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　唐

大宗师说，有物先天地。小鸟执著地衔五色杂物回巢，小兽执著地叼五味杂物回穴，人执著地患得患失，物欲的程序设计早于鸟、兽和人类的出现。

中文总结男人的物欲，最简洁的是《金瓶梅》。崇祯版《金瓶梅》的序言猜想书名的由来：“盖金莲以奸死，瓶儿以孽死，春梅以淫死，较诸妇为更惨耳”，所以用这三个人的名字缩成书名。我的猜想是，金子似指潘金莲，实指财富，瓶子似指李瓶儿，实指酒，梅花似指庞春梅，实指女色。金钱酒色，是中国男人最大的物欲。

外国男人也是男人。英文总结男人的物欲，最简洁的3W：Wealth(财富)，Women(女色)，Wine(酒)，和《金瓶梅》总结的一模一样。也有说5W的，添了Watch(手表)和Wisdom(智慧)。手表本来就是西方物理学和工业化的产物，中国人胆敢爱智慧，思考星空和道德律的，有史以来不是被招安后阉割就是被简单杀掉活埋掉，所以手表和智慧不在中国男人的传统物欲中。

我原来不理解为什么财富也是一种物欲，觉得财富应该是实现其他物欲的基础，不应该和其他物欲在一个层面。后来见了些挣了一千万想十个亿、挣了十个亿想一千亿的男人，渐渐明白，这时候的财富已经不是其他物欲的基础，本身已经是一种最大最变态的物欲了，尤其是对于生理上有自卑、童年有悲惨记忆的男人。

过去十多年，我经历了从物质极度匮乏到物质极度泛滥的时代。

十多年前的酒，是暖水瓶打来的散装啤酒和玻璃瓶打来的散装二锅头。散装啤酒到家已经热了，喝干几个暖瓶也不醉，觉得过去几缸几缸喝酒的水浒好汉不过尔尔；现在的啤酒是不在青岛生产、不用崂山泉水的青岛瓶啤。现在的二锅头有500块一瓶的，光天化日之下说自己窖藏了20年、30年、50年。

十多年前的色，是将校呢制服黑皮靴大波浪卷花头叼美丽牌香烟的国军女特务和坚贞不屈宁死不从的我党妇女战斗队长；现在的色，是上海淮海路上被时尚杂志长期指导下的女白领，是北京后海湖边溜达的女记者和女编辑，是腊肠小陈和劈叉小章，是硬盘里30G的饭岛爱和芹直美。

十多年前的财富，是陈佩斯点100张100元的人民币；现在的财富是比拉斯韦加斯还大20%的澳门博彩和中国富豪榜。十多年前的好表是海鸥和上海，现在的好表是三问月相万年历陀飞轮百达翡丽和清宫鎏金铜镶嵌珐琅料石转花花盆顶报时鸟音乐钟。

物件的确存在高低贵贱，但是物欲并没有太多区别。可以追求对物件高低贵贱的品味的增进，但是别指望物欲能有终点。你登上华山，你会想着泰山。你登上珠峰，望着天空得了抑郁症，感觉人生虚幻。或许正道是这样：知道这些高低贵贱的差别之后，通过勤修苦练意识到，这些差异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同物质在不同时候，给我们的同样的细小的快乐和温暖，仿佛黑暗之中，顺着自己的感觉，向一只姑娘的小手握过去，不管它产于河南还是法兰西，不管它抹了大宝SOD蜜还是资生堂的胎盘润手膏。只有在这种见识下，才能捡到篮子里就是菜，烂梨也解渴，才能不强取豪夺，不拧巴，不折腾，和谐美好。

大宗师说，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

关于高考作文，冯唐想说的是……

我认为高考作文应该考察学生是否能想明白和是否能说清楚。想得明白是指是否逻辑通顺、符合常识、独立思考，脑子里没有过多积水。说得清楚是指是否结构平衡、语法正确、措辞适当，舌头是否能伸直。高考作文不应该是筛查小反革命或者考察小同学们的反革命潜质，不应该强调政治正确和爱党爱国爱人民的赤诚。高考作文也不应该强调文笔优美或者见花月伤心的文人情怀。

2009年作文题目中最不想做的是？

“诚实善良”和“‘弯道超越之感悟”。

关于高考作文的记忆……

个人参加高考是1991年，当时的作文题目是材料作文，很烦琐的材料。

关于这篇作文的写作感受⋯⋯

和其他命题作文一样，爽和不爽之间。比考生幸福，可以从十来个题目中选一个，可以上网查名人名言来引用，可以一边喝茶一边写，有编辑催稿，但是可以熬夜赶，不用在两个小时之内。★

(冯唐，中国新生代作家的代表人物之一，著有《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万物生长》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