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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妻

2009-07-29

章回小说 2009年6期
关键词:泡子小莲小荷

于 是

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她逢人就问刘百岁去哪儿了。见到她的人纷纷逃避,都说可了不得啦,见到鬼了。百岁媳妇死后快烧三七了,这个寻找百岁的女子分明就是百岁媳妇小莲。有胆子大的指给她说:“刘百岁在东大泡子那儿呢,你去找吧!”

百岁媳妇复活了的消息在屯子里炸了窝似的传开了,可百岁却丝毫不知,依旧一个人在大泡子那儿过着孤独的渔夫生活。

从泡子沿到茅草房有一百米光景,沿途都是一踩直冒水的漂垡沼泽,稀疏的芦苇里爬着一条胶皮管子,与它配套的水泵在小草屋前,管子张着大嘴,向稻田里喷着清亮的水。湛蓝的天空飘浮着几朵白云,偶尔刮过一丝小风,轻轻拂动着浅水边碧绿的蒲草,荡起几圈小小的涟漪。稻子才有一尺多高,贪食的鸟儿对它不感兴趣,从上空一掠而过并没做短暂的停留,只传来几声清脆的鸣叫。“你们的鸟语我听不懂,还是愁我的吃喝吧!”百岁喃喃自语,拿起一根草棍抽打着管子里喷出来的水,样子有些懒散和无奈。

自打妻子病逝,他变卖了房地产,为她办了后事,还清她看病欠下的债,剩下的钱就全部投放在这块稻田里。这里有个窝棚,是以前劳动时歇脚的地方。他收拾了锅碗瓢勺,来这里安家。人们习惯称这小窝棚为“水点”,就是为水田提供水源的地点,离屯子至少有十几里地。盛夏时节安谧恬静,初始觉得生活还过得去,日子久了,难免寂寞,吃饭也成了问题,不是无米下锅,而是他根本就不会做饭。每天他有时吃两顿有时吃三顿,锅里的饭不是煳得一塌糊涂,就是黏得像稀粥,甚至一锅饭吃两三天。为此,百岁更加思念死去的媳妇,面对空寂寥廓的远山近水,一个人不免长吁短叹。水边停泊着一条船,不算大,可也不算小。幸亏有了这条船,它保障了百岁的吃喝。每当站在船上撒网,那蓝天白云,绿草野花,菖蒲摇曳着涟漪,清水激荡着飞来落下的水鸟,这一切都能使他忘却烦恼。这片方圆四平方华里的大水泡子还没有主,泡子里天然生长的鱼虾特别肥美。用这泡子里的水炖鱼,原汤化原食,是当地人的可口佳肴。

茅草小房四周,百岁见缝插针种了些茄子、辣椒、黄瓜、土豆,即使说不上是世外桃源,也算得上丰衣足食了。

稻子一天一天地拔节,日子也就平淡地过着。偶尔附近稻田地里的农民过来聊天,但人家都不在这里过夜,一来稻地里没啥大活儿,二来农闲时屯里常有麻将局子,家里又有孩子老婆热炕头,不是必需,谁在这野地里遭这份罪。所以百岁仍然一个人寂寞着。

这天,百岁回屯里去小卖部买盐,一摸兜没带钱。都是一个屯子的人,卖货的大婶说:“大婶赊给你,拿两包去吧。”说着,忽然变得神秘兮兮地又说,“昨天这店里来了个闺女,也买了两包盐。开头我没理会儿,又一瞅,唉呀妈呀,吓了我一大跳,她长得跟你媳妇一模一样,真是大白天活见了鬼了!”

“这,哪能呢……”百岁嗫嚅着。大婶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小莲要活着,我俩就把那片水泡子承包下来,多好!他愣愣地往外走,忘了拿盐,脑袋差点撞到门框上。

“唉,百岁,盐,盐!”大婶喊叫着,眼圈里含满泪水,“可怜的大侄子,那女的不知道是人是鬼,你可要小心啊!”

百岁丧魂荡魄地回到水点,天已经黑了,他感到小草房似乎有人进来过,炕有些热了。劳累一天,来回走了多时的路,躺在铺着干草的土炕上,饭也懒得做,就恍恍惚惚地睡着了。

他梦见媳妇小莲放上炕桌,端上一盘冒着热气的清炖大鲫瓜子。这鱼跟她平时炖的鲫鱼一样,有一股隔路(特别)的香味,那是白砂糖的甜味,陈醋的酸味,总而言之,是他早已习惯了的那种香味。猛然,他一骨碌醒来。天已放亮,肚子里咕咕叫着,从昨天到现在他还没有吃饭。回味梦里的情景,他只有苦笑。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怪不得做了一个吃鱼的梦,原来是肚子挺不住了。

他起身找昨天放在桶里的活鱼,鱼却不见了。

揭开锅盖,更奇怪的是,锅里放着米饭和清炖大鲫鱼。帘子下面有水,显然是昨晚他回来之前有人进来做饭炖鱼,把给他留下的焐在锅里,现在还有些温乎呢。百岁端起来闻了闻,竟然和梦中的味道一模一样。他多时划不过腔来,也是饿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填饱肚子再说。

他吃着鱼,那熟悉的美味令他格外亲切,除了去世的小莲谁能做出这么可口的鱼呢!这大米饭做得也好,不烂不硬,浓香,有咬头。这做饭的人是谁?明儿得找到他,整上几盅酒,跟他美美地喝一顿。小莲活着的时候,常常给他烫二两,那可都是干完累活儿才有的待遇。那时小莲的眼光柔柔的,说:“百岁,瞧你累的,整两盅解解乏吧。”那酒,像涓涓细流淌进爱的港湾,在避风的彼岸筑起二人世界的小巢……

如今,他已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主儿。夜个儿睡得足,现在精神饱满。太阳已经离开地平线,赶紧收拾了碗筷,穿上皮叉(橡胶裤子),“吧唧吧唧”地踩着漂垡,奔水泡子去了。

夏日的天空蓝瓦瓦的,与洁白的云朵搭配到一块,谐和,安详,花草树木间飘荡着一股神秘莫测洪荒远古的气息。那些绿浪连天的稻地生长着农民的梦想,与那片富庶的水域连在一起。空气里的水腥味越来越浓,泡子上空缭绕着的雾气逐渐淡薄。不时响起“哗啦哗啦”的水声,是那些调皮的小鱼跳出水面,也许是想看看风景,也许是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便慌慌张张地缩回水里。江鸥在这个时候趁机俯冲下来,叼起小鱼飞走了。或许,妻子小莲正是那条倒霉的小鱼,被上帝抓去了。这水里的鱼是捕不尽的,但愿女人比鱼还多,上帝也是抓不尽的,会有更好的女儿家送上门来。

渔船在背风的河汊子里停泊着,轻缓地、很有韵律地晃动着,在清晨的阳光下,安谧,恬静,像婴儿的摇篮。百岁跳上船尾,熟练起锚。船中央安装着避雨的帆布舱篷,今日亮瓦青天的用不着布篷,百岁动手把它拆掉。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情景使他惊呆了。

船舱里铺上了干草,里面侧身躺着一个女人,茅草几乎覆盖了这人的全身,就算是偷鱼贼也不该如此大胆呀。

“起来!”百岁两只脚左一下右一下地踩动船舷两侧,小船骤然摇晃起来。那女人惊慌地从茅草里钻出,她穿着粗布衣裳打着补丁,也许是猛烈的摇晃搅翻了五脏六腑,或者是夜宿水上着了寒气,她竟趴在船帮上呕吐起来,反而闹得百岁有些过意不去。

“你是谁,为啥睡在我的船上?”

百岁追问道,但口气放缓了许多。

那女人呕吐了几口,兀自气喘,将脸扭转过来,顺手捋了几下头发。瞬间,百岁看见她肿胀的脸满是尘土,粘着枯草叶子,双眼像两道缝隙。细瞅瞅,竟然有点面熟。他来不及细想,便生出恻隐之心:唉,也是个苦命人,就不要苦苦相逼了。

“小姐姐,你到底是谁呀?”

“我,是要饭的,无家可归了!”

她捧起一捧水,他以为她要洗脸,她却一口喝了个精光。这使百岁顿生怜悯:“小姐姐,你先忍耐一会儿,等我起完网,到水点儿喝碗鱼汤吧。”

她眼里放出光芒:“小哥儿,要我帮帮你吗?”

“你……好吧。”

碧绿的蒲叶在水面上欢快地婀娜起舞,仿佛怀着什么激动的心情,涟漪一圈一圈地扩散,画着一个又一个圆圈。百岁说:“你去敲响边儿吧。”

“啥叫……敲响边儿?”

百岁告诉她如何做。她按照他的吩咐下到水里,不停地敲打着水面和水草。溅起的水花飞到她的脸上、身上,她毫不在乎,不停地“嗷嗷”喊叫着。百岁划起小船,心情十分愉快,她的出现是个好兆头,网上的收获还真不少,挂到好些半尺来长的鲤拐子,还有鲫瓜子和胖头鲢子。在就要收兵回营时,忽听那女人一声尖叫,身子栽歪在水里。她爬上岸,扳起脚,看见脚掌流出一丝殷红的鲜血。

来不及摘鱼了,他将挂网和鱼一起装进胶丝袋里。随后抠起一捧泥巴,糊到她扎破的脚上,用蒲草叶子缠起来,弯腰背起她往水点儿走。

她伏在他的背上,使他又体会到那种久违的感觉。他不禁有点恍惚,天光水色,漂垡沼泽,远山近树,杂草野花,这些熟悉的景物都因为有了她而变得美丽温馨,生动鲜活。唉,男人也许真的离不开女人,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些生离死别缠绵悱恻的故事呢!

“小哥,累坏你了,快让我下来吧。”

“刚扎破了脚,哪行!”

“一个穷丫头,没那么娇贵!”

百岁自然没有放下她,穿过稀疏的芦苇,回到水点儿的茅屋。先包扎她的脚,然后做饭,两个人一同吃了饭。

傍黑前,百岁“吧唧吧唧”地回到船上去。今晚好月色,可以撒网捕鱼。茅屋让给了受伤的女人,船走开一段后再回头看,茅屋跑到大甸子深处去了,黑黝黝的,神秘而又有些恐怖。他睡在她昨夜睡过的茅草窝里,这个漂泊的摇篮倒也舒服。一夜无话,早起时他没有起网,昨天挂的鱼还没有吃,不如早点儿回去洗鱼炖鱼,让那个凭空而来的小姐姐,哦,也许是小妹妹尝个鲜。当他远远地望见茅屋已升起炊烟,不禁有点莫名的冲动,随即加快了脚步。

进了门,他的眼睛一亮,茅屋里的一切与原来大不相同,所有的陈设都已井然有序。那女子正在灶前忙活,见他回来了,她慌慌的,活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忙中出错地说了一句:“刘百岁,你回来了?”

“嗯哪。”他机械地回答,忽然醒过腔来,不解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哦……哦……”她支吾着,赶紧岔开话题,“小哥,你是个好人,赶快吃饭吧。”

早餐不但有鱼,还有鸡蛋炒韭菜、柿子拌白糖。百岁没有细想,只顾狼吞虎咽。

“前天也是你做的鱼吧,怎么味道一个样呢?”

“不好吃吧?”

“好,太好吃了。”

吃完饭,百岁说:“来,我给你的脚上药。”

“没事了,不咋疼了。”

很久体验不到的幸福感觉顺水推舟般地驶入了百岁的心田。二茬子光棍难熬呀,真想这女人能够留下。想着心事,百岁不再言语了。

“小哥,”

“嗯?”

“你咋的了,是不是给你添了麻烦,你要赶我走了?”

“没……等你的脚好了再说吧。”

第三天早上,百岁睡在船舱里还没有起来,那女子就送饭来了,是热汤面,里边卧着鸡蛋。

“小哥,我怕你夜里着凉,趁热喝了吧,解解寒气。”

百岁从船舱里爬起来,打了个喷嚏。他不好意思看对方,毕竟一男一女非亲非故,他不想让人家看出自己有非分之想。

吃过面条,女人收拾碗筷走了。百岁起完挂子,提着鱼回来,进门不经意地看了那女子一眼。这一看不要紧,把百岁吓了个灵魂出窍:她那白皙的脸蛋,那端庄秀丽的眉眼,怎么看都和死去的小莲一模一样,初见时那张肿胀的脸怎么变啦?这不分明变成了另一个小莲嘛!坏啦,她真是个鬼,世界上真的有鬼么?在这荒草野甸子不见人家的地方我遇见鬼啦?他脸色大变,倒退几步,胆战心惊地说:“你,你,到底是人还是——妖精?”

“咯咯……”那女人开心地笑着,“你看呢?”

百岁大惊,手里的鱼掉在地上:“怪不得卖盐大婶说,她、她、她看见鬼了,我、我对你不错,你、你、你可别害我呀!”

他浑身打颤,嘴唇哆嗦着,本想拔腿逃跑,可他吓坏了,双腿迈不开步,两只脚仿佛不是自己的了。

女人见他吓成这样,赶紧叫了一声:“姐夫,你别怕,我是小荷呀。”

小莲活着的时候,是说过有个妹妹叫小荷,可没说过长得一模一样,眼前这女子到底是鬼还是小荷?他满腹狐疑,不敢近前。

1998年一场大洪水冲毁了一家四口在江边的土房,父母落水双亡。小莲与小荷这对双胞胎姐妹从洪灾地区逃出,一同去南方打工。老板有两家工厂,分别在两座城市,姐妹二人被分开在两地劳动。两处工厂劳动条件都很差,管理人员对待女工十分凶狠。姐姐小莲认识了在厂里打工的刘百岁,二人一见如故,他们不想在那家厂里受气,要求辞工不干。厂里不但扣发工资,按照合同规定还要罚款。一天夜里,二人逃出了工厂。小莲给要好的工友留下一封信,要她转告妹妹小荷,她与百岁回乡结婚了。就这样,小荷拿着姐姐的信,千里迢迢前来投亲。到了村里她才得知姐姐已经因病去世,在悲伤痛哭之余,她冷静下来,反正自己也是无家可归,她想看看那位没见过面的姐夫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百岁听说她就是小荷,心里还是不落体,只觉头脑晕晕乎乎的,疑惑地说:“两天前你是个肿脸小眼睛的……现在变、变、变了……这能……是人么?”

小荷拿出姐姐求工友转给她的信,说:“我饿得挺不住了,吃了水煮的灰菜,中毒肿了脸,现在不是好了嘛!”

百岁接过信,瞅了一眼,再看小荷,只见她脸蛋粉红似白,有神的大眼睛透出微嗔的笑容,暗想她是小荷,不然,怎么可能这样像小莲呢?

小荷见他还愣怔着,瞪起好看的大眼睛,生气地说:“还信不着啊,我和姐姐是一对双胞胎呀!”

“我信,我信,当然信!”他急急忙忙地说,同时暗想:莲花、荷花,是同一种花,她俩当然是孪生姐妹啦!

此刻,小荷含泪而泣;百岁一时束手无策。

晨起的凉气全部散去,一望无际的大泡子一片晴朗。不一会儿,茅屋上空又飘起了迷人的炊烟……

责任编辑成林

插图任义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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