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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合欢

2009-07-14

青春 2009年6期
关键词:梧桐老子

刘 超

谨以此文,献给那日渐面目全非的故园,献给那些渐行渐远的日子。

——作者手记

是在晚秋的朔风中,我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乡。

土灰色的天空,枯瘦干涸的河流,空空如也的旷野,只有无际的荒草在晚风中寂寂摇曳。——这,就是我生活过许多年的故乡么?我问自己,却没有答案。唯一的答案,就是我确乎已经踏上了这熟悉而陌生的土地。那条依旧细瘦绵长的山荫道引着我往前走。

那天我去田野里看我们家的梧桐。梧桐倒还在,只是树蔸上大都添了几道崭新的刀痕,好似一张哭泣的嘴巴。桐油从刀口处泄露出来,然后结成一团。而就在三步之外的另外一片梧桐树全不在了,只剩了一株孤零零的合欢立在那里。那是福生和路生家的。十几年前,我们一起在各家地里种了一大片树苗。有些特意栽下的树没成活;信手种下的那株合欢,居然就活了。它在两家田地的交界处,我们就把它让给了路生家。没想到,转眼间,“这树就这么大了!”我感叹。大哥笑了:别说树,拿镜子照照俺们自己吧!

我们家那树怎么就有刀痕呢?路生家的树怎么就没了呢?我问父亲。父亲吱唔了半天,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说:莫管了,那是人家的事。我问母亲,母亲也不说。

正这时,门外传来了叽里哇啦吵架的声音。一个是粗重的男低音,一个是尖利的女高音。我正要出去看个究竟,门口面突然闪进一条人影。对方斜着眼睛瞥了我一眼,那很多眼白的眼睛,让我顿时觉得似曾相识。对方开始和我母亲低声搭话,说着说着,掉转头,似乎很吃了一惊,哎呦一声嚷起来:嗬,这不是南生么?!

细听这熟悉的声音,我才知道对方是谁了。多年不见,她还没大变,单是瘦长了许多似的。这时,那粗重的声音也进来了。一个比我高半颗头的小伙子像一堵墙似的横在门前。五婶立即噤了声,简单挤了几句话就往外走,走时留下话,让我有功夫就去她家坐一坐。她的步子已经不再像当年那样稳扎,那样“抖”,倒显出几分虚飘来。经过那男子身边时,她的步子变得格外地轻,格外地快,简直是一溜烟从那边闪过去了。

她这一走,一直死愣愣地白眼着五婶而一言不发的那个的小伙子才活泛过来。

二哥是我呀,不认得了?我路生呀!

路生?几年没见,都这么高了?

高顶个鸟用!路生很是不屑地说着。他一张嘴,那突出的喉结就更突出了,一上一下地蠕动着,似乎马上要迸射出来。

不待我多说,路生就已经熟门熟路地坐下来。于是敬烟,泡茶,喝茶,寒暄。

哥这些几年在外面忙着发财么?也不回家看看。这次回家也不给老弟吱一声!要不我来接你一下也好嘛,老弟好歹有摩托了么……

他一边说,一边吸着烟,偶尔轻轻一弹,把灰烬震落。他和烟卷最亲近的那两根手指已经像熟透的芒果,黄乎乎的。看着眼前这位能言能语的大小伙,我怎么也没法和前些年那腼腆内向的堂弟形象扯在一起。聊着聊着,话就渐渐少了。坐在一旁的父亲趁机半开玩笑半是认真的笑问:路生呀,家里是不是又闹内战呀!

路生愣了一下,即刻撇撇嘴,说:她管了我们几十年,像什么样子!我们都这年纪了,也该让我们自己来当家了么!

我这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只说:有什么话还是好好说么,一家人,总不能伤了和气。叔叔婶婶也操劳了几十年,不容易!

路生嗯呀嗯呀地应承了半天,打了一会儿哈哈,脸上就有点挂不住了。最后,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把才吸了几口的烟猛地一下摔在地上,一脚跺下去,就站起来了。该回去了,他说。

他走后,父亲才满是忧虑地叹息道:老五英雄了半辈子,没想到最后还是要败在子弟上!

我这才知道关于五叔家的点点滴滴。

五叔素来勤俭,起早贪黑地忙了几十年。早些年,他刚结婚,他爹给了他几副碗筷就让分了家,连锅灶都得他自己一手水一手泥地去挣回来。还好那时形势放开了,他就上矿山搞副业,跟大伙儿挖钨矿。虽然干到最后还只是个小喽啰,但十年八年地干下来,他总还是攒了一点小钱。本来是预备要给福生娶亲用的,没想到,这小子,老婆还没看成,钱都被花销得差不多了。福生都二十好几的年纪,才一米六的个头,吊肩膀,刀削脸,后背就跟一张弓似的;整一个歪瓜裂枣的模样。没想到,运气来了,也活该他娶老婆了。有次相亲时居然还有人看上他了。看上了,就得办事。办事,就得有钱。福生哪还能有钱?钱还得两老子去挖,去抠,去求爷爷告奶奶地借。五叔五婶就大干开来了,养了一大群猪,还养鸡,养鸭,养鹅,养鱼,养兔子养鸽子……乡下能养的东西都养了。累得两老子差点没断气。一年下来,钱挣回来了。儿媳也就被挣回来。按说这也该是个好事,可儿媳不是个省油的灯,这家里就有好看头了。这儿媳能耐不大,脾气倒大得跟箩筐似的:活是从来不干的,吃要吃最好的。这也没什么,没想到还管着自己丈夫,不让他好好做事,只让整天闲着手脚,小两口年轻轻的,单是穷吃海喝的。这日子还能过不?自打去年生了双胞胎后,她就别提有多神气了。以前是当公主,现在成了皇后,眼睛都长头顶上去了。

这可好,添了这儿媳,大儿子变样了;小儿子也跟着变了样。一家人都吃着两老子。两老子有的是干不完的活,干完活后还要回家给弄吃的,弄得不好吃,还有受不完的气。这还是人过的日子么?

这还没完。福生被枕边风吹昏了头,闹起独立起来。说是要“抢班夺权”,逼两老子把钱交出来,让他们当家。福生一闹,路生也跟着闹。福生要把两个娃娃托给两老子养着,自己小两口子吃快活饭去;路生要求也给他讨媳妇,要不然,两老子就管干活,把所有的进账归他管。这年轻轻的什么活都不干,却要当了这家。老两口当然不愿意。一家人,三条心,这日子怎么过!这家里的吵闹声就再没个完。一大早是吵,天黑回到家还是吵:这家已经不是家了……

五叔那么枭雄的人,还镇不住他俩?我纳闷。

父亲摇头,说:你五叔是有两下子,可老虎再毒对自己的儿也下不了手呀!再怎么都是手背手心的肉,谁就能狠了这心!你五叔身子骨平日时还好好的,去年还收徒弟教人功夫呢,今年一骨碌就不行了。没病,就是给气的,气病的!这一倒下,什么病都捱上了。人是整个儿不成样子,简直就没法看!那两小子,前些年还好端端像个人样,怎么在外面捣鼓了几年回来,就一下子变了样呢!嗨,命呀!……你这做晚辈的,哪日抽空去看看也好。都这把年纪了,见一次少一次了。

我点头。父亲不搭话,只是接着一个劲地感叹起来:你不知道,现在呀!村里这帮年轻人,就没几个和爹娘一条心的。这几年过门的媳妇,没一个能下地干活。庄稼人都不像庄稼人了,大片大片的地抛荒了。再过十年八年,我们成老骨头了,可怎么办呵!

那些梧桐你是看到了的。那就是路生下的手。说是要逼宫,让两老子放权。现在到处兴盖房子,建材都涨价,木材涨得厉害。这桐木很有价。路生把这些树砍了去,可没少挣钱呢!

原来如此!

连我们家的梧桐树也差一点跟着遭了殃。还好!当年那茂密的树林早已被伐得差不多了。我庆幸我们的树都幸存下来了。父亲叹道:咱们这些树,也不是没有人打过注意。现在人都疯了,见了像样的树眼睛睁得比牛卵还大呢!嗨,这世道……

那干嘛还留着呢?我不解。

父亲一怔,只说:你们兄弟俩种的,当然得给你们留着。再说,你们都大了,一年到头在外边,我和你娘见不着你们。留着这树,看了也有个念想嘛!——幸亏父亲,让我们的树保存至今。只可惜,这些树早已失去朋伴,稀寥得可怜了。

那些树当年可是我们四人一道种的。树种下去,见风就长,长得那样密实,后来就分不清彼此,只好以田地来划分给各家。那些年,他们兄弟两为着这些树,可没有少下功夫。尤其是路生,每到夏秋两季,雨水不勤的时候,他就要拿了瓢给树浇水。那较真的劲儿,真让我们闹不明白。有时他还特意解了拉链,用那热乎乎的液体,亲自给树浇灌,说是这个比水营养多了。

那些年,每当天气晴好的下午,大人们总要在这田里劳作。我们几个就偷偷摸摸爬上树,在林间爬行,奔跑,捉迷藏,掏鸟窝,什么乐事没有!五婶怕我们摔下来,总是吓唬说:快下来快下来,树要断了!说过好些次,树就是不断。我们再不吃她那一套。后来,五婶就只好说:路生,你可不能把树弄坏了。要是弄坏了,可就是你们自己吃亏了。路生问:为啥?

这树是我和你爹预备给你们娶亲的!

路生还小,不懂,就问:什么叫娶亲呀!

五婶说不清楚,只说:就是……就是做家具,就是做床铺、厨子、桌子凳子什么的,都是管用的好东西!到时候,娘和你爹把这树做成新崭崭的家具,给你们两兄弟预备着!

路生说:那我就不要了。

为啥呢?

恁好的东西,我不舍得用;我要留着,给娘娶亲呀!

五婶嗔怒了:二百五!娘都有你们了,还要娶啥亲!

这事后来就成了村上著名的笑话。那时听到人家这样调侃,五婶总要羞涩了脸,末了,却还是要捎上一句:不过这孩子倒还是有那么一份心,知道还有个做娘的!

在中学晃荡了几年后,路生再也不愿念书,就到广东打工去了。第一次回家过年时,路生给他娘买了一件灯芯绒。五婶高兴得皱纹都笑出来了,连续半个月都穿着这衣服四处串门。哎呀!我们家路生这傻孩子呀,我让他什么都莫买,人回来过年就成!不,他就不!硬是给他娘买了件衣服。喏,就这,就这!

这孩子!五婶还是时不时把这句话挂在嘴上,嘴角露出抑制不住的笑容。是的,他们能不高兴么!他们的孩子已经长大,已经会挣钱,却没有到急着要娶媳妇的年岁;所以还是真正属于爹娘的。那些年的五婶是幸福的。幸福的五婶,仍然念着那些树。他们在等着树长大,没准还真就等着用这给儿子做嫁妆。一年又一年。可是,等树真的长大了,儿子也长大了。长大了的儿子,已不需要这树。他们拿树换成了钱。

后来我去看五叔。才病倒没几日的他,已经失了形,只有一副骨头架子牵连着。他已很少说话了,只一个劲挤着笑容。笑得很是勉强、吃力。那样的笑,却比哭还让我窝心。五叔只一个劲地攥着我的手。南生,你叔我没本事,闹笑话了!……我一个劲地安慰他。他不听,只是自顾自地说开了。没想到自己英雄一世,最后会这样!他苦笑。我说叔你千万甭这么想,人这一辈子谁能没个沟沟坎坎,等这坎过去了,后面就好了。五叔只是摇头,一个劲地摇头。末了,只叹了一声,说:这两小子,还没到可以当家的时候。都这年纪了,还这样!啥时候能懂事呵!

这时,隔壁房间里传来了男低音和女高音压着嗓门的吵架声。我知道自己来得很不是时候,便准备着告辞。临别,五叔仍一个劲地抓住我的手。南生,你叔是真不行了;你们也算是兄弟,以后多难为你了……

我开始打理行囊。行前,我又一次来到这地方,我曾多么熟悉的地方。斜阳西下。在西下的斜阳中我慢慢地在原野中信步走着。这里曾有过多少的故事呵,可惜,而今只剩了无限的荒草。荒草连天,当年的一切都不见。

你滚!你滚!你要是现在就滚,老子用这木材给你打嫁妆!你要是还赖着,以后要滚了,连一根鸡毛都不许带走!

在秋风中,又传来那熟悉的粗重的男中音。接着凌空而起的是那尖利的、几乎是哀号的女高音。你再说,再说我就……接着是一声锐叫,然后是撕打的声音。衣物被扯烂的声音在风中尖利地划过。我不愿再听了。继续朝我们的树林走去。——当年那茂密幽深的树林,早已消失得了无踪迹。梧桐、法桐、香樟、榕树、苦楝、白杨、枫杨……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高高矮矮、曲曲直直的树木,都已被砍得差不多了。而路生家的地上,惟一剩下的,就是那寂寞、瘦小而畸形的合欢了。

我们家的梧桐,失去了朋伴的依靠,也在朔风中瑟瑟发抖。哗哗的声音,如海浪一般起伏不已。

暮色已深。晚风袭来。在土灰色的天穹下,惟有这空漠无际的原野,在这一望无垠的原野中,惟那些梧桐在摇摆着,颤抖着。而那畸形的合欢,已然了无生气,在晚风中独自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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