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折翅之鹰(外一篇)

2009-08-04李登建

散文百家 2009年6期
关键词:高楼大厦脚手架

李登建

我一直在想这样一件事,假如一座城市要树城雕,它应该是一尊建设者的塑像。其中如建筑工,是他们建造了这座城市,让这座城市一节节升高,成为最撼人心魄的奇迹、神话。

多少年来,只要见到建筑工地,我就不由得驻足,我喜欢看建筑工们劳作的情景,在高高的脚手架上,他们那么矫捷,那么潇洒,简直就像空中搏风击雨的雄鹰,那是多么美的造型!

可是我也注意到,从脚手架上下来,他们却换成了另外一种模样,腰弯背驼,无精打采,腿脚发软,走路晃荡,常常挽着裤腿敞着胸,胡茬总是将半张脸荒芜。在城里人眼中,这是一些懒散、邋遢的人,一些低贱的人,他们不但与城雕无缘,而且现实中常常遭遇尴尬。

2008年11月26日下午,北京永定门长途汽车站候车室。我们刚到一会儿,忽然门口有很大的动静,转脸看,只见一群带着鼓鼓囊囊大包小包行李的人呼啦啦涌进来,从他们头发蒙的一层尘土、衣裳洗不净的斑斑泥浆,我一瞥便知,这是一帮农民建筑工。很可能天冷了,工地上不开工了,他们便要回老家了。

供旅客休息的连椅全被占满,领头的那人四下寻不到座位,停住了步,随手把用床单打好的被褥包裹往地上一扔,坐在了上面。后面的也效法他的样子,纷纷丢下肩上扛着、手里拎着的蛇皮袋、麻袋,有的干脆枕着包裹躺下,打起了盹儿,有的倚着包裹吸烟,或者从兜里掏出剩瓜子津津有味地嗑,很快脚下吐了一摊瓜子皮。

我们乘坐的那辆车离检票还有半小时,我完全可以趁这段时间和他们拉拉家常。我上前打招呼,他们却好像没听见,或者不想搭腔,都懒得抬抬眼皮。可我还是接近了他们,我看清了他们的面目,那是一张张重重地涂着疲惫的脸;我感受到了他们身体的律动,全系松弛下来的脉管和肌块。是啊,他们的力气都在脚手架上耗尽了——脚手架上,他们揽月采星,托云架虹,乃至将水泥预制件铺得平平整整过程中的一处细节,乃至砌砖时勾出一条笔直的灰线,乃至向上攀缘的一个灵巧的动作……都无不以力气作支撑。但也正是因为他们的力气全部倾注到了高楼大厦身上,那幢幢高楼大厦才那样威武雄伟,威武雄伟的高楼大厦是他们本质力量对象化的产物。只不过高楼大厦站立起来,他们自己却躺倒了。想到这里,我觉得我似乎更深刻地理解了他们。然而面对眼前这帮“面目全非”的人,我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很难和高空中那群矫健无比的雄鹰联系起来。

也就一支烟的工夫,这堆人中间竟响起了长号一样的鼾声,那是从一位长者张大的嘴巴和朝天的鼻孔里发出来的,这位长者大约有五十多岁,瘦弱、苍老,他这体格在家里还能当个劳动力使,出门和壮汉们摽着干可吃不消,在外这些日子受了多少累?别打扰他,让他好好睡一觉吧。几个骨头还不硬梆、出来跟着学活的小子,虽没有这么响的呼噜,却也已东倒西歪、四仰八叉了。只有领头的那人及他身旁的同伴还好好地坐着,这可是些铁打钢铸的汉子,黝黑的肤色,粗大的手脚,一个个结实得酷似青龙山上的大青石。而现在看上去他们显然也是在强撑,他们好像知道这里不是自己的地头,不是他们自由自在随便怎么着都行的地方,他们竭力想拿出个样儿来,但深度的疲劳把他们变得表情呆滞、麻木,泥塑一样缺少活气。

他们和他们那庞杂的包裹就这样占据在地板当央,候车室突然间狭小了。甚至有碍旅客通行,不小心就被他们舒展的四肢或者衣物绊了脚。加上那鼾声越来越震耳欲聋,并由单音扩大为合奏,路过的和周围的人都看不惯了,议论纷纷,稠稠密密地抛来白眼。他们却一概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对面连椅上和我同来的小陈也放下手里的书,从旅行包里掏相机,她要把这个场面拍下来,记录、欣赏他们的丑象?这还了得!对方会以为你在侮辱他们,会跳起来把你的相机摔碎的。可我还没喊出声,小陈早端起相机对准他们按了快门。我捏了一把汗,但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他们没有在乎小陈的镜头,他们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依然安安稳稳呆在那里。是劳累已使他们全然顾不上别的?是经历得太多,以致对此已经习惯了,他们中一个人不是还咧嘴笑了笑吗?心隐隐作痛:这就是那群勇悍、豪迈的雄鹰?他们在脚手架上创造美好世界的时候曾是多么自信、骄傲啊!

这时,候车室西首车站办公室里出来一名管理人员,大檐帽和一身整洁庄重的制服,遮掩了她女性的柔美,显得十分威严。她站在办公室门口嚷:“都拿出身份证!都拿出身份证!”大厅里立刻一片骚动。她扫视一圈儿,却径直朝农民工们走来。近年我很少到车站坐车,不了解有了这类新规定,坐个车还需要验明正身?这锐锐地刺激了易冲动的我。但那一刻我首先想到的却是如何阻止她查这帮农民工的身份证——我也说不清为什么这么做,好像就是为保护他们。我下意识地往前跨了一步,挡在她和农民工之间:你先查查我吧!然而是因为我穿戴讲究一点,还是举止文雅一点?管理员对我微微一笑,轻轻拨开我,擦肩而过。而她冲着农民工的嗓门却提高了八度:“快拿出来!”我忍不住义愤填膺:你不认识这些人?不知道他们是给你们城市建造高楼大厦的人?他们在脚手架上流汗流血、累死累活的时候,你怎么不去查他们的身份?难道他们的身份还不够明确,他们就是那座座高楼大厦,有能耐你去查查那高楼大厦的身份证啊!

事态的出人意料和情绪过于激动,令我一时失语。其实这番话我能喊出来吗?喊出来又有什么用呢?只能任它在胸膛里冲撞,然后慢慢平息。我退到一边,呆呆地看着他们被人从香甜的梦中惊醒——或许正梦见也住进漂亮的楼房呢——睡眼惺忪、懵懵懂懂地把自己的身份证交出来,我的心却疼得更厉害了……

汽修街

车被“请”进烤漆房,我却被拒之门外。

倒正好利用这段时间,沿街走走,看看。

这可称作是一条“汽修街”,街上做的全是汽车有关的生意,别克系列修理、大众轿车配件大全、轿车美容中心、钣金喷漆……一家挨着一家,每家的招牌都抢先往你眼帘里跳:高高擎起的大铜字、玻璃钢字,凸出墙面的钛金店名,配有霓虹灯的亚克力门面装饰(晚上才好看呢),它们在比“艳”斗“俏”,诱惑顾客。但与这金光闪闪、漂漂亮亮的空中景观颇不协调的是下边却不堪入目,或轻或重受了“伤”的车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到处胡乱丢着残破的保险杠、坏车灯、粗滤器之类废件;这儿扔着几只空机油桶,那儿扫起一堆垃圾;地面上一圈圈油污,把水泥地染成黑色,踩上去脚底发粘。而更可怕的是,每个门头两旁都有大片的冰——未融尽的雪渣和随地泼水所致,有的结成厚厚的冰砣子,像一团团盘曲的毒蛇,无声地吸走空气中微少的热量,深冬的天气,让你瞥一下都觉得刺眼……

一辆被撞得头破血流的丰田轿车前,两个修理工正在忙碌。操作灵便的需要,他们不得不扒掉面包服。穿的毛衣都那么单薄,根本不能抵挡凶猛的寒风,看上去酷似两片贴着树干颤动的叶子。年长的那位撸起衣袖,很有把握地把手伸入机仓深处,摸了一会儿,又卸下上面的一个“方盒子”,祼露的胳膊冻得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很快呈现酱紫色。年轻后生可能是学徒工,技术不行,就得表现得勤快些。扎煞着手,及时从地上捡工具,准确无误地递给师傅。他手上满是油泥,擦鼻孔里流下的清涕,“两撇胡”变浓黑了……

另一家修理铺却见车不见人,不,是人钻到车底了,这位师傅正仰躺着在车底工作——轿车底盘低,这样才能查明症状——他身下只铺了一块包装箱的硬纸壳,纸壳下是冰冷如铁的水泥地,该有多么凉呀,可他就这样实实地仰躺着干,不呼不叫,几乎没有声息。我看不见他的面孔,是额头刻了深深的皱纹,一脸我熟悉的他们那种忧郁的底色?是找不出车的病因,一时为难、焦急?我猜不出,只能看到他蹬一下蹬一下不断扭动、用力的两条腿——他展示给这个世界的就这两条无名的腿?我不由地想起我的“虾米叔”,他曾做过几年汽车修理工,正当壮年却腰、腿疼得站不直,弓弓着走路,活像一只虾米,难道他就是经常这样劳作坐下的病?我不敢看下去……

再往前,停着一辆普莱德皮卡,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正往车身的刮擦处抹腻子,她男人则眯着眼,双膝跪地调理变形的车门。这是一个夫妻店,小两口家是湖北农村,属农村里有胆有识的人,能人。他们带着从亲友手里借来的钱,到这千里之外的小城租了间面街房,雇不起伙计,全是自己动手,难度大的活男人干,基础性工作女人负责。泥板和水桶成了女人不离手的两样家什。补一处擦痕,各种不同的腻子得抹好几遍,每一遍抹好、干透,都得用砂纸蘸着水磨平。我注意到前后两遍之间,桶里的水就被一层蝉翼似的薄冰封住,可她毫不犹豫,一把一把下手蘸水。冬天的水伤人,她那双本来纤如柔荑的手已经那么粗糙,手指多处缠着胶布,胶布后面肯定是道道冻裂的小血口子……

我把大衣裹了裹,继续一处一处地看,我想浏览完这条街,这方面的生活对我是新鲜的,有吸引力的。但天却似乎越来越冷,比我刚来时冷得多。时近正午,这是怎么回事?哦,我明白了,这里背阴,没有阳光,阴森森的,寒冷的淫威就成倍扩大。而阳光就在不远的地方,街对面,金晃晃的阳光厚厚的摊在地上。阳光,多么好,那里的人多么幸福,但这里没有。一个念头闪出来:跑过去,切下一块,哪怕很沉很沉,也要搬过来,让它燃起一团火,温暖这里所有的人。但我能做得到吗?珍贵而又可望不可及的阳光啊!

身子开始发僵,两腿如灌了铅,就在我没有信心再走下去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招呼我,原来是大众汽修厂的张师傅。我曾到大众汽修厂修过几次车,头一次去是他接的活,见他技术过硬,做活细,第二次我直接向老板点名要他,据说老板从此高看他一眼,安排他当了领班。再去,他便对我格外照顾。他来这里干什么?我正纳闷,他指着房顶崭新的牌匾说:“这是我开的门头。”原来,干他们这一行,凡有点志气的,多数都是先在大修理厂给人家“扛活”,等有了真本事,熟悉了门路,就出来单干,做小老板。我问他干了多长时间,他说:“才俩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油乎乎的香烟,抽一支递给我,我没接,他自己燃着,大口地吸。接着,他像面对着一位老朋友诉起了苦衷。他说自出来开了这个门头,再也睡不好觉,睡不着就起来吸烟,一支一支,屋子里烟呛得人受不了了,他又燃着烟到街上,从东头走到西头,又走回去……我能想象到那个情景,一个瘦弱的汉子,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一个人在暗夜里徘徊。形单影只,孤苦无助,只有燃着的烟伴着他。夜色更浓,霜气愈重,漆黑、寒冷的夜里,烟是他的火把,他的太阳,为他取暖,给他照亮脚下的路。再苦再难,他不放弃,不退缩,他在借着这微弱的热和光艰难前行。我忍不住细细打量他,他的确瘦了不少,颧骨高高地突出来,眼窝深陷下去,但双眸却倔强地迸射出叫人放心和钦佩的自信之光。我们分手时他把那包烟举过头顶,挥舞着:“有它就行,我现在一天吸四包!”

……

车修好了,它匆匆驮我逃回家中,一进门,立刻感觉到了另一个世界。隐在装饰板后面的暖气片尽职尽责,屋子里暖意融融。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墙上的寒暑表,红水银稳稳地停驻在二十五度上,这正是城里人要求供暖公司达到的温度。僵硬的肢体在慢慢复苏,但我的心却不能平息剧烈的战栗,汽修街背阴一面的情景在我的眼前拂之不去,那里依然那样寒气逼人,那些农民工兄弟依然在那恶劣的条件下辛苦地劳作、奋争……

猜你喜欢

高楼大厦脚手架
尝试,培养核心素养的脚手架
奇妙的连云港之旅
雾失楼台
高楼大厦“走”起来
助建脚手架 写作显章法
非均布荷载下扣件式脚手架的随机缺陷稳定分析
孩子眼中的高楼大厦 (咪啦四座楼房画意)
巧记多音字(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