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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种

2009-07-31王清平

翠苑 2009年3期
关键词:背篓流星外公

王清平

赶到自家院门檐下,刘玉芹累得气喘吁吁。她稍稍平静一下砰砰直跳的心,把脸贴到门缝向里张望。她闻到一股铁锈味的同时,看到院子里的水井,手扶拖拉机,还有晾绳上妈妈忘收的衣服。刘玉芹腾出一只手,弯起中指,轻轻叩响铁门。刘玉芹焦急地等着爸爸妈妈开门,但是没有人来给她开门,她又弯起中指轻轻叩了两下铁门。依然没有人答应,但有人走出正屋了。刘玉芹听到嚓嚓的脚步声就知道是妈妈。

刘玉芹的妈妈叫丁饭花。40多岁,但看上去有50多岁,佝偻着腰跑出堂屋,歪头从门缝里瞅着来人。当发现是刘玉芹站在门外时,她赶紧从腰间掏钥匙开锁。也许太激动了。丁饭花的两手在抖,怎么也找不到锁眼。打开锁后又不知道拔下钥匙,把门弄得咚咚直响。丁饭花手忙脚乱,急得骂自己没用,哭了。她不住说,乖乖玉芹,乖乖玉芹,你可回来了,再不回来就看不到你爸爸妈妈了!你爸一刻也等不得了。

刘玉芹鼻子一酸,流下眼泪。

丁饭花打开门,张开双臂,想热情拥抱女儿。她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而且连一点音讯都没通,彼此想念可想而知,但当看到女儿怀里抱着一个孩子,丁饭花的脸一下沉下来了,双臂无力地垂下去了,流淌着眼泪的眼睛一下子断流了,深井般地一会注视着女儿,一会注视着女儿怀里熟睡的孩子,眼睛里一派茫然,一派慌张,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刘玉芹低下眼皮。抬脚向院子里走。丁饭花却把她堵在门外。手指着女儿怀里的孩子,呶着嘴,不说话,意思是,你抱的是哪家的孩子?

我的。刘玉芹受不了妈妈那异样的目光,眼睛看着孩子,小声回答。

丁饭花大惊失色,转脸看看正屋。黄昏下的正屋虚掩着门,没有任何动静。本来她想把女儿挡在院门外面问个明白,现在她突然把女儿向里拉一把,自己向前一步,把女儿掩护在自己身后,又伸头向外看看。外面天黑了,没有人走动,然后迅速关上院门,转身把刘玉芹推进偏房。

刘玉芹站在偏房里,怀里抱着孩子,掖好的襁褓又散开了,露出孩子粉红的小脸,小脸上的五官淡淡的,似有若无。丁饭花盯着孩子的小脸,不像欣赏自己女儿的孩子,更像是女儿抱着一个炸药包,吓得她浑身哆嗦。她压低嗓门问,到底是哪家的孩子?

是我的孩子。

你结过婚了?

我结过婚了。

你撒谎。

刘玉芹说,我不撒谎,这孩子真是我生的,说完向外走,她急着想看看爸爸。

爸爸刘长好躺在堂屋里。

丁饭花伸出双手去接孩子,看你爸,你把孩子留在偏房。

堂屋里亮着灯,开着电视。电视的声音很小,变来变去的画面把屋里的光线变得忽明忽暗,更把斜躺在床头的刘长好照得似有若无。屋里充满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刘玉芹闻到差点晕过去。刘玉芹面前的爸爸已经不是她心目中的形象了。在她的记忆里,爸爸是高大结实,浑身都是劲。一年多没见,爸爸枯槁得像纸糊似的。两腮深陷,两眼深陷,原先浑圆的脸盘子现在瘦得像一尊骷髅。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刘玉芹心头,她到床前叫一声,爸——眼泪夺眶而出。

刘长好伸出手去抚摸女儿的头,哽咽着说,闺女,有一年多没回家了吧,再来晚一点就看不见爸了。

刘玉芹抓住爸爸抚摸她头的手说,爸。闺女对不起你。

刘长好的手一点劲都没有,凉凉的。冰块一样。刘玉芹把爸爸的手抱在胸口焐着,爸,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我哪还有火力呀,有一天没一日的,刘长好说得居然异常平静。

刘玉芹攥紧爸爸的手。

这一年你是怎么过的?过得可好?刘长好抽出手抹泪。

好,爸。给人家打工的,刘玉芹破啼为笑地回答。

你脸怎么那么黄,跟生场大病似的?

最近有点不舒服,爸,你的病好点了吗?刘玉芹岔开话题。

多亏你寄10万块钱回来,要不这条命早撂了,刘长好脸上洋溢着幸福。

刘玉芹流下眼泪,笑着。她再次抓住爸爸冰凉的手,紧紧地搂在自己的胸前,试图用自己的温暖去融化爸爸的痛苦。刘玉芹闭上眼睛,让眼泪沿着腮帮流下来,流到嘴里,成咸的;流到脖子,痒痒的;有两滴泪水滴到自己的手上,凉凉的。她想把爸爸的手焐热。但刘长好的手就是两片冰,怎么也焐不热。

刘长好叹口气问,你哪来那么多钱呀?

刘玉芹止住眼泪,看着爸爸。刘长好阴郁的探寻目光像一把利剑,刺得刘玉芹一阵心疼。她的内心此时封存着天大秘密,脆弱的防线经不起锋利的目光探寻,任何与那笔钱有关的话都能揭开痛苦疮疤。她该怎么回答爸爸?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婴儿的啼哭。刘玉芹心头一紧,突然松开爸爸的双手,站起来。

哪家来的小孩子?刘长好睁大眼睛问。

哦,不知道,我去看看,刘玉芹转身离开刘长好。

刘玉芹坐到床边,把张嘴大哭的孩子横放在腿上,掀起衣服,露出雪白的乳房,一只手擒住花苞似的乳头往儿子嘴里塞。

孩子噙住乳头,不哭了。

丁饭花伸手拉过她搂起的衣服,把女儿的乳房收起来。

天生下来就会吸奶的孩子刚吸几口,还没吸到奶水,又让人强行摘了奶子,有点恼羞成怒,张大嘴哭了。

刘玉芹没看妈妈一眼,又把自己的奶子塞进孩子嘴里。

丁饭花生气了,你这是金奶子,喂了孩子的奶子就成狗奶子了,你想毁了自己吗?伸手强行摘下孩子嘴里的奶头。

孩子哭得越加厉害。

哪家孩子哭的,怎么看过玉芹还不走呀,刘长好在堂屋里大声嚷嚷。

刘玉芹慌忙把乳头再次塞进儿子嘴里,孩子不哭了。

站在一旁的丁饭花着急得直跺脚。她不再去收女儿的乳房,转身走了出去。

孩子吮吸着刘玉芹的乳头,像水里的鱼在喷水,发出啪啪的响声。但刘玉芹的乳房太结实了,里面根本没有乳汁。孩子本能的吮吸,刘玉芹揪心一样地疼,疼得直淌眼泪,眼泪滴在孩子的小脸上,滴在自己的乳房上。她端详着孩子的小脸。那张小脸五官紧凑,渐渐松弛开,小嘴停止吮吸,撇了撇,又要哭。刘玉芹害怕孩子的哭声再次引起刘长好的注意,把孩子的头脸搂进自己的胸口。

丁饭花又进来了,手里居然拿着一个奶瓶。这个奶瓶是丈夫住院时买的。

刘玉芹接过奶瓶,把奶嘴塞进孩子嘴里。孩子大口咽着。生完孩子这几天,她直顾着赶回家,居然没给孩子喂过奶,甚至连个奶瓶都没买过。

哪家生孩子之前不把这些东西都准备得齐齐备各的,你这哪像个生孩子坐月子的样,丁饭花埋怨完了问,他爸是什么人?

刘玉芹烦烦地说,你别问这个好不好,你知道他是你外孙子还不行吗?

丁饭花流泪小声说,噢,玉芹,你这么不声不响地抱个孩子回来,说是自己结过婚生的,我做妈的怎么连女婿是什么人就不能问了?我好生生的漂亮闺女,他给糟蹋成这样,我能不找他算账吗?起码,他应当承担起做爸爸的责任吧。玉芹,你不说,那就只留着妈去瞎猜了。我猜你在外面没学好,留下了这个野种!

刘玉芹抬眼看着丁饭花,妈,你怎么越说越难听了。

这还难听呀,你要是真做了丢人的事,要是你爸知道

了,你想听难听的都听不到,不知早把你赶到哪里去了。你说,是哪个孬种造的孽,我去找他算账去!

刘玉芹低下头继续喂孩子牛奶,平静地说,他对我对这孩子都不重要。

丁饭花急眼了,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不重要?这孩子要吃要喝吧,长大了要上学念书吧,头疼脑热要看病吧。哪天不要花钱呀,你说得轻巧,他像撂蛋鸡似的,生下孩子往你怀里一塞,自己不负责任,他对得起哪个?你不仅不责怪他,还护着他。他就那么值得你去爱?难道你要为他毁了自己?

我根本不爱他,更不想毁了我自己,刘玉芹坚定地否定丁饭花的推断。

那你告诉我,我去找他。

刘玉芹冷冷地说,人家巴不得求你去找呢,你千万别去找他。我一辈子都不想见到他,我就是让他断子绝孙!

一连几天,刘长好还不知道闺女带回个儿子。因为他几乎听不到孩子哭声了。

刘玉芹生怕爸爸听到孩子哭声,哪敢让孩子哭呢。她小心翼翼哄着儿子。孩子还小,睡多醒少。孩子一睡,刘玉芹就默默做起家务事。烧饭做菜,喂猪撵鸡,扫地洗衣,抽闲摸空忙得充实。一年多的代孕生活没有改变她勤劳朴素的性格,相反,她干起熟悉的家务事感到心里特别舒服。既有为爸爸妈妈分忧的安慰,更有一种回归自然的宁静。

晚上睡觉时,丁饭花磨磨蹭蹭坐到刘长好的身边。大概这样的时候并不多,因此,刘长好显得有点激动,上去抓住了老婆的一只手。丁饭花感受到丈夫干柴一样的手冰凉,但没有抽出手来。她悠悠地说,你这身体一时半会地也不见好,要是能抱上外孙子,我就能高兴死了,你也会开心多了,是不是啊?

刘长好说,是啊,能见到又一代人,当然高兴喽。咱们的玉芹也能说亲了,有人给她提亲没有?

早就有了,丁饭花高兴。试水一样的,没想到丈夫一下子就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哪村的?姓什么?刘长好有点迫不及待。

丁饭花一怔说,不是本地人,在外打工认识的。

刘长好说,帽子底下就有人。一人头上一颗露水珠,总不能姓什名谁都不知道吧。

丁饭花没什么花花肠子,丈夫一问,她想,干脆,直截了当告诉他算了,我说你可别发火,偏房里哭的孩子是咱们闺女的。

丈夫突然睁大两只眼,像两口深井,什么,她有孩子了?

丁饭花平静说,是啊,她给咱们生了个外孙子,你不高兴吗?刚才你还说有外孙子肯定高兴的。

丈夫举手擂着自己的胸口说,高兴个屁,怎么没听说她结婚,她哪来的孩子?

丁饭花抓住丈夫的手,紧紧攥住,不给他擂自己。她发现丈夫的手劲不小,想攥住,有点难。丁饭花急切地说,她在外面结过婚了。

怎么不跟家里言语一声,咱们白养活她这么大了,丈夫无可奈何地说。

丁饭花打着圆场说,只是怕影响你治病,才没告诉咱们。哎,闺女大不由娘,她精精灵灵的,两个人恩恩爱爱的,还有了孩子,就不要多去追究她了,她一定也有自己的难处,要不她能不跟咱们言语一声吗。

过了好一会,刘长好才长叹一声。现在年轻人,也太自由了,一点也不把爸妈放眼里,连终身大事都不言语一声。那个男的是做什么的?老实不老实,咱们可祖辈都是老实人啊。

是个老板,在外做生意,要不这次也跟来看你了,丁饭花编着瞎话。

苍蝇从我面前我都能分出公母来,他要是往我眼前一站,是什么人。玉芹跟他受不受罪,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走不了大致,丈夫夸口。

那你看看孩子不就看到他了,丁饭花顺水推舟。

赶快抱来我看看。刘长好不假思索地说。

丁饭花赶忙下床,来到偏房。快,你爸要看孩子。快抱去给他看看。

刘玉芹不相信,爸知道我生孩子,没生气吗?

丁饭花说,没生气,只想赶快抱上外孙子。

刘玉芹太高兴了,她不顾孩子已经熟睡,一下抱起来,亲了又亲说,心肝宝贝,外公要接见咱们了!他是咱家的皇帝!咱们都过他的日子,他想见谁就见谁,他想给谁脸色看就给谁脸色看,他高兴,咱们才高兴,他好好活着,咱们才能好好活着。他这么快就要看你,心肝宝贝,你真有福气,你真是妈的好儿子,妈太高兴了,啧,咱们高高兴去见外公吧!

孩子还在熟睡。

刘玉芹一定要弄醒他,把手指伸进孩子的下巴逗弄着。

孩子一下子醒了,居然很乖。醒来没哭,小眼在东张西望。

刘玉芹自言自语,乖乖,咱们去见外公喽。

丁饭花抓住还在唠叨的女儿一只胳膊,带女儿去堂屋。

刘玉芹跟在妈身后,抱着孩子来到父亲床边。

刘长好脸上非常严肃,异样地看着刘玉芹,把刘玉芹唬在床边,她不敢去看爸爸严肃的脸。只好逗弄怀里的孩子,看看,那就是你外公。看到刘长好没有更多反感,刘玉芹得寸进尺地把怀里的孩子送给爸爸,去。让外公抱抱,让外公相相面。

刘长好马上伸开双手接过孩子,放在自己的胸口上端详。

襁褓里的孩子突然打个呵气,引得外公哈哈笑了,乖乖,怎么见着外公就想睡呀。

刘玉芹说,刚才没睡醒就让我给摆弄醒的,要见外公,可不能让他睡着了见呀,要他睁眼看看外公,这样外公才高兴呀。是不是,爸爸?

刘长好没回答刘玉芹,而是说,这孩子像你。

刘玉芹激动的泪水在眼眶里团团打转,爸爸没有抱怨她一句,没有追问她孩子的来龙去脉,她太激动了。她含泪笑着说,爸爸说得对,孩子真的像我。

丁饭花站在一边,看着父女俩一唱一和,也涩涩地笑了。

刘长好说,这孩子长大有出息,你看这眉宇多宽呀。

但孩子并不承外公的情,小嘴撇了撇,要哭。

刘长好赶紧撮起来递给刘玉芹,他叫什么?

还没名字呢,爸给起个名字吧,刘玉芹接过孩子说。

嗯——刘长好接受这个任务,比较艰巨。沉吟一会问,他爸姓什么?

刘玉芹猝不及防,但马上说,他爸姓刘。

也姓刘?刘长好问得深沉。

嗯,刘玉芹回答坚决。

那就叫流星吧。刘长好脱口而出。很显然,这个名字在他心底压了很久很久。只有丁饭花知道,这是他曾为他儿子准备的一个名字。只可惜,他和丁饭花只有玉芹一个闺女,没有儿子。

好,这名字好。刘玉芹一手托着孩子,一手去逗孩子的脸,流星,我的乖乖叫小流星,流星,流星,咱们走吧,外公累了,让外公睡觉吧。乖乖,流星真争气,在外公面前表现得非常勇敢,一点没哭,真是妈妈的心肝宝贝。她终于释怀了。这个莫明其妙的生命,终于得到了爸爸妈妈的认可,她的心敞亮了。

一天,刘玉芹再次把乳头塞进儿子嘴里。她以为,身体里有没有奶水是孩子吃出来的。只要经常给孩子喷奶头,奶子就自然会流出乳汁来了。但事实不是这样。当她把玫瑰花蕾般乳头塞进流星嘴里时,流星以为是奶瓶的奶嘴,用力吮吸。结果当然还是没有吸出奶水。孩子的吮吸给刘玉芹带来了近乎虐待的痛苦。刘玉芹忍着剧烈疼痛,坚持没有拔出奶头。她以为孩子一定是吸到了奶水,可能只是一点点,或是

一条很细很细的线,但肯定是有奶水了,否则孩子为什么不哭呢?因此,她非常高兴。疼痛并高兴着。刘玉芹便幸福着。她绻着身子,一只手紧紧掐着奶帮子,用力挤压,仿佛自己的乳房就是一个容器,装满了奶水,恨不得把全部奶水挤压进儿子的胃里。她的头上流汗了,浑身也燥热起来,疼痛传遍全身。她张大嘴在喘气,断断续续对儿子说,儿子,吃饱了吗?妈太高兴,你终于吃到妈的奶了。太好了,外婆再也不用为花钱买奶粉发愁了。就能省下钱给外公多买点好吃的了。

刘玉芹大汗淋漓了,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意识有点模糊了。最后,实在受不住疼痛,她从孩子嘴里摘掉奶头。彻骨的疼痛立即消失,刘玉芹低头看着湿漉漉的奶头,没有一点奶迹。她对刚才儿子吃奶有点怀疑,自己有没有奶水?为了验证一下,她双手抱住那只乳房用力向奶头挤压,结果玫瑰蓓蕾般的奶头连一颗水珠都没挤出来。

刘玉芹一下失望了。

接下来,流星的哭声证明他刚才并没吃到什么,刘玉芹只好再次冲奶粉去喂儿子。当儿子噙住奶瓶奶嘴,大口大口吞咽时,刘玉芹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妈,给我买点鲜鱼吃吧,我好喂流星奶呀。刘玉芹等妈妈回来时苦苦央求丁饭花。

刘玉芹想起吃鲜鱼接奶的古风。这些天没有奶水,刘玉芹一直以为生下孩子同时就应当生下奶水,但不是所有人都一样。她的奶路没通。要通,也非常容易,吃点鲜鱼就可以了。但是,她发现,回家这些天,妈妈从来没做过一次鱼给她吃。如果妈不是有意的,那就只能说明妈不懂这个道理。妈怎么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呢?因此,刘玉芹恳求妈,给我买点鲜鱼吃吧。

丁饭花对女儿的要求不予理睬。中午的饭桌上依然没有鱼。刘玉芹端起碗,刚扒一口饭在嘴里,就咽不下去,把碗放下了,转身回到床边坐下来,一副生气的样子。

丁饭花看到女儿不吃饭,自己也放下碗不吃了,

娘俩蛤蟆遭了阴雨天一样,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桌边,谁也不看谁,谁也不理谁。

丁饭花先开的口,快吃饭吧,都凉了。

刘玉芹说气话。不吃,没有鱼就不吃。

丁饭花欲言又止。半了过晌才语重心长地说,玉芹呀,不是妈狠心,妈是心疼你。你不要再糟蹋自己了。你想吃鲜鱼下奶,后果你想过吗?你想把自己给毁了吗?

我没想毁了自己,我只好把我的孩子养大成人,刘玉芹坚定地说。

你的孩子?那他爸是谁?

刘玉芹着急说,妈,为什么你们不相信女儿呢,流星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能不管吗?我怎么了,我没做什么对不起你们的事,你们怎么想,那是你们的事。反正,你不给我买,我自己去买。说着就要下床去买鱼。

丁饭花摁住她,这样出去好看吗?妈给你买不成吗?不过妈跟你说明了,咱们不能看着你带着流星这么过日子,你好歹还要找人嫁出去,你把你的好身材毁了,哪找好人家去?

妈,我就是不嫁人也不能亏了流星。你就不要管我了。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刘玉芹执意要去买鲜鱼接奶。

丁饭花只好投降,我去买,成了吧。

丁饭花不仅去买了活蹦乱跳的草鱼,而且回家熬成最鲜的鱼汤,眉开眼笑地端到刘玉芹床边。

吃完妈妈熬的鱼汤,刘玉芹的身体就像刚耕过的土地漫过春水,酥了,透了,漾了,到处水汪汪的了。

刘玉芹成了真正的母亲,她非常开心。

你问闺女了吗,流星什么时间满月?丈夫在黑夜里幽幽地问。

丁饭花反问丈夫,你管他什么时间满月吗?

我想给孩子摆个满月席,丈夫似乎经过深思熟虑。

丁饭花听了丈夫的话,先是有一丝欣喜,感觉丈夫想得对,想得远,但她马上脑子转了个弯说,玉芹要不同意呢?

丈夫突然来火了,不是野种,她为什么不同意!

丁饭花一骨碌翻过身去,尽管她一直猜测女儿带回来的孩子是个野种,但是听不得别人这样伤害女儿,包括刘长好。她突然感到野种真的就像一颗种子,早已深深埋在丈夫的心里,一直没有发芽,一旦发芽。怎么那么令她可怕。她受不了丈夫这么诅咒他们的闺女,你闺女生个野种,你脸上有光是怎么的,你这么咒玉芹?

不是野种,那就要给他过满月。刘长好态度非常坚决。

不过满月就说明他是野种了?

就是就是。刘长好的倔犟劲上来了。

你病成这样,摆那么多酒席,家里哪有人操持呀?丁饭花难为得赜嘴。

你不是人吗?你不比什么人都能吗?怎么自己闺女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不想伸头了呢?你心里肯定装着鬼了。刘长好伸手拉亮电灯。

啪,丁饭花伸手把灯拉灭,说话还要开灯干吗?

我看看你想干什么。刘长好又拉亮灯。

丁饭花一骨碌坐起来,看着躺着的丈夫问,你今天怎么了,自己不睡也不想让人家睡呀,我比不上你,我明天还要下地干活哩。随手拉灭了灯,咕咚倒下去。

流星满月的当天是个晴天。耀眼的阳光在村庄的每个角落里玩耍,有一缕阳光探头探脑从窗口钻进刘玉芹家的堂屋,像孩子玩的镜子反光,不偏不斜照在刘长好的脸上。

刘长好在堂屋里大呼小叫起来。

刘玉芹应声摘下流星嘴里的乳头,不顾流星大哭,跑进堂屋。

正好,丁饭花先她一步到了堂屋,站在床边,黑着脸,瞅着刘长好。刘长好做错事孩子一般低眉不语。

刘玉芹莫明其妙问,怎么了,爸?

刘长好没吭声,丁饭花替他回答了,抱外孙的人了,还跟孩子似的,听到外面动静,心里就痒痒受不了了。想凑热闹,要到外面太阳地躺着。你说他这不是添乱吗?

刘长好嘴角撇了撇说,玉芹,我瞅今天天气不错,你们把我弄院子里晒晒太阳去,让我在光天化日之下看看外孙子,我也沾沾你们的喜气,我的要求过分吗?

刘玉芹眼泪在眼眶里团团打转回答,不过分,爸,我们这就给你挪外面去,刘长好听了开心得像个孩子。

刘玉芹先给刘长好洗洗脸,又把刘长好身底的脏垫子换了,这才跟丁饭花商量怎么把刘长好抬出去。刘长好没有多少重量。丁饭花主张外面放一张椅子,把他连被褥一起抱着坐到椅子上去。刘玉芹认为那样爸爸坐不了多久就受不住了,最好还是连床一道抬外面去,让爸爸开开心心地看看亲朋好友。于是,娘俩用力把刘长好抬到门外院子里,靠着堂屋的墙根放下。

一走出堂屋,刘玉芹就看到爸爸灰白的脸色经阳光一照是蜡黄的,眼眶是乌黑的,嘴唇是煞白的,看了让她揪心,心里直淌泪水。刘玉芹把一床被子叠好垫在刘长好身后,刘长好半躺起来,头倚着墙,跟厨师和帮忙的人开起玩笑了。

刘长好的玩笑里没有丝毫悲凉,早置生死于度外了,刘玉芹出来进去都要看看刘长好的脸色。渐渐地,刘玉芹发现,经太阳一晒,爸爸蜡黄的脸上有了血色,尤其是腮帮有了明显的红晕。刘玉芹心里高兴。

刚忙一阵子,流星又哭起来。刘玉芹没功夫再去搭理儿子,一门心思照应着来客。刘长好听到外孙在哭,皱起眉头喊,玉芹,你心真狠啊,难道你没听到孩子在哭吗?听到了,吃饱喝足了,他还哭,叫我怎么办?刘长好说,肯定是听着外

面热闹,跟外公一样,想凑热闹了,快去抱来给我,我哄着他。

刘玉芹刚转身去偏房。丁饭花早把流星掐了出来。丁饭花双手掐着孩子的襁褓,远远离开自己的身体,一直提到刘长好那里。刘玉芹看着妈妈掐着小猫小狗似的掐着自己的孩子,心里有点难过。但是她也不怪妈妈。

刘长好接过外孙,开始骂起来,好你个臭小子,你不睁开狗眼看看,这么多人都为你忙满月,你不识抬举,还哭?你看你妈忙成什么样子了,你看你外婆忙成什么样子了,都不是为了你吗?你爸那个臭小子现在也不知疯哪去了,八成是在外面跑生意,忙得四爪不着地的,挣着大钱哩。谁叫人家是大老板呢。趁着年轻时忙忙也好。不过,再忙,儿子的事情不该不过问的。年轻时候不在意,等孩子长大了,他会感觉欠你的。我告诉你,欠你的你也不要领他的情。等你长大了,挥起你的铁拳,揍你爸那个狗东西,光顾着挣钱,连儿子都不要了。

刘玉芹进进出出地忙里忙外,听到刘长好的话,心里一阵阵裂酸。

快到中午,一挂鞭炮炸得村庄活蹦乱跳,沸沸扬扬,亲朋好友的心情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兴奋起来,喜棚里一桌一桌坐满了人,人人笑逐颜开,个个欢天喜地。村上一个主事的作为支客,在凉菜上齐后,站在喜棚门口,把双手举过头顶,冲着大家拍拍巴掌请喜外公宣布外孙满月席开始。

刘长好挣扎着想爬起来,一脸痛苦状,终于没能爬起来,只在刘玉芹的帮助下。稍稍向墙上窜了窜身子,用尽全身力气说,谢谢各位亲朋。请大家吃好喝好啊!这就算满月席开始了。说完几句话,刘长好居然浑身淌汗,身体支撑不住了。

满月宴席上汤时。刘玉芹放下孩子,去喜棚里挨桌挨家敬各位亲朋的酒。居然没一个人问她孩子的爸爸的。她很奇怪。

刘家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喜庆日。

这天,刘玉芹正准备下地干活,流星鬼揪一样哇哇大哭。刘玉芹听着闹心,脚下迟疑一会。她想抱起来哄一哄,但怕一旦粘手上就放不下去。地里的活太紧,妈妈临上街前交待过,无论如何把秧地里的草耨完。她听了听,横下一条心向外走。

“你就留下孩子哭,想把我闹死呀!”刘长好在堂屋里的这句话拖住刘玉芹的脚步。

刘玉芹跑进堂屋说:“爸你受不了,难道要我背他下地吗?”

刘长好说:“你背哪去我不管,反正我听不得他再挖我脑子了。”

刘玉芹又来到偏房,站在床边,看着小人张大嘴在哭,小脸泪水模糊,憋得发紫。刘玉芹心底一酸。眼泪涔涔的。她弯腰解开襁褓,换下湿漉漉的尿布,换上干尿布,然后抱起来。一抱起来,流星不哭了。刘玉芹把他放下,还没躺倒,小家伙又炸开似的哭起来。刘玉芹没办法,到门外找个背篓来,把流星连同被子一起抱进背篓里,往肩上一背下地去了。

刘玉芹到了自家地块,放下背篓,发现孩子已经睡着。她就把孩子放在地头,自己只管下水稻地耨草了。

刘玉芹不时直起腰来看看地头的背篓,背篓像个垒在绿海般稻田里的鸟窝,随着秧苗起起伏伏。背篓沉沉浮浮。刘玉芹耨草耨得腰酸背疼,挽起的裤管滑下去几次,叉用湿手卷上去。稻地里的水从下去时冰凉,渐渐温乎乎的了。刘玉芹腰弯成虾米,双手像两张笊子在耨草的同时,不住地挖着秧苗根部的泥土,给秧苗松土。松一遍土等于施一茬肥。她没有忘记地头还有她的心肝宝贝,利用直腰休息的空隙回望一眼背篓。背篓似乎在晃晃悠悠,隐约听到孩子吭唧吭唧哭了几声。有两次刘玉芹想回地头看看,但刚走几步,站定了静静的听,似乎又听不到孩子哭声了。她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继续弯腰耨草挖泥。

快到中午的时候,刘玉芹看到一辆小轿车在远处的公路上奔驰。那条乡村间的窄窄水泥路上很少跑小轿车,但也不是没有。比如城里做官的亲戚偶尔会坐着小轿车风风光光地到乡下来省亲。因此,刘玉芹没有多少奇怪。但是,转眼那辆小轿车一个九十度拐弯,向着她耨草的地头开来,她心里开始疑惑起来。

那辆小轿车走在地头的土路上,歪歪倒倒,像一只走在惊涛骇浪大海里小船。

刘玉芹看看茫茫的稻田里除了她孤伶伶的一人在耨草没有第二个人干活。那么她确认那辆小轿车是奔着她开来的。她家哪有坐着小轿车的亲戚来给她增光添彩的呢,

不好!刘玉芹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来抢孩子的!她拔腿就往回跑。

刘玉芹在与地头的小轿车赛跑。小轿车摇摇晃晃的,跑得很慢。但是,用尽全身力气奔跑的刘玉芹速度更慢。水稻地里跑不起来。刘玉芹从水稻地里跑着,溅起的水花一人多高,水花包围着她,打湿了她的全身。她把一行一行笔直的秧苗践踏得东倒西歪。乱七八糟。耨草时她的双脚是岔开只走秧苗行间里的,现在她顾不了那么多了。她越来越确信,那车上的人一定是来抢地头背篓里孩子的。

刘玉芹心蹦到嗓子眼,一边奔跑,一边大声喊,快来人,有人抢人啦!快给孩子放下,快给我放下,那是我的孩子!你们这帮土匪!你们这帮坏蛋!你们这帮不吃粮食的东西!你们胆大包天。大白天敢来抢人!我的妈呀,你们想要我的命吗?

刘玉芹还没有跑到自家地头,就看到小轿车又在稻海里颠簸着,但方向不同,很快就到了水泥路上飞奔了。她疯狂地奔跑着,脚下一阵疼,水里泛起一片血水。她望着小轿车的方向奔跑。但她始终没有跑出那片硕大的水稻地,卟嗵,刘玉芹扑倒在水稻地里。水稻叶子戳到了她的眼睛,等她爬起来揉揉眼睛再看,哪里还有小轿车的影子?刘玉芹傻站在茫茫的水稻地里,仰脸喊。老天爷啊。把我收去吧,哪还有我过的日子啊!

地头的背篓还在,只是空了。孩子的哭声还在耳边萦绕,只是虚了。刘玉芹回到地头时,突然,抬起一脚,踢飞了背篓去。背篓落在稻地里,像只蜂巢倾倒在水上。

村上传开了,刘玉芹离开家这一年多,在南方一座城市里给一个大老板代生儿子,大老板给了她10万块钱。不然,她爸刘长好早就爬大烟囱了。

刘玉芹在医院生完孩子,舍不得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偷偷把孩子抱回家来了。

啧啧,你看刘玉芹这孩子做的什么事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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