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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业报料人的江湖

2009-08-06刘炎迅

中国新闻周刊 2009年28期
关键词:对讲机李小龙江湖

刘炎迅

当一个读者面对一张市井新闻无奇不有的都市类报纸,很难想象背后的复杂江湖。

新闻可以如此生动,触角如此发达,也许该对隐于幕后的报料人心存感激;不过,一则轰动性的社会新闻,也可能是被一双幕后之手制造出来的

鸡毛信风波

“我这有点事,再说。”

连续两个电话,章中祥都这么回答。他的声音不高,语速很快,有些慵懒。

与远道而来的陌生的《中国新闻周刊》记者相比,本地的都市报记者显然更能让他亢奋,他们能让他的报料变成铅字,兑换成“报料费”。

后来,经过本地一位记者引荐,章中祥才改了口:“要不你来我这吧。我刚从派出所回来。”

洗面桥街7号,祥和苑小区,一幢老旧的居民楼,顶楼,木头门敞开着。章中祥临时租住在此。

小两居,不足50平米,里间靠墙一张床,床头的墙壁上挂着几部黑色的对讲机,闪着绿灯,此起彼伏地响着,有男有女,声音含混。

章中祥说,那都是线索,110、119、120,一个都不能少,附近小区保安的内部对讲有时也能窜进来。这让他有些烦躁,信号一杂,会误事。

此时,他手里那部对讲机,正有位报料同行在呼叫,“01、01,我是02……”。

“01”是章中祥。多年来,他已经养成对讲机习惯,“我是01,请讲……”

两台摞在一起的电视是屋里另一处别致的景观。电视很旧,屏幕飘着雪花,没有声音。

每天晚上的6点钟开始,章中祥会先看完当天的4家都市报,然后守在电视前,看自己的报料被几家电视台采用。这个时段,成都本地电视频道至少有5档市井新闻节目,轮番播报着各种家长里短、鸡毛蒜皮。

章中祥一边接受采访,一边歪着脖子听对讲机里的动静,眼睛则瞄着电视。他会突然猛地站起来,斜着身子抓起一部对讲机,叽里咕噜说上一顿。很浓重的眉山方言,很快的语速,常常让成都本地的记者也很难听懂。

今天还没开张。他说。一下午,他都被困在派出所,因为7月14日的一则报料惹了麻烦。

这天上午10点20分,他给当地的几家都市报打了电话,说自己捡到一封鸡毛信,信中有一个惊人的秘密。这样的报料如同吗啡,一针就能让记者们兴奋起来。

报料时,章中祥说,那个鼓鼓囊囊的信封是在一个路口的树丛里意外被发现的。信封上粘着三根鸡毛,正面有字:“救命啊!我们8人被困,请有缘人转相关部门。”右下角落款:现代“海娃”。在文艺作品中,“海娃”是抗战时期的儿童团长,冒着被日军枪杀的危险,成功将鸡毛信送给八路军张连长,被人奉为小英雄。

信封里有8张新旧不一的身份证,有男有女,分别来自成都、简阳、邛崃、三台等地。

“我不知道这是啥意思。”他语速很快地向报社的热线记者述说,鸡毛信可能暗示了一桩危险的绑架,或者别的什么,说不好,路口附近的电话亭上,也有一截塑料绳,与鸡毛信上的一样,他猜测,是求救者做的记号,或者信原本是绑在上面的。

事情有些扑朔迷离,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这时唯一肯定的是,章中祥报了一个很劲爆的猛料。记者们在现场忙碌着,觉得这新闻足够出现在翌日的版面头条。

警方随后展开调查,很快发现,身份证背后的那8个人,都没有遭遇险情,生活很正常,他们都说身份证早已丢失。

警方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其一,章中祥讲述捡到鸡毛信的过程前后矛盾,一会儿说是被一个匿名电话叫到了现场,一会儿又说是自己偶然路过;其二,信封上的字迹与章中祥口供上的字迹高度相似。

刑警前往天网监控室,调出事发现场的监控录像,看到章中祥在路口蹲下,铺开信件,立刻引来10余人围观。时间前推,却未看到有人丢信的镜头。警方判定,这是章中祥为获得媒体报料费,又一次自编自演的闹剧。之前他也曾这么干过。

章中祥不愿承认撒谎。但他说报料那么多年,进派出所是家常便饭,除了耽误点功夫,也没啥。

1992年,章中祥17岁,还是个半大的孩子,他觉得自己已经长大,想独自闯荡江湖,于是先去了北京,学人家“北漂”。北京的最初几个月,他找过很多工作,比如厨师、服务员、保安等等,都没干长,他总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份来钱更快更多的差事,这个年轻人喜欢看报纸,他说那是让自己成熟的好习惯。他很快发现,给报社打个电话,讲讲自己在街头巷尾看到的有趣的事情,还能拿到报酬。这让他眼睛一亮。

新闻制造者

7月15日,鸡毛信事件后的第二天,成都数名职业报料人出来质疑章中祥。

“他已经癫狂了!”职业报料人高志和说,对于成都职业报料人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耻辱。而另一位资深的职业报料人刘承平则说,制造假新闻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们也认为这件事是章中祥一手“策划”的。

章中祥不能算是成都最牛的新闻线人,但这是他努力的方向。对每一个初入“江湖”的报料人而言,巧妙地制造新闻是一条迅速提升江湖地位的捷径,在这方面,章中祥很有心得。

章中祥最早在北京做报料人,按他自己的陈述,因为女友煤气中毒离世,他去了广州,在那里,他的新一任女友又遭遇不测,因狂犬病去世。连续的打击,让章中祥感到绝望,加上报料生涯中看多了生活的灰暗,于是,他从广州回到老家眉山,随后到峨眉山报国寺出家做了和尚。

“可能,我终究是报料人的命。”出家期间,一位相识的北京记者来四川旅游,发现做了和尚的章中祥,很意外,不断劝说,让他继续回到报料人的江湖中,否则浪费了才华。

反复劝说之下,章中祥还了俗。不打算回北京,而是就近选择了成都,打算东山再起。

2007年初入成都,章中祥是个新人,他想,不弄出点动静,谁会知道他的能力呢?

于是他发现了“李小龙”。

李小龙是成都一个青年,长的像电影明星李小龙,自己也想做明星,但总苦于没有门路,只有自己推销自己。

在认识章中祥之前,他会在大街小巷“写书法”,留下自己的大名,他多次被愤怒的群众和城管人员抓个正着,也因此被成都人当做疯子。之后,李小龙开始在晚上骑一辆加重自行车,上挂“以武会友”招牌,带着生锈的一把宝剑,到处游荡,寻找出名机会。

李小龙坦言,最欣赏的是网络名人芙蓉姐姐,“不晓得她有没得男朋友哦!快帮我联系联系。”

章中祥与李小龙联手,利用这个已经有些臭了名声的年轻人,制造了很多新闻。

从2007年开始,成都人发现,“李小龙”更加疯了。不断登上各家报纸和电视,一会儿跳河,一会儿跳楼,一会儿意外中毒,一会儿开了餐馆。一个共同点是,每一则李小龙的新闻报道下,都有报料人章中祥的名字。

章中祥来到成都第一年,30%的新闻报料都是关于李小龙。

很快,章中祥的名字鹊起于成都的报料人江湖。很多前辈会来打探,这个姓章的是哪里来的?

事实上,在成都,很多引人注意的社会新闻,都有报料人参与制造的成分,当然其中最出名且持续时间最长的,就是章中祥的“李小龙”策划。

在这个江湖中,制造新闻已经成为一个潜规则,几乎所有的江湖大佬在报出一则猛料时,都会被质疑是否制造。

甚至,因为在某公司暗访“揭黑”,金牌职业报料人刘承平在愚人节前夕遭到当事人报复被暴打之事,在同行中也引发了争论。高志和坚信,刘被打属实,“只是碍于面子问题,不愿露面。”不过,也有报料人认为:老刘并没被打,这只是他愚人节的一个策划而已。章中祥就是这么认为的,他说这些伎俩,都是心知肚明。

江湖堂口

中国最早的主打市井新闻的报纸是《华西都市报》,正是产生于成都。这里市民的读报氛围很浓厚,媒体竞争也激烈。章中祥认为,北京人的政治意识比较强,喜欢关注对城市发展有影响的大事;成都人则喜欢看热闹,“哪里人多往哪里挤”。

现在成都的几家电视台都在晚饭时候推出各自的市井新闻栏目,这样的新闻形态较早出现于南京,当时一档“新闻零距离”带动了后来电视市井新闻的发展。

与都市报市井新闻的路子类似,成都也成为此类电视新闻发展最迅猛的城市之一。

早在2007年,成都本地媒体就盘点过当地的职业报料人,当时已经76岁的李华,被认为是这座城市最老的新闻职业报料人。

李华的报料生涯开始于2004年的那个夏天。当时他和家人在青城山度假,他听说山庄守门人高大爷有一只野画眉,腿受过伤,被高大爷捡回来照料,腿伤好了也没飞走。高大爷睡觉时,它就守护床边,不让生人靠近。李华觉得有趣,就随手用DV拍了下来,被电视台作为趣味新闻播了。这让李华意外,也很开心,从此,他开始背着DV寻找线索。

成都报料江湖中,知名“大佬”约有10多人。很多原本因下岗等原因赋闲,偶然因素发现给媒体报料还有报酬,于是渐渐开始“吃新闻饭”。报料人中收入较高的,每月可以拿到一万元。

“大佬”们各有“势力范围”,即俗称的“堂口”,高志和守着二医院、七医院等地,而成铁中心医院、空军医院则由另一个堂主黄新全控制。

“堂口”里,也有下线,效命于“堂主”,及时把搜罗来的信息汇总给“堂主”,“堂主”分析整理后,统一报料,所得报料费,按比例分成。章中祥说,他从媒体获取的报料费,70%发给了自己的下线。

去年,著名导演王小帅专程到成都约见这些报料大佬,想找灵感拍部电影,在那次进面会上,著名报料人高志和得意地说:“我们比年轻记者更有经验,电视台的针孔摄影机包,我就夹着,年轻小记者就跟在身旁。不是吹牛,干久了,媒体的新记者和实习记者上岗前,都会给我们拜“码头”,‘高老师啊,我现在跑这一块,有什么线索告诉我一声。记者是不能进手术室的,但是我们却能知道里面病人的情况,记者最后也要通过电话来联系我们。”

在报料江湖里, “堂主”月收入平均在3000元以上,在成都,这是一个普通白领的薪资水平。

如果遇上好“料”,收入还可翻几番。

金牌“堂主”刘承平,擅长暗访,这样的线索,一旦刊用,至少500元。

一次,刘承平意外得知成都一家中介房产公司诈骗客户钱财,他于是假装成租房者,把录影机藏在皮包里,去中介假装租房,拍下整个被骗的过程,然后拿着这些素材去媒体报料,获得了很高的酬劳。

这样的暗访是有风险的,有些时侯,他被人识破,少不了一顿拳脚,他还有口难辩,自己毕竟没有记者的身份,人家打了还要骂一句,瓜娃子,管锤子闲事。有些时候,暗访没有被识破,但媒体报道后,他很快被对方报复,几次挨打。

至今,另一个堂主高志和保持着单笔报料奖金最高的纪录,2003年,他揭露某作坊制作黑心食品,这一独家报料影响非常大,让他获得当月好报料奖5000元。

高志和、刘承平等人,更多是在各自的堂口里单打独斗,靠自己的耳目灵活,腿脚勤快,章中祥说,自己和他们不一样,是“2.0版本”的。

他先后花费近3万元,购买了二手奥拓车、摄像机、偷拍机等装备,并发展了大量“线人”,形成公司化的规模报料。他会选择在易发生突发事件的地方进行“布点下桩”,发展线人,“比如消防队门外、一些小区餐馆、较大银行网点门口,都是我的选点考虑。”他规定每个下线每天上报10条线索,由他进行筛选,每天能筛出10多条,次日见报约有三四条。

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遵守是不行的。章说,他一面发展自己的报料势力,一面又得小心翼翼地去协调和各个堂主的关系。

抢地盘是江湖大忌,曾有位著名职业报料人,孤身去“抢地盘”,惹恼了看守该“堂口”的保安,结果这位著名报料人被几个保安扔到了附近的河里。

每家媒体定位不同,需要的新闻也不同。章说,他们常会到现场“卧底”,把事件了解清楚后再报料。但因为没有记者的身份,类似的卧底总是危险重重,刘承平就在前不久的一次卧底中被打。“记者被打了,还有单位,我们被打了只有自认倒霉。”很多报料人为避免遭到殴打,很少做暗访,而选择奇事、趣事报料。

在章中祥看来,假线索是一个模棱两可的东西。他不认为自己制造的一些新闻是假新闻。比如那封鸡毛信。

成都的几家都市报,一年都会召开几次报料人峰会,邀请那些职业报料人参加,总结经验,做一些新闻培训,还有给予一些奖励。很多江湖“大佬”都持有报业集团颁发的荣誉证书。

在成都,职业报料人至少在100人左右。

报料人很多时候和记者单线联系,但是关系不会太长久,一旦连续有几个线索没有发出来,这种关系就破裂了。

在成都,《成都商报》《华西都市报》《成都晚报》和《天府早报》四家都市报的竞争非常激烈,每天都辟出8个版的本地市井新闻,为了让自己的报纸新闻更加丰富,更加与众不同,这些都市报记者和负责人,很期待报料人提供独家的新闻线索,有些甚至是“联合制造”的。

比如某报的《流浪狗难舍搭救之恩 带伤跋涉15天找“主人”》,就是记者和报料人黄新全联合策划的,事情本身只是这个人捡到一只流浪狗,那个宠物店想借机宣传自己,但这事情太没有新闻性,于是记者和报料人一起策划了很多更具有新闻性的情节。

记者对职业报料人也是爱恨交织。他们虽然提供了大量线索,但有时听风便是雨,也会害得记者白忙活一通。

章中祥这样的职业新闻线人,在同一座城市中,各自把守自己的堂口。这并非成都一例,在广州、北京、南京以及杭州等都市新闻发达读报氛围浓厚的地方,都有类似的情况。比如南京,那里最出名的职业报料人名叫叶方龙,在南京的六合的城区里,随处可见“有新闻,找方龙”的广告,以及他的“热线电话”。

“阴谋”与爱情

在江湖上混,少不了是非恩怨,因为误闯了别人的堂口,遭到同行的恶意举报,章中祥屡屡被请进派出所“说明问题”。

通常,章中祥并不在意,但最近的一次,他说他真的感到了伤心。

他的前女友举报他窃听警方电台。

那是7月4日,下午5点多,章中祥到浆洗街派出所报案,称前女友郭雪琴偷了他的“对讲机”和几千元“现金”,不知所踪。

作完笔录后,章中祥离开派出所。1小时后,警方接到了一女子匿名举报,称章中祥持有多部非法电台,窃听警方机密。

再次被找回派出所时,章中祥揣着两部对讲机,呼啦啦响着。他说这是“睡觉也不离身”的宝贝。

警方信息通讯科专家前来鉴定。最后确认,两部对讲机无法窃听到警方的信息。当天凌晨2点,章中祥经警方教育,在写下保证书后获释。

但事后,章中祥曾对人说起,可以通过对讲机收到110报警台的信息。

在章中祥的小屋里,地上留着一片片白色的痕迹,他说这是女友离开时泼洒的硫酸。章中祥说,他很恨她,但说这话时,却抱着那只与前女友一起养的猫,“它叫珍珍,是我现在唯一的伴儿了。”

章中祥和前女友郭雪琴认识于2008年11月4日。那天,都是职业报料人的章和郭带着一帮记者到动物园采访,因此相识。很快,郭雪琴拜章中祥为师,专心报料。

章中祥让郭雪琴尽快记住成都4家平面媒体和多家电视台的热线电话,然后办张公交卡,每天乘坐公交车四处转,碰到“有人群围着的事”,就上去打听打听,然后挨个打电话通知媒体。

日久生情,两人很快成为恋人。章中祥这时更加无私起来,几乎每天都要教她如何寻找线索、选择线索,并把自己手里的“下线”介绍给郭雪琴认识。郭雪琴逐渐掌握了报料的门道,见报和上电视的线索也开始多起来。

今年3月24日,两人向媒体公开恋情,并表示可能在今年年底完婚。章中祥当时说,婚后,两人将全心全意地在报料路上联手打拼。

“没想到她忘恩负义,在学会了我的技术之后,突然消失,不仅拿走了我13个对讲机,还拿了我12000元钱、身份证、存折、银行卡以及线人联系方式。”

章先生说,6月24日,郭告诉他,一个朋友病情严重,需要离开几天。然而,9天过去,郭女士再也没回来,也没给他打个电话。7月1日,他给郭女士打电话,不想却得到一句“我们分手吧”,随后便是关机。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试图联系郭雪琴,未果,据此前采访过她的本地记者转述,对于分手一事,郭雪琴的解释是,原因仅仅是闹矛盾了,自己根本没拿对方的任何东西。

“我最近报料时常被她抢先,”章说,“我培养了一个最大的竞争对手,这个对手可能打破我端了十年的‘饭碗。我这才觉得,她一开始就在骗我,是有预谋的。”

一些当地都市报记者和职业报料人认为,章和女友分手,也可能又是一个新闻制造。在他和女友分手后,他几乎拨打了所有本地媒体的热线电话,事无巨细地讲述自己遭遇的分手之事。作为一个线索,获得了报料费。

对此,章中祥很气愤,面对记者,他信誓旦旦,拉开衣柜的门:“你看,还有她的衣服吗,别的可以来利用,感情能利用吗?!我能拿这个开玩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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