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危机

2009-10-12

延河 2009年10期
关键词:王五厂里厂长

宁 可

星星还没有丝毫困意的时候,曾凡的眼睛就睁开了。睁开了再也合不上。

夜色很浓,浓得能拧出忧愁来。昨天就算过去了,今天怎么办?王五确实不好对付,但仅仅是王五一个人的问题吗?企业走到今天,是曾凡始料不及的。多好的一个企业,说不行就不行了。曾凡不想再想,一想就头痛。不想头更痛。五百号人总要吃饭,都在夜色中张开大口,冲着曾凡咬牙切齿,恨不能吃了他。曾凡知道,不能怪职工,职工也是没有办法。

这样的日子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曾凡和职工一样,也没有办法。但曾凡不能让职工看出来他没有办法。职工没办法了可以找曾凡要办法,曾凡没办法了就得自己想办法。曾凡蹑手蹑脚地来到了阳台上,推开了窗户,窗外黑漆漆一片,没有一丝亮色。曾凡拿出一支烟叼在了嘴上,还没有点燃,就听见楼下有人在哭。声音十分悲切,一声长一声短的,每一个腔调都往曾凡的耳朵里钻。曾凡只有苦笑了,心想楚晴晴真够绝的,为了达到目的,不惜把自己的双胞胎女儿深更半夜搁在自己家楼下。曾凡知道,那哭声不是哭给他一个人听的,而是让整个家属区的人听的。在听他这个厂长的无能。孩子是没有罪的,曾凡想着,打开门下了楼。他要去看看,看看楚晴晴到底有多么狠心和绝情。

出了楼,曾凡的眼睛已经适应了,能看见东西了。他向楼后走去,那声音还在悲悲切切地传来,透着说不尽的无奈和怨恨。近了,更近了,曾凡不禁摇了摇头,笑了。不是孩子,而是两只野猫在叫。那声音就像孩子的哭声。家属区里有许多野猫,都是没人要的,整天在小区里游荡。到了晚上,就没心没肝地乱叫。只是曾凡不知道,猫的叫声怎么和孩子的哭声那么像。往回走的时候,曾凡想,那两只野猫可能没有吃饱吧。原来的时候,厂里效益出奇地好,家家户户的日子过得都很富足和欢实,扔出来的垃圾袋有野猫吃不完的美羹。现在,连猫都吃不饱了。看来,好日子真的要到头了。

曾凡是硬着头皮到办公室的。又一天到了,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过,但该来的总是要来的。躲总不是办法,何况,躲过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和想象的一样,楚晴晴几乎是和他一起踏进办公室的门的。曾凡知道楚晴晴早就来了,肯定躲在一个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一露面,楚晴晴就尾随而来了。曾凡已经躲了楚晴晴好多天了。楚晴晴是曾凡的中学同学,上高中的时候,曾凡还曾经对楚晴晴有过一段朦朦胧胧的情愫。只不过高中毕业后,曾凡如愿以偿进了大学的校门。楚晴晴也进了校门,是技校。看不见了,联系就少了。时间长了,就忘了。要不是有一天楚晴晴突然带着一对双胞胎女儿出现在面前,他真把楚晴晴给忘了。楚晴晴当然不是和他叙旧的,楚晴晴来和他要医药费。楚晴晴技校毕业后就进了厂,一直在车间干活。本来于得好好的,小日子过得挺好的,一场金融危机就席卷了工厂。楚晴晴上的是技校,技校当然没有告诉楚晴晴什么是金融危机。楚晴晴是个车工,只知道按照图纸加工汽车零部件。厂里实行的是计件工资。楚晴晴以为,自己干出来了,厂里就应该给她工资,至于厂里能不能卖出去和她没有关系。所以,楚晴晴也就以为这一次炒得很凶的金融危机和自己没有关系。楚晴晴是在到期了没有领到工资之后才知道原来金融危机和自己有关系的。楚晴晴一下子就傻了眼。两个女儿要吃饭,再加上去年刚好办了分期付款买了一套房,每月都有一千多元的房贷要还。刚开始的时候,楚晴晴也和大家一样,一边干着活,一边等待企业快点好转。后来楚晴晴就等不了了。因为,就在那个时候,楚晴晴的丈夫又发生了工伤。工伤有轻伤、重伤。楚晴晴的丈夫遭遇的是重伤,瘫痪了。厂里自然认帐,但是,却拿不出钱报销药费。楚晴晴是无奈之下才找曾凡的。本来,楚晴晴是发过誓的,这一辈子再也不见曾凡。即使曾凡从政府调来当了厂长。楚晴晴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才找曾凡要办法的。找了几次以后,楚晴晴才知道曾凡和她一样也没有办法。但谁让曾凡是厂长呢?所以,曾凡的办公室也就成了楚晴晴上班的地方。有时候丈夫在医院离不开了,楚晴晴就把两个女儿往曾凡的办公室一放就走了。放了一次以后,楚晴晴就找不到曾凡了,因为厂长办公室的门老是锁着。楚晴睛把曾凡能去的地方都找遍了,只有一个地方楚晴晴一直没去,那就是曾凡的家。楚晴晴的家就在曾凡家的楼后。有时候医院催得紧了,躺在病床上的丈夫就脸红脖子粗地朝楚晴晴嚷嚷,去他家找啊,他总不会永远不回家吧。楚晴晴却一直没有去。

楚晴晴一进来,就好像进了自己的家,直接把孩子放在了沙发上,然后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也不说话,一边喝着,一边看着曾凡。

曾凡尴尬地笑了笑,问道,你爱人好一点没有?

还没死。楚晴晴说。

曾凡又笑了笑,今天没去医院?

停药了。楚晴晴的话很简洁。

曾凡没有话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在孩子不失时机地哭了。楚晴晴赶紧把水杯凑在了孩子的嘴边。一个不哭了,另一个却哭得更厉害了。曾凡端起自己的杯子放在了另一个孩子的嘴边。两个孩子都不哭了。屋子里就安静了,静得令人窒息。看着两个把纯净水喝得津津有味的孩子,曾凡低下了头。这么大的孩子,是应该噙奶嘴的。

孩子喝饱了,就又成了孩子了,笑了。楚晴晴看着,脸上也有了笑容。曾凡看不下去了,他回到座位上,想了半天,终于拿起了电话,财务吗,给我拿一万元来。

楚晴晴听了,不相信地看着曾凡,就好像看着当初考上大学以后一走了之连头也不回一下的曾凡。

曾凡低着头,一句话也没有,直到财务部长走了进来把钱放在桌上。曾凡签完字,财务部长走后,曾凡才说,拿去吧。

楚晴晴没动,问道,你不是说没有钱了吗?

曾凡有点生气了,赶快拿着去医院吧。

楚晴晴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曾凡一眼,拿起桌上的钱数了数,说,我先拿两千吧,先让大夫把药给用上。

楚晴晴抱着孩子离开以后,曾凡看着桌上的一摞钞票,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眼睛涩涩的,好像要有什么东西流出来。这是仅有的采购材料的资金,少一点就少一份原材料。没有了原材料,厂里就更难以为继了。曾凡刚想把钱退回财务,又有一个人进来了。来人几乎是跑着进来的,眼光里射着犀利的光。看见曾凡就好像一个丢失了东西的人看见了小偷和他丢失的财物,眼睛立马放出了光芒。

曾厂长,终于找到您了。来人向曾凡打着招呼,眼睛却早就落在桌上的钞票上了。

曾凡后悔了,后悔把钱没让楚晴晴拿走。他不仅苦笑了一声,王经理,这点钱,也不够你的货款啊。

不急不急,王五的脸笑得极其灿烂,我来了一个月了,总算看到钱了。少是少点,但够回家的路费了。

王五是厂里的钢材供应商,厂里欠王五货款200万元。一个月前,王五就给断货了。曾凡好不容易筹了一笔钱,另外找了一个供货商,对方答应预付30%的货款发货。职工的工资可以拖欠,“三金”也可以缓缴,

但落入王五眼里的钱就再也收不回来了。为了讨要货款,王五已经在厂里待了一个多月了。王五等了一会儿,见曾凡仍然没有说话,就先下手为强,将钱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手里有了钱,王五心里才踏实了。踏实了的王五往后挪着坐到了沙发上,很认真地一张一张地数着手中的钞票。看着王五贪婪的样子,曾凡心想真是今非昔比了。原来,这点钱根本人不了王五的眼睛,王五一顿饭花去一两万眉头也不皱一下。

王五很快就数完了钱,脸上明显带着失望,连一万元也没有。抬头看了看曾凡,见曾凡不说话,王五的脸上挂满了祈求,曾厂长,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我们公司已经没有流动资金了,再没有回笼资金,我的公司就要关门了。王五一边说着,一边走到曾凡的办公桌前,写了个收条。王五拿着钱离开的时候,一脸内疚的表情,好像欠钱的不是曾凡,而是他。王五慢慢地从曾凡的办公室走了出去。曾凡看见王五屁股外面的裤子全部洇湿了。曾凡看了沙发一眼,心想楚晴晴的两个孩子又把自己办公室当成了卫生间。而湿了屁股的王五竟然一点儿也没有知觉。

王五走了好一会儿了,曾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该说的都说完了,该解释的也都解释了。曾凡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对王五是这样,对楚晴晴也一样。厂里的困难明摆着,王五和楚晴晴的难处也是事实。要怪只能怪可恶的金融危机,要恨只能恨狗日的美国鬼子。但这些都只是找个托词,解决不了实际问题。现实是职工要吃饭、工厂何时才能走出危机?

估摸着王五走远了,曾凡走到门口看了一下,王五已经没有影子了。不能再拖了,再拖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事,曾凡锁好门,快速拨通了采购部的电话,立即联系新厂家,让他们马上发货。

电话那边的声音很清楚,曾厂长,对方必须收到预付款后才能发货。

我马上让财务部打款。曾凡说。

曾厂长,您放心吧,只要款一到,货没有问题。

放下电话,曾凡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只要这批原材料一到,职工们就有活儿干了。原来活儿多的时候,职工都嚷嚷着要休息。真没有活儿了,才休了不到一个月,职工们才知道有活儿干要比没活儿干要幸福得多。只要这批活儿一缴,厂里就可以盘活一部分资金了。有钱了,职工的工资也就有希望了。工资有了,职工的心就活了,到那时,不愁工厂没有转机。自己也就可以给老婆有个交代了。

想起老婆,曾凡的情绪一下子坏到了极点。和曾凡的企业不同,老婆在人民医院工作。曾凡的企业有多困难,老婆的单位就有多兴旺。还有一点不同的是,曾凡越是没黑没白地瞎忙活却又拿不回一分钱,老婆往家里拿回的钱就越多。人都说,家庭就是个小社会,也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最近一段时间,老婆在家里的气明显地粗了,说话吆三喝四的。尤其是上次楚晴晴把孩子放在了曾凡的办公室,直到很晚了也没有来接,曾凡只好抱着两个孩子回家,但只在家待了一会儿,孩子就哭着要离开。曾凡就想,楚晴晴的两个孩子挺聪明的,这么小就能从大人的脸上看出阴晴了。从那天以后,曾凡有好多天没和老婆说一句话。曾凡越是不理老婆,老婆就越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不好直接冲着曾凡发作,就把家里当成了杂货铺,锅碗瓢盆乒乓乱响,每一个响声都好像在嘲笑曾凡的懦弱和无能。有钱的日子曾凡也过过,当时觉得生活就应该这样。手里真的没钱了,才觉得没钱的日子真不好受,不光是口袋的鼓蔫,还有尊严的缺失。曾凡就想起了人们常说的一句话,金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在社会上这样,在家里也一样。就连夫妻秘事也不一样了。原来的时候只要曾凡来情绪了,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不管老婆是闲着,还是在梦乡,曾凡的激情就是时间。现在,就得看老婆的脸色了。老婆不高兴了,曾凡连想做那事的欲望也没有了。

坏消息来的时候,总是携家带口。曾凡还在遐想中思绪万千,刚走了没多久的王五就又返了回来。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王五进门,用的不是手,而是脚。虽说现在厂里欠着王五的货款,但这年月“杨白劳”就是比“黄世仁”气粗,来厂里讨债的王五一直对曾凡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像这次一样,一脚踹开了门。王五长得很壮、很粗,当然,也很黑。他这次进门的时候,就像坦克一样轰隆隆地驶到了曾凡的桌前。曾凡还没有回过神来,怒气冲冲的王五已经把一叠东西砸在了曾凡的桌面上。那东西在桌面上一撞击,立即呈天女散花般飘落。

曾凡坐着没动,任钞票在自己的身旁横七竖八。该来的,总是要来。曾凡当初做这件事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只是曾凡没有想到,他给采购部长打电话没有多久,王五就获知了。曾凡也就知道了为什么王五这么多年了一直把着他的脉。

你什么意思?王五横眉冷对。

锅盖已经揭开了,就没有必要隐瞒了。

我也是没有办法。曾凡说。

没有办法你可以对我说啊。王五怒气仍然很大。

给你说管用吗?那点预付款给你,你能给我原材料吗?曾凡斜睨着王五。

那你也不能有钱不还。王五看着曾凡,气明显没有刚才硬了,有钱不还也就罢了,但你不能过河拆桥,另找合作厂家。

曾凡觉得该说的已经说了,再说也说不出什么了。王五不是个傻子。曾凡扔给了王五一支烟,自己点燃了,慢慢地吸了一口,然后默默地看着王五。王五退到了沙发旁边,气冲冲地点着了烟,恶狠狠地吸了一口,怒冲冲地看着曾凡。

屋子里的气氛就有点冷,还有点静,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吞吐声。

僵局是被电话铃声打破的。曾凡拿起电话的时候,好像就已经有了预感。采购部长的声音很大,大到坐在沙发上的王五也听得清清楚楚,曾厂长,对方变卦了。

怎么回事?曾凡问的时候,有意无意地看了王五一眼。

预付款已经打过去了,对方刚刚来电,说钢材马上就要涨价,要求全款才能发货。

曾凡傻了,这是他全部的家底了。这点预付款,还是银行的同学帮忙才搞到的。钱打过去了,材料却回不来。为什么会这样?前期是怎么签的合同?曾凡觉得一股怒气再也按捺不住了,他冲着话筒大喊大叫,明天,原材料要进不了厂,你就给我滚蛋……滚……

曾凡摔了电话,还觉不解气,飞脚踹在了椅子上,椅子像个重危的病人,“吱吱吱”叫了几声就又没有了动静。曾凡没有了知觉似的,一动不动地坐在办公室,王五什么时候走的他也不知道。夜幕从窗外挤了进来,把曾凡的脸隐在了黑夜中,看不出是喜、是怒、是哀、是乐?现在,没有任何人打扰他,他也不用躲任何人了,但他浑身好像没有了劲儿似的,不想动、也动不了。眼前的路像屋子一样,黑着。他看不见一点点的曙光。他多想从黑暗中走出去,他也做了最后的努力,包括欠着王五的钱不还而找新的厂家。厂里欠王五200多万,他筹到的钱也不足200万。如果给了王五,王五是不会给原材料的。但没给王五,结果不是也一样吗?曾凡自嘲地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这

点钱还不如还了王五呢?那样的话,厂里的债务还能减轻一些。

还有,王五走而复归,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厂里找了新的厂家呢?自己才刚刚通知采购部长打款,王五就知道了。这样的环节只有采购和财务的两个负责人知道,这可是厂里最最重要的两个部门啊。人常说,赚钱靠采购,生存靠销售,良性运作在财务。曾凡头很痛,如果真的是采购或财务出了问题……曾凡不敢再想了。

再想下去也是徒劳。屋子里只剩下烟头在一明一灭,就像曾凡的思维,冰火两极而又矛盾重重。

电话铃声就在这时候响了起来,极其恐怖。在暗夜中,每一声都往曾凡的心头钻。曾凡刚拿起电话,老婆的声音就怒冲冲地砸了出来,你的手机怎么关了?

曾凡头顶的无名火直往上冒,你有什么事?

什么事,你回家看看吧。这个家还能住吗?老婆说着就扔了电话。曾凡能感受到老婆怒中带急的语调。家里肯定出事了?曾凡和老婆已经有一段时间不说话了,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彼此见了却形同路人。

曾凡急冲冲地赶到了家,却进不了家门。家门口有一个担架,还有围观的众多的人,全是厂里的职工。担架和人把曾凡的家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曾凡一到,闹市似的家门口一下子安静了。人们自动闪开了一条缝,使曾凡很顺利地来到了担架旁。人们屏住呼吸,神情里都隐显着一阵久违的激动和振奋。这样的激动和振奋促使他们一会儿把目光移到担架上,一会儿又移到了曾凡的脸上。即将出现的情景使他们的脸上充满了期待。是啊,厂里死水一般,人们憋得太久了……

曾凡默默地站在担架前,一语不发地看着担架上的人。担架上的人也看着曾凡,目光充满了挑衅。曾凡笑了,这是曾凡今天第一次笑。笑了的曾凡显得很真诚,外边凉,抬家里去。曾凡看着围观的人群,招呼道,大家别光忙着看热闹,帮帮忙,抬到家里去。围观的人群没想到曾凡会这样处理,他们是来看热闹的,进了家就没有热闹可看了,所以,曾凡连喊了两次,却没有一个人动。曾凡只好一个人搬了。担架是铁做的,很重,再加上担架上的人,虽然是个病人,体重却不轻。曾凡使尽了劲也没挪进多少距离。曾凡仍然用力地挪着,汗水如豆在曾凡的头上滚落。终于有人帮忙了,曾凡感激地抬起头,却发现是自己的老婆。老婆不看曾凡,低着头,用力地和曾凡一起抬起了担架。担架上的人脸上已经没有了挑衅,他低下了头,曾厂长,我也是没有办法,医院赶我出门。您给说说,还是把我抬进医院吧。

曾凡愣了愣,问道,厂里今天不是刚给楚晴晴钱了吗?

楚晴晴的老公苦笑道,那点钱,还不够还医院的欠款呢。

曾凡尴尬地笑了笑,只好冲着老婆喊道,你们医院还是人民的医院吗?吃钱啊?

老婆本来就憋着气,听了这话就又转身进了屋。防盗门在曾凡的面前撞得山响。

曾凡更尴尬了,多亏楚晴晴在这时候出现了。楚晴晴不看曾凡,目光在老公脸上一落定,脸都气红了,你上这儿来干啥?谁让你来的?也许是声音太大了,抱在怀里的两个孩子吓哭了。

楚晴晴的老公低下了头,医院不让住了,我没办法啊。

不让住也不能在这儿丢人现眼啊。楚晴晴说着,眼泪都快掉下来了。楚晴晴的老公见了,不再说话。楚晴晴这才看了曾凡一眼,说道,曾厂长,我们给您丢人了,对不起了。也不管曾凡有什么反应,就冲着人群说道,邻居们都帮帮忙,把我老公抬回家吧。立即就有几个小伙子站了出来,抬起担架往楚晴晴家去了。曾凡想帮把手,往跟前凑了凑看看没有伸手的地方,只好看着人群散了。

门前空了,曾凡还痴呆呆地站着发愣。远处有人在指指点点,曾凡已经顾不得了。厂长当到这个份上,走到哪里,都有人戳脊梁骨,曾凡习惯了。但曾凡不想长期让人这样。既为了自己,也为了五百多名职工。曾凡想吃完了饭,赶快还得想办法解决原材料。拿出钥匙,却打不开门。曾凡知道老婆把门反锁了。曾凡只好苦笑了,看来不光是厂里发生了危机,家里更甚。

敲门就将家丑外扬,曾凡扭头走了。曾凡没有吃饭,直接来到了办公室。办公楼里没有一个人,冷清得像个收市后的菜市场,纸屑、烟头到处都是。曾凡看了就很感慨,才不到一年的时间,厂里就衰落如此。去年的时候,市场出奇地好,厂里有的是干不完的活儿,办公楼二十四小时不离人,灯火辉煌出一片繁荣。真是物是人非啊。

曾凡没有开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王五是怎么知道的,曾凡已经不关心了。曾凡关心的是,新开发的厂家为什么会出尔反尔、说话不算呢?采购部达成意向后,为了万无一失,自己亲自和对方的老总通了电话,没有丝毫异常啊!曾凡越想越觉得有问题,只好再次拨起对方老总的手机。对方老总的手机铃声是一支很好听的歌,很缠绵,曾凡一直把一支歌听完了,也没有人接。再拨,手机提示已经关机了。曾凡知道仅有的一点希望落空了。骗局,曾凡不敢面对这两个字,但却不得不面对。如果真的是一场骗局,那就意味着自己想尽千方百计筹来的唯一一笔款项打了水漂,溅起一点水花之后就无影无踪了;更意味着厂里失去了最后一点希望,只等着关门大吉了。

唯一的经办人、采购部长的电话也关机了,曾凡不知道拨了多少次,手机都发烫了。屋子里黑漆漆一片,四面围墙好像监狱,困得曾凡手足无措。曾凡现在知道什么是困兽了,他目前的境况,就是。曾凡现在只想逃离办公室,办公室里太压抑了。逃离不等于逃跑,曾凡等心情平静之后才敲开了采购部长的家门。采购部长的爱人也在厂里工作。这位老实巴交的女工看见厂长站在面前,已经红肿的眼睛挤出了一丝笑容,厂长,您来了?

曾凡点了点头,还没有消息?

女工摇了摇头。

保卫部长听见曾凡的声音,走了出来。四目相对,曾凡知道没有任何结果。曾凡看着保卫部长,你们先回去吧。保卫部长看着曾凡,厂长,要不要向公安局报案?曾凡看了采购部长的爱人一眼,不用了,再等等吧。保卫部的人都走了,曾凡才对女工说,你也别太担心了。看着女工点了点头,曾凡叮咛了一句,有消息了及时说一声。

离开了采购部长的家,曾凡不知道应该去哪里?再隔两栋楼,就是自己的家。曾凡看了一眼,家里已经黑灯了,也许,老婆已经睡着了;也许,老婆正黑灯瞎火地坐在客厅发愣。现在回去,家里肯定不会安宁。曾凡第一次对家里有了恐惧,就像对办公室的恐惧一样。厂里变成了这样,单位不能去,有家不能归。曾凡坐在了楼下的台阶上。夜慢慢地深了。家属区空无一人,楼上的灯光也都灭了,楚晴晴家的灯光也灭了。曾凡不知道为什么正好坐在了楚晴晴家的楼下。楚晴晴的爱人已经回到了家里,回到家里的男人没有一丝声息,只能隐隐约约地传来楚晴晴的数落声,还有孩子的哭声。楚晴晴说什么、怎么说自己,曾凡都觉得不为过,只是那隐约传出的孩子的哭声像针一样直刺曾凡的心。曾凡一直等到听不见孩子的哭声了,刚要准备离开,楚晴晴两个孩子的哭声突然又在身后炸响,这声音透

着悲切、透着无奈、猝不及防而又清脆响亮,好像把黑夜变成了白昼,使曾凡无处遁形。幸好,夜已经深了,在如此恐怖的声音下,没有一家的灯光亮起,楚晴晴家也一样。曾凡悲戚地想,也许,人们已经习惯了、漠视了。习惯和漠视里透露着必然和看不起。这是职工家属对厂长的看法和态度。

曾凡转过身,当然没有看见楚晴晴的孩子。他又看见了那两只野猫,在草丛后面,相对嚎叫。那声音,就像两个孩子在哭。曾凡很认真地看着,很认真地听着。越听心里越沉重。曾凡是无意中抬头的,借着月色,他清楚地看见楚晴晴家的窗前站了一个人,在他抬头的瞬间,那个人隐在了窗帘后面;不知道为什么,他又转身看了看自己家,老婆的身影果然也在。曾凡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家庭在窗帘后面看着自己,看着他如何面对。曾凡低头再看、再听两只野猫的悲愤和哭声。看着、听着,眼泪慢慢地从曾凡的脸庞跌落。

第二天的太阳还是昨天的那个太阳,一切好像都没有变,一切好像又都变了。不变的是采购部长仍然没有消息,楚晴晴的爱人又去了一次医院,医院不收,只好又回到了家里;变了的是曾凡,一上班就接到了企业局纪委的电话。纪委书记和曾凡是大学的同学,关系一直很好。平时联系,不开玩笑不开口,今天在电话中,语气却冷冰冰的,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

曾厂长吗?请你上午到局纪委来一趟。十点,我等你。

曾凡还没有说话,对方就挂了电话。一丝不祥的感觉慢慢地在曾凡的心头凝聚。局纪委找自己会是什么事呢?要说企业效益不好,职工有意见,那也是分管业务的副局长找自己谈啊。纪委是管干部纪律和干部作风的,这些和自己都风马牛不相及啊。琢磨是琢磨,曾凡却不敢怠慢。那个担任局纪委书记的老同学是个出名的死脑筋。没事的时候和你亲热得像一个人,真要有了事,却是个六亲不认的主儿。

毕竟是老同学了,纪委书记还是破了原则,没有像对待别人一样先是审问一番。曾凡一到,纪委书记就交给了他一张纸。然后一言不发地坐在沙发上吸烟。和曾凡想象的一样,是一封检举信。检举曾凡利用职务之便置企业生产经营于不顾,拿出买原材料的钱给自己的“老相好”报销医疗费。当然是匿名的,落款写着部分职工。曾凡长久地看着这封信,感觉自己的心在颤动、在流血。

纪委书记问道,看完了?

看完了。曾凡低着头说。

没有什么话说?

没有。曾凡道。

现在是企业困难时期,一举一动都要慎重考虑。纪委书记说,我不关心你是否报销医疗费,我关心的是,你是不是在搞婚外情?

放屁。曾凡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粗话。

还不承认?纪委书记斜睨着曾凡,老同学,今天喊你来,主要是提个醒。

曾凡怒气冲冲,没有的事我为什么要承认。

没有,纪委书记明显地不高兴了,后院都起火了。昨天我见尊夫人了,我们这位老同学让我替她做主呢。

曾凡想起了昨天晚上窗帘后面的两个女人,他终于明白楚晴晴为什么就是再苦也不去他家的原因了,他也知道老婆为什么对他态度转变的缘由了。楚晴晴虽然表面上不理他,但儿时的情愫显然在她的心灵深处还有位置。她即使无路可走也不愿把自己推向最难堪的境地;老婆也不是嫌他收入不济,而是在心里对他和楚晴晴曾经的情感天生一种女人的醋意,醋意后面是爱意啊。楚晴晴如此,老婆更甚啊。这就是女人啊。相比她们,自己明显地有些粗心大意、薄情寡义了。想通了这一点,曾凡苦涩的心中涌上来了一丝温暖。这丝温暖就像一针强心剂,给了他说不出的力量和信心。困难时期,自己不是一个人在努力,还有那么多人在看着他、关注着他、在乎着他。

曾凡的脸上慢慢地由阴转晴了,他踏实而满足地坐在了纪委书记的沙发上,笑着说道,给我一支烟。

纪委书记把烟拿在手上,却不给他,继续黑着脸说,说不清楚,别想……

曾凡从局纪委回来的路上,就接到了王五的电话。看见手机屏幕上王五两个字不停地闪烁,曾凡第一次有了王五也不易的想法。躲不是办法,已经出现的都要面对、必须面对。曾凡接通了电话,还没有说话,王五的声音就蹦了出来,曾厂长,我在你办公室等你,你快回来吧。王五的电话刚挂,曾凡的手机又响了,看看是厂里采购部的电话。采购人员在电话里很是激动,厂长,我们有原材料了。曾凡不相信耳朵,什么,你说什么?采购员的声音很大,厂长,王五又给咱们送来了一车钢材,够我们干半个月了。采购员后面说什么,曾凡已经听不清了,他只觉得车太慢了,自金融危机发生后。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见到债权人。

曾凡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王五已经坐在里面了。曾凡直截了当地面对王五,王经理,你想好了,我没现金给你。

王五笑了笑,知道。

曾凡看着王五不说话。

王五脸上布满了无奈和真诚,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想通了,这些材料在我手里也就是一堆废铁,还不如给你。如果盘活了,不但你有救了,我的货款也就有望了。我不只是在救你,也是在救我自己啊。王五看着曾凡,眼睛都红了,曾厂长,我可是把全部家当都押在你的身上了,你可别让我倾家荡产啊。

一切都不用再说了,曾凡知道,王五交给自己的不只是信任,还有性命啊。曾凡紧紧地握住了王五的手,王经理,放心吧。这一次金融危机,使我认识到了很多原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为什么我们原来很好的企业在金融危机面前这么脆弱,经不起一点点的风雨和冲击。表面上说是因为大环境的影响,其实全是因为我们自己的核心竞争力不强啊……这次有了你的帮助,我们一定能度过危机;我们联起手来,才能实现共赢啊。

王五走了。曾凡推开窗户,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远处,机器的运转声已经响了起来,工厂好像又恢复了生机。窗外的树枝已经发出新芽了,这些,都是好的征兆。但曾凡知道,在这些表面的后面,存在的危机仍然很多,比如市场的问题,比如和供应商建立战略同盟的问题,比如企业内部的管理问题,还有更重要的如何提高企业自身的核心竞争力的问题?

曾凡想,企业要想真正地度过危机,前面的路还很长、很长。

责任编辑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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