游者的胸中迸发,毫不叫人感到夸张和虚假。

责任编辑刘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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