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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后的相会

2009-08-21陈天佑

飞天 2009年11期
关键词:女同学同学

陈天佑

说好了,火贤华与副局长狄风举一起去参加师专同学二十周年聚会的。

两个人其实都有些莫名的兴奋,而兴奋点却不一样。火贤华急切地想见到某个人,当然是女同学。还有点什么呢?似乎还有从心底里慢慢潮起的那么一点点温暖的期盼,又说不清楚。这就如湖面上荡起的那一圈圈涟漪,波纹在,却寻不到它的波心。好像是期盼着能从别人那里捡起自己一段美好的过去,哪怕是从别人的一句话里、一个眼神里,都行。总之,火贤华是兴奋的。狄风举呢,现在的身份是副局长,全班在副县级这个位子上的,就他一个。这他当然知道,他的眼前出现的就是大家对他点头哈腰极近谦恭的模样。他的嘴角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兴奋中就多了几分自豪和派头。

好像,两个人同时又都有那么一点担忧,隐隐的,在兴奋的边上,就像甘甜中掺杂的那么一丝苦味。怎么说呢?对火贤华来说,狄风举的存在,是一种鲜活的对照。狄风举始终是个长长的影子,是堵在自己前面的一垛高大的墙。火贤华觉得自己与狄风举成了同学,是上天对他的一种惩罚。狄风举的那点忧虑好像来得更深,自己到了副县级这个位子上,多少沾了当人大主任的岳父的光。这是他这么认为的(现在,他越来越这么认为),而在别人看来。就成了全沾了光的结果。这便成了跟在狄风举身后的一个长长的影子。这个影子,趾高气扬往前走的时候浑然不觉,往后一看呢,就看见了。狄风举不知道,同学会上,那帮家伙会怎么看待他的这个副县级?一想到这,他的心中就会产生丝丝不快。

这种感觉在路上表现得更加突出。走的时候,狄风举要了局里的三菱车去送他们,狄风举坐在前面,火贤华坐在后面。平时两个人一起出去也都是这样坐的,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的感觉,但这会儿,不良感觉就出来了。狄风举呢,觉得突然有些别扭,好像他故意显摆似的。看火贤华迷离的眼神,他就更觉得别扭。他后悔怎么没有让火贤华坐在前面,现在是参加同学聚会的,又不是去办事;火贤华更加不自在,觉得自己像个小跟班似的,晒在人家的衣襟下,矮了一大截。他本来是坐在狄风举后面的位子上的,这会儿,他装作看左边路旁的风景,挪到了司机后面的位子上。狄风举先起个话头,两个人开始闲谝起来,先谝还能记起来的几位老师,当年谁的学问不错,谁对班里哪个女生好;再移到同学身上,谁在哪儿,谁混得不错,当了个啥;谁找了个漂亮的老婆,谁到国外了,谁成大款了——哪像我们每月拿个抓大豆的钱。说着说着,两个人发现话不是那么投机,狄风举呢,不知不觉说的都是谁当了这个、谁当了那个的,句句都是某某某当了个啥啥啥,副科级或正科级。这话当然是无意的,但是火贤华听着不舒服。火贤华呢,说的是某某某过去上学时是咱们中间学得比较好的一个,没有关系,又不会巴结,现在却不得重用,而和他一起去的几个,现在光工资就比他高了一二百。某某某多才多艺,靠不上关系,一直还在乡里中学教学,找个对象都难,现在连个家都没成。他当然也是无意的,但是狄风举听了,也不那么舒服。接下来,两个人都不说这些了。狄风举把头靠在了座位后背上,闭上了眼睛。司机打开了音乐,车里传来那首大家熟悉的歌曲《再回首》。当唱到“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这一句时,狄风举突然对司机说,音乐关小些!司机眨巴着眼睛望了一眼狄风举,他感到今天局长有些莫名其妙,平时,他要是困了想睡会儿,都不让他关音乐,他喜欢在音乐声中进入梦乡。司机关了音乐,悄声嘟囔了一句。狄风举对司机的命令似的话,尤其是靠在后背上的样子,在火贤华看来松散得有些霸道,简直旁若无人,好像满世界都是他的。火贤华有些不舒服,索性也将眼睛闭上。眼睛一闭,嘴巴也就闭上了,可两个人的脑子都没闲着。

车子已出了市区,正在向西山的秋水山庄进发,那是他们选定的聚会的地方。秋水山庄,一听这名,就有几分婉约在里面了,让人一下就能想起女人。秋水山庄与狄风举单位他们往来多,给八折的优惠。火贤华和狄风举到来时,躺在树阴下乘凉的早到的一伙同学,像一群鸟一样“哗”一下就聚了上来,大家一一握手,都握着狄风举的手赞美一番:狄风举的脸上更加光彩照人。火贤华让司机开车先回去,司机小心地问狄风举,狄局,什么时候再来接你?火贤华刚要说不接了,狄风举却说,你和贤华联系吧,他让你什么时候来你就什么时候来。司机望一眼火贤华,扬一扬手中的车钥匙,说,那我等你的电话。火贤华已转过身和几个同学说话,没有搭理司机。这当儿,一伙人前呼后拥地围着狄风举往里面去了。火贤华故意往后拖了拖,他拉住了前面一个脸上长着雀斑的女同学,却一时想不起她的名字来,只好以“你”相称,又装作关切的样子寒暄了几句。女同学只想着过去火贤华与她交往甚少,这么一热情,着实让她受宠若惊,话也就更加多了,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了。火贤华敷衍了一会,才与那位女同学双双进去。

同学们应到的都到了。不来的呢,也都打过电话来了,一个出差去了云南,一个孩子生病来不了了。只有一个刚刚离了婚的女同学没有来,也联系不上。火贤华快想不起这个女同学长啥样子了。四年当中,好像和她没说过几句话,唯一的印象就是毕业前,她突然跟大三的一个河南籍的男生跑了一趟郑州,在全校引起轩然大波。同学之间盛传着她让那家伙“糊”了。火贤华对“糊”这个字印象格外深刻。

大家三三两两地坐成了几圈,好像是无意间坐的,但火贤华还是发现,这一伙一伙的,其实还是当年的那些小圈子。女同学们扎起了三堆,基本是按当年宿舍坐的。男同学则表现出了关系的亲疏,简直就是当年某个场景的再现。几个班干部连同狄风举陪同班主任和几位老师坐在一起。

只有一个叫张朝风的男同学,跑来跑去的,又是倒茶,又是递烟,一会儿又附在班长孙家俊的耳旁说上几句,笑上一笑,然后轻轻拍拍孙家俊的后背,屁颠屁颠跑着安排事去了。孙家俊一招手,他立即就会跑上来,倒像孙家俊家的老仆。上学那会,张朝风就老跟在孙家俊屁股后面屁颠屁颠地当小跑儿。女同学坐在一起聊了不大一会,就有几个男生插了进去,这样一来,刚才的格局就打破了。本来,火贤华是与他们同宿舍的几个坐在一起的,这会儿他有些心不在焉,他的眼睛一直在搜索,他在搜索张雅芝。张雅芝坐在他左边的一个角落里,有五个男生和她聊天。张雅芝也时不时会把她的目光向他这边投过来,她的目光像一把温情的刷子,过一会,在他的身上刷一回。张雅芝的目光还是那么温情。

这时,孙家俊走到了话筒跟前。他咽了一口唾沫,正准备发表一番慷慨激昂的讲话,却觉得嗓子里好像堵了个东西,他只好清嗓子。他把手攥成拳头,拳心罩在嘴上,开始“哦——哦——哦”,他的嗓子里好像扯了根毛线绳,听着都让人着急。他终于讲了,什么成功的喜悦呀、失败的泪水呀,等等。再接下来,安排的是班主任讲话,班主任眼里闪着激动的泪花,走上台时他脚下打了个绊,

手微微发抖。他把双手拄在了前面的桌子上,他说——大家看见他的脖子下面那块松松垮垮的像鸡脖子一样的肉在动,忽紧了,忽松了。他说——今天,我没有准备要讲话,刚才几位同学让我说两句,我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今天高兴,太高兴了!你们都出息了,作为老师,没有什么比学生有出息更高兴的了。他咽了一口唾沫,向台下望了望,又顿了顿,他把眼睛停在了狄风举的脸上,他说,我去年得了一场大病,关键时刻,狄风举同学,哦,现在,应该叫同志了,是狄风举同志帮着联系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帮我看好了病。想到这些,自己觉得,当老师很值,真的值。他举起了自己的拳头,做出一个豪壮的动作来,他的眼睛里显出不容置疑的神态,仿佛是一个临出征的正在做动员的老将军。

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在这热烈的掌声中,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狄风举。狄风举微微笑着。最后,老班长带头鼓掌,提议狄风举代表全体同学讲话。在噼噼啪啪的掌声中,狄风举上了台,他站稳了,环顾了一下四周。他先以个人的身份向老师和同学表示问候,然后一串话几乎是倾泻而下。火贤华只听得有很多的是,是老师们精心培育的结果,是母校关注关心支持的结果。听起来仿佛就是邦邦邦的结果。狄风举的口才本来就不错,加上当领导这几年大大小小场合的讲话已练出了他的口才,他讲话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气势,有一种慑人的力量,能把人牢牢地抓住。

接下来是酒会。酒会开始后,大家显然都饿了。狄风举、几个班干部与老师们坐在最上面的一桌。几个没有女同学的桌上,男生们狼吞虎咽一阵猛吃,有女同学的就略微斯文点。张雅芝不知道找了个什么理由跑到火贤华这一桌上来了,而且就坐在了火贤华的身旁。火贤华感觉得到,张雅芝虽然没有转过头来看他一眼,但她的眼角一直在他这边。火贤华从她的眼角看到了她黑黑的眼睛,火贤华的眼前就出现了家里养的那匹老马的温顺的眼睛,那双眼睛,无论你站在什么位置,它都能给你一种默默的温情。火贤华真切地感觉到了张雅芝身上传过来的阵阵香气,这让他有一种久违的亲近感。他感觉张雅芝这会儿仿佛不是一个人,而是依偎在他身旁的一只懂事的绵羊。

狄风举微笑着举着高脚杯给大家敬酒来了,脸有点红,宛若桃花。他径直来到了火贤华这一桌,大家就都起来了。狄风举高高地举着杯子,仿佛是体育场里一个意气风发的火炬手。他说,要先给各位美女们敬杯酒,女士优先嘛。女同学们纷纷站了起来,都往下拉一拉衣襟,她们端着酒杯,也端起欢喜的笑意来。张雅芝说,哪有领导先给百姓敬的,我们先给领导敬才是。狄风举笑笑说,这还算个领导吗,再说了,你们的领导都在你们各自的单位上,这会儿谁也不是你们的领导。几个就说,在我们眼里,你们带长的都是领导。狄风举笑着说,你们可不要把领导认错了,和领导碰杯可有说法呢。几个就问,什么说法?狄风举诡秘地笑笑,说,你们就得说,领导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大家哗一下笑开了。张雅芝笑完了说,也好,能跟领导碰杯,机会难得,我们就抓紧碰吧。狄风举就与女同学们一个一个地碰,边碰边笑着说,来,碰一下,看能不能碰出点火花来。几个女同学就狠狠地跟他碰杯,说是一定要碰出点火花来。那个脸上长雀斑一直不大说话的女同学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说了一句,来,狠狠碰一下,让我们也享受一下副处级的待遇。话刚出口,大家就笑翻了。男生们对狄风举说,看来,你以后要多给同学们办事哩,尤其是女同学,只要办了事,就会让你享受一下的。大家都笑。看着大家这么围着自己,狄风举一高兴就让服务员加了把凳子,索性坐了下来。但一坐下来,气氛却又冷了下来,大家谁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也不吃了,都望着桌子上的菜,有几个人小声地说着什么。

过了好一阵子,不知是谁问了句长工资的事。大家就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各自争相把听到的消息说出来,消息当然不大一致。这个时候,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狄风举。大家都有理由相信,狄风举的消息一定是可靠的。狄风举这才说,前几天省上刚刚来了一个文件,每人增二百五的样子,要看职务和级别。听到要看职务和级别,大家都“嘘”了一声,又几乎异口同声地问,那你应该能长三百吧?狄风举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具体还不知道,副处级,大约能长四百多吧,具体还不知道。大家又都“嘘”了一声,说当领导就是好,长工资每次都比别人高,你看,你拿的是我们的两倍。狄风举却是一副吃了大亏的样子,说,他的职迟任了半年,工资一直吃亏呢,老赶不上那个趟!大家又“嘘”了一声。可能想让大家心里平衡一下,狄风举又说,要说工资高,还算垄断企业,人家一个科级干部,拿的是我们的好几倍。我电力局有个朋友,一直得不到提拔,我和他们单位领导关系不错,去年给说了一下,提了个副主任,好家伙,年薪八万。大家听了,都惊得瞪大了眼睛。有一个男生用中指的关节啪地磕了一下桌子,有几个女同学用手捂住了要惊呼的嘴巴。

狄风举走后,大家又议论了一阵工资的事,发了一阵牢骚。几个男同学说,不说那些了,喝酒,喝酒。于是开始相互敬,单独找想敬的敬。找张雅芝的男生自然多一些,一会儿张雅芝的脸就喝红了,就连脖颈都红了。女同学们呢,专门给火贤华敬。女人们的脑子里,装的往往是原来的陈酒,在火贤华身上,她们能得到老酒发出来的陈香。敬过了之后,女同学们纷纷围坐在火贤华的旁边,酒过三巡,她们的话显然多了起来。一个问火贤华,你知道不?你当年可是女同学宿舍里被说得最多的一个呢。一个作出回忆的模样,说,那时,你打篮球打得太好了,你在场上的时候,不知道吸引了多少女同学的目光。火贤华听了,心里像罐了蜜。

这个桌子慢慢地热闹了起来了,大家因为喝了点酒,身上都有些燥热,这种时候,最适宜的事情就是说些豪言壮语了。女人总是喜欢过程。经过前面的铺垫,她们情绪逐渐高涨起来。一个女同学含情脉脉地对着火贤华说,她那时太想和火贤华一起聊一次天了。她的脸热辣辣的,她说,火贤华多才多艺,人长得又帅气,太让人着迷了。另一个女同学又说,火贤华确实太迷人了,她们那时觉得根本就配不上。火贤华笑着,朝张雅芝望过去,张雅芝红了脸,和旁边一个女同学咬起了耳朵。其实,依我看,当时我们班就数张雅芝和火贤华最般配了。与张雅芝咬耳朵的女同学突然提高嗓门说。张雅芝一愣,脸一下就红了,她飞快地朝火贤华这边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眼角依然那么看着火贤华。这么一说,又有人问火贤华,那时为什么就没见你追过张雅芝呢?大家跟着说,是呀,为什么没追过呢?火贤华笑笑说,老实讲,那时候,我也是有那个贼心没那个贼胆。我一个农村来的穷学生,哪敢追人家城里来的漂亮姑娘?张雅芝有些吃惊,她眨巴了几下眼睛,又低下了头,仿佛做错了什么事一样。几个男生在旁唆使几个女同学和火贤华碰杯,说暗恋了这么多年,今天权当喝交杯酒。火贤

华就与她们一一碰了。与张雅芝碰的时候,两个人都有些紧张,张雅芝把酒晃到了衣服上。几杯下肚,火贤华的脸上就有了颜色。火贤华本来就不胜酒力,这会儿更觉得头昏脑涨,脖子也粗了,气也喘粗了。脸上长雀斑的女同学又问他现在的太太的情况,火贤华沉吟半晌道,平常吧,两个人过日子而已。几个女人同时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一个吃菜的,夹在半空中,又放下了。你们当初……当初是别人介绍的,你们知道,我这人胆子小,张不开嘴。我们两个性格合不来。

你性格蛮好的嘛,什么时候都笑嘻嘻的。

是她的性格不好吧?

可能,也不是,我们从来不吵架。

又是一阵嘘声。

大家又问张雅芝的情况。张雅芝慢吞吞地说,我都快成家庭主妇了,我现在最拿手做大盘鸡了,做得还正宗。我们单位的同事说,我们家那口子每天都在长肉。说到这儿,张雅芝转了话题,她说,大家还是再吃点吧。几个也劝她再吃点,说她吃得最少。张雅芝说,我吃好了。女同学们又纷纷交流起了做饭的经验。张雅芝的名堂最多,她说了很多菜名,其他人显然都没听过。没听过,她们就噤了口,免得说错了闹出笑话。对面坐着一个男同学,带了他的小媳妇过来,他是大前年才结的婚。他的媳妇比他小整整八岁,她坐在她们中间,娇小、鲜嫩,仿佛是九月菊堆里刚扎出来的一朵小白花。她自始至终托着腮在看他们,过一会看一下她丈夫的脸,仿佛在等待关于他的故事,然而没有。她的眼角还没有鱼尾纹,眼袋也没有出来,脸上也不需要施粉。这时,她丈夫突然起身给她倒了一杯茶,又取来旁边沙发的坐垫,塞到她的屁股下面。一切仿佛自然而然,但这边又引起了一阵嘘声,几个女同学都羡慕得要死,眼底都显出了潮红的样子。

我本来有几次也想和她分手的,火贤华说,可后来因为孩子——我们女儿已经十二了,才又决定将就下去。这句话引起了大家的共鸣,仿佛都有过相同的经历,都说一有孩子,就得为孩子着想了,不能轻易地离婚了。他们都隐隐地把自己的丈夫或妻子的形象浮现在眼前,暗暗与别人的作一番比较。只有张雅芝仿佛通达,笑笑说其实没什么的,人的爱情都是有阶段性的,有的是一开始好,后来就不行了;有的是一开始磕磕碰碰的,却是越来越好,到老了倒是最好了。我只相信万事都是平衡的、公平的,这会儿有的,那会儿就没有了。大家连连表示赞同,连说精辟,精辟。又一起夸还是张雅芝有见识。

这时候,狄风举又举着杯过来了。他刚刚又到各桌子上敬了一圈,好听话收了一箩筐,自是尽兴。他的脸色像夏日里尽情张开的树叶那样明丽、光亮。他问,你们说些什么呢?大家就说,我们说“平衡定律”呢。狄风举笑着问,什么是“平衡定律”?张朝风说,就是说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有,有了这样,就缺下了那样,得到了这样,就失去了那样。比如,你找了一位局长大人作岳父,你升得快,但你就得听他的姑娘的话,得像奶奶一样的伺候人家,倒不像我们这样一进屋,坐在那里,等着老婆来伺候。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看着狄风举。狄风举的脸色刷一下就红了,又不好发作,讪讪地笑着说,是让自己老婆伺候呵?让别人老婆伺候你,那才算是本事,让自己老婆伺候算什么!狄风举举着杯子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下来,他把杯子整个儿握在了手心里,看上去像握着个炸弹。他又不好再走,便坐在了这儿。

大家一看,都说,喝酒,喝酒。几个女同学,便围在火贤华那儿,一个红了脸说,那时,还给你写过一封信呢,后来,还是撕掉了,要是寄出去……又一个说,她当时为了与火贤华坐得近一些,竟说自己个子高,找了个理由,坐在了火贤华的后面。这时,旁边一个男同学插话说,我那时和她同桌,她哪里是在听课呢?经常看着火贤华的后脑勺发呆呢。有一次上晚自习,她在本子上写了半天字,遮遮掩掩的,下了自习后,我偷看了一下,写了满满好几页,全是火贤华、火贤华、火贤华,贤华、贤华,华、华……

那个女同学的脸刷一下红了,但她还是笑着嗔怪道,谁让你偷看我的本子了?大家笑了一阵,这个女同学却说,那时喜欢火贤华的女同学多了,她还在宿舍里听见有人晚上说梦话,喊着火贤华的名字呢。大家又笑了一阵。

狄风举也笑了笑,意味深长地说,学生时代就是单纯,一进入社会,人就变实际了。他站起来,与旁边一个男同学碰了一杯,一仰脖子,喝干了酒。然后,他对火贤华说,贤华,来,给我把酒满上,我和几个哥们再碰一杯。火贤华就站起来,给狄风举倒满了酒。火贤华刚坐下,狄风举又拿过他的茶杯,很随意地说,来,帮我倒杯热开水,把这些凉的倒了。

几个同学刷一下都看着火贤华,大家看见,火贤华的鼻尖上渗出了汗,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倒水的时候,把水倒在了杯子外面。火贤华把茶杯放在了狄风举面前,接着又给其他同学都续了水。然而,火贤华刚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狄风举却又看着他说,贤华,今天高兴,喝多了,喝多了,确实喝多了。他眯着眼睛环视了一周,把目光又落在了火贤华的身上。他打了一个酒嗝,然后把胳膊伸到火贤华的面前,说,喝不成了,来,贤华,给我代一杯。大家的目光又集中在了火贤华身上,火贤华的脸通红,他的鼻尖上渗出了汗,那些细汗闪着萤光,他垂着眼皮,坐在那儿,仿佛在思考一件什么大事。快,把这杯酒给我代了!狄风举有些不耐烦的样子。火贤华旁边的张雅芝站起来了,还有两个女同学也都起来,她们说,贤华也喝多了,我们替他代了吧。狄风举迟疑了一下,说,不行,还是他代,必须代!你们不能代,你们又不是我的部下,就贤华代。

狄大局长!火贤华站起来,他的脸色更加红了,简直像猴子的屁股,他吐一口气,说,我给你代——

张雅芝只看见一串水珠子飞了过来,接着又听见“嘭”的一声巨响,是杯子摔碎了的声音。坐在桌子边上的人都呦呦着忙不迭地站了起来,有的抖衣服上的水。有的擦头上脸上脖子上的水。只有狄风举没有动,他脸上的水正顺着他的下巴尖往下流。

几枚茶叶贴在他的眼睛上、鼻子上、额头上,像几只蛾子趴在了那儿。有一枚飞进了他的嘴里,他用舌头顶出来,吐掉了。

火贤华头都不回地走了。张雅芝追了出去,接着又有两个女同学也追出去了,剩下的几个,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旁边桌子上的同学闻声也赶了出来。孙家俊几个人帮着擦狄风举身上的茶水。山庄的经理闻讯也来了,他招呼服务员拿来毛巾,亲自给狄风举擦了脸上的茶水,又让服务员把狄局长的西服晾好。

狄风举笑着说,都是同学,喝多了,没事,没事,大家都不要走,各就各位。他伸开双臂示意大家都坐下,他说,贤华这家伙,真是,平时也看不出来,真是,没关系,大家继续,继续。

火贤华被几个女同学拉了回来。他气呼呼的,直喘着气。他的头发有些蓬乱,脸色也更加紫了,一个劲地骂道: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几个女同学劝孩子一样边哄带劝,都说大家二十年了聚一次,很不容易,千万别扫了大家的兴。又递过茶去。火贤华便不骂了,又不住地叹气,悔恨自己不该低人半头。另外几个女同学站在远处小声地议论着,不时表现出一种不屑的愤慨来。没有参与进来的男同学,几个站在拐角处哧哧地笑着,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还有几个在旁边冷眼看着,脸上仿佛贴了一张浸了水的牛皮纸一样,看不清什么表情。狄风举站了起来,干笑着,招呼火贤华坐在身边,拥抱了一下火贤华,又在火贤华的耳畔嘀咕了几句。火贤华僵硬地听着,有些不好意思,双手捂着脸坐在凳子上,像一个做错了事的莽撞的小学生一样。最后,两个人再一次握了一下手。

聚会是在晚上十二点钟结束的。狄风举拿起话筒,提议大家唱了一曲《二十年后再相会》。唱歌的时候,狄风举特意把火贤华拉在自己的身旁对着一起唱。脸上长着雀斑的女同学好不容易挤到了火贤华的身边,边唱边夸张地扭着腰肢。大家纷纷举杯。气氛达到了白热化,几个女同学还流下了激动的泪水。大家约定:再过二十年,我们再相会!

火贤华没有打电话,但司机已经过来了,车就等在山庄的门口。出来后,狄风举与大家一一握手道别,孙家俊几个还与他紧紧拥抱,又耳语了一阵。然后,狄风举上了车——车上传来的歌声还是“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他们在歌声中相互挥手道别。

火贤华没有一起走,他把狄风举送上车。他看见,那辆车后面的灯像怪兽的眼睛一样,闪了几下,就消失在了夜幕中……

责任编辑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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