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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儿下车

2009-08-04

文学与人生 2009年7期
关键词:站牌格格公交车

徐 永

咣当一声,门开了,下来一些人,涌上一些人,咣当一声门又关上了。

公交车的排气管长叹一声,吐出一股黑烟,甩下那个孤零零的站牌,就像昨天、前天一样。这路公交是无人售票车,车老得到了该退休的年龄。司机长年冷着那张不变的脸,脸部肌肉都变得一条绺一条绺的了。上来人的时候,他会用审视的目光监督你买票和刷卡。公交车车体上是一个过气女明星代言的减肥茶广告。在明星的左脸蛋上正好掉了一块车漆,使她本来姣好的面容变得有些狰狞。站牌在一个坡上,锈迹斑斑,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站点。路是新铺的,散发着沥青的味道。正修人行道,尘土直往人脸上扑。路两边趴着的平房,灰头垢脸地寒碜在那里。平房中间是修好的和还正在修建的楼房,塔吊伸向天空,在王朗看来那是土地挣扎的手。正对面是个一样陈旧的站牌。不管是车水马龙的白天,还是冷清的夜晚,两个站牌一直在对视,是那种安静的死气沉沉的眼神儿。经过多年的历练,它们已经明白,它们之间的距离尽管是王朗不用半分钟就可以穿过的马路,对于它们来说却是两个世界之间的距离。有次王朗应酬,酒醉回来下车的时候,突然有把这两个站牌对换的想法。明天早晨会什么样?王朗想着就笑起来。但是他站不稳了,没能将想法变成现实。

王朗每天早晨上了公交车,总是感觉自己主动钻进了一个怪兽的嘴里。站着还是坐着,他都觉得自己是在怪兽的肠胃里蠕动。颠簸一段时间,被排泄出去,身上沾满怪兽臭烘烘的胃液。

上大学时,坐公交车,他还没有这种感觉。那时除非很远的路,他才会坐公交车。在车上看见不知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的形形色色的人,拥挤在这铁皮做的小小空间里,听他们聊家常,说脏话,亲切无比。还可以透过车窗,看大街上繁华的风景。这时的公交车在他眼里,就像流进城市心脏的血液。他想要是有一天可以天天坐公交车上班该多好啊。

第一天上班,他早早来到站牌下等车,上了车他耳朵一直支着,唯恐坐过了站。坐了一个月,他开始想下一站是什么样的地方,有机会一定去看看。那些上车的下车的人都是干什么的?王朗喜欢在靠车门的地方坐,他经常观察车门的台阶,上面有尘土,有纸片,有时还有痰,但很快就会被不经意的人的脚带走。上车的下车的一双双不一样的鞋把上面踩得锃亮。王朗上车或者下车的时候,会停顿一下,他想自己在上面留下什么痕迹了?再过一段时间,他开始把早餐带到车上吃,有座了他会打个盹儿。再过一段时间他开始讨厌公交车上混杂的味道,这种味道让他恶心,想吐。他开始想青草,还有牛粪。王朗开始厌倦这种无聊的重复。有天他买了份这个城市的公交地图,抽了两包烟,拽掉好几绺头发,最后设计出三十二种上班的路线。这让他很兴奋,他开始憧憬新的一天的到来,他似乎闻到一股新鲜的味道,春天柳树发芽的味道,还是水稻吐穗的味道,都像又都不像。端详着被自己涂抹得如同密道一般的地图,他感觉很有成就感。可就在一瞬间,他被利箭射中。他猛然发现这三十二种路线,都是同样的起点和终点。多么愚蠢啊——实际上自己选择了另外一种重复。他几乎要崩溃了。被揉成一团的两个烟盒还有满地的烟蒂似乎都在嘲笑他。他哭了,很无奈地哭了。第二天他又回到原来的站点,乘坐老公交车上下班。

对于王朗来说,办公室也是一辆公交车,随时会开动起来,不知道在哪一站他就会下去。王朗对同事的目光异常敏感,他能在里面咂出味道来。在到处是隔断的办公室里,他感觉自己是被遗忘的或者说是无足轻重的一枚棋子。他经常利用去洗手间的机会,在镜子里演示各种表情,那些僵硬的表情,让自己别扭。晚上回到简单的住所,那张小床有些硌人,不如家里的大炕舒服。他总是做同样的梦,在泥泞崎岖的山路上行走,最后跌到山涧里。醒来,一身汗,屋顶黑黢黢的,隐约能看到的轮廓像怪兽狰狞着就要扑下来。

有一个早过了退休年龄的老人经常和王朗在早晨上班坐的公交车上相遇。无座的时候老人总是挤到座位边,用那双深陷的浑浊的眼睛盯住坐在座位上的人,满是褶子的脸几乎没有表情。虫子这时候就开始在坐在座位上的人的屁股上爬,用不了多久,老人就坐上了。如果有座他就靠在窗户边坐下,脸紧紧贴在窗户上,向外张望。王朗这时候就会看见一个花白的头颅一动不动,几根翘起的白发随着车晃动,仿佛秋天老家老屋房顶上的几棵即将枯萎的野草。这让他想起老房子里母亲坐在马扎上往灶炉里塞着柴火,灶膛里蹿出的浓烟,呛得她一阵阵咳嗽,母亲跟里屋抽旱烟的父亲说,小三在城里能吃得好么?露着草席的屋顶不时会掉下点尘土或者麦秸。靠门口的屋顶上仍旧是那个蜘蛛网,那只蜘蛛安静地趴在上面,每天它重复着在自己设计的范围内等待猎物,它现在应该比自己离家的时候大些了。凡是民工模样的人想坐在老人的身边,即使空着座位,老人也斜着脑袋用可以调动小虫子的目光拒绝。每次人家只好悻悻地到别处找座。有几次王朗坐在了老人的身边,在嘈杂的车上,王朗隐约听见他嘟囔着什么。王朗以为他要给自己说些什么,但是仔细听也没听清楚。后来王朗才明白,他在自言自语。老人的自言自语王朗一直无法破解。老人从来没有在王朗下车之前下车。王朗想,他到底是去干什么?看自己的儿女?不会这么勤吧?这个年龄了,为什么不让儿女来看自己呢?难道是会相好?王朗想到这会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个老人让王朗枯燥的上班路,平添了些乐趣。

王朗无论在上班的车上还是下班的车上,老是有一种不知道自己将要在何处下车的感觉。但是每次到站后,他又总会鬼使神差地下车。有时候他想这个老人的目的地也许就是自己的目的地,他多次打算在周末的时候按平常的时间上车跟踪老人,但是每个周末的早晨他总会赖在床上把打算推迟到下个周末。老人在王朗的想象中平添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终于有一次,老人对王朗开口了,那是一个阴沉的早晨。王朗晚上没有休息好,头很痛,一阵阵地痛。他的身子随着车子在摆动,昏沉沉的,车里闹哄哄的声音,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发出的。隐约中王朗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他睁开眼吃惊地发现,老人坐在自己身边。“快下车了”,老人在重复这句话。王朗没有明白,他注视着老人,等待答案。“上车早晚都要下车”。王朗觉得有些像偈语。老人的声音很低沉,有些像箫发出的呜呜的声音。老人开始沉默。这是王朗和老人的唯一一次交流,尽管王朗没有开口说话,或者说是老人的自言自语被王朗听见了。

下车后离王朗的单位还有几百米。要经过一个大兴土木的工地,这里过去曾是一所小学。工地上有的地方在浇筑,有的地方在拆除旧建筑物。那些轰隆的机器和埋头苦干的建筑工人正在为这座城市的金融大厦加班加点。金融大厦的远景规划图被制作成高大的广告牌树立在路边。上面对这座大厦有着详尽的描写,但是王朗一直没有停下来看一下。倒是工地边的一棵枝叶茂盛的银杏树,每回都让王朗看上几眼,他一直想尝尝这棵树结的果子是什么滋味,他的家乡没有这种树木。那些青青的果子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王朗每次经过的时候总会这样想。一天下班有些晚,天色已经发暗。王朗经过银杏树的时候看见那个神秘的老人在树下撒尿,连不成线的浑浊液体,时断时续地浇灌在银杏树的躯干上。王朗离得很近,他感觉那些液体有几滴溅在裤子上,心里有些恼怒。老人看见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手提着裤子,一手挠着头,讪讪地说,我小时候在这儿尿过尿。王朗对他的解释感到莫名其妙,只是横了他一眼,就走了。上车的时候王朗发现老人手里有几个青青的银杏果。王朗有些愤怒,作为农村的孩子,他认为没有成熟的果子是不能摘的,摘了就是糟蹋。

第二天王朗上班的时候,经过那里,发现银杏树已经被砍伐了,只留下刚刚露出地面的一段树桩,树桩的表面上凝结着白白的稠稠的液体,王朗知道那是银杏树的血液。那些散落在树桩周围的银杏树叶开始发蔫。他很遗憾没有尝到银杏果。

第三天王朗经过的时候,树桩不见了。有两棵高大的法桐树在那里,枝叶繁茂。王朗以为自己眼花了,用手特意触摸了下树干,发现那树是真的。

从那儿王朗就再也没见过那个老者。有时候王朗会想起他,还有他的偈语,当然还有银杏果,如同公交车在站牌下停住,很快又驶走。

在上学的时候他有过一个心仪的女孩,但是由于学业和内心的自卑,一有念头,就被他自己给摁下去了。第一次对格格有印象的场景,王朗记忆犹新。当时王朗就站在旁边,格格眉眼和举手投足之间与上学时暗恋的那个女孩很相似,以致王朗差点认错人。格格倚在一个胳膊上文着骷髅的小伙子怀里。小伙子亲昵地喊她格格。格格在那小伙子的怀里,剥开一块糖,咬了一半,另一半塞在小伙子嘴里。王朗垂下目光,正好看见格格的脸仰着,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的,那眼睛里是那小伙子的脸。王朗一下子里掉进了井里。他想起一次下雨,母亲在胡同口捡到一块糖,糖纸都快被泥水洇透了。母亲用水洗干净,一点点把糖纸剥下来递给自己吃,当时王朗感到屈辱,粗暴地把糖抢过来,掷在地上,并用脚使劲碾烂了。王朗感到后悔,那糖肯定很甜,王朗用舌头舔了舔嘴唇。

格格每天比王朗早上车,王朗很想知道她是在哪个站上的车。格格比王朗早一站下车,那是一个叫九百亩的地方。王朗还没有去过。不过他设想过多次在那里下车,和格格偶遇的情景。这个念头在他坐车的时候无数次燃烧起来,但是时间很短,就被自己的自卑淹灭。

有一个无聊的晚上,王朗去逛夜市。他有到地摊上买旧书的习惯 ,看书能让他打发临睡前那段漫长的时间.。买到几本喜欢的书,他还顺便给自己买了几双价格便宜的有些可疑的名牌袜子。回去的路上,王朗看见一群人在路边围观,他凑上去看热闹。发现路灯下四个小伙子在打格格的男朋友,格格的男朋友已经招架不住了。没几下他就被其中的一个小伙子踹倒在地。那些人的影子在路灯下张牙舞爪,有些像章鱼挥舞触角。王朗从那几个小伙子骂骂咧咧的话中,听出个大概,好像格格的男朋友欠他们钱不还。这四个小伙子一看那彪悍劲儿,就知不是善茬。他们出手狠,一会儿格格的男朋友脸上就见血了,他抱头求饶着,但那伙人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但就是没人管。要是搁着平常,王朗是不会老看这种热闹的,但是这次例外。格格的男友一声叫得比一声惨,叫得王朗心里都抖了,但是他没有勇气上前去制止,他明白上去也是螳臂挡车。这时候从人群中冲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一下扑到了格格男友的身上。那几个小伙子收住拳脚愣住了。那女人抬起头声嘶力竭地冲他们喊,你们别打他了,打我吧。王朗看见那女人满脸泪水,原来是格格。其中的一个小伙子上去就给了格格一个耳光,很清脆,让王朗心里的怒火燃烧起来。格格咬着嘴唇瞪着那个男人,浑身哆嗦着,灯影下脸色纸一样白,有些瘆人。这时有个像领头的人发话了,今天算你小子走运,有女人罩着。三天要不再把钱还上,把你腿给打折。然后他挥了下手,那帮人走了。格格爬起来,两个膝盖上都是土。她吃力地扶起男友,不知把他什么地方弄痛了,他骂了声,逼养的,你小心点。格格诚惶诚恐地说着对不起。王朗很想过去帮格格一把,但不知为什么脚被粘住了。他看着两个人上了出租车。人群散去,他还站在那里,嘴里有种酸不啦叽的滋味儿。

一连几天在公交车上王朗没有看见格格,这个女人怎么样了?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终于有一天,他上车的时候看见格格一个人坐在那里。车里有人在聊天,有人在吵架,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睡觉,有人在哄孩子。王朗知道格格不开心,他挤到她身旁,站在那里,用目光安慰她。他想说,我叫王朗,咱们认识下好么?这句话老是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他就干咳了几声,咽了口唾沫。格格扫了他一眼,他赶忙把眼神儿挪到车外。这时另外一辆公交车擦身而过,他看见车窗里几张模糊的脸。好久王朗都没有把视线收回来。格格下车的时候,从他身边走过,碰了他一下,一股眩晕的香味把他笼罩了,车上那些混合的味道消失了。他感到一把刀子捅进了胃里,他感到胃里一阵翻腾。他的目光被格格的背影牵着,恋恋不舍,直至被甩在车身的格格看不见了。他突然有了下车的冲动,可是车跟疯了一样地往前蹿。

车上人有座没座,王朗总是站在格格身边。有人想从格格身边挤过,他就用身体挡住格格,让那人在自己身上挤过去。急刹车或者拐弯的时候,他的身体总能接触到格格,尽管是瞬间,他都有麻麻的感觉。可是格格到站的时间每天都在缩短,留给他的是长久的怅然。有好几次,格格下车的时候,他不自觉地跟着走到了车门前欲下还留,直至车开动,他才清醒。

没过多久,格格又有了伴儿,那是个年龄能当格格爸爸的男人。两个人在车上经常做些亲昵的举动。这时候的王朗会突然失聪,世界静止几秒,聊天声,吵架声,孩子的哭泣声,打电话的声音,汽车引擎声,大街上的喧嚣声消失又响起,消失又响起。格格和那个男人下车的背影,是他心里流出的血。格格的打扮越来越妖艳,换男伴的频率也越来越快。但是王朗再也没看见格格给那些男人分糖吃,有时候她也咯咯地笑,但在王朗看来那是忧伤的面具。随着男伴儿的增多,王朗和格格的距离越来越远,那股让他眩晕的香味,再也没有出现。有一天格格消失了,就像这座城市里的一座老建筑物,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不见了。每次经过九百亩的时候,他总是想,如果在这里下车还能不能碰到格格。

有一个小男孩每天都由大人送他上车上学,这个小男孩长得很可爱,唇红齿白的。一上车,他总是面带笑容很有礼貌地和大人告别。王朗觉得每天他的笑容和印章一样。每次他从王朗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看见书包拍打着小男孩的屁股,书包上有一个唐老鸭冲他微笑。车一开,小男孩坐在座位上迅速把书包脱下来,从里面摸出一个游戏机,左右两只手就开始忙活。一会儿紧皱眉头,一会儿又舒展开。王朗在小男孩的身边坐过,小男孩玩的是一个叫对打的游戏,他经常扮演的是中国功夫少女,绝招是旋风腿。什么印度法师、日本相扑手、空手道高手、美国陆战队士兵等等,只要中了中国功夫少女的绝招,就会眼冒金星,只剩下挨打的份儿。当然中国功夫少女如果中了这些高手的独门绝招,也会这样。每当这时候男孩会很不开心,又会咬牙切齿地开始下一局。有时候身边有人经过,蹭得他一侧歪,他也不抬头。这车里的热闹,估计也没有进入他的耳膜,他人在车里,魂魄早到游戏世界去了。说来也怪,一到站,男孩会立即装起游戏机,脸上又露出印章般的笑脸,迅速下车。王朗又会看见那书包拍打着男孩的屁股,书包上的唐老鸭微笑着和王朗告别。

王朗在收破烂的那儿淘到一个旧黑白电视。他用铁丝弯了个接收器,但那电视只能收一个本地台,有时候信号还一屏雪花。有一次王朗躺在自己的单人床上看本地台一个关于如何戒除少年儿童游戏机瘾的访谈节目,那个男孩出现在屏幕上。王朗看见了他印章一样的笑容。他是作为一个正面的典型接受采访的,随同采访的还有他母亲,一个面如银盘的女人。王朗感觉她应该是一个单位的领导,否则怎能这么长篇大论地侃侃而谈呢?她的母亲告诉电视前的人们,如果想叫孩子远离电子游戏,要正确引导孩子,让孩子多参加些有意义的课外活动。比如她的儿子先后参加过钢琴班、美术班、科技发明小组等等。她经常教育儿子要做有意义的事情,长大以后要为国家和人民作贡献。她阅读了很多有关儿童教育的书籍,经常给儿子讲名人们小时候如何如何有志向。她的儿子在学校每年都被评为三好学生,并多次在奥数、艺术比赛中获奖。最后她说她的儿子从来没有玩过电子游戏。王朗试图在那个孩子的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是没有什么收获。那个孩子还是那样的笑脸。

第二天王朗在公交车上又看见了那个孩子,他上车的过程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只是坐下后,那孩子的手伸进书包里,一会儿抽出来,一会儿又伸进去。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会侧下身。这时候他的脸上没有了笑容,眼睛发直,有些呆了。下车的时候,那男孩在王朗身边走过,王朗看见那书包拍打着他的屁股,沉甸甸的,那上面的唐老鸭没有笑。

后来王朗由于单位的上班时间进行了调整,他就再也没遇见那个孩子。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去。有一次下班的时候,雨下得很大,雨打在路面上,溅起一个个浑浊的水花。王朗没有带伞。跑到站牌下的时候,身上都湿透了。风一片片地往骨头里钻。天昏暗,不见行人和车辆,只听见雨夹杂在风里,噼里啪啦像豆子一样落在地面上,开出一朵朵苍白的小花。王朗抱着双肩,跳跃。从头发上滴落的水珠,把眼镜弄得雾气蒙蒙。后面发生的事情,有时王朗想起来,会有亦真亦幻的感觉。

一辆公交车从迷蒙中驶出,雾灯一闪一闪的,有些鬼魅。先是看见半个车身,然后缓缓地整个车身呈现在站牌下。车门刚打开,王朗就跳了上去,他从兜里掏出一张湿透的一元纸币投进投币箱,三步并做两步地跑到了座位上。他哈下头,然后不停地抿着头发,试图把头发弄干。车厢封闭很好,但是由于空气不流畅,有股发霉的味道。过了好一会儿,王朗才暖和过来,这时候他才发现,整个车里就他一个乘客。车窗似乎抹上了黑色的油漆,看不见外面的情景。司机留给他的是一个灰白的背影。雨刷机械地擦拭着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微暗的车灯光倾泻在大街上,仿佛公交车变成了一片树叶,飘荡在大河里,而王朗则是趴在树叶上的一只蚂蚁。雨敲打在车身的声音越来越大,也敲在王朗的心里。这黑暗中的雨声,让王朗想起家乡人们怀念逝去的亲人吟唱的民谣。

车突然停了下来,咣当门开了,上来一个人,坐在了王朗的前面。王朗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在哪里下车了。站点叫什么名字?他苦苦思索。但是脑子里没有一点印象。树叶又开始飘荡,王朗陷入恐慌之中。坐在前面的人回过头冲他一笑,露出只有红红的牙床的口腔。王朗认出是那个神秘的老人,让他感觉到奇怪的是,老人没有带雨具,但是身上却是干干的。那几根花白的头发随着车在摇动。难道雨停了?

“到哪儿下车?”老人问王朗。

王朗沉默,他在心里问自己,“到哪儿下车?”王朗看着老人有些发呆。

老人的目光如同一片羽毛轻飘飘的,随时都会落下。

王朗苦苦思索自己每天既是上车又是下车的站点名字,那个名字隐隐约约,很调皮地在脑海深处跳跃,但王朗就是抓不住它。

“我要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地方都转转,这座城市快见不到我了。”老人的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车又到了一站,又上来一个人,坐在了王朗的身边,只隔着一条走道。她拎着一把雨伞,从伞柄上滴下的雨珠,落在了王朗的鞋上,发出轻微的声音。王朗从思索中被唤醒。他瞥了一眼身边的人,怔住了,原来是格格。难道冥冥之中已经安排好了?在这个雨夜,在这趟只有三个乘客的公交车上让自己和她再次相遇。王朗鼓足勇气决定把曾经在喉边滚了很多次的那句话说出来。

“到哪儿下车?”格格突然问王朗。

“在哪儿下车?”王朗眼里一片迷蒙。

“我也不知道在哪儿下车,于是我就找一个地方只在那儿下车。”格格的声音很低沉。

“我在哪儿下车?”王朗反复地问自己,这个疑问越滚越大,滚成一座大山压过来,让他呼吸急促。

车又到了一站,又上来一个人,坐在王朗的后面。当他矮小的身子经过王朗的刹那,王朗认出是那个孩子。王朗回过头看,那孩子从书包里掏出一个游戏机,聚精会神地玩起来。觉察出王朗在打量自己,他笑了,露出白白的牙齿。他把游戏机举起来晃了晃,对王朗说,这是个假游戏机。

“你在哪儿下车?”王朗问这个孩子。“我听话,我是个好孩子。”那孩子低下头摆弄着假游戏机。

王朗用两个大拇指挤压着自己的太阳穴,努力让自己的大脑清晰起来,下车的站点很调皮,在他脑海很近又似乎很遥远的地方跳跃着,隐隐约约。

王朗突然发现坐在旁边的格格就是上学时暗恋的女孩。神秘老人在摆弄游戏机。那个小孩把脸贴在车窗往外张望。王朗赶忙揉揉眼睛,的确不是幻觉。王朗恍惚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停了几站。他想问公交车司机,让他把所有的站点都报一遍,这样他就肯定能想起自己要下车的站点。这个念头一闪,王朗就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到了驾驶座后面。他发现司机伏在方向盘上,似乎睡着了。“师傅,麻烦你给报下站点。”王朗拍了下司机的后背。但是司机没有反应。车依然平稳地行驶着,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匀速摆动,车灯打出的光倾泻在湿漉漉的马路上,由近向远伸去,似乎在拼尽全力触摸远处的什么东西。

王朗想叫,可是却发不出声来,就像在梦里被溺住一样。回过神,王朗转过身,就往车门那儿跑。就在那几步的距离中,王朗发现,神秘老人、女孩、孩子都不见了,整个车厢里空荡荡的。恐惧一下就蔓延到他的鼻子下,几乎要窒息了。

王朗使劲拍打着车门,拼尽全力呼喊,“停车,停车!”那声音在他喉咙里翻滚着,就是到不了口腔。他听见的只是呜呜的哭泣声。

咣当一声,车门开了。王朗逃下车,那感觉就像在洪水中爬到岸上死里逃生的人。雨已经停了,但还有些雾蒙蒙的,空气中弥漫着湿润还有霉烂的垃圾混杂在一起的味儿。王朗回头看了一下,那公交车的尾灯由亮变淡,渐渐消失在雾气中。

这是哪儿?王朗用目光搜寻。锈迹斑斑的站牌,湿淋淋地站在那里,上面的站点模糊不清,但是王朗还是认出这就是自己每天早晨上车,每天晚上下车的地方。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星。刚刚的那一切,宛若梦境。王朗走在回家的路上,不时跳过地面发亮的水洼。他想,这一天又过去了。

第二天王朗又站在站牌下。那车按时驶来。咣当一声,门开了,下来一些人,涌上一些人,咣当一声门关上了。公交车的排气管长叹一声,吐出一股黑烟,甩下孤零零、锈迹斑斑的站牌,就像昨天一样,就像前天一样。

徐永:1973年出生,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长江文艺》、《当代小说》、《星星》诗刊等文学刊物发表过中、短篇小说和诗歌。2001年年底辞职经商后辍笔,2009年始重新业余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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