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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年前胡适与刘大杰所做的一次学术批评

2009-07-14

青春 2009年6期
关键词:西厢西厢记标点

金 钟

老子《道德经》曰:“大道废,有仁义”。近代以来,为维护学术“天下之公器”的神圣地位,学术批评一直是近代学术改造中的一个重要方面。近日偶翻80年前的《现代评论》,看到当年的两篇学术批评文章,作者分别是大名鼎鼎的胡适和刘大杰。这两位重量级的学者从各自的角度出发所做的这次学术批评,可为目下进行学术规范建设提供有意的借鉴。

1925年5月2日,胡适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廿一期上发表了一篇题为《胡说》的文章,对王统照翻译Longfellow《克司台凯莱的盲女》诗所犯的错误提出了强烈批评。王统照译文发表在上海《时事新报》副刊《文学》第169期。胡适先是看了篇末的两条小注,发现其中有误。胡适指出王统照将This old Te Denm翻译为苏格兰的一个地名,实在是荒谬,因为“Te Denm是一只最普通,最著名的颂圣歌,Te是你,Denm是上帝。原文第一句为Te Denm Landamus(上帝啊,我们颂赞你),因此得篇名。这是天主教一切节日及礼拜日必用的歌,所以什么小字典那里都有此字。我们正不须翻大字典,即翻商务印书馆得《英华合解辞典》(页一二三三),便有此字。”胡适接着追问“这又不是什么僻字,王统照先生为什么不肯高抬贵手,翻一翻这种袖珍字典呢?为什么他却捏造一个‘苏格兰的一地方名的谬解呢?”

由小注中出现的错误,胡适怀疑正文译文的正确性。他进一步核对原文,发现正文内容的翻译也存在许多错误。具体考证完错误后,胡适批评道:“近来翻译家犯的罪过确也不少了。但我们的朋友,负一时文誉如王统照先生者,也会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我真有点‘心喷涌,笔手扰了。”批判语气是相当严厉的。

对于胡适的批评,李健吾先生认为有派系的因素。他在《怀王统照》一文中,为王统照辩解,说胡适“因为他(王统照)翻译错了写文章骂他,话很刻薄。我相信胡适如今一定很后悔,因为他有时候感情旺盛,专爱骂不属他那一体系的年轻人,并不公平,譬如说,他捧伍光建的翻译,捧上了九十九天,可是天晓得伍光建后来造了多少冤孽。商务印书馆是卖名子的书店,还一直当食粮送给中学生做英文课外书读,真是害死了人。”

的确,知识分子群中,有时因政治倾向上的相似,有时候因学术观点、学术理路上的相同,有时则纯粹因为机缘关系,分别形成不同的圈子,有些人往往身处几个不同的圈子,这是常见的现象,历来如此。胡适对王统照的批判,或许有派别的因素,但胡适指出的问题,确实是存在的。因此,就学术严谨性而言,胡适的做法没有什么可非议的地方,所以他也不可能有什么后悔之情。王统照对李健吾有发现、提携之恩,李对王心存感激,认为王是“天下第一大好人”,也是人之常情,但若因此对王统照心存回护之意,似不足取,有违“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的学者之道。胡适捧伍光建的翻译,是否值得肯定,关键要看伍氏译文受胡适所“捧”的内容是否有真正的学术价值,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不应以伍氏“后来造了多少冤孽”而否定他前期受胡适所“捧”的学术工作。学术批评的一个基本要求是“对事不对人”,不能以言废人,也不能以人废言。在学术批评中掺入个人感情、学术派系等因素,往往容易蒙蔽事实真相,而变成意气用事,极端者往往将正常的批评变为谩骂。此类事情屡见不鲜,应为当代学者引以为诫。

刘大杰先生的的书评《董西厢上面的错误》发表在《现代评论》第一卷第廿三期。这本书是昆山一名叫陶乐勤的人重新标点的,在书的序言中,陶乐勤写道:“《西厢记》最流行的,为王实甫的《西厢记》,与关汉卿的《续西厢记》。当昆曲在舞台上竞演的时候,王关的《西厢记》,以合于排戏,遂至王关的《西厢记》,风云于时。”刘大杰指出,“这段话,简直是荒谬绝伦。王关的《西厢》,在昆曲并不能排戏。能够排戏的,是《南西厢》。并且王关的《西厢》是北曲,并不是昆腔。”刘氏认为,这个错误是无可讳言的事实。

刘大杰从陶氏书中找出十八条严重错误,一一加以订正后,对许多常识性的错误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写道:“我在这里有几句话要敬告陶君的,就是古书有古书的价值,实在是用不着我们后来的人来替他重编和改削,假使重编没有错误的时候,当然不能说减少了原书的价值,要是像陶君这样随便的重编古书,那就不仅欺骗自己,确实是自欺欺人——一般的青年——了,欺骗了自己,当然不关紧要,欺骗了一般无辜的青年,那就可以说只想出风头而不要良心了。”立场、观点均极为鲜明、清晰,语气也相当严厉。

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又被称为《弦索西厢》或《西厢掐弹词》,是今存宋金时期唯一完整而又标志了当时说唱文学水平的作品,也是王实甫《西厢记》以前写崔莺莺与张生爱情故事的最完美的作品。刘大杰先生是古典文学专家,对这样一部名作自然是很熟悉的,因此,刘氏对陶氏的批评可谓中的之论。刘先生深厚的学术功力与严谨的学术态度表露无疑。

刘大杰先生早年以《中国文学发展史》见重学林,惜乎后来命运多舛,被迫一改再改。近几年,原本才又重新印行。他批判陶乐勤胡乱重编古书,但是后来他也因标点《袁中郎全集》而被鲁迅等批评。曹聚仁先生也写了一篇《标点三不朽》,刊在《上海晨报》副刊上,讽刺批评刘大杰先生。刘大杰先生任教的暨南大学的学生也在课堂上问他笑他,这件事在当时影响不小。陈四益在2003年11月14日《解放日报》上发表《刘大杰修改文学史》(这篇文章收入陈四益著《臆说前辈》,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出版。)文中说到,“《袁中郎全集》的标点,其实并非出自大杰先生之手,而是一位从事革命活动的朋友(也是文化界的一位名人),因生活无着,借大杰先生之名,标点此书,弄几文稿费谋生的。大杰先生当时既不能道破,后来又不愿使朋友难堪,宁可自己背着这骂名。”如果确如陈先生说言,人们又可目睹刘大杰先生可敬的另一面。不过,这话是需要落实的。

八十年前的胡适和刘大杰两先生的学术批评,可以当成当时学术打假的一种表现。目下,翻译作品错误百出,古书注释任性附会的事例,已是比比皆是,屡见不鲜。将Mencius(孟子)翻译成“孟菲斯”;或者轻言重新解读《老子》,宣称发现老子,推翻几千年来学者们的陈说,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表面上空前繁荣的中国学术,实际上被无价值的泡沫所充斥。中国学术的真正进步,需要不慕虚名的“素心”治学者,也需要严肃且严谨的学术批评人,就后者而言,我们能否从前辈学者那里吸取经验和教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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