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晓声

搞笑与幽默之间,有高低雅俗之分吗?

我以为,答案是肯定的——有。有庸俗的搞笑,没有庸俗的幽默。

或者反过来说,使我们有庸俗印象的表现完全可能同时是令我们笑起来的表现;但某人的幽默表现却肯定不是某人的庸俗表现。我如此说,绝不等于我认为“搞笑”即庸俗。搞笑是一种设计。

专业的搞笑者,曰喜剧演员。无论在舞台上,还是在影视中,他们的才华不但能使我们笑,有时更能使我们噙泪而笑。更有时,他们在搞笑,而我们却完全笑不出来,反而进行严肃的思考。那正是他们一心想要达到的表演效果。

能通过搞笑达到那种效果的喜剧演员,当然是大师级的,如卓别林……而幽默却是一种素养。在生活中,我们很少听到一个人对另一个说:“请说一句幽默的话吧,让大家放松一下。”如果对方真是一个幽默的人,他也许会这么回答:“您的话已经相当幽默了。”

幽默仅仅是语言表达的智慧。一个幽默的人在说一句幽默的话的时候,通常只是在说话,仅仅在说话。他不会事先绞尽脑汁的。他也不需要借助夸张的声腔、表情和肢体语言。如果他竟那样做了,人们将更视其为一个滑稽的人。

幽默者的幽默如同一个好性情的人的微笑,是自然而然的。

善于表演滑稽者在中国京剧中叫“丑角”。“丑角”也可以成为大师。他们在马戏中直接叫“小丑”。“小丑”是孩子们喜欢的人。

我没有什么根据却又自信地认为——京剧中的丑角大师,即使不能成为特别善良的人,大抵也是断不至于成为小人、恶人的。以带给人们笑声为职业的人,逼他们坏他们都坏不到哪儿去。

我没有什么根据却又自信地认为——孩子们所喜欢的马戏团“小丑”,必也是这个世界上真的以孩子为上帝的人。父母最爱自己的孩子,但“小丑”们爱所有的孩子——穷家的也罢,富家的也罢,漂亮的也罢,残障的也罢,不分肤色,不分种族;只要是孩子,便是他们心目中的上帝……

有时在电视里看到外国马戏团的“小丑”们那么全心全意地要使孩子们笑起来,看到孩子们因他的“出丑”而开怀大笑,我心中一片感动。

我爱“小丑”。我没有什么根据却又自信地认为——一个幽默的人必是一个有宽容心的人。而有宽容心的人必是有同情心的人。他也许不够勇敢,因而做不来见义勇为、舍己救人的事;他可能也做不来为了替别人讨公道挺身而出,伸张正义的事;他有时可能还比较自私自利,但他断不会是一个毫无忏悔心和羞耻感的人。所以他断不至于为了达到个人目的而不择手段。

因为一旦那样,他可能就永远幽默不起来了。因为,我前边谈到,幽默是一种人性素养,也是一种人生态度。一个人一旦做一次违背自己人生态度的事,他回到原来的人生态度是有困难的。好比脱轨列车回到原先的轨道要费一番事。

美国前总统福特曾因经济政策得罪过富人阶层,有次参观汽车制造厂后,他对记者们说:“有些人希望我是林肯,而我更愿意是福特。”

林肯车是富人车,福特车却属于“大众”系列。而另一位总统卡特竞选获胜那一天晚上,偕夫人登台答谢选民。卡特夫人由于激动,扑倒在台上,高跟鞋跟也断了;斯时几乎全世界的电视都在转播实况——卡特夫人举着一只高跟鞋走到麦克风前,谦卑地说:“先生们,女士们,我是为你们的竞选热忱而倾倒的!”她只说了那么一句话,仅仅在说话。台下每一个人都微笑了;但没有一个人哈哈大笑。微笑与哈哈大笑,这是搞笑与幽默的效果区别……

(丁强 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