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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持自有宗祧力,会见松都业更昌

2009-09-05

毛 翰

摘要:谚文诗歌的兴起打破了汉诗一统天下的格局,但对于汉诗的继续繁荣却并无大碍。李氏朝鲜五百年的汉诗,多关注民生疾苦之作,不乏讽刺暴政之声,在反抗外敌入侵的战争中,更关切国家民族的命运,较之前朝作品,现实主义色彩更为浓重。以风格论,李朝诗坛初期学宋崇尚苏黄,中期仿唐推崇李杜,后期受清人影响兼宗唐宋。现代朝鲜,谚文取代汉字,汉诗创作告终。

关键词;朝鲜汉诗;李氏朝鲜;壬辰倭乱

中图分类号:I106.21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672-1101(2009)02-0044-08

李氏朝鲜之诗(下)

1592年“壬辰倭乱”爆发。统一日本全国的丰臣秀吉野心勃发,叫嚷“在我生存之年,誓将唐(明)之领土纳入我之版图”,妄图借道朝鲜侵略中国,打到北京去当皇帝。《日本史记·丰臣秀吉世家》载其致朝鲜国王书称:“吾邦久属分离,秀吉起于细微,讨逆除暴,增不数载,定六十余国。夫人世年不满百,予亦安能郁郁久久居此乎。吾欲假道贵国,超越山海,直入于明,使四百州尽化我俗,以施王政于亿万斯年。凡海外诸蕃,后至者皆在所不释。贵国先修使币,帝甚嘉焉。秀吉入明之日,王其率士卒,会军营为我前导。”二十万日军遂由釜山登陆,疯狂北犯,连陷汉城、平壤,几乎占领朝鲜全境。只有李舜臣(1545~1598)率领的舰队大破日本海军。李舜臣《闲山岛夜吟》表现的就是一次海战前的报国情怀:

水国秋光暮,惊寒雁阵高。

忧心辗转夜,残月照弓刀。

《阵中吟》则进一步表现其杀尽倭寇、挽救危亡的海誓山盟:

天步西门远,君储北地危。

孤臣忧国日,壮士树勋时。

誓海鱼龙动,盟山草木知。

仇夷如尽灭,虽死不为辞。

在这场战争中,朝鲜人民还是表现出非凡的反侵略勇气。西山大师休静(1520~1604)就曾组织僧兵奋起抗敌,有无题诗表达他的匹夫有责的救亡热忱:“爱国忧宗社,山僧亦一臣。长安何处是,回望泪满巾。”其《龙湾书事》呼唤救国良将,抨击一些朝臣置国难于不顾,继续党争:

国事苍黄日,谁育郭李忠?

去邠存大计,恢复仗诸公。

痛哭关山月,伤心鸭水风。

朝臣今日后,宁复更西东。

作为高僧,休静的另两首表现佛家境界和风姿的无题诗,在和平时期传诵更广:

踏雪野中去,不须胡乱行。

今日我行迹,遂作后人程。

深院花红雨,长林竹翠烟。

白云凝岭宿,青鹤伴僧眠。

三次被革职流配的赵宪(1544~1592),于国难当头之时,组织义军转战沦陷区,终于以身殉国。其诗《师渡荆江有怀高而顺敬命》慷慨激昂:“东土貔貅百万师,如何无术济艰危。荆江有约人何去,不耐秋风击楫时。”所怀者高敬命,字而顺,亦为义军将领,与赵宪一同战死于锦山。

还有黄慎(1560~1617),号秋浦,作为通讯使多次前往日本交涉,其船上诗亦掷地有声;

丈夫不怕死,怕死不丈夫。

白刃尚可蹈,鼎镬尚可趋。

所愿全吾节,安得全吾躯。

千载鵄述郎,至死心不渝。

相传,新罗国王之弟在倭国作人质,有义士朴堤上,前往解救成功,自己却被倭王残杀。其妻女闻讯,上鵄述岭,望倭国痛哭而死。

而战争爆发后不久,应朝鲜国王之请,明朝援军跨过鸭绿江开赴朝鲜。次年收复平壤、汉城,日军被迫议和。1597年,日军不甘心失败,兵分水陆两路再次北侵。次年,中朝联军奋起反击,丰臣秀吉野心破灭,忧忿而死,日寇终于败出朝鲜。

一场惨烈的反侵略战争,使所有人都经历了铁血的洗礼,诗也经受了战火的淬炼。

权粹(1569~1612),字汝章,号石洲。天性狂傲不羁,“不缔交于公卿当路者”,一生不曾应试,尝以布衣擢升朝廷制述官,复以教书为业。有诗指斥官场党争如狗争骨头,招致外敌入侵。终因“满城冠盖媚春晖”一诗讥刺朝廷的裙带之风,竟死于刑杖之下。其《忠州石歌(效白乐天)》讽刺达官贵人们一生乏善可陈甚至作恶多端,死后却要树碑立传欺世盗名,可谓鞭辟入里:

忠州美石如琉璃,千人副出万牛移。为问移石向何处,去作势家神道碑。神道之碑谁所铭,笔法倔强文法奇。皆言此公在世日,天恣学业等超夷。事君忠且直,居家孝且慈。门前绝贿赂,库里无财资。言能为世法,行足为人师。平生进退间,无一不合宜。所以垂显刻,永永无磷缁。此语信不信,他人知不知。遂令忠州山上石。日销月铄今无遗。天生顽物幸无口,使石有口·应有辞。

《贼退后入京》摄入倭乱之后,其国都汉城的一组触目惊心的历史镜头:“故国荆棘没黄埃,归家空携一影来。千里山河流碧血,百年城阙有荒台。南天画角何时尽,西塞鸣銮几日回。独向松郊寻旧路,断云乔木有余哀。”

其小诗《途中》意趣略似温庭筠“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也在朝鲜广为传诵:

日入投孤店,山深不掩扉。

鸡鸣问前路,黄叶向人飞。

许筠(1 569~1618),字端甫,号蛟山。其父许哗,兄许筬,自篈,姐许楚姬,皆有文名,许筠更为文科状元。曾三次出使中国。却于党争中屡遭革职、流放。终因图谋推翻国王,事败被凌迟处死。其小说《洪吉童传》写尧舜盛世的理想。壬辰倭乱后,协助明朝援军的随行文士吴子鱼编成《朝鲜诗选》。有诗《送参军吴子鱼大兄还大朝》送别明朝使臣,歌颂中朝情谊:“国有中外殊,人无夷夏别。落地皆弟兄,何必分楚越。肝胆每相照,冰壶映寒月。……”其《晚咏》为风物小品:“重帘隐映日西斜,小院回廊曲曲遮。疑是赵昌新画就,竹间双鹤坐秋花。”赵昌,中国北宋画家,擅花鸟写生。

《老客妇怨》则是许筠的汉诗力作,写倭寇侵略滥杀无辜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

东州城西寒日曛,宝盖山高带夕云。皤然老妪衣褴褛,迎客出屋开柴户。自言京城老客妇,流离破产依客土。顷者倭奴陷洛阳,提携一子随姑郎。重趼百舍窜穷谷,夜出求食昼潜伏。姑老得病郎负行,跖穿峥山不追息。是时天雨夜深黑,坑滑足酸颠不测。挥刀二贼从何来,闯暗蹑踪如相猜。怒刃劈脰脰四裂,子母并命流冤血。我挈幼儿伏林薮,儿啼贼觉驱将去。只余一身脱虎口,苍黄不敢高声语。明朝来视二骸遗,不辨姑尸与郎尸。鸟鸢啄肠狗啮骼,纂梩欲掩凭伊谁。辛勤掘得三尺容,手拾残骨闭幽坎。茕茕只影终何归,邻妇哀怜许相依。遂从店里躬井臼,馈以残饭衣弊衣。劳筋煎虑十二年,面黧发秃腰脚顽。近者京城消息传,孤儿贼中幸生还。投入宫家作苍头,余帛在笥困仓稠。娶妇作舍生计足,不念阿娘客他州。生儿成长不得力,念之中宵涕横臆。我形已瘁儿已壮,纵使相逢讵相识。老身沟壑不足言,安得汝酒浇父坟。呜呼何代无乱离,未若妾身之抱冤。

抗倭战争一百余年后,为纪念北关大捷,1709年朝鲜人民立碑于咸镜道北关。北关大捷的基本史实是,朝鲜叛徒鞠景仁抓了两位王子献给倭军投降,文臣郑文孚领导的义军斩了鞠景仁,并打败了倭军加藤正清部,守住了关北。之后郑文孚却被诬以谋逆之罪见诛。《北关大捷碑》全称《有明朝鲜国

咸镜道壬辰义兵大捷碑》,碑文由中训大夫崔昌大(1669~1720)撰写,共一千四百余字,以一首铿锵痛切的四言诗结束:

有盗自南,仇我大邦。我王于藩,以国受锋。屹屹北原,狼虺穴墉。有蠢者氓,不抗而从。血口胥吞,济毒以凶。士也朅朅,俊群攸同。兵义莫利,不屑戈弓。既歼叛徒,蔻莫我冲。武夫鼓呼,山摧海汹。师征孔赫,厥丑崩恟,协底帝罚,匪私我忠。北土既平,尔蚕我农。大君日咨,孰尚女功。赠官命祠,光惠始终。士风其烈,民可即戎。临溟之压,有挺。刻之诵词,用砺无穷。

“朝鲜国”前,冠以“有明”,明言中国与朝鲜的宗藩关系。碑文后署“崇祯甲申后六十五年十月秝日立”,则是当时惯例,尽管满清入主中国已经半个多世纪,朝鲜仍视之为“胡皇”、“虏主”,而奉故明为正朔,不忘明朝援救(甚至因几十万援军两度开赴朝鲜耗尽国力而导致最终覆亡),所谓“再造藩邦之恩”,常有反清复明之念。在朝鲜,“壬辰倭乱”有时与“丙子胡乱”相提并论。后者是指1636年清军十万人马入侵朝鲜,攻陷其国都汉阳(汉城),强迫朝鲜国王将九年前被迫与后金订立的“兄弟之盟”改为“君臣之盟”,背弃明朝,奉清朝为宗主,

曾出使明朝的金尚宪(1570~1652),字叔度,号清阴,“丙子胡乱”时坚决反对称臣于清,并撕毁降书,因而被清廷拘禁于沈阳等地,直到顺治二年才放归。在沈阳狱中,有《秋日感怀》写其不屈意志:

忽忽殊方断送秋,一年光景水争流。

连天败草西风急,幂碛寒云秋日愁。

苏武几时终返国,仲宣何处可登楼。

骚人烈士无穷恨,地下伤心亦白头。

诗人以牧羊北海的苏武自况,与苏武并举的仲宣,即东汉末年的王粲,抒写忧思的《登楼赋》是其名作。清人王士禎《池北偶谈》有一题《朝鲜诗》,称金尚宪有《朝天录》一卷,其中诗多佳句,如《晓发平岛》:“三秋海岸初宾雁,五夜天文一客星。”《蓬莱阁》:“桥石已从秦帝断,星槎惟许汉臣通。”《登州次吴秀才韵》:“澹云轻雨小姑祠,菊秀兰衰八月时。”《九日》:“黄县城边落日,朱桥驿里重阳。菊花依然笑客,鬓发又度秋霜。”《早春》:“水际城边野马飞,渐闻宫漏昼间稀。东风日日蘼芜绿,塞北江南总忆归。”王士禎此一记述,也应寄托着他自己的故明之思。

由于清廷后来的刻意怀柔,北京与汉城的心结有所化解。朝鲜军队还应邀出征,与八旗军队一道,北上抵御沙俄侵略。李朝后期的汉诗风格受清代诗坛影响,兼宗唐宋,繁荣依旧,名篇佳作仍不时问世:

李明汉(1595~1645),字天章,号白洲,曾任大提学。其诗《闻玉娥歌故寅城郑相国思美人曲》似有杜牧“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之慨:

十年湘浦采江篱,望断瑶台怨别离。

儿女不知时世态,至今空唱美人辞。

郑斗卿(1597~1673),字君平,号东溟。韩国人乐道其《天安王子城》,以回顾往昔的光荣:“丽祖当年气势雄,精兵十万住城中。至今形胜留天地,千里争珠见五龙。”以诗艺论,其《塞上曲》写边将风神,有唐诗逸响,则为精品;

花门番将气雄豪,八尺长身带宝刀。

犬猎天上三丈雪,帐中归饮碧葡萄。

姜年(1603~1681),字叔久,号雪峰、闲溪,其诗以清隽委婉、余味绵长见称。试读其《次唐诗高适除夜韵》:“酒尽灯残也不眠,晓钟鸣后转依然。非关来岁无今夜,自是人情惜去年。人生的恋旧、伤老,种种情怀尽在喃喃自语中。《金刚途中》关于问路的记叙,颇具哲思:

百里无人响,山深但鸟啼。

逢僧问前路,僧去路还迷。

金得臣(1604~1684),字子公,号柏谷,出身豪门,官至嘉善大夫,却酷爱读书,尤喜骑驴觅句。今有论者以为,中国诗人爱骑驴,朝鲜诗人好骑牛,至少这位自号龟石山人的是一个例外,有其多首“驴诗”为证:

驴背春眠足,青山梦里行。

觉来知雨过,溪水有新声。

湖西踏尽向秦关,长路行行不暂闲。

驴背睡余开眼见,暮云残雪是何山?

洪世泰(1653~1725),字道长,号柳下、沧浪,布衣一生,有诗《送郑惠卿往日本》,其中洋溢着一个饱受侵略的民族的不平之气:

此去扶桑大壑东,孤帆上拂日轮红。

曾闻汉使从天上,即见蛮王坐岛中。

瘴海风涛何日息,仇廷玉帛至今通。

君能用笔如霜戟,一扫殊邦亦战功。

申维翰(1681~?),字周伯,号青泉,官至奉常寺佥正。其《晋州矗石楼》乃一曲英雄颂歌,所歌三壮士牺牲于壬辰抗倭战争:

晋阳城外水东流,丛竹芳兰绿映洲。

天地报君三壮士,江山留客一高楼。

歌青日暖潜蛟舞,剑幕霜侵宿鹭愁。

南望斗边无战气,将坛茄鼓伴春游。

郑来侨(1681-1757),字润卿,号浣岩,其《农家叹》则为现实主义的悲吟,揭露苛政横行,民不聊生:

白骨之征何惨毒,同邻一族横罹厄。

鞭挞朝暮严科督,前村走匿后村哭。

鸡狗卖尽偿不足,悍吏索钱钱何得。

父子兄弟不相保,皮骨半死就冻狱。

申光洙(1712~1775),字圣渊,号石北,曾任宁越府使。其长篇歌行《登岳阳楼叹关山戎马》笔力雄健,境界壮阔,为朝鲜诗史上的名作;秋江寂寞鱼龙冷,人在西风仲宣楼。梅花万国听暮笛,桃竹残年随白鸥。乌蛮落照倚槛恨,直北兵尘何日休。春花故国溅泪后,何处江山非我愁。新蒲细柳曲江岸,玉露清枫夔子州。青袍一上万里船,洞庭如天波始秋。无边草色七百里,自古高楼湖上浮。秋声乍倚落木天,眼力初穷青草洲。风烟非不满目来,不幸东南飘泊游。中原几处战鼓声,臣甫先为天下忧。青山白水寡妇哭,苜蓿葡萄胡骑啾。开元花鸟锁绣岭,泣听江南红豆讴。西垣梧竹旧拾遗,楚户霜砧余白头。萧萧孤棹泛百蛮,暮年生涯三峡舟。风尘弟妹泪欲枯,湖海亲朋书不投。如萍天地此楼高,乱代登临悲楚囚。西京万事弈棋场,北望黄屋平安不。巴陵春酒不成醉,锦囊无心风物收。

还有洪良浩(1724~1802),字汉师,曾任两馆大提学,出使中国,有《耳镁集》。其《舟中望皋兰寺》可谓怀古咏史的上乘之作=‘‘江雨霏霏满客船,扶苏王气冷如烟。惆怅千年歌舞地,短灯疏磬一僧眠。”扶苏,即扶余,百济旧都,有皋兰寺。又擅为歌行长调,如《晚晴簃诗汇》所载其《挂弓松》,试以咏物讴歌一种民族精神,笔墨酣畅,才情如涌:

“挂弓松,乃在成州之本宫。云是圣祖手所植,尚馀三枝后庭中。亭亭偃盖荫十亩,上有光怪干碧穹。龙拏虎蹲势欲腾,柯如苍玉根如桐。雪峰山下驰马归,三尺乌号挂如虹。枝头袅袅上弦月,叶间瑟瑟带箭风。南征北伐倚神器,鸟喙努面无全瞳。孤矢方徉数十载,天地清夷日域东。威加宇内眷故乡,仙跸重来似旧丰。銮声兮哕哕,翠盖兮童童。清阴芳草宴父老,大风之歌何沨沨。祥云常绕万年枝,古袜扶疏立穹窿。往岁岛夷犯大邦,兴王旧壤烟尘濛。敢以斧斤入宫树,龙鳞一片鲜血红。忽然惊风掣地起,若有轰雷殷半空。群盗相顾尽兽骇,不觉叉手仍鞠躬。树

木尚为神灵护,枝叶皆与造化通。从此骄虏折凶图,成识圣人树立雄。苍髯屹然四百年,铁山扶桑相始终。呜呼!欲知当日栉沫功,须看金绛纱笼,中有十三羽箭一角弓。”

18~19世纪,实学思想流行于朝鲜文坛,程朱理学受到挑战,一些作家反对空谈性理、吟风弄月,主张研究强国富民和社会改革的实用学问,强调文学的美刺劝惩功能,艺术形式上也反对模仿,呼吁创新,模写真境。实学派文学的代表作家有朴趾源、丁若镛等。

朴趾源(1737~1805),字仲美,号燕岩。五十岁始入仕途,做过几任地方官。曾随使团到中国祝贺乾隆七十寿辰,写成一部介绍中国的百科全书式的巨著《热河日记》。倡实学,重农耕,体现其实学思想的有讽刺小说《两班传》及大量讽刺散文。诗多表现农村生活,如《田家》:

老翁守雀坐南陂,粟拖狗尾黄雀垂。

长男中男皆出田,田家尽日昼掩扉。

鸢蹴鸡儿攫不得,群鸡乱啼匏花篱。

小妇戴丰棬疑渡溪,赤子黄犬相追随。

丁若镛(1762~1836),字美镛、颂甫,号茶山。二十二岁中进士,实学派思想的集大成者。曾任京畿道暗行御史,勇于弹劾贪官。后被指为天主教的主导人物,流放十八年之久。诗存两千五百多首,多写忧国忧民的情怀。如长篇乐府《饥民诗》尖锐地揭露人民的苦难和统治者的伪善:“旷野多悲风,哀鸿暮何之。县官行仁政,赈恤去捐私。行行至县门,喁喁就汤糜。狗彘弃不顾,乃人甘如饴。”《龙山吏》《波池吏》《海南吏》次韵杜甫的三吏。其《忧来》(之三)嘲弄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的荒谬和无耻:“虎狼食羊羖,朱血膏吻唇。虎狼威既立,狐兔赞其仁。”其《述志》抒发朝鲜民族的危机感:

嗟哉我邦人,辟如处囊中。

三方绕圆海,北方绉高嵩。

四体常拳曲,气志何由充。

圣贤在万里,谁能豁此蒙。

申纬(1769~1845),字汉叟,号紫霞。诗书画兼工。宦途坎坷,几度退隐。曾出使北京,与翁方纲等友好。诗学王维,淡而有致。如《卢家庄》:

孤村烟火隐平芜,山人遥天淡霭无。

记否停车曹此地,卢家杨柳第三株。

有诗如《登会宁岭》则被认为有苏黄之风:“匝地群山忙自退,全辽岭阢此为雄。天垂缭白萦青外,秋入丹砂点漆中。峡斗虎狼霾短景,城昏鸦鹘舞回风。云层笑语时将失,山半荒祠一会同。”小诗《梧桐岛》亦有别趣:“二水萦回处,梧桐岛欲浮。琴材虽已爨,古意吾当求。”不过,称其“神悟驰骋,万象具备,为吾韩五百年之大家”,似乎有失过誉。

金正喜(1784~1856),字符春,号秋史、阮堂。1809年科举及第,随其任冬至副使的父亲金敬鲁到过中国。曾任成均馆大司成、兵曹参判等。1840年被流放。擅长篆刻、考古,书法苍劲有力,称“秋史体”。其《无题》:“清晨漱古井,古井红如燃。不知桃花发,疑有丹沙泉。缘溪行且止,芳绿近人情。爱到源深处,有村花柳明。”诗思始于陶潜桃花源,终于陆游山西村。《秋庭》:“老人看黍席,满屋秋阳明。鸡逐草虫去,菊花深处鸣。”一幅村居小景,点染人生真趣。《配所挽妻丧》于流放之地遥祭亡妻,犹作调侃之语,较之一味悲绝,也算是一种豁达与解脱之法:

聊将月老诉冥府,来世夫妻易地为。

我死君生千里外,使君知有此心悲。

金笠(1807~1863)原名炳渊,字性深,号兰皋。六岁时,任宣川府使的祖父金益淳因投降洪景来农民起义军,被朝廷处死。二十二岁起,自谓罪人不敢仰天,戴着斗笠流浪朝鲜各地,得名金笠。其诗多写人间悲苦,语含讽刺。《漂浪一生叹》是其自我写照:“鸟窠兽穴皆有居,顾我平生独自伤。芒鞋竹杖路千里,水性云心家四方。”《是非歌》讽刺人间是非颠倒:“是是非非非是是,是非非是非非是。是非非是是非非,是是非非是是非。”《两班论》讽刺官僚贵族:“彼两班,此两班,班不知,班何班。朝鲜三姓其中班,驾洛一帮在上班。来千里此月客班,好八字今时富班。观其两班厌真班,客班可知主人班。”因朝堂之上,文武官员分列两班,朝鲜人习惯称官僚贵族为两班。此诗之中,朝鲜,指古朝鲜。驾洛,为东汉初半岛东南端兴建的小国。

彼坐老人不似人,疑是天上降真仙。

其中七子皆为盗,偷得碧桃献寿筵。

这是金笠名下的另一首《还甲宴》,妙则妙矣,却不免有著作权纠纷。因为中国也流传一首类似的打油诗。据说,明代大才子解缙(1389~1415)有一次赴宴,为一老妇祝寿,有诗助兴:“这位太婆不是人”,一语既出,四座哗然,解缙不慌不忙补上一句“九天仙女下凡尘”,众人转怒为喜。不料他又来了第三句“生的儿子都是贼”,众人又惊讶一片。待第四句“偷来蟠桃献寿辰”出来,举座欢腾。此诗在中国有不同的版本,文字略有出入,其作者则众说纷纭,包括唐伯虎、徐文长、纪晓岚、郑板桥……,也许是民间某位无名诗人的妙手偶得之作,附会到名人头上去了。就风格而言,中国流行的版本更为口语化,也更为得体。但究竟是中国诗流播去了朝鲜,还是朝鲜诗回流到了中国,还有待考证。

不过,朝鲜汉诗中,抄袭之作并不鲜见。如前述许兰雪轩的《采莲曲》,如十八世纪末成书的朝鲜长篇小说《春香传》里,主人公李梦龙讥骂贪官的一首七言绝句:“金樽美酒千人血,玉盘佳肴万姓膏。烛泪落时民泪落,歌声高处怨声高。”此诗就明显是从中国明代的一首律诗《虐政谣》中截取,稍作修改而已。据冯梦龙编《广笑府》记载,荆州太守贪贿虐民,民怨兴谣,日:“食禄乘轩著锦袍,岂知民瘼半分毫?满斟美酒千家血,细切肥羊万姓膏;烛泪淋漓冤泪滴,歌声嘹亮怨声高;群羊付与豺狼牧,辜负朝廷用尔曹。”

近代以后,由于西学取代中学,由于言文统一运动的兴起,更由于凸现其民族独立意识的需妻,作为拼音文字的谚文日渐取代汉文,汉诗在朝鲜终于式微。19世纪末20世纪初,朝鲜的汉诗创作已是余音袅袅,虽不绝,已如缕了。

《晚晴簃诗汇》录有光绪十三年至二十年逐年的朝鲜朝贡使的诗,请看其中两首。

郑景云,字其山,光绪十七年(1891)来北京朝贡。有诗《访黄农部不遇有作》,衍化着唐人贾岛寻隐者不遇的余绪:

旅馆沉吟久,闲探高士扉。

园童迎客拜,庭鹤向空飞。

采药知何处,停云尚不归。

松间怊怅立,无语对斜晖。

黄章渊,字晚堂,他所属的朝贡使团到北京已是光绪二十年(1894),这一年甲午战争中国告败,属国朝鲜被日本所夺,中朝之间始于箕子东迁的三千年的宗藩关系结束。作为最后一届贡使,其诗《题献馆泳春集》已不掩历史的凄凉:

春日城西馆,有期君子来。

诗书留汉殿,剑筑上燕台。

此地登高赋,何人专对才。

空堂先哲在,多士扫青苔。

再看几位反日义士的绝命诗。

白乐观(1846~1883),字景教,号秋江,因力主抗日,参与兵变,获罪问斩。诗云:

朝天浦近泣孤臣,万古烈风吹白萍。

苍波浩浩葬鱼腹,老树森森抉目神。

回首鲽城无君子,此去龙宫有故人。

三十七年冬至日,任他白骨化为尘。

李偰(1850~1906),字舜命,号复庵,官至承旨,1905年上书要求诛杀卖国五大臣,于是被捕,翌年遇害。其《善竹桥》诗云:

善竹桥边血,人悲我亦悲。

孤臣亡国后,不死竞何为!

安重根(1879~1910),1909年12月26日追踪前往哈尔滨与俄国谈判修订密约的日本前首相、首任驻朝鲜统监伊藤博文,将其击毙于火车站。就义前以诗书怀,或称《哈尔滨歌》,今见好几种版本,一作:

丈夫处世兮,其志大矣。

时造英雄兮,英雄造时。

雄视天下兮,何日成业?

东风渐寒兮,壮士义热。

愤慨一去兮,必成目的。

黄弦(1855~1910),字云卿,号梅泉,1888年状元,诗文学问名重一时。朝鲜亡国后,绝食六日殉国,留下《绝命诗》四首:

乱离裒到白头年,几合捐生却未然。

今日真成无可奈,辉辉风烛照苍天。

妖氛掩翳帝星移,九闭沉沉昼漏迟。

诏从今无复有,琳琅一纸泪千丝。

鸟兽哀鸣海岳颦,槿花世界已沉沦。

秋灯掩卷怀千古,难作人间识字人。

曾无支厦半椽功,只是成仁不是忠。

止竟仅能追尹毂:当时愧不蹑陈东。

全海山(?~1910),反日义军将领,战败被俘,旋遭杀害。其《狱中吟》诗云:

书生误著战征衣,太息空囚素志违。

痛哭朝廷臣作孽,忍论海外贼侵围。

白日吞声江水逝,青天洒泪雨丝飞。

从无忘却荣山路,化作鹃啼带血归。

金祉燮(1885~1928),号秋岗,1922年在上海加入义烈团,1923年底携炸弹乘船东渡,谋刺日本政要,途中吟成一诗。其中,张良之椎、荆轲之剑,鲁仲连辞爵遁海、屈原亡国沉湘,以及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的典故,皆出于中国:

万里飘然一粟身,舟中皆敌有谁亲?

张椎荆剑胸藏久,鲁海屈湘梦入频。

今日腐心潜水客,昔年尝胆卧薪人。

此行已决平生志,不问关门要问津。

朝鲜汉诗的绝响,还包括一些爱国志士的述怀之作和遗民的哀歌。

柳麟锡(1842~1915),字汝圣,号毅庵。1894年起兵反抗亲日政府,兵败后,到中国东北及俄占远东地区坚持反日斗争,有诗《忧国》:

忧国复忧国,天涯老白头。

春风倘借力,吹散隮山忧。

金泽荣(1850~1927)。字于霖,号苍江,中枢院秘书官,1905年流亡中国,有《沧江诗集》。其《追感》一诗抒写亡国之痛及复国之志:

半夜狂风海上来,玄冬霹雳汉城摧。

朝衣鬼泣嵇山血,犀甲天悭范蠡才。

炉底死灰心共冷,天涯芳草首难回。

兰成识字知何用,空赋江南一段哀。

诗中屡用中国典故。春秋时,吴越相争,越王句践大败,仅剩五千残兵逃入会嵇山。赖范蠡献计,屈身事吴,卧薪尝胆,终于反败为胜。南北朝时,梁朝庚信,小字兰成,出使西魏被羁留。梁亡,作《哀江南赋》。

辛亥革命爆发,金泽荣为之鼓舞,为之感慨:“夫以泽荣之俘虏之漏网者,而视今日之中国,犹嫠者之见人新婚,方且羡之不暇。”联想到“反清复明”和“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历史背景,以及朝鲜亡国后,其爱国志士相似的历史使命,我们就更能体会其《感中国义兵事》:

武昌城里一声雷,倏忽层阴荡八垓。

三百年间天帝醉,可怜今日始醒来。

李建昌(1852~1898),字凤藻,号宁斋,二十二岁出使中国,后任御史,迭遭贬谪,忧愤而终。诗文号为大家。试看其《无忘楼感怀》:

百济宫边雪满城,三田渡外少人行。

穿仓老鼠长搜粟,绕堞寒鸦大点兵。

弱国君臣千载恨,异时中外一家情。

登临此日重惆怅,汉上高楼已失名。

申圭植(1880~1922),1911年来中国,1912年创立同济社,献身于反日复国斗争。1921年以大韩民国流亡政府(设上海)代总理兼外长的身份,到广州会见孙中山,有诗相呈:

荆天棘地一身轻,楚水吴山路不平。

铁血疆场当日愿,数千万口是同声。

结语

李氏朝鲜国王宣祖曾说:“设使以外国言之,中国父母也,我国与日本同是外国也,如子也。以言其父母之于子,则我国孝子也,日本贼子也。”

1894年甲午战争中国战败,朝鲜成为日本的“保护国”,中国遂失东藩。1897年,在俄罗斯支持下,朝鲜宣布独立,改国号为大韩帝国。1905年日俄战争后,日本重新控制韩国。1910年日本吞并韩国,名日“日韩合并”。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在美、苏支持下,1948年南北分别建国,南方称韩国,北方称朝鲜。

中国清末,国势衰微,武不能捍卫边疆,文不足凝聚藩属,在列强的胁迫和诱惑下,四边的离散就是难以避免的了。而国家衰败,金瓯残缺。亦累及汉字、汉诗的尊荣。十九世纪末,谚文在朝鲜已与汉字平分秋色。1945年以后,半岛南北不约而同地停用汉字,汉诗遂成明日黄花。在箕子故国,在昔日的“小中华”,存在了两三千年,繁荣了一千多年的汉诗,对于只识谚文不习汉字的现代朝韩人,已经无异于“外国文学”了。当年,李朝国王世宗传旨:“吾东方文物礼乐,侔拟中国,迨今二千祀,惟箕子之教是赖。”1567年,朝鲜大儒李珥作为使团成员,从松都出发,前往北京进贺太子新立,路过平壤,凭吊箕子遗迹,留下《箕子殿》一诗:“麦秀悲殷祚,彝伦叙我东。转深微禹叹,只有变夷功。閟殿苔昏画,宏庭柳拂空。井田今有址,安得挽遗风?”深怀箕子东来教民礼义田蚕织作变夷为夏之功。如今,井田或犹在,何人识遗风?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但我们有必要对我们的历史进行反思。我们该有的,只是复兴中华的责任,再造盛世的使命。毕竟,只有在中华文化辉煌的时代,才有人“每慕中华”,“愿生中国”,“梦至京师”;只有在中华民族强盛的时代,才见“用夏变夷,未闻变于夷者也”,才有人僭称中华。虽然今天的世界格局和潮流已经不同了,夷夏之辨的古典主义世界观已经不属于今人,但是,只见无可奈何花落去,不闻似曾相识燕归来,总不免让国人感伤、汗颜,

近年来,汉字在韩国有复兴之势。笔者起草此文,许多资料便得之于韩国的一些文化网站。顺致谢忱。

责任编辑:吴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