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犟种

2009-07-31王梅香

翠苑 2009年3期
关键词:支书王朝媳妇

王梅香

牛是为田地犟死的,王朝是为小学校的校舍犟出祸来的。

——题记

王朝的犟,是有来头的。

那一年,王朝12岁。腊月十八,王家家族会,王朝在娘的吩咐下,洗净了身子,带上了香烛钱去堂房叔叔家赴会。哪知还未进门就被会长堵住了:俺们王家庙小,容不下你这尊神。12岁的王朝摸不着头脑,俺娘叫俺来上会,没关照什么庙啊神啊的。又不好问,憋得小脸通红也没整明白,直到旁边有人说,王家家族会不要你,他才清楚。但也想不通,大大(伯父)、小叔他们都能进,自己怎么就不能进呢?会长门神似的守着,好像一个不留神就让王朝溜进去了,又好像怕王朝像孙悟空会变成个虫子什么的飞进去似的,说回去问你娘!声音沉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王朝一蹦子跑到家,娘正在准备去喂猪。王朝劈手夺下娘手中的猪食桶子扔在一边,泔水拌青菜洒了一地。他们凭什么不让俺上会?娘一愣。你说!王朝的声音提高了十度。娘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块大青石上。娃儿,他们欺负咱寡妇娘儿们哪……话未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原来,王朝是个遗腹子。

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王朝的爹和小柳庄的其他七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去为村里跑船运石料,返航的途中,开始还日头似火,不曾想。船到湖中心遇上了“龙摆尾”,可怜八个男人是怎样苦撑的,没有人知道。第二天,湖面上浮起了七具尸体,就缺王朝的爹。有人说,可能顺水漂到下游去了,也有人说,恐怕叫老天爷收了去,还有人说,该不会叫湖里的鱼鳖给……只有王朝的娘虽哭肿了眼睛、哭哑了嗓子也不愿相信前两天还搂着自己热乎乎的身子的牛似的男人,会丢下自己不管不顾甩手就走了。

龙摆尾,神仙也躲不过呢!王朝的爷爷自言自语。

小柳庄一天里多了八个寡妇,不多时候,庄中就多了十来条看家狗,过了年把,有两三个小媳妇熬不住,跑娘家去了,丢下儿子闺女的哇哇乱哭。“小儿郎,泪汪汪,死了爹,跑了娘。”光棍徐大麻子鬼转着斗鸡眼,阴阳怪气地唱。

王朝爹走后九个多月,王朝来到了世上。一天,王朝娘正在堂屋里奶着王朝,徐大麻子凑了过来。说大毛(王朝乳名)娘,留一口奶俺吧。王朝娘掖好衣服。啐他一口,说放你娘的狗屁。你找母狗奶你去吧。就抱着王朝转进里屋,解开房里的看家狗大黄,大黄嗖的一声窜到门外,把伸着颈项朝里屋张望的徐大麻子吓个愣怔,他咽了口口水,悻悻地走了。臭B,你等着,不把你搞臭,俺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没几天,庄里就有闲言闲语的,说大毛娘偷人养汉的,叫她公公抓着了呢。现如今,他公公在她屋里养着条看家狗呢,老东西真糊涂,养一条公狗在儿媳妇房里,说不定正好让那骚狐子夜里杀馋呢。还不如自个儿住进去看着,便宜了畜生不如便宜自己,肥水不流外人田吗。也说不定,狗是用来障眼的,公媳俩本来就有一腿呢。

王朝娘走到哪儿,哪儿都有人指指点点的。有时一群人正在嘀咕着什么,一见她来了,就使使眼色不做声了。

王朝娘身正不怕影子歪,每天照旧背着王朝喂猪打狗,扶犁耙弄扫帚地忙。

一天,徐大麻子和几个闲汉在树阴底下玩扑克,王朝娘挑着一担水走过来,徐大麻子走上前,煞有介事地摸摸小王朝的脑袋,王朝娘知道他拉不出什么好屎来,果然,徐大麻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大毛,让爹抱抱你。又趁机在王朝娘的胸脯上摸了一把。几个闲汉哈哈狂笑。王朝娘气得浑身直打颤,撂下担子,直往家奔。不多会儿,舀来盆骚尿,朝徐大麻子兜头浇过去。你下次再敢满嘴喷粪,俺叫你吃屎。徐大麻子从此不敢胡言乱语。小柳庄人却犯嘀咕了,这大毛真是他死去的爹留下的正种吗?

听完娘的哭诉,王朝脖子上青筋暴突突的,问娘:俺是不是俺爹的正种?菩萨长眼,你是你爹的正种。王朝吃了定心丸,拿起娘掉在地上的拌猪食的棍子直往他堂叔家奔。

大毛又来了。听得人喊,屋里立即跑出好几个人来。王朝也不急着往屋子里跑,指着会长,王得彪,论辈分,俺是你叔,俺娘就是你奶奶,告诉你,从今而后,你再敢往你奶奶身上泼污水,小心你个脑袋。说完把那拌猪食的棍子猛地往自己的膝盖上一磕,折为两段。王得彪等人面面相觑,却不得不认了这个小“华宗”。

20岁,王朝高中毕业。老支书看在王朝死去的爹的份上,求现任支书让王朝做了孩子王。“教室”就是小柳庄过去大集体时候用的仓库,前面有个水塘,是以前为方便泡稻种专门开的。后面一块空地,以前是堆放犁耙扫帚箩筐这些家什的。现在纯粹是块龟不生蛋的荒地。“教室”里桌凳黑板什么的一概全无,地上墙角老鼠洞倒是不少。学生们搬块土坷垃就是凳,腿一伸平就成了课桌。王朝到村中心小学要了块黑板,两三盒粉笔,一切也就解决了。

第二年,农历六月十三,一早,天气就沉闷得出奇,到得中午快放学时,突然狂风大作,暴雨如注,教室后一棵长了二十多年的歪脖子老柳树被掀起了半边根,根须像乌贼似的在风中乱摆。王朝正在上课,突然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哪块来的兜头一盆水,底下有几个学生忍不住哧哧笑出了声。王朝抬头一看。乖乖隆的咚,屋顶没了一大块,小脸盆似的一个洞。雨直从洞里灌进来。掸掸头脸、身上的雨水,王朝取下黑板,挪个地儿继续上课。第二天,王朝找来梯子、麦秸。趁天晴把那屋顶上的洞给补上了。

哪知让人不省心的事还在后头。

一天下午,王朝正在教一个学生写字,就听有学生在喊,老师,蛇,蛇!几个胆大的问,在哪呢在哪呢?胆小的则炸开了锅,一窝蜂地朝门挤了过去。循着那学生的手指看过去,果真不假,一条将近二尺长的大赤练蛇正从墙缝探头探脑地慢慢往教室里钻呢!王朝晓得这家伙的厉害,小心地护着学生们从门退出去。早有几个腿快的到庄上喊来了人,有的拿锹。有的拿棍,但就没一个敢进屋。不一会儿,屋里传来老鼠揪心的叫声,敢情是让刚才那大家伙给逮着了。大家屏声静气地候在外面,只等那大家伙吃饱了懒洋洋地出来时就锹棍齐上,让它死无全尸。

可蛇像晓得人们的心思似的,到晚茶也没见影子,太阳下山了,仍不见有什么动静。大家就那么提心吊胆而又骂骂咧咧地各自散伙回家。

第二天,有将近一半的学生没来,来的也只是三分兴奋七分害怕地站在教室外,谁也不敢先进去,就好像那门就是大蛇的嘴,谁一进,它就把嘴一闭要了你的小命。谁不要小命呢!

王朝拿把铁锹,进屋巡视一番。招呼大家进屋,喊了几遍,学生们才磨磨蹭蹭、推推搡搡地进去了。有几个学生不敢坐在地上,就站着捧着课本,坐在地上的看看左右,也犹豫着站了起来,王朝也不生气,拿起教鞭准备教学生们念生字词。“啊!”学生们一片喊叫,“啊!王朝一声喊叫,原来他拿起的教鞭竟是一条小水蛇。王朝一松手,小水蛇掉在地上,迅速找个墙洞钻了进去,一眨眼,教室里跑得空无一人。

此后几天,来上学的一个都没了,王朝挨家挨户地上门,这家说孩子去外婆家了,那家说孩子有

个脑热伤风什么的,先歇几天再说。王朝知道,大家患的是同一个毛病——心病。只要捉住了那条大蛇,大家的心病就没了。于是,他提着铁火钳进教室,仔细察看,发现教室里老鼠屎较以往多了不少,才明白是老鼠把蛇给引来了。再看看后墙跟,有几个洞直通墙外,王朝猜那大家伙可能是从这后墙洞里钻出去了。王朝回家穿上长统胶靴,把教室后面空地上的杂草拔得一根不剩,又到隔壁正砌房的人家借来石灰、细沙,平平地铺在空地上,每天早晚来看两次,到得第五天,王朝喜上眉梢,原来平整的细沙上有一条弯弯扭扭的印痕,一头通到墙跟,一头连到歪脖子老柳树。他回家找根长火叉,火叉顶上缠上厚厚的破棉絮碎布片浇上柴油,叫上两个学生家长,直奔教室后那倒在地上的歪脖子老柳树而去。果然,那老柳树的皮虽好好的,干却叫虫蛀得差不多了。靠树根的一块,被磨得光溜溜的。王朝把火把点着,从树根处的蛀洞口伸了进去,不多会,听到里面有东西撞在树壁上的空响,而后是劈啪声、滋滋声。看看时间差不多了,王朝移开火把,一个盘曲着的蛇形尸体从洞口脱落了下来。王朝松了口气。

大伙儿的心病除了。只有王朝每次拿教鞭的时候都下意识地先看一眼。此后,学生没停过一天课,直到寒(天)里王朝结婚。

王朝终于生了盖教室的念头,是缘于一次学生们挤油。

那个四九心里的早上,第二节课上到一半,有些学生冷得就袖起了手直哆嗦。你想,门朝南的一间大仓库,四面连个窗户都没有,一丝阳光也照不进来,那阳光早叫东山墙给晒去了。学生们盘腿坐泥疙瘩上,那寒气直从裤管里往上钻,谁个能挺得住。谁个还有心思上课呢。王朝当机立断:下课!出去挤油。学生们揩揩快要拖到嘴边的鼻涕,摸摸冰棍儿似的两条腿,拖着拽着推着搡着挤出了门,二十来个男娃女娃,也不分高矮、也不分男女。顺东墙站成一溜,从中间分成两队。只等王朝一声令下,两头一齐使劲,向对过挤去。

眼看着北边一队要输,王朝向北边喊加油,眼瞅着南边队要败。王朝又朝南边喊别松劲别松劲。只见那一个个,憋红了那瘦黄的小脸,蹭脏了露出旧棉絮的棉衣棉裤。“哧”的一声,还以为有哪一个不小心撂了个“炸弹”(放了个屁),却原来是南边一队的二毛炸了棉裤裤裆,露出了半个屁股来。他使劲贴着墙。两手护着屁股,虾子似的倒着走准备退回教室去,学生们兴奋地“哦”“哦”地叫着,二毛更慌了,一个不小心,绊到了一根菜园桩上,只听到“咚”的一声,王朝心里叫声不好。赶过去一看,二毛的头在教室前的那池塘里一冒一冒的,塘里冰不厚,二毛一冒,冰碎掉一片,一冒,冰碎掉一片。王朝来不及多想,一下子跳到塘里,游到二毛身边,一把拽住二毛的棉袄领子就往岸边拖,挤油的学生们七手八脚地把二毛拽上岸,二毛冻得上下牙直打架,当然就忘了去护着屁股了,女孩们羞红了脸钻进了教室。

二毛叫他娘拖回家去,脱光了他衣服,命令他钻进那一床半旧的棉被里,二毛在被子里像筛糠似的抖。二毛娘忍不住撩起被子,在他屁股上狠拍了两巴掌,小杀千刀的,就这么一条当家的棉裤被你磨坏了,俺看你就呆在被窝里到打春再起来吧。你个小砍千刀的,不爱好。停停,想想又骂王朝,又有点儿担心他,毕竟人家救了咱的命根子。看见菜园子里有公鸡打鸣,又骂瘟蛆。骂累了,把二毛几件衣裳拧干晾在菜园篱笆上,心想,早些晒干,可别让二毛冻出病来,那可不好玩,又要吃药,又要打针,咱可耗不起。嘴上就念念有词:太阳神,太阳神,架架(帮帮)穷人,不得病,不吃药,不打针。

这边二毛娘骂骂咧咧,那边王朝媳妇也唠唠叨叨:多大个周年头子了,还跟着一群学生穷疯,冻死你活该。嘴上这么骂着,一边却又翻箱倒柜,找出婆婆的两件褂裤和自己结婚那天只穿了一次的大红缎子对襟棉袄、灯芯绒绿棉裤,扔到光着身子缩在被窝里的王朝手上。王朝抖抖索索地窝在被窝里穿上棉裤棉袄,掀开被子下床,他媳妇扑哧一声笑出来,王朝也跟着嘿嘿傻笑,罩上他娘的藏青色咔叽褂裤,从鸡窝里摸出两个鸡蛋。叫媳妇给西头二毛娘送去。媳妇疑心地说你对二毛这么好,是不是你和他娘有一腿。王朝赌咒发誓,要和媳妇跨香炉(当地顶级赌咒发誓的方式),媳妇才作罢。从鸡窝里又多摸出两个蛋送去。

王朝赶到教室,教室里静悄悄的,学生们早安安静静地坐着写字了,那么专心,有几只麻雀在教室里从这头蹦跳到那头,又从那头溜达到这头,有几只胆大的,竟站在讲台上神闲气定地啄着粉笔头玩呢。教室里光线很暗,学生们眯眯着眼。王朝也眯眯着眼。不能再将就了,学生们需要新教室。

从此。王朝多了一块心病。

开春后,这天下午散了学,王朝边走边琢磨着咋个向上级领导汇报工作,“顺便”提提建教室的事儿,冷不防就和对面急匆匆而来的一个人撞个满怀。一抬眼,是二毛娘,王朝想起前些天自个儿媳妇多心的话,不禁讪讪地让在一边。那二毛娘却不是省油的灯,一双眼睛热热辣辣地盯着王朝,看得王朝心猿意马起来。

“咦——啧啧来”、“咦——啧啧来”,谁家女人在唤水塘里的鸭子进栅栏了,王朝赶紧紧跨几步朝家赶,生怕没吃到鱼却先惹了一身腥。心却不死,边走边想,怪不得媳妇猜疑的呢。这二毛娘虽是个侉子,又嫁了个老实巴交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袁老巴子,日子过得将将巴巴的,可相同的粗布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显标致,相同的花头巾,戴在她头上就显惹眼。特别是那一双眼睛果真如秋水,男人一望,哪个不心旌摇荡,把持不住?俺王朝不吹牛,也算个有定力的男人,刚才也差点被她迷住。王朝侧着头,拿眼睛朝后瞄,只见那花头巾忽隐忽现的。二毛娘在棉田里扯猪草呢。王朝想刚才如果没有唤鸭的女人,如果天再黑一点。如果自己再胆大一点,二毛娘会有什么反应呢?这样想着的时候,心就突突地跳。一会到家,天还没黑透,吃完晚饭就缠着媳妇上了床。那一晚,他猴急猴急,如狼似虎,媳妇先喜后恼,最后骂他发了神经,把他硬掀在床上,简单收拾,跑去和婆婆一床睡了。

第二天一早,王朝也不吃早饭就直奔村支书的家。支书正准备吃早饭,一碗于粥,一个咸鸭蛋,一盘花姑娘打阳伞(煎饼)。一盆大蒜干子煮河鱼。支书叫王朝一起吃,王朝连说吃过了吃过了,别跟俺客气。支书就真不客气,拎出半瓶老白干,自斟自饮。王朝看着支书一口酒一口菜一口菜一口酒,肚子又不争气地咕咕响,却只得干忍着不动声色地咽唾沫。谁叫咱来得不是时候的呢。支书掏完了咸鸭蛋,把个空蛋壳往桌子上一站,王朝才不得不佩服支书吃得精细,一个咸鸭蛋,他掏吃了二十二嘴,要俺们,哪个有这闲工夫。就一顿早饭。吃得这么排场,算开眼了。

王朝先说今儿个天气不错,又说今年的棉苗长得真他娘的喜人。支书不搭腔,掐根稻草来掏耳朵,左耳掏完掏右耳,掏出一大块耳屎来,放在手心,一吹,差点掉在王朝身上,王朝脸上有些挂不住,却又不好发作。终于提到建新教室的事儿上了,支书皱皱眉头,大手一挥说你别说了,你有难

处,俺们知道,可俺又没有刷钱的机器。再说,这事儿又不是俺一个人说了算,俺还要开个支部扩大会,研究研究。等俺们研究出了结果,俺叫人通知你。王朝说,那请支书你们早些研究,研究出啥眉目可一定要通知俺。

王朝赶到家,婆媳俩正就着萝卜干喝稀粥。娘见他回来,站起身下厨房舀了碗干粥,端出来放在桌上。媳妇却稳坐钓鱼台。许是昨晚的气还没消,脸上挂着云呢。王朝看看婆媳俩的碗,稀粥能照出脸上的眼睛鼻子来。王朝端起碗。用筷子挑起一根萝卜干,不禁心生感慨,自家的日子和支书家比起来,那简直是天壤之别。媳妇不冷不热地来了句,人家是支书命,你就是个穷教书的命,想过人家那日子,除非再过一回大炉,重投一次胎。王朝本想唠唠支书吃早饭那排场的。被媳妇这么一呛,也没了那兴致,草草吃罢早饭直奔学校。

王朝天天盼着支部扩大会的研究结果,有时课上着上着就走了神,搞得学生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支部,什么扩大会眉目的。等了半个月左右,王朝实在憋不住了,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长吁短叹,媳妇挨到他身边紧贴着他,又推推他,王朝还是唉声叹气的,媳妇气咻咻地挪到另一头去了,用脚蹬他的屁股,问他哪块不舒服,王朝这才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媳妇准备砌新教室的事儿。媳妇骂他是猪,说哪有空手捏两拳地去求人办事的。你香烟没一根,招呼没一声,你以为支书是你爹,这么容易给你办事。王朝想想也对,可自家没啥拿得出来,这破桌子、破凳子的支书肯定看不上眼。对了,俺老娘养的那几只老母鸡不错,拎两只给支书尝尝鲜。兴许支书一高兴,事情就办成了呢。媳妇说,你问问娘同意不。

王朝一骨碌爬起来,披了衣裳准备去娘房中,一开门,娘就在房门外站着。娘说,别打俺那几只鸡的主意,俺留着给你媳妇做月子时熬汤下奶呢。你个没出息的东西,真让人不省心。砌什么新教室,早些让俺抱上孙子才是正事,别让俺去见你爹时愧对他。说着,推王朝进房,关上房门,大声吩咐:早些让俺抱上孙子。媳妇在床上咯咯地笑起来。王朝也不生气,上床忙着给娘造孙子。

又过了十来天,支部还没研究出个结果来,王朝脸上苦饥饥的,媳妇却满面春光起来,真不知她是不是走路拾到了笑票子。一天晚上,夫妻俩躺在床上,媳妇告诉王朝,让他明儿个抓两只老母鸡给支书送过去,再探探口风。王朝大为不解,娘不是不同意的吗?媳妇告诉他她对婆婆说自己“有了”,又说那公房又冷又暗还又破,不定哪天要倒了呢,要倒了的话砸了王朝可咋办,他可是咱家的大大的功臣,他已经给咱老王家造出了孙子了呢。婆婆一高兴,当即就松口了。王朝晓得自己要当爹了,又着着实实地疼了回女人。只是由于媳妇提醒,动作才温柔一些。

送走了两只正下蛋的老母鸡,娘还真有些舍不得,她常念叨一天两蛋呢,够换一斤盐呢:一天两蛋呢,十天八天的聚起来就能为孙子换一双老虎鞋呢。不晓得送给支书有没有用,咱王朝他们能不能住进新教室。

王朝心里踏实多了。过些日子又去支书家,支书说你家那母鸡真是老鸡,煨出来的汤雪白的,鲜,味道正,不错,真不错。哈哈……却只字不提建教室的事。王朝心知肚明。隔三差五的又送去一两只,支书也不推辞,全部笑纳,只说那事情还要再研究研究,,最后的结果是,王朝娘辛辛苦苦养出来的一窝鸡全进了支书一家的肚皮,又贴上了百十来个大鸭蛋,支部还没研究完。

王朝后悔了,早知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就不送给龟儿子吃了。娘恼了,俺辛辛苦苦养的鸡,家里连一根鸡毛都舍不得碰,自己孙子一口汤还没尝到,倒叫那外快孙子给吃了。媳妇也心疼,早知道,该杀了给王朝吃,他为了娘抱孙子,真是做了多少回汗马呢。

事情不能就这么完!王朝犯了牛脾气。要去找支书算账。媳妇一笑,说,算账,人家有个什么拿捏在你手里?再说了,活人咋能给尿憋死。叫我说,打蛇打七寸。整人整命门。今天袁老巴子去安徽他丈人家帮忙砌房子去了,两三天回不来,你这几天夜里脚勤快些,去他家窗户下蹲蹲,保你有收获。王朝一惊,以为媳妇听到了些什么风声,刚想解释,媳妇摸摸自己的肚皮,说,娃儿,叫你爹见识见识二毛娘的能耐,杀杀鸟支书的霸气,叫他把该俺娘俩吃的鸡一根骨头都不少地给吐出来。王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又不敢不听媳妇的话,媳妇要是恼了,饿这么一顿两顿的,她自个儿身子不算,俺儿子可要跟着遭罪了,不划算。再说了,要真有了什么就怪她把俺推给二毛娘的,俺可得了便宜再卖乖,又吃圆子又沾糖。

日天忙着割稻扬场没工夫,下晚茶,王朝和媳妇提着两只箩筐去棉田,把开得白白的棉花连壳子一起拽下,王朝看着媳妇微微隆起的肚子。不禁浮想联翩,儿子,早些出来吧,省得让你娘受罪,让你爹对你娘看得摸得吃不得。媳妇却聚精会神地拽,两箩筐满了,王朝担起来就走,她却又拣那开得摊开来的拽了些兜在衣襟里。

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煤油灯下剥棉花,老太太眼钝,剥得慢,王朝则哈欠连连,只有媳妇像在棉花朵上拾棉花,一会儿面前的棉花壳就堆起好高,媳妇用手把它们往两边摊摊平,隔不多会儿捶捶腰。煤油灯渐渐暗了下去,王朝捻捻灯芯,光就又跳起来,两箩筐也逐渐见了底,王朝拿簸箕把这些棉花壳子扒起来。一回回地往门外打谷场上运,借明儿个日头晒晒就好进锅膛着火了。这可是硬实的家伙,一簸箕能顶两稻草捆子使呢。

倒光最后一簸箕,王朝刚想关门睡觉,忽听得村东头有脚步声传来,不大,但深更半夜的,却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该不是谁想趁大家睡觉的时机偷堆在打谷场上的稻子吧,上次用草灰做在稻堆上的印就好像被谁动过了。今天叫俺撞上,非速着你个好吃懒做想发财的狗日的不可。王朝抄根扁担憋在门口,等。果真有一个人朝这边走来了,只是没朝稻堆走,倒是小跑着从门前打谷场上跑到西边去了,停在袁老巴子家门前。敢情是袁老巴子家来了,日他娘的。黑灯瞎火的,还当是贼呢。媳妇喊你磨蹭啥呢,王朝说就来就来。媳妇说关个门就这么难,早晓得费这么长时间,耗这许多灯油还不如俺自己去关呢,王朝说袁老巴子那狗日的家来了,俺以为强盗来偷稻子的呢。

媳妇就哼了一声,说,恐怕不是来偷稻子的,是来偷人的:两口子上床,无话。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媳妇说王朝你记得俺白天告你的话吗?啥话?二毛娘呗。二毛娘咋啦?你起床去看看不就明白了呗。人家女人家家的,袁老巴子又不在家,俺一个大老爷们去不是没话找话把人家说吗?你不说刚才袁老巴子家来了吗?是呀,俺倒忘了。不对,去安徽,少说也得明儿个才能赶回来,里面有名堂。

媳妇,你日天说支书二毛娘的,难不成是支书那狗日的来偷腥。狗日的,太欺负人了。

又不是你媳妇,你吃什么干醋。

俺……俺替袁老巴子急躁。

你个猪,还不趁人家支书今儿个高兴,去求他早些把你砌教室的事情给准了。

媳妇,这样做未免有点那个了吧。

不听俺的就算,那你就等吧,算俺B嘴没说。

王朝想想,摇摇头,又想想,又想想,终于狠下心来,娘的,他不仁俺不义,阴的就阴的,无毒不丈夫。只要能把教室给砌起来,他以后就是和二毛娘日翻了天俺也不管。长痛不如短痛,今天就给他药头下重些。

王朝下床来到天井轻轻打开门,夜风轻轻悄悄的。直往人衣领里、裤管里灌,王朝不禁打了个寒噤。回头添件衣裳,想想。又到抽屉里摸出些什么东西揣在衣兜里。出得门,慢慢把门掩上,猫着腰来到袁老巴子家门前。袁老巴子家是三间土房。锅灶在东屋,二毛的床靠锅灶,中间堂屋,西头是两口子的房间。只听得西头房的床吱吱呀呀地,王朝想不晓得狗日的睡自家的女人是不是也这么卖力,菩萨有眼该让你下辈子做只阉公鸡,长一身死肉采不了水。

里面渐渐没了声息,王朝也困得不行了,赶紧掐掐自个儿的大腿,娘的,老子今儿个也算尝到了苏秦刺股的滋味了。狗目的支书,全拜你所赐。王朝又困又冷,抱紧身子缩成一团。看看月亮要下去了,快三更了吧。“哗”,门闩被抽开的声音,王朝兴奋地站起来:

支书,可把你盼出来了。

王朝,你……你你……

王朝看不到支书的脸,但他知道支书的脸此时一定很滑稽,肯定比紫猪肝好不到哪块去。

支书一把把王朝拉进屋关上门说你想干什么。

王朝不紧不慢地说俺不想干什么,只想请支书能早些把建教室的事给准了,那仓库学生们实在是没法呆下去了。

明天你去村部找俺,俺给你划个条子就成了。

不成,明天不定你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把俺这事给忘了。你支书可管着全村十来个组呢。

那你说咋办?

俺带好了纸笔,只要你按照俺所说的全部记下来就行。

王朝从衣兜里掏出纸笔来放在桌子上,二毛娘讪训地点上灯又躲回房里去了。

王朝念:今天俺嫖了袁老巴子老婆……

支书愣着不动,王朝说你再不写俺就开门喊人,叫全组的人都看看你做的好事。支书觉着王朝说得出做得到,就识趣地拿起笔。

王朝重念:今天俺嫖了袁老巴子老婆,这有伤阶级弟兄的感情,决非人民公仆该干的。俺大错特错。

等写完了,王朝拿起纸片,就着灯光又看了一遍,发现与自己念的没有二样,才客气地请支书签上他的大名。

看着王朝把纸片宝贝似的揣进怀里,支书说王朝你可不能害俺,俺真知道错了,哄你是乖乖。

王朝说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俺知二毛娘知。只要你明天批了建教室的条子,等教室一砌成功,俺立马请你到俺家喝老酒。俺给你赔罪。今天算得罪你了,你大人大量,改日向你赔不是。

第二天,王朝正上着课,村部通讯员找来,交给他一张签着支书大名、盖着村部红彤彤公章的条子。王朝一阵狂喜,对着学生们喊,有新教室了,俺们就快要有新教室了,学生们个个眼瞪得大大的望着他,王朝把字条拿给学生逐个儿看。学生们生怕弄脏弄坏了它,有几个把手在褂子上揩了又揩,揩了又揩,才双手接过细细读,读完,一个个傻傻地只顾笑。王朝背过身子,忍住眼泪,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大字,新教室,新教室,新教室。

秋粮归仓,教室破土动工了。小柳庄到村轮窑厂的路上,来来往往,尽是小柳庄的人。他们的粪箕里挑的是砖,绳子一双抬的是砖,有几个毛孩子挑不动抬不动。索性就用手搬个两块三块的。无论哪一个都高高兴兴乐乐呵呵,比过大年还开心还滋润,

王朝媳妇挺着个大肚子指挥着几个男人挖石灰坑煮石灰,王朝娘和几个女人在~旁忙着踩打刀泥,二毛娘提着小桶来来回回跑着拎泥,袁老巴子熟练地吊角线,砌墙。一个个都忙得不像是在砌教室,倒像自家在砌新房似的,那份骄傲,那份满足,真叫人眼馋。

教室砌好了,王朝又带几个人买来几棵木料,找来木匠师傅砍砍刨刨凿凿,做成了三十来张简单的课桌、长条凳放进去。进新教室的那天,学生们摸摸这嗅嗅那,竟不敢把课本屁股搁桌子凳子上,好像一搁上去就会压坏了那些娇贵的桌呀凳呀的。

搬进新教室后王朝做的第一件事是请来支书到家里喝酒,因为媳妇身子重。不方便,就请了二毛娘帮着锅上锅下地忙了几个菜。支书拎来两只老母鸡,说王朝你媳妇眼看着就要生了,煨点鸡汤让她补补,王朝想推辞,二毛娘却顺手接过去给拴在菜园桩上了。菜端上桌,支书却只坐着,不动杯不动筷。王朝会意,说那东西俺早给二毛娘叫她给烧了,那祸害能留着吗?二毛娘说是,王老师哪会做那缺德事呢。

支书突然勃然大怒,好你个王朝,把俺当猴耍,说罢拂袖而去。留下王朝和二毛娘大眼瞪细眼。什么人呢,说翻脸就翻脸,狗脸上栽毛。

到得寒(天)里,公社有人来调查王朝体罚学生的事。说有人反映王朝这个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体罚学生,有一回冬天追打一个学生,追得人家跌进了塘里他都不罢休,还跳进水去揪打。家长、学生都说王老师着实被冤枉了,那是学生不小心掉进水里,王老师去救他呢。调查组的人说,看来王朝脾气还真是暴,这么多人都不敢说实话,估计是平时被欺压怕了的。大伙说王老师是个大好人,这就是实话!就是这实话!可调查组的人就是不信,强行让几个学生在他们的材料上摁上了于印后,才满意地走了。几天后,调查组来人宣布,王朝因体罚学生引起公愤。故从今日起,取消他的教师资格,新老师将于明天到岗。

庙砌好了,菩萨却换掉了,王朝气得窝在家里睡了三天i夜,还是他老婆看得明白,劝他算了,你做人家纰漏,人家当然要做你纰漏了。王朝反驳。我做谁纰漏了?是狗日的在袁老巴子女人身上做纰漏,我做他纰漏还把证据给毁掉?

没肚子你就别吃这个药。你当你是警察,要布控就布控,要撤防就撤防?你个犟种,当时人劝你你就是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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