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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塔

2009-06-18

作家 2009年6期
关键词:莫德

柳 营

柳营浙江龙游人。2001开始小说创作,2002年在《中国作家》发表小说处女作,2003年获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奖,2004年小说集《窗口的男人》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同年加入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高研班第三期学员。另出版长篇小说《树鬼》《梁山伯与祝英台》《在鱼水之慌中老去》等多部。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小说精选》《短篇小说选刊》及各种年度选本转载,至今在全国各大刊物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其中篇小说《阁楼》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现为浙江省衢州市文联专职作家。

我像蜘蛛,

命运就是我的网。

我把网织好,

还住在中央。

呀,我的网甚时节受了损伤!

这一坏,教我怎地生长?

生的巨灵说:“补缀补缀罢,

世界没有一个不破的网。”

——题记

第一章

1

莫德离开她的城市,独自居住在一个叫“梨”的村子里。

有弯溪水呈S形从村子中间穿行而过,将村子分成东西两大块区域,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幅巨大的太极图。村口有几棵古樟树,莫德那幢木结构带阁楼的二层老屋就在村口的西侧。

老屋前有院子,正对着穿村而过的清澈溪水,屋后有木走廊,对着不远处的山谷。

是个种满了松树的山谷,有青石板路从村子这头连着山谷那头。那是一条长长的小道,完全覆盖在枝头间跳动着小松鼠的松柏树的拱阴下。青石板路迤逦延伸,仿佛一条幽长而又神秘的隧道,而两排茂密的松柏构成了隧道的圆顶,圆顶的颜色随季节而变化,丰富而奢侈。

顺着小道走到山谷深处,是一个寂静的坟场。梨村人死后,都葬在这里。在梨,死人跟活人共在。

2

阿朱老人,八十六岁,住莫德隔壁。

他一年四季都穿着套灰蒙蒙的旧衣服,喜欢蹲在屋檐下晒太阳,不坐板凳,就那么蹲在地上,一蹲就是老半天。

有时,他也会去村口的小广场,那里人多,待在人多的地方让他多少觉得温暖。他并不靠近前去,就在圈子外面,低头,蹲着,听别人说三道四,自己从不插嘴,偶尔发出一连串足以窒息的咳嗽声,会让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老人有他自己的忌讳,他神经质般害怕别人提到与死亡相连的东西,譬如棺材、坟墓、坟场、阎罗王、重病缠身、短命鬼、断气了等字眼儿。一旦听到这些,他就会露出紧张痛苦绝望的表情来,几乎没牙的嘴巴无奈而虚张声势地打开着,眉毛鼻子皱在一起,恐惧深藏其中,如一块厚厚的黑布蒙住他的脸,他大口喘气,呼吸困难,两行浊泪从深陷的眼眶里溢出来,无声流淌。

一个人蹲在阳光里的阿朱老人会突然莫名其妙地哭起来,哭声如孩子般绝望和天真。黄狗路过他身边,停下来惊奇地看他一会儿,然后摇着尾巴到别处玩耍。过路的人也会停下来,蹲下身去问他怎么了。

老人缓缓抬头,脏兮兮的脸上泪迹模糊,用嘶哑苍老的嗓子哭诉道:“不久前,我还光着屁股跟母亲去池塘边洗澡,前几天刚和老婆进洞房,儿子明明也才出生不久,可怎么一转眼就突然老了?连儿子的儿子都有儿子了,我还能有多少天好活啊!”

有天傍晚,坐在阳台上看书的莫德听隔壁的阿朱老人在骂人,骂什么听不清楚,但他言语上的愤怒、脾气的张扬、颤抖的喘气、隐藏着的不知所措的恐惧,却如石头一样砸地有声。莫德经常好几天听不到阿朱老人说一句话,他树桩一样蹲在屋檐下,影子般飘回屋里去,没声没息的,而今这突如其来的火暴脾气使他家的鸡犬也不得安宁。

是的,他家的狗和鸡都跑到莫德院子里来了,闹得莫德整个傍晚没法安心工作。晚饭后,阿朱老人的孙媳妇三妹来串门,她用不屑的、轻蔑的口气谈起老人白天的事:“家里人等他发完脾气安静下来后问他因由,他说,一想到随时都可能双脚一蹬,眼睛一闭,什么都不知道了,好像以前所有的日子都白过了似的,就越想越觉得来气。”年轻的孙媳妇眉毛轻轻一挑,嘴角一歪,继续道,“越来越神经兮兮了,活着真是丢人现眼。”

3

在梨村,莫德可以与诸多事物同在:山水、风月、庄稼地、老屋、廊桥、青石板路、鬼灯、鸡狗牛、家具、泥土、村民、书、笔墨、乐器、历史、先人、鬼怪。在梨村,它们松散地混合在一起,全都浸泡在阳光和柴火的气味里,与那个四季穿一套灰衣服蹲在屋檐下晒太阳的阿朱老人相融在一起。

这些事物对莫德来说,原本要组合在一起是如此困难,就像有些人,走开了,再也无法相聚。

梨村,却具有这样的能力,仿佛是上述一切事物的故乡,它们是这里的岁月生长出来的,生命中所有的谋划都不动生色,雍容、质朴,与土地、山河、树木、梦境、眼睛、时光浑然一体。

莫德愿意在这里住下来,等最初的冲动在简单平淡的生活中逐渐退潮,她要看清楚自己,明了内心景物。

在梨,几乎所有的事物,诸如种上庄稼的田野、青山、石墙、烟囱,都是质地粗糙的,风从村子里吹过,能感觉到它的摩擦力。梨村所有的色泽,是岁月给予的,谦卑、含蓄。

但这里的老房子,却很是见过一些世面。梨村暗藏了很多高堂华屋,从一扇小门进去,会遭遇到明代某位尚书的客厅,被梁枋隔扇那排山倒海的雕花所震慑,作为尚书第、上卿府的背景,层层叠叠的宅院在几代人的手下相继建成。不同时代的房屋,像迷宫一样交织和连接,有着一种惊心动魄却又让人安宁无比的美。梨并不嚣张,那些高大的院墙和华美的雕刻在历经岁月的烟熏火燎之后已不再让人望而生畏。

站在某户人家中的那张五百年的铁梨木大床面前时,莫德似乎能感触到那积压了五百年的梦穿透了现世的重重烦扰,从木板床粗硕的香蕉腿上漫起,由每条旧纹路间汹涌而来。时光无法扭动梦的机关,而想象无所不能。

梨的夜晚,饱含着生活的秘密,它是许多事物的开始。

夜晚呈现了比白天更为丰富神秘的东西。梨的夜,埋伏了无数倾听者。寂静,暴露了它们的存在,除了隐在黑暗中的身影,还有各种各样的物品:桌椅、茶壶、炉灶、门窗、小巷、野狗野猫、各种物体的灵魂……仿佛早已达成默契,所有的事物都在彼此倾听,互相渗透。

包括村口那两棵五百年的大樟树,它也听,也在说……

4

夜寂了,刚画完一幅小画准备睡觉的莫德,听到隔壁阿朱老人家的木板门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轻微声在黑暗中划出一条波浪,从浪里闪出来的人是朱龙。

朱龙,阿朱老人的小孙子,单身,刚从部队转业回来,在乡政府上班。他泥鳅般滑出门来,隐入夜色中。黑暗淹没了他,黑衣服一样套在他的身上。他穿越隧道般穿越孤寂的黑色,往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去。

去另一家要路过一棵近百年的老樟树。走过树底下时,感觉有叶子在黑暗中飘落,他伸出手随便抓了一下,抓住一片叶子。他将它放在鼻子下,有一股干枯了的樟树叶特有的香气。气味散在黑暗中,闪着肉眼无法看见的迷人色彩。

是十一月,他走在夜里,冻得发僵。

是什么吸引了他,控制了他的腿,让他偷袭夜色,如蛇前往?

是那缕神秘丰满的光。它骚动不安,照出迷宫的图案,将他绕进去,扰得他心神不安,暗流涌动。他被那道隐密的光吸引着,朝它而去。夜的清冷中含了梨村特有的、震慑人的寂寥,这沉重的寂寥将他席卷,他如狗一样警觉灵敏地穿梭在黑暗中。

朱龙,他幽魂般轻盈飘移,缓缓靠近了那道光。光里蕴藏着足可以将他点燃的热,柔韧而缠绵,带着阴性的力量。他贴身上去,门没关,他闪了一下,猫一样,便进去了。

屋里黑着灯。所有窗子都没灯光。他凭感觉穿过厅堂,靠左,慢慢走上楼梯,楼梯在他的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沉闷怪诞却又惊心动魄。声响惊动了一只正在咬楼板的老鼠,老鼠一下子从他身边蹿过去,消失在楼梯口,没了声响。

再往上走几步,他看到了一支点亮了的蜡烛。蜡烛在烛台里,在二楼楼梯口转角处的老桌子上等他。他拿起蜡烛,走了几步,看到墙上的两张照片,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男人按辈分,他该叫叔叔,女人正在相框里朝他微笑,那微笑在他看来浓烈温情,他脑子热了热,而腰椎处又似乎被一根冰冷的细针扎了一下,迫使他抽了口冷气。

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有一个木柜子。柜子的右边,他看见了一扇门,门开着,他侧了侧身,小心地滑了进去。

“朱龙?”

“是我!”

心在狂跳。十一月的冷夜,他在出汗。他的下面突然间绷紧。

“把蜡烛吹了吧。”

他举起蜡烛靠近,看见了床上的她,她朝他微笑,那微笑如月光,他在月光里。

“还是吹了吧。”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凑过嘴去,灭了蜡烛。

“快上来,床上暖和。”

他毫不费事就脱了棉袄、毛衣,接着扯掉了脖子上的围巾。脱裤子时,他的手变得笨拙起来,怎么也解不开皮带上的搭扣。他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他那别扭的裤子以及皮带较着劲儿,直到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和一件白色的小背心。然后,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她的床。

他心怀迟疑、甜蜜和慌乱。

她坐了起来,他能够透过微薄的夜色看到她的长发披散在胸前,垂落在她丰满的乳房上。那刻,他庆幸自己吹灭了蜡烛,不然,他会更加慌张。

她抱住他,将他的背心从头上拉出来。她把他拉进被窝里,将手轻轻地放在他厚实的肩膀上,由肩膀往下,到了他结实的腰,然后顺着他的臀部和大腿抚摸下去,在他结实的肌肉上用了用力,最后停在他那儿,它立着,挺着,悸动着,已经准备好,没有可以遮掩的了。

她从容不迫。他在欲望和紧张中不停地出汗、发抖。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揽进怀里。他感觉到了一片光亮,那里充满了所有新奇的语言。光明之源带着热烈的、暧昧的、母性的暖意,将他点燃。

他沉溺于神秘而温暖的迷宫之中,被包容,被吸引,他闭上眼睛,顺水而下,飘得很远很远,那是另外一个世界,他在那里看到了雾,雾里开满了花,花的深处是大海,他在海的船上,花香满鼻,很快,波涛汹涌,他听到了岸上的钟声,越来越近,以至于全身颤栗……

仍旧相拥在一起,他听到了狂乱而疲惫的心跳,在沉而寂静的夜里,这心跳声分外清明,却分不出彼此。

几乎没觉察,时间就短了很多,夜晚去得早了些,早晨悄然到来,光亮照见了梨的轮廓,所有事物说话的声音开始清晰有力起来。鸡和狗行走在村巷的青石板上,接着,人也出现了。

“该回去了。”一个柔软的没有一丁点骨头的声音幽然浮起,然后是抚摸,留恋的、无声的、奇异的抚摸,带着百般的爱恋。

“真想一辈子都这样躺在你身边。”他说。几乎是祈祷。但和大多数人一样,他祈求一事,却又把自己的生活转向别处的路上。

5

早晨下过一阵小雨,稍后,起了小雾。

莫德去村外的河边写生。河边景物因雾而显生动迷离,却含了幽静的超凡之气。莫德一坐便是几个小时,身与物融为一体,而这一体的感受化成画笔下无声的言语,饱满温润。

一只动物迅速地在莫德不远处的树丛间闪过,莫德抬眼看它跳跃的背影。小兽穿过河边低矮的灌木丛,钻到旁边的柿子林里,一下子,就隐在林中不见身影。

想起几日前见过此类小兽,是村里人在河对面的山上猎到的,村人称它为“山麂”,传说是以前美丽少女所变。现在村里很多年轻人常进山射杀它们,因麂肉红烧,味道极好。

但大多数村里人是不吃的,特别是老人。独自一人住在村后靠近泉水岩边的苦阿婆和莫德说,麂曾救过梨村先人的命。

村里早前有对姓胡的夫妇,心善,尤其对小动物,从不加以伤害。一天,外村有猎人追杀一只麂进了梨村,麂惊慌失措,逃进胡家,胡妇急忙用旧衣将它藏进厨房的大瓦缸内,猎人入屋,四处寻找不到麂,失望离去。胡妇见猎人远离,才从瓦缸内抱出麂来,放它逃生。麂似乎知道救命之恩,临行前朝胡妇频频回首点头。第二年春日,一只麂突然进了胡家,将胡某幼子用犄角挑起,朝屋外跑去。胡妇急忙追出门,赶到河边,却见麂将幼子放下,转眼跃入杂树林中。胡妇将儿子抱起,心中怀疑那麂为何不知报恩,反来恶作剧?难道它不是去年所救的那只麂吗?边走边想,不觉已近门口,却见家中屋梁被屋后一棵大树压倒,墙壁崩塌,屋瓦破碎,鸡犬家畜都被压死,而胡妇因出门追麂,母子均获平安。

这麂救人的故事在村中代代相传,因人心中对麂怀有一份美好而朴素的感恩之情,皆不吃麂肉。

昨天的事实成了今天的传说,而传说的味道,远比不上红烧麂肉的味道。

6

叶子很快又绿满了树枝,春天回来了。

这是莫德在梨村迎来的第一个春天。村子被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包围,梦幻般的色彩神奇地铺满了整个田野。

总是有些陌生人就那样不请自来,他们被土地上的色彩所吸引,停下来,拍照片摄影,然后回到城里,发在网上、报纸上、旅游杂志上。就有更多的城里人得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欣喜地站在一望无际的油菜地里,感叹生命能在如此灿烂的春色里自由地舒展。

春天总是不一样的,对于梨来说,它热闹、繁乱、喧扰。白天的梨被远方来的陌生人分享打扰,但夜晚的梨,仍旧寂静安宁,那些在梨留宿的陌生人,也只能与梨的黑夜达成默契,被它们包围、消化、吸收。他们要么静听黑夜,要么沉睡其中。

会有以前特别要好的朋友在春天的时候来看莫德,譬如家装设计师周格,她自己开车,早上八点从省城出发,午时左右到达梨。

牛仔裤,黑色薄羊毛衫,外加米黄色短风衣,干净利索,是周格向来的打扮。她很兴奋地在莫德的房子里四处乱转,这里摸摸那里拍拍,所有的木头凳子都被她坐了一遍,对墙壁上的每一张新画都指点了一番,过程中不时停下来,看着莫德,摇头,微笑,发出些感慨。

也许开车累了,犯春困,看到莫德用天蓝色土布做被单被套特意为她铺的床,她便中饭也顾不上吃,一头钻进被窝,睡起午觉来了。也就一刻时间,便醒了。起来后咬了一个大苹果,

吃了一大碗莫德为她做的野葱鸡蛋炒饭,然后吵嚷着要莫德陪她出去走走。

两个女人,走在一条青石板路上,路的这头连着村子,那头连着种满松树的山谷。一路过去,两边是开满油菜花的田野,蜜蜂飞舞,花香浓郁,午后的阳光因这疯狂盛开的油菜花,变得更加明媚灿烂,充满了奇特、香甜的暖意,如爱人健康性感的皮肤。

脚下的青石板是一条长长的小道,它迤逦延伸,穿过大片的油菜地,过一条狭窄的石板桥,再往前,是一片种满松树的山谷。进了山谷,田野上那喧嚣的花开声便被隔在了外面,阳光变得纯净朴素起来,时间的遮掩不在了,一切似乎都安静下来。

山谷里的松针被凋零的日子堆积在最后一段青石板路上,踩上去松软缠绵。到了寂静的山谷深处,便是青石板路的尽头。

尽头却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那是一大片被松林包围的坟场,梨的人死后,全都葬在这里。

“以前来过这里吗?”周格拉着莫德的手,好奇地问。

“来过一次。”莫德说。

“一个人?”

“陪村里的苦阿婆一起来的,平时闲着没事,我经常去她家听她说故事,她住在村后的泉水岩旁边。”

“苫阿婆?”

“是的,一个很老了的孤寡老人,身体硬朗,耳聪目明。解放前,她父亲在上海经商,做茶叶和木材生意。后来嫁了人,可不知怎么的就又一个人了。五十年代初,独自回到村里,那时也就三十五六岁,却一直没再嫁。”

“噢。”

“是个很不一般的老婆婆。以前曾随丈夫在一个靠海的小城里生活,住美丽的有各种树木花草的小院子,屋后有成排的梧桐。她在那个小城的地位举足轻重,穿高跟鞋、时髦的衣服,与军官政客来往,甚至给报纸写稿。她是沙龙女主人,经常召集朋友来家里谈论时兴话题。”

“后来怎么就突然回梨了?”

“谁都不太清楚,很多事,与人说道,不如一默。”

“也是。”

“那天,她让我陪她来这里看看。就在我们现在站的位置,她指着不远处的一块地方说:‘就那块位置,坐北朝南,前有水后有树,我看不错,回头跟村长说一下。”

“她不害怕吗?”

“没看出来,她就像来走亲戚一样。”

两个女人站在青石板路的尽头,说着话,心里寂寂的。周围到处都是坟墓,就如一个村庄,错落有致,他们都曾是活着的人。这里含有更为微妙的、更令人困扰的事实是,所有人的生命都并非完美,而肉体的终结,却是最完美最真实的。

春日明媚的阳光进了这山谷,似乎被隔了一层黑幕,带了些许阴冷之气,两个女人站着说了会儿话,开始顺着来时的路,往山谷外走。出山谷比进山谷好像要快得多,没多久,便过了石板桥,隐进了油菜花的海洋。

这刚从山谷深处出来的两个女人,走在漫无边际的油菜花地里,染了一身亮堂的金黄,被这带了阳光气味的油菜花香熏着,皮肤就有了被抚爱的感觉,似乎有重新活过来的新鲜意味来。亲切,温暖。

7

朱龙,阿朱老人的小孙子。他最近买了辆漂亮的摩托车,骑着车在梨村和乡政府之间来来去去,风一样。

这夜。

这夜与那夜如此相似,是无可救药的重复。朱龙在夜色的孤寂中又隐进了小巷的那户人家。门在他身后悄然合上。

朱龙站在昏暗的光线中。她站在他面前。他们互相搂着,他抱着她的腰。他们亲吻的时候,女人贴着他,很紧。

他在她面前,就如一个大男孩子。他迷恋她。他能够在她身上看到众多身影,包容温和的母亲、知心善良的姐姐、任性可人的妹妹……她是妖,让人怜爱的妖……

他最初感觉到自己爱上她的时候,以为可以靠理性侥幸地躲过去,可一切好像并由不得他自己,他被一张无形的网缠住,越挣扎缠得越紧,他停不下靠近她的脚步……

他轻柔地脱去她的衬衣,把手伸进她的胸罩。他将她抱起来,百般小心满怀爱意地放到床上去。他们紧挨着,躺了一会儿。她用食指轻轻地碰触他的鼻梁,顺着滑下去,放进他的嘴里。他突然变得有些迫不及待。他将她按到身子下面,亲她,用手去寻找她的源头,一片温润的潮湿。他使劲将她的身子托起来,让自己顺畅地进去,一道门,他在她的世界里。那么奇妙。他一时觉得如此自信,下一刻却又觉得自己其实无比卑微,他无法选择,同样无法把握,如同所有的一切。

难以按捺,他追着自己,她掐紧他的身体,追随他,直到高潮同时来临。彼此分开后,他们就那样躺着。

他听到了自己心脏的狂跳声,疲惫、刺耳。为什么总是如此紧张,这般不安?

“让我永远都留在你身边吧。”他转身,将她抱起,孩子一样的要求。每次,每次他都会如此重复。害怕失去什么?

“你的摩托车很漂亮。”女人幽幽地说。

“很想带你去兜风,可不敢,这村里到处都是眼睛,每个角落都有耳朵。”朱龙将怀里的她抱紧,突然觉得有些无助,身体软下来,有类似于悲伤的感觉从骨子深处涌出来,黑色的,清凉的。

“今晚天气不错,我们出去吧,到远处去。”女人在他怀里,声音轻柔。

“那你在村头等着,我去把车推出来,怕发动起来吵醒别人。”朱龙犹豫了会儿,随后将女人松开,起身穿衣服。女人也跟着起身,带了小孩子气的兴奋。

莫德没睡,刚把一本书读完,以色列作家奥兹的《爱与黑暗的故事》,一个莫德喜欢的作家,一本莫德喜欢的书。

放下书,她起身倒了杯水。

初夏夜色诱人。莫德在薄睡衣外加了件外套,缓步走出卧室,在走廊靠墙的木椅子上坐下。

月光撩人,如爱人的手,神秘地抚摸着这脱去臃肿冬衣的身体,细水般流淌,让人缓缓浮起淡浅的欲望,这微妙的感觉尤如窗外清风,温暖人心。身体懒散地靠在椅上,想着书里一些有意思的情节。

夜已沉,田野里虫鸣一片。静听虫鸣,在独寂间听得倦意渐升,莫德起身回屋休息。突听楼下似有窸窣响声,探出头去看,是推着摩托车的朱龙。莫德将身体往后缩了缩,看着他朝村口去,在樟树边停下。有人从樟树后闪出,上了车,两个身体贴在一起,犹如春草池塘中的一对青蛙。

起动。车带了两个贴在一起的人,往村外而去。

梨的夜被摩托车的起动声划破,这声响闪电一般,一瞬间照见了田野里的小兔,小兔被惊醒,朝更浓密的林子深处跑去。

莫德将杯里的最后一口水喝完,转身回屋,突听得离村口不远处传来惊恐的几近于绝望的呼喊声。

8

偶然决定命运。

这夜,被那绝望的呼喊声惊扰了的莫德,又想起了那一眼。

第二章

1

一切都开始于那一眼:她凝视着吸引她的人,他也回眸凝视。

她觉得看见了一切,但又什么也没看见,她移开了她的眼睛,她害怕自己会变成一块木头。

这人生变幻莫测的偶然里,女人心生喜悦,与喜悦同时相伴的,是蔓延全身的别样痛楚,如寂寥的秋水,丝丝透凉。她明白,这是因喜悦而生的甜蜜痛苦。走在明媚的阳光下,一想到他的眼睛,她会突然觉得双腿发软,头昏脑胀。

她开始被自己的感情所奴役,被一种莫名的饥渴所折磨。她越小心谨慎,却越被想象中的期盼所折磨。欲望与需要同时存在。吸引她的人与她有了身体的接触。他在灯光下完美的轮廊,毫无瑕疵的壮美,他的身体贴着她的身体,他的美丽叠着她的美丽,他和她在一起时的情景,是比朱利奥·罗马诺笔下任何图画都更迷人的画面。

爱情的神秘在灵魂里成长,身体才是爱情的书本。

爱情将灵魂和肉体无可名状地混合在一起,在它们之间,一系列情感和感觉像扇子一样徐徐展开……这些从内心出发的感情,酿造出一种独特的酒,她一口口吞下那些酒,其中滋味无以形容。

2

她,一个叫莫德的女子,从那一眼出发,开始了另一种与以往全然不同的生活。

命运由此改变。

3

夏天,在南方某个城市。这个城市可以在杭州,也可在上海,但不会是别的城市。

他背着一个沉甸甸的牛皮大背包,稍稍往左倾斜着身子,大步行走在街头。他是这个城市的过客,他匆匆穿越人群,离某个他想接近的事物越来越近。大牛皮背包看起来很沉,他将它从左肩换到右肩,然后倾斜着右侧身子,继续前行。在一家儿童服装店门口,他感觉自己的牛皮大背包撞到了某人的手臂,他本能地回过头去,准备道歉……

爱情开始于那一眼:他凝视着眼前这个女人,莫德也随之停下了脚步。

他觉得看见了种种可能,内心有了慌乱的紧张,但他不想移开他的眼睛。他脑子里甚至跳出个奇怪的想法:整整一天,他们的姿势不变,就那样凝视,默默不语……

当他希望这静止的片刻能无限延长下去时,莫德却因为害怕自己会变成一块可笑的木头,回眸转身,顾自摸了摸被牛皮大背包撞红了的胳臂,继续前行。

他的目光追随着莫德的背影,身子成了一个可爱的木头。似乎过了漫长的许久,其实也就片刻,他的灵魂才重归体内,好像刚刚经历了一次艰难的远行,有着快乐而疲惫的脱虚,但他很快就看清了周围的世界。蛇总是在最完美的花园里从苹果树的枝丫上爬下来,悄无声息地,谁都意识不到。

他只知道快步往前,靠近,抓住了离去的背影。

他站在莫德面前,紧张而羞涩地道歉,他有那么一点点可爱的结巴,嘴唇因紧张而发抖。莫德看着他微微发抖的嘴唇,有奇妙的感觉浓雾般笼罩在她的四周。他说,喝杯水吧。他朝街对面的一家冰饮店走去。莫德身不由己地跟在后面,恍惚中看到前方有团燃烧的火焰,细看,又什么都没了。

两个人在冰饮店里坐下。点了同样的冰茶。茶还没上来,两个人除了朝对方微笑,都心生焦虑,因为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是他先开口了:“我来这里出差,已经待了好几天了,今晚九点的飞机离开。”他看起来很严肃的样子,微皱着眉头,放在桌上的手紧紧地握成拳状,很努力地说着话,可仍旧说得结结巴巴的。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也笑了,眉眼间带着孩子气的羞怯。

然后各自松了一口气,一道门被轻轻推开。带着神秘的暗号。

傍晚七点左右,他送莫德回家,看着莫德隐入楼道,然后转身去机场,回他自己的城市。

这夜,莫德很迟才睡,因为想完成一幅画。画面上有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男人身穿暗红色T恤,藏青色牛仔裤,棕色牛皮休闲鞋;女人穿一条黑色的短袖及膝连衣裙,腰身和裙摆处有几朵艳红的玫瑰。他们一前一后,互相凝视,目光交接之处,星光灿烂,百鸟飞舞。

鸟,却在无意识间被莫德画成了乌鸦的形状。满纸美妙而甜蜜的想象,想象中夹着颤抖的波皱。色彩绚丽而鬼魅,带了梦的形状。

爱情已经来临。

4

这之后,他一次次从他的城市过来,请她吃饭,他将他身上所具有的独一无二的魅力与各种美食混合在一起,喂养着她的身体和灵魂。她的世界被一股强大的、混合了各种气味的力量打开。

打开。让他进来。

他是红色的火焰,她是蓝色的火焰。两股火焰互相助燃,不可分解地交织在一起。无人能够阻拦……

一次,他又来看她。他和她上街买了一大堆菜,他说要为她做一顿好吃的。他越来越懂得如何将他的魅力与美食混合在一起。

男人与厨房。阳与火。神秘炽热的魅力。

莫德坐在客厅里,听他在厨房里的动静,体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情。锅碗互相碰撞的声音,炖蘑菇鸡汤的香味,煎鱼的滋滋声……厨房里的响动和空气中弥漫的香味让她内心产生了愉悦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带着某种强烈的暗示。

她站起来,往厨房去。

他正在翻动锅里的黄鱼,她闻到了从他汗衫里透出来的气味,是她所爱的人的气味。那股神秘的、带着混合气味的力量正像一把锁,将她的身体缓缓打开,她感受到了自己肉身中那股涌动的温暖暗流。她掀起他的汗衫,将脸贴在他微微出汗的温暖的后背,轻轻厮磨。

他边翻动着黄鱼边回头亲昵地说道:“小姑娘!”

她并不回他的话,只是用嘴唇亲吻他成而潮湿的皮肤。他扭转身来,拍拍她的头,笑骂了声:“小傻瓜!”

她抬起头来,与他的目光相望。目光相融在一起。那一道带了温度的目光里,有着同一种节奏、充满激情和肉欲的动作,是同一种深情的呼吸和同一种欲望。

他们沉浸在爱的喜愉之中。

她的手在他的汗衫里顽皮地四处游走,有汗水从他燃烧着激情的皮肤上冒出来,手指所到之处,一片温热的潮湿。这样的潮湿让她想到蔚蓝色的湖水,湖上闪动着金黄的光芒,她成了一条浮在水面的快乐小鱼,被闪耀的太阳照得眩晕。

他的目光变得强劲有力。目光带着火苗落到她的嘴唇上、脖子上、乳房上。探寻的目光穿越衣服,一切都变得很不寻常。

她被他的目光所控制。她的身体开始产生了奇特的变化,并且散发出一种奇妙的气味,类似红葡萄洒加上柠檬水的香味。这样的香味中还混夹有黄鱼被煎糊了的气味,所有的味道混搅在一起,周围的温度明星升高。

他将她搂在怀里,闭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的手变成一条带了魔法的水蛇,水蛇朝着想去的方向滑动,那是双能够解读她生命密码的手,偷偷地解开她的全部……他被自己的行为所迷惑,却又情不自禁地叫出声来,那声音压抑而兴奋,带着突如其来的惊喜。他转过身来,一只手将她用力搂紧,另一只手顺势伸过去,关了煤气的开关。

一道真正的美餐般的欢愉就近在眼前……

5

她,在他怀里。

有一千种一万种幻觉在空中浮现,落入想象中的人洋,爱的气息如深秋的浓雾,将他们笼罩。

没有任何可以言语的形式,甚至没有了存在。莫德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浮动起来,摇晃着的波浪,在夜的草原上的纵马驰骋,无限的星空,茂密的森林……

他的身体变成一个可以供她随意想象的空间,这空间在不停地颤动、扩张、收缩,它把莫德包容在原始的大水之中……

难以言表。

原始的大水是心灵的回归。莫德躺在水里,从高度紧张中彻底放松,与水交融,消失,已经无法真正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只有想象

的空间在不断扩张,收缩,直至终结……

许久,空间消失,意识缓缓恢复,身体复成身体,他又重新出现在莫德的怀里。

是一个无限的感觉:莫德发现在他的身体中,她丢失了自己的身体。莫德明白,与自己深爱的人的肉体交融是身体的极点和身体的失落。她的灵魂不在她的身上,而他的爱与他的拥抱,却能让她找回属于自己的感觉,而惟有这感觉才能将她的生命与灵魂完全连在一起。

6

因为爱,她看到了自我的存在,她有了强烈的个人意识。

她变成一首诗,体内涌动和再现着生命的激情。她意识到自己是个独特的人,她变得异常敏感,能闻到平常闻不到的气味,能留意到生活中毫不起眼的细节,一有风吹草动,都会让她自我怀疑。

她兴高采烈同时又紧张不安地被爱情一点点吞噬,她陷入一种非正常的状态,他是世界的中心。

她经常心神不定,身体里总是有股莫名的火焰,她开始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孤独,这样的时候,她看不见自身的存在。她只想紧紧抓住,越紧越好。她开始强烈地需要去完完全全地占有一个人,时刻和他一起……

她经常觉得自己处于真空的让人窒息的状态。四周空荡荡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与她无关。

她和这个世界唯一的交接点就是他,这个交接点在她心中被神化,被放大。她被包围,她缩在其中,被爱的情绪左右,她看不清或者根本不愿意去看圆圈外的世界。

7

在相拥而眠的日子里,莫德会在破晓前起床,为他煮上咖啡,再在热咖啡里加上鲜牛奶,然后放入巧克力,等溶化后,端进房间。那时,同样喜欢早起的他已经醒来,正躺在床上,用握紧的拳头来回搓擦睡意迷蒙的眼睛,那动作和孩子没什么两样。

也有些时候,他已穿好衣服,坐在窗台前,微微弓着后背,双手抱膝,脸紧紧地贴着窗玻璃,专注地眺望窗外,似乎不远处,有他魂牵梦萦的景象,让他发呆入迷……

这样的画面,对莫德来说似曾熟悉。第一次看到他静静地坐在窗台前,将椎骨弯成一张优美的弓,出神凝视窗外时,胃部有灼痛感突如其来,击中了莫德端奶茶的手腕。当时房间内光线朦胧,是个下雨的清晨,有树枝轻打窗玻璃的声音。她在房门口稍停了片刻,然后走过去,把加了热牛奶和巧克力的咖啡递给他,与他一起并肩坐着……

一些紧要的事情总是会被无情地忘记,而另有些只是成长记忆中的小片断,却始终不会遗忘。

幼时的某个清晨,莫德被轻微的抽泣声惊醒,看见母亲也以他那样的姿势坐在窗前。母亲穿着白色睡衣,双手抱膝,脸紧紧地贴任玻璃窗上,头发还没梳起,就散乱地披在肩膀上。莫德不知道母亲在窗前坐了多久,但从母亲向窗前眺望的背影里,以及颤抖的肩膀中,能够感受到她的清凉与悲凄。莫德从床上爬起来,轻轻走过去,趴在母亲微微颤动的孤独而瘦削的肩膀上。母亲回转过头来,莫德看到她红红的眼眶里噙满了泪水。极少见母亲流泪,那泪水让莫德直打哆嗦。是黎明时分,能听到不远处河水轻轻拍打对岸的声音,呈现在窗外的是一大片橘黄色的云彩,淡蓝与橘黄反射在云层之上,整个天空色彩绚丽。大气是透明的,就像有仙女赶在天亮前,扫去了天空中所有的污垢,美得让人倒抽一口凉气。尽管如此,莫德却因为母亲的眼泪而满怀悲凉。因了哭泣的母亲,因为家里那份始终挥之不去的、压抑的静寂,它悄无声息,却无时不让人感觉到它的沉重。莫德抱着母亲,第一次真实地嗅到某种深不可测的滋味。

人的一生中所感受到的凄凉或许就像是母亲孤零零的背影,即便从侧面看去也让人为之揪紧,而从正面看,谁又能说得清是欣喜的表情还是噙泪的眼睛?

有一次,莫德和他一起凝望窗外时,无意间和他说起了自己幼时的那个早晨。听完后,他轻轻将她搂住:“听着,我要好好保护你,等着我。”

8

如此持续了两年。

他反复地说过:我的莫德,我想我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生命中有你,我们一定要在一起,相濡以沫,慢慢老去。

这是所有世俗生活中,最普通也最难以完美的结局。但漫漫黑夜,总会有破晓的时刻,早晨的阳光,会透过窗帘,翻滚进房间,斑驳而真实地照在木地板上。不知是否还会照见他搂着她香甜而眠的画面?

爱情是一种自由选择,带着生命的强迫性冲动。选择一种生活方式,选择一个完整的肉体和灵魂。

她早已被爱奴役、吞噬。她义无反顾地做出了选择,放弃原本无辜的生活,身心随他而去,为他改变……

他说:我内心早已做好了选择,谨慎却又坚决,但生活中有些问题以及麻烦需要时间去解决,好好等我。

他一再地说:等待。

他一再又一再地说:学会等待。

他说:耐心点。

他又说:再耐心点。

他还说:在不堪的现实面前,我需要强大的内心力量和非凡的勇气。

是聚少分多的日子里,她被一系列感情控制着:爱情、欲望、柔情、快乐、羞涩、紧张、不安、对爱强烈的占有欲,她一时极度自卑,一时又极度的自以为是……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样的状态面前变得异常敏感烦乱。

情感上,她是惊恐的。

现实面前,他比她还惊恐。

9

那些等待的日子,是极端冷清的坚守。

除了精神上的坚守,还有事实上的聚少离多,有时一别就是四五个月。离别的日子,隔着现实的距离,等待的沉重,还有相思的无法承受之轻,夜夜的孤寂清冷。傍晚时分孤零零地走在街头,看人家男人手里提着青菜小葱急急赶路,都会倍感温暖和羡慕。莫德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很能沉得住气的样子,私下里却如踩在西瓜皮上,异常慌乱地往前滑。

无休无止地失眠,头部疼痛,好像有一根针扎在太阳穴当中,无法言说的疲惫让全身骨头酸软无力。

脑袋像被夹在钳子中间,她抱着头,不知该躲到哪里去。是瘤子吗?转移到骨头里去了吗?有什么病在身体里?似乎全部的器官都在折磨人,从她身体深处出发,轮番进攻,肆意闹事。

莫德以为可以对它们置之不理,可它们却强迫她承认它们的权利所在。失眠、头部疼痛、胃部疼痛、肩部疼痛,还有类似久病之后的疲惫不堪。

她缩在床上,就如被冷藏在冰箱里的水果,周围一片孤寂,只有时间静静地流走,冷彻心底……

总有些近乎疯狂的声音,那声音中隐藏着庞杂混乱的气息,含着浓浓的夜色,色彩斑斓的恶精灵在头顶飞舞,如此刺耳。它们近在咫尺,在漆黑的深夜,它们仿佛随时都有可能戳破玻璃窗,带着嗖嗖的寒冷之气,毒蜘蛛般爬进屋里来,它们用长脚将她彻底缠绕,或者淹没。

是的,被淹没。淹没并不可怕,莫德六岁时曾被水淹没过。就在老家门口的那条河里。会有挣扎,有恐惧,但终究是累了,放弃了,心甘情愿地躺在了死亡的怀里,彻底睡去。死亡原本已经抱住莫德,它正准备转身带她离开,却被岸上那个陌生的过路人给挡下了,他跳进河里,把莫德救上岸来。

有些情景让人深感迷醉,死亡是透明的,即便是现在,她仍能感受得到那种迷醉,它是

如此地温馨,那么地安静,它从不会发出这繁杂错乱的世界上时时刻刻都在发出的声音,它永恒而神秘的安静让她感到踏实……

活着,却不一样。这是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不得不时刻感受着被淹没前的清醒与恐慌。在这样的清醒里一半白天一半黑夜,被撕裂开来。

她被自己的爱控制,她的爱同时也是她的折磨。她千真万确地认为,他就是她的药,他就是岸边的那个陌生人,或者是死亡本身,让她安宁下来,躺在他怀里,不再被撕裂。是的,最初她确实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她身在其中,她看不清楚她自身的一切。

10

凌晨一点,多么安静。

本该是好好睡觉的时间,但并不是。

凌晨一点,是莫德和他通话的时间。白天几乎无法正常地交流,因为周围到处都是人。他身边有人,她身边也有人。他们无法完全投入到彼此的呼吸声中。而他每晚几乎都要加班,要和同事吃夜宵,等空下来,就到了凌晨一点。

凌晨一点时,小屋万般清寂,唯有莫德醒在电话机旁边,幽灵一般。她在等待来自于另一个世界的光明,是他的声音。她每天都会被电话铃声弄得惊慌失措,在孤寂与黑暗的等待中待久了,她似乎一下子有点不适应光明,便在铃声响起的瞬间,生出些可怜的恍然感来。

慢慢的,就连莫德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交谈的话题变得沉重起来,这原本是美妙的凌晨,通过声音及呼吸声来连接彼此内心的时刻,却越来越显出了它的危险性,到处都是病毒,一不小心,就会变味。往往说着说着,在一个细小的点上产生了微妙的变化,这样的变化在通话中慢慢孕着,看不见硝烟,无处可以触摸,但各自都心知肚明,就更加小心翼翼地克制着。可往往这样的时候,情绪在单薄的神经上失控,随后是莫德无法自制的哭泣,还有他漫长的沉默。事后,又觉得后悔,那些无关紧要的情绪,其实都是可以避免的。很多时候,每个人都需要用某种方式来平衡自己,譬如用粗暴的摊牌方式,然后等待相拥的时候,这对很多恋人都很重要。但他们离得太远,后悔的时候,想拥抱对方,亲吻眼睛和喉结,可明明听得到对方的声音,却触不到对方的肉身,就如隔在不同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深处,无论双方怎样使劲地伸长胳膊,就是够不着对方。够不着,就无法用温暖的肉体互相安慰,无法用体温消化掉起伏的情绪。就那么一点点地积蓄着,往往在接下来的某次通话过程中,在寂寥的阴阳相交的脆弱的凌晨,一不留神,又崩溃了。

此时,与在街头彼此凝视的第一眼相去甚远。

11

这年冬天,比任何一年都寒冷。

下雪了。离春节也已不远。他在电话里不止一次地说过:这个冬天,我要陪你一起过年,你说,去哪?

她还没想好去哪。或者哪里都不去,就两个人窝在一起,吃饭睡觉看书散步或者看碟片。她喜欢靠在他怀里看碟,一部接一部地看。有次,一个晚上两个人就看了四部,似乎全身都被那些真实的画面填得满了,入睡时,就如一只吃得过饱的幸福小猪,翻个身,就会有画面从鼻子眼睛里溢出来……

就像这样寒冷孤寂的冬夜,能够和他窝在床上一起看碟片,该是多么温暖的事呀。众多的身体上的毛病,譬如失眠、头疼、疲惫、神经质般的不安、神经衰弱,都应当会在这样的温暖里消失的吧。

为了那样的温暖,莫德提早完成公司的工作,向领导请了一个月的假,因平时在工作上的出色表现,她得到了领导的特批。放假当晚,她就回到了他的城市。

他去接她。她第一次看他戴帽子,那个厚帽子看起来让他显得很冷很孤单。她握着他冷而瘦削的手,心里满是怜爱。

在最初的那几天里,天天都有水般的温柔、火般的欢爱。他每夜都会在她的身体深处痛苦地喘息呻吟:我的莫德,我要你,一辈子!

在看起来似乎没有任何症状的某个清晨,他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莫德还沉在梦的深处。梦中的莫德不知为何掉进了水里,她在水中拼命挣扎,他就在岸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莫德把手伸向他:“抓住我。”

他成了聋子、瞎子,他被一层透明的空气隔离了,他看不到眼前所发生的一切,因为他转过身去,离岸越走越远。

梦的虚幻,是一个人内心潜意识里所能感知到的真实。心被爱所牵,梦因此也无比神秘。莫德醒来的时候,现实如梦一样呈现。

他留下一张纸条:我无力对抗现实!这个冬天太冷,我回家了。

彻骨冰冷。就如死亡。

光明被他带走,黑暗的花朵开在莫德的心里,无处不是阴影。

12

疼痛藏在最柔软最隐秘的地方,那是一个新的生命。她怀孕了。

她觉得他的离去只是一个虚拟的梦境。肉体和灵魂被爱情的力量所左右,到处都是不可避免的对立面。

火与冰。光与暗。飞翔与堕落。快乐与痛苦。

她的内心,是一个激情而矛盾的战场,仇恨与爱情难以区分。

唯一能做的是:沉默。

第三章

1

在梨,莫德发现,夜晚的时间特别集中,可以看完半本书,写完一篇两千字左右的随笔,勾出一幅画的初稿,或者索性早早躺在床上,睡个踏实舒坦的安稳觉,天蒙蒙亮时与隔壁人家的猪一起醒来。猪醒后因饥饿而哼哼叫食的声音,总能引起莫德健康的食欲。

屋子里也装了电视和宽带,却不再沉溺其中,更不会凌晨时分还机器人般呆坐在电脑前疯狂地刷网站,或者麻木地拿着电视遥控选频道。

当然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好做。可以听听广播,可以收拾收拾屋子、整理整理书架,可以待在只开了一盏小灯的房间里把买了很久但没时间去听的唱片安静而孤独地听上几遍,可以把一直挂在晾衣架上的衣服收下来,细心叠好。听广播、收拾房间、整理书架、叠衣服的时候,还可以神游天外,会有一些奇妙的念头产生,这些念头在不经意间,会让第二天的生活变得更加有趣……

2

隔壁阿朱老人的大孙子朱根在山后面的水库里捕到了两只野鸭,莫德老远就瞧见他山花般灿烂的笑脸。朱根过莫德家门口时,她叫住了他,买下一只野鸭。

朱根是热心人,老实中又带了点农民式的憨厚的狡猾。他接过莫德递给他的钱,用怯生生的笑回谢莫德。径直走出几步后,又转身回来,帮莫德用滚开水浇灌野鸭,然后拔了鸭毛,清理干净内脏。

清理好野鸭后,莫德特意过桥去对面人家问了烧野鸭的方法。下午,莫德花了两个小时待在厨房里,先是准备调料:油(2汤匙)、海天海鲜酱油(2汤匙)、料酒(2汤匙)、盐(1/3汤匙)、白糖(1/2汤匙),葱切段,姜切片。然后将干蘑菇用温水泡发,剪去根部,洗净沥干水待用。开始烧热2汤匙油,炒香葱段、姜片、干辣椒和八角,倒入鸭块和2汤匙料酒,快炒至野鸭肉变色。倒入泡好的蘑菇,与鸭块一同拌炒2分钟,注入2碗清水搅匀。加入1/2汤匙盐、2汤匙海天海鲜酱油和1/2汤匙白糖调味。加盖开大火煮沸,改小火炖煮20分钟,然后揭盖翻炒一下。加盖续煮10分钟,煮至汤汁浓稠,再加入几根新鲜的葱段,翻炒,出锅。

晚餐是野鸭炖蘑菇。鸭汤味浓郁,鸭肉口感好极,蘑菇肉厚味美,气香味鲜。莫德以前从没觉得,心平气和地待在厨房里,为自己炒菜炖汤,竟是件如此愉悦的事情。

说到美味,除了野鸭外,梨村的水库里还盛产一种荷包红鲤鱼,形似荷包,肉质鲜嫩。莫德曾花了些时日,和村里的那些大男孩学会了钓鱼。

经常会起个早,拿条板凳,在水库边的树底下找个地方坐下,放下钓竿,静等鱼儿上钩,每次收获都还不错。这样的中午,餐桌上便会有清蒸或者红烧的荷包红鲤鱼。

因为这鲜嫩的荷包红鲤鱼,莫德会为自己倒杯红酒。

独自微醉。上床,睡个香甜的午觉。

3

没过几天,从水库边写生回来的莫德在村口又遇到了朱根。朱根刚从山上下来,草帽里兜着许多蘑菇。

“柳树菇,野蘑菇里味道最好的一种,卖给你一半吧?”朱根抖了抖草帽里肥嫩的蘑菇,献宝一样。

“多少钱?”莫德问道,脸上带着刚在水库边完成了两张水墨册页的兴奋和意犹未尽。

“算了。”朱根突然改变了主意,憨笑里隐着狡黠。

莫德拿起草帽里最大的那朵蘑菇,满心欢喜。

“抽时间给我画张像。”朱根扛着锄,歪着脑袋,深蓝色的劳动服将黑黝黝的脸衬托得颇显光亮。

“没问题。”莫德认真地瞧了几眼朱根,爽快地答应了。这几眼,让莫德想起前些天读到的清代蒋骥所言:“凡人有意欲画照,其神已拘泥。我须当未画时,从旁窥探其意,彼以无意露之,我以有意窥之。”意思得即记在心上……

“啥时有空?”朱根追问。

“随你。”莫德说。

“午饭后怎样?”朱根深怕莫德反悔似的,紧跟着问。

“好。”莫德笑笑。

没等莫德用完午饭,朱根就进屋了。进了屋,并不坐,握紧双手,一旁站着,看莫德喝蘑菇汤。

“味道好吧?”讨好式的声音。

“极好。”

“下次采到的话,再送你一些。”欢笑,带了羞怯、和善的喜悦,没了方才的狡黠。

寒暄过后,莫德从餐桌前起身,进了客厅,准备文房。朱根跟出来,仍在一旁站着,给自己点了支烟,耐心地看莫德忙乎,直到莫德把工具安放停当。他大概意识到她要开始作业了,便快疾地把尚未吸完的烟头扔掉,习惯性地用脚碾碎,然后坐到莫德指定的、靠近大门旁边的长条板凳上。

一个小时后,莫德把他的形象留在了纸上。看到画上的他自己,朱根一时有点惊诧,随后竟然流露出不堪描述的得意。自此,莫德无意间开始了梨村人物写真系列,朱根成了这系列里的第一人。

4

春天刚开始时,莫德回城里收房租,顺便给自己买了个轻便的数码相机。只要出门,就随身带着。

影像便是偶然,这些众多的偶然中有几张是这样的:

(1)

在村后溪边的芦苇丛中。

中年女人的背影,赤裸的身体,丰满的臀,下垂的乳房,瘦削的肩。一个同样裸体的男人侧对着女人,结实的大腿和粗壮的手臂,正用溪水擦洗自己粗野的阴茎。右边的牛在低头喝水。四周的空气湿漉漉的。

时值夕阳西下。水鸟啁啾。

(2)

水库边。

高大的柳树,只剩下树干了,被水泡得赤裸裸的。树下,一对男女相拥接吻。女人从花边袖口伸出她的右手,展开了手指头,食指微微弯曲,伸向身边男人使劲展露在外面的阳物,金光闪闪。

小船在柳树的左侧,成群的水鸭在船边打转,扑扑腾腾地抖动翅膀。

(3)

山坡。

满坡金黄成熟的麦子。有年轻女子的背影,弯腰,撅起肥大的屁股,割麦。不远处的树阴下,躺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阳物直挺挺地勃起在他布满经络和沾满泥土的手中。脸上的肌肉在抽搐,痛苦蓄在眼角。

牛在不远处吃草。

莫德按照片上现成的画面,加了自己更为丰富的色彩以及想象的空间,作成自己想要的画。

莫德为这组画取名为《偶然》。

莫德发现,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时间与空间不复存在,世界在她面前打开,让她看到了更为深远不可知的一面。手中的画笔,在这纯粹的自然面前,落笔如花开花落,无恶无善,它把莫德带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新境界。

5

吃过晚饭,莫德喜欢坐在屋子的走廊上,在音乐中等待夜幕来临。

莫德的屋子面向村口的大樟树和青石板路,路的下面就是小溪。莫德安静地坐在淡薄的夜幕中,望着小溪对面的人家,听一个伤感的女高音在遥远的西方激情地放歌。那里是女高音真实的舞台,而此时的舞台在梨的夜色里。

莫德养的土狗就躺在脚底下。

傍晚莫德和狗在村口的小广场上闲逛时,被在广场边卖猪肉的阿土叫住了,他的肉摊前还剩下一堆猪肉骨头。

“莫姑娘,天快夜了,我正准备收摊回家,想在屋后那块地间种些豆角青菜,这堆骨头你买走算了,给它吃。”阿土指指跟在莫德屁股后头的狗。

莫德买下了肉摊前的那堆骨头。美餐了一顿的狗,此时正挺着丰富的肚子,懒洋洋地躺在走廊边,和莫德一起听音乐剧。

这是一只怀了身孕的土狗。

也不知道它是何时怀上的,狗爸爸是谁?它们是否相爱?等莫德发现时,它已经鼓起了幸福的肚子。

有时候,莫德想,在一只狗的眼里,世界或许更接近本质。

6

隔壁那个极其害怕死亡的阿朱老人还活着,依旧整天穿套暗灰色的衣服,影子一样,在某处地方静静地蹲着,到了该吃饭的时候,便起身颤巍巍地将身影荡回到家里去。

阿朱老人的小孙子朱龙,在文章的夜里出现过。

就那夜,他出现在夜色弥漫的小巷里,在那个女人的床上,在村口的樟树底下。然后,他带上他爱的女人,骑上摩托车走了。

两个贴在一起的身体,坐在同一辆摩托车上,电一样离开梨。他们去感受风的速度,渴望在速度里离开一切世俗的约束与制约。他们偷偷摸摸、小心翼翼地开始,开始去寻找速度中的片刻放松,却以尖叫绝望的喧叫,悲剧性地在众所周知中结束。

梨人被那绝望可怕使人心悸的声音彻底惊醒,他们穿衣而起,去追随声音的源地。

在离村口一千米左右的地方,有石桥横在一座山和一条路之间,石桥下是干涸的河。在手电筒的白光下,村人发现躺在河床上的他们:朱龙以及朱龙的堂婶香雪,摩托车在离他们更远的地方,如一匹战死的马。

去医院的路上,朱龙停止了心跳。

半个月后,香雪回到村里,少了整条右手。

香雪出事后,她在南方打工的男人连夜赶回,一直陪在医院照顾她。香雪出院后,他径直回到南方,继续在原来上班的工厂做技工。

那段日子,梨的老街小巷,到处都流淌着有关那夜的传闻,就如春风吹花,开得烂漫。

香雪从医院回来后,村人集体缄口。

她如平常一样在村里走动,外出劳作。但大家明显地感觉到她的步履沉重,尤如屁股后拖着一条长而沉重的尾巴。

7

那夜后的第三个月。

某一天的晚饭后,阿朱老人的孙媳妇、朱根的老婆三妹来莫德家串门。

三妹是朱根花了两万块钱从外省“买”回

来的。到梨时,三妹跟了同村的师傅学会了理发,在梨的老街开了家发廊。莫德去她那儿剪过几次额前的刘海。屋子很简陋,但却因开了时尚的音响,显出了与时代接轨的特别活力。染了黄色头发并有奇异造型的三妹,在梨村算是另类。

她那临街的发廊每天开放,时不时有并不剪发的年轻人出入其间,与老街不远处逢单当圩露天营业的师傅相比,她的生意还算不错,总会有需要打理的村人以及邻村的人来光顾,他们喜欢并习惯享受这与发廊老板娘攀谈言笑的时光。临街时有鸡狗跑来跑去,它们也爱在人多的地方热闹嬉戏,发廊里的镜面每天映着它们不同的欢快场景。

三妹这天在莫德家的凳子上一坐下就开口道:“短命的朱龙一死,他们家更是阴气沉重,我实在待不下去了,决定去南方打工。朱根他这次别想再挡住我了,立马就走,明天动身。”

三妹家的成员是这样的:四岁的儿子朱小民,老实本分的老公朱根,有糖尿病的婆婆冬招,瞎了一只眼的公公朱仁德,太公公阿朱老人,还有一个刚死去的小叔子朱龙。

三妹是开在他们家的一朵鸡冠花,充满了与周围环境极不相称的活力,红火娇艳,蠢蠢欲动,她骨子里有一种追赶陌生事物的欲望,与生俱来。

“儿子怎么办呀?”莫德不无担心。

“孩子见风就长,再说了,我出去赚钱,不还是为了儿子?”情绪一直高涨的三妹眼圈一红,别过头去。窗外,梨已被夜色淹没。

有零星的狗叫声,夜在狗叫声中显得更为幽寂。

三妹起身回家的时候对莫德说,过年还是要回来的。

回来看儿子。

8

是的,过年。过年该是回到亲人身边的日子。

那年冬天,他转身离去,莫德怀着孩子,世界在她脚下裂开,无底的阴冷,满身的惶恐。

唯一可去的地方,是母亲的家。

第四章

1

莫德离开他的城市,敲响了母亲的门。

母亲打开门的那瞬间,莫德从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一个满脸憔悴,眼神暗淡无光,内心在不动声色之中快速老去的女人。母亲的眼睛是一面真实的镜子,在镜子面前,莫德无处逃身,无须掩饰。

莫德有想倒下去的感觉,精疲力竭。

母亲伸过手来,将莫德搂住。莫德感受到了母亲的体温,有些微弱,却如此真切和熟悉。泪一下子就溢满了莫德的眼睛。

莫德将头埋在母亲的肩膀上,含着泪,“太饿了,想吃妈妈做的饭。”

母亲下厨房,一直幻如置身梦境的莫德无力地倚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听着锅碗瓢盆的声音,缓缓感觉到了周围世界的真实。

都是些平时莫德喜欢吃的家常菜,莫德闻到了童年,闻到了亲情。

母亲就坐在莫德对面,看着莫德吃。饿极了。莫德边吃边发出小声的叹息。在母亲的鼓励下,比平时多吃了一倍。肚子明明有了被撑着的感觉,可仍觉得胃里那股强烈的饥饿感并没有减轻,相反,另一阵类似于虚脱的恶心向她袭来。她开始明白胃里发空不是因为饥饿,更像是一股无尽的寒冷。她无力驱走这股不知来自何处的寒冷,只能放下碗筷,回到自己的房间,将身体埋在被窝里,缩着。

很冷,很空荡。

回家的当晚,莫德发起高烧。在外面强硬撑着,回到家,松懈了,力量散失,肉体承受。

胸口似乎有个黑洞,所有的力气都被那个黑洞吸走,钻出来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饥饿感。疲倦极了,却整夜失眠。

她觉得随时都有可能将自己毁灭。她经常有想跳到河里去的欲望,或者撞到快速开来的车子上。

她经常站在窗前,看着满城的楼房,一次次问自己,除了房子、车辆、行人,外面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外面什么都没有,除了她自己。

2

莫德在日记里说:

“绝望的人生活在自己内心的角落里。”

“被伤害的疼痛就如一幅刻在心壁上的画,画面上波涛翻滚,夜里睡着了,波涛的声音在梦里持续反复,有时惊天动地,一次次从惊恐中醒来。人还没完全清醒,惊恐的波涛就先从皮肤里溢出来,冷冰冰的,将全身缓缓淹没,无法喘气,无法开口,只能将身子缩了又缩。”

“感觉面前有一道没有门的墙壁,我被挂在墙壁上,徒劳地挣扎。”

“欲望仍旧如此真实。”

“爱在,欲望也在。羞于说起这一点,但它确实真实地存在,它让疼痛变得更为清晰。”

“那些个无法入睡的深夜,思绪杂乱,揪心的痛感,小肚子热得像一盆炭火,所有的感受混杂在一起,越烧越旺,头晕脑涨,虚弱的身体抵挡不住如此疯狂的燃烧,几乎让人崩溃。为了不让自己崩溃以后像个疯子一样做出不可控制的行为,譬如不顾自尊地打电话找人倾诉,或者走上街头去找人打一架,架不敢打,但很有可能会踢死一只猫或者杀死两条狗,我不得不一次次去卫生间洗澡,水可以让我保持冷静。”

“我正走在一个让自己都害怕的边缘,随时都可以掉进某个洞里,掉进去,漆黑一片,再也无法爬出来了。”

……

3

莫德一闭上眼睛,以前所有美好的情景就自动地浮现在眼前,这些回忆中的美好让莫德更觉得寒气逼人。

还能够清晰地记得她与他在一起的声音和气味,那些声音和气味就如上帝的巴掌,真实地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感到干燥和寒冷,刺得面庞生痛通红,就像母亲给她买回来的苹果。

反应越来越厉害了,只有呕吐的时候,她才会恍惚地清醒过来,真切而悲伤地想起自己身体里正怀着的孩子。

一天深夜,她又从梦中惊惶失措地惊醒。泪伴着噩梦从眼眶处涌出来。

她在黑暗中抚摸自己光滑结实的小肚子,以前的犹豫不决突然在那刻以固执的念头锁定下来:一定要生下这个温暖的孩子!

她下床,叫醒母亲。

她说:“我身体里藏着一个孩子。”

母亲一下子从残存的睡梦中真实地清醒过来,她理了理头发,身体似乎软了软,沉默片刻后说:“不能要。”

她说:“我要。”

她开口说话时,觉得身体里滚烫的血突然快速地在血管里流淌,这样流淌的速度让她变得比原来更加虚弱,感觉随时都会倒下去。

母亲的身体又软了软,似乎一下子缩小了许多。她叹了口气,但语气更加坚决:“不能要。你和我不一样。”

莫德腿脚一软,跪倒在地上,“我是你生的,你能,我也能。我要这个孩子。”

母亲沉默……

时间静止……

莫德感觉身体变得越来越轻,最后飘浮起来,燕子一样从空中划过一般,眼前掠过无数的星辰……

一阵漆黑过后,莫德发现自己正仰面躺在半空中,看着深蓝色的天空,它离得非常遥远,却仍旧在古怪地闪烁着亮光。突然,天空像一只蓝色盘子里的裂纹,在裂纹中,莫德看到了一张往下偷看的脸,一张疯狂的小偷一样的脸,脸上表情迷茫。一只胳膊从天外伸进来,并不是来救她的,而是想把她拼命地往下摁。莫德看到了自己内心里的那个黑洞,寒冷从黑洞里不断往外蔓延。在阴寒中,莫德试图抓住那只从天外伸进来的手,可那只手却紧紧掐住她的脖颈。莫德无法喘气,身体开始往下沉,周围的空气开始冒泡,她想呼吸,可是那只掐住

她脖子的手越来越紧。

沉下去,再次漆黑一片……

寂静。黑暗。压抑。如此漫长。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莫德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母亲坐在床边抹眼泪。莫德从被子里伸出手,抓住了母亲的衣服。

母亲转过身去,发出压抑的哭泣声。几分钟后,母亲似乎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站起来,走了出去。

再进来时,母亲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瘦肉汤。在热香扑鼻的雾气中,母亲的脸,就如一道阳光,紧紧地抓住了她。

4

四个月,穿着粉红色细格子孕妇裙的莫德,走在自己曾就读过的小学校的操场上,操场四周开满了黄色的小野花。

莫德站在花丛中,让母亲给她拍了张照片。有一张照片,算是给这件事留下一个底,给出生的孩子看,看母亲在春天的样子。

照片上的莫德面带微笑,那样的微笑风格特别,嘴巴紧紧地抿着,笑起来的样子就像小时候上课时突然想上厕所却不敢告诉老师只能拼命忍着一样,脸上显现出了酒窝,眼眶里透出的却是忧郁。

照片中,莫德捧着一束母亲给她采的野花,满操场都是这样的野花。母亲说,她年轻时候最喜欢这种花。

是夕阳西下时,每天这样的时候,母亲都会陪莫德出来散步。

路边的树在黄昏天色的暗衬下渐渐浮现轮廓,树干有如深黑色的金属,团状的树叶簇拥在天空中,风过时,就神神秘秘地舞蹈。

白天与黑夜相交之时,最让人落寞之时。身上的阴气最浓,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安慰莫德,除了母亲的目光和怀里藏着的那块温暖。

夜里,莫德仍旧会从零零碎碎的梦里惊恐地醒来,那些梦就像一条冰凉的河,床浮在河上。醒了,慌慌张张地游上岸来,身体湿透了,到处都是阴冷之气,小肚子经常会隐隐约约地疼痛。

5

母亲陪莫德去抓了许多中药安胎。

那个黄昏,觉得特别无力,手脚酸软,连散步都免了。草草晚饭后,便早早上床休息。夜里起来去洗手间,身体突然有裂开的感觉,如火在烘烤,整个身子往下坠,虚汗一下子湿透全身。

是红色的血,到处都是。

在医院里醒来,输着血。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块温暖离她而去。漂移出如大海一样蔚蓝的洞穴。它或许并没有做好准备,于是选择离开。消失了,回到虚无。

一直住在医院里,欲望在一点点淡开。莫德闭着眼,闭着嘴巴,身体里的热气在绝望中散尽。

母亲一直守在病床前,每日每夜。母亲能够感觉到莫德内心的一切,母亲整日生活在窒息的阴影里,她的脸越来越瘦削,总试图寻找话头,但她实在找不出什么可对莫德说的话。她每天都用苍白的略显冰凉的手抚摸着莫德的脸,眼睛一直浸泡在痛苦里。

一天深夜,莫德在怪梦的重压中醒来,她原本以为自己死了,可却又睁开了眼睛,她看到趴在床前睡觉的母亲。住院后,她似乎是第一次意识到母亲的真实存在,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母亲被莫德的目光惊醒,她的心就如一只夜猫,时刻为莫德守候。

那个深夜,被莫德的目光惊醒后的母亲紧紧抓住莫德的手,开口道:“为我,你得好好活着。”

母亲的脸上布满了忧伤和害怕。这张因为时光而渐渐衰老的脸,却因痛苦而快速地衰败。那是一张隐忍了巨大的悲伤到了极点的脸。

这夜,莫德倾听着寂静,倾听着母亲脸上被皱纹包裹起来的苦痛,莫德开始对自己生出了厌恶之情,生活不该是这样的,得好起来。

6

莫德准备出院的那天早上,母亲去公用洗漱间洗杯子,突然晕倒在地上,被医院的护理工发现,送进了抢救室。

现在,母亲住院了,轮到出院了的莫德照顾她。

几天后的下午,医生告诉莫德,母亲被确诊为子宫癌晚期,糖尿病综合症并发。莫德站在母亲的病床前,腿脚发软,有想跪下去的欲望,但却得忍着,要尽一切办法避免让母亲难过。

母亲这早就衰败了的身体,曾经替莫德做过怎样的承担?莫德的痛,对母亲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它几乎让母亲忘记了她自身的存在。

那天下午,莫德回家给母亲拿些日常用品。在自家的走廊上,莫德抱着石柱子,直到把眼里的泪水流干,然后光哭不流泪水。哭得全身又冷又痛,有阵阵恶心袭来,方才回屋去。披了件厚的毛衣,还是无法驱走寒冷,于是又披了一条厚厚的毯子,还是不见减退,最后,她从柜子里拿了一条蓝色的大披巾,又厚又长,是母亲几年前用钩针替她织的,母亲用了半年才织完。那一年的冬天在室内看书作画时,莫德就披过它,暖暖的。披着母亲织的披巾,莫德生出许多幻觉来,原本流干的眼泪又溢出来了……

傍晚,莫德披着那条厚厚的围巾去了医院。

是夏末初秋。

两个月后,母亲在医院去世。

母亲离去时,莫德就好像被人施了催眠术,似乎只是一分钟左右的时间,但足以让她觉得好像瞎了似的,不管眼睛往哪里看,看到的都是一片白茫茫。在随后的处理母亲后事的几天时间里,她都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活着的透明的幽灵。

7

那天,是母亲去世后的第八天。

莫德毫无目的地走在街头,经过电影院时,她停了下来,在电影院前的台阶上抱膝坐下。

这是母亲最喜欢来的地方。

小时候。是的,又是回忆……小时候母亲常带她来这里看电影,莫德依在母亲的肩膀上,经常是一边看一边就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在床上……小时候与电影有关的记忆,如秋天落叶一样杂乱,清冷之中透着温暖,而这样的温暖更是让人觉得无助和绝望。

电影院还在,台阶还在,母亲的肉身已经不复。

周围到处都是人群、车流、广告牌、喧嚣声,阴沉的天空。所有的颜色与声音都呈现出一种回旋状,将莫德重重包围。内心的惊悸颤动如同脆弱敏感的神经纤维在身体里盘绕,莫德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湍急的漩涡之中,随时都会被吸走。

突然生出强烈的惊惧,内心紧张而虚弱的莫德双手捧头,做出大声尖叫的样子,只是没有了声音,声音全给自己吃掉了。是从无助中迸发出来的呐喊的声音,莫德的脸因内心的惊恐而变形,嘴张得很大。

有火焰与心中的悲痛汇流在一起,直接攫取的血肉。

夜不知何时早已降临,莫德茫然地看着四周,母亲的眼睛如街头的灯光,忧郁而伤感。一想到母亲的死,莫德就觉得,她身处的是个有罪的空间:“我应该受到谴责。”

……

第五章

1

最初住在梨村的日子里,莫德反复做着一个梦。

一位中午男人,他穿过莫德幽暗的梦境,长久地坐在一座百年老宅的高高门槛上,咿咿呀呀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谶语。似乎是冬天的午后,几束有些阴冷的阳光透过长满青苔的瓦缝倾泄而下,照着男人明亮的双眸、发黑的嘴唇。男人的目光茫然地越过村口那两棵五百年的大樟树,穿过不远处稻田里闪烁不定的阳光,越过无尽的岁月尽头。尽头之处,鲜血花朵一样盛开,其间弥漫着灰暗的死亡之光,如烟火点点,闪烁不定。

莫德不断地被这样的梦境折磨。

她将梦中的画面用油画的方式表达出来。

她向所有来她屋子里的人讲述这个奇怪的梦,莫德急切地想知道梦中的这个男人究竟是谁,他停留在何处,为什么要反复出现在自己的梦中?

有一天,苦阿婆有些迟疑地告诉莫德,这位男人与阿朱老人的父亲有些相似。

2

出现在莫德梦境中的那位男人是谁或者像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苦阿婆说的故事。

阿朱老人的父亲叫朱忠阳,平时在家务农,空余时进山打猎。朱忠阳高大威武,每个外露的毛孔里都溢满了亮堂的阳刚之气,独自一个,深夜敢过乱坟场。

一日出去打猎,追一头受伤的野猪,出了他平时打猎的地盘,进了一片陌生之地。

到处都是茂密的松林,少有人迹。在松林深处,却出现一条铺了青石砖的小道,沿青砖小道进去不久,出现一条溪水,溪两边是更为苍翠的松柏,看树龄,少说也有一百来年。渐进,山道缓缓向上,路边杂草丛间,躺有断腿的石马、断角的石羊、断头的石兽。再往山上去,在三面环山的开阔处,有座老坟静卧其间。四周山势,呈现为中间高,两边低,如同一把富贵的太师椅,这老坟就稳当地坐在太师椅之中,犹如一只受主人得宠的猫。

坟墓并不大,但四周却有青石铺地,层层叠加,共有九层,加上这天然的风水,颇得气势。此处方圆几十里并无人家,不知这墓主是谁,寻来这片宝地,为了后代可以得此风水的庇荫,远远地葬到这里。可以肯定,这墓主并非寻常之人,一般人家,怎有能力得此宝地?

朱忠阳靠近墓碑,想细看碑上文字,只可惜识字不多,认不出几个字来,却在墓碑后发现了那头受伤的野猪。

野猪的腿受过野猪夹子的伤,加之跑了久远的路,早已精疲力竭。它喘着粗气,躲藏在坟碑后面的洞里。这墓洞,不深,正适合一头野猪躺下休息。

朱忠阳为它一路长远地追逐到此地,心里正憋着口闷气,上去就一刀结束了野猪的性命,将野猪倒挂在墓地旁的柏树上,当场开膛破肚,将野猪肢解成七八块,放进随身带着的麻袋内,沿青砖小道下山去。

在山脚下,发现路旁平坦处,有断垣残壁,碎瓦破罐。曾有人在此筑屋生活过,想来是守墓人。

屋残了,人走了,墓也荒了。

3

朱忠阳从百里地的山外背回一百多斤的野猪肉,野猪血将他浸成个鲜血淋淋的血人,进得村来,吓得狗叫人惊。

回来,脱去血衣,粗粗擦了身子,倒头就睡,一睡便是二天一夜。这二天一夜酣畅淋漓的长眠里,藏着一个奇异的梦,梦里育着一颗洁白的珍珠。

朱忠阳梦到无数金银财宝,在那个黑暗的洞穴里闪闪发光,它们带着巨大的诱惑力,在朱忠阳的梦中闪现着异常的光泽。

那光泽强劲有力,一直从梦里折射到梦外,让人无法不信。它就如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秘密本身带来的压力,迫使朱忠阳茶饭不思。唯有他明白,这些让人无法抗拒的光泽出自何处。打开它,梦想便会成真。

挖人祖坟,犯大忌。

梦的情景,雕刻在心头,如一颗炸弹,随时都可能将朱忠阳炸得失去理智。这心一横,也就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日夜静,找来村里两个要好的伙伴,躲在屋里交头接耳,六眼发光。三个大男人,天没亮就出发了,正午便到了目的地。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选了正午阳气最重之时,顺着野猪原先的藏身之洞,一路往里挖,很快打开了老墓穴。

梦终归是梦。

梦到的那些金光闪闪的财宝,一醒来,就全都留在了梦里。三人大失所望。不甘,蹲在墓穴里细细找寻,找得一颗鸟蛋大小的穿孔水晶。那水晶该是墓主含在嘴里带进棺内的,想必是他生前的极爱之物。

对他们来说,黄金白银才是真财富,一块水晶,并非什么稀奇之物。两个同伴对朱忠阳说,你拿着吧。

回村,朱忠阳从裤袋里掏出鸟蛋水晶递给老婆,老婆随手将它扔进床头柜的抽屉里。晚上入睡前,朱忠阳怀里抱着肥润的老婆,却总觉心有不安,便吩咐她一早起来去老街备个猪头,打几斤黄酒。

第二天中午,朱忠阳在家宴请了同去挖墓的同伴。三人大醉,以正午时分壮男的酒气,驱除邪气。

4

挖回水晶没多日,一夜朱忠阳正在梦里突然听到外面似有敲门声。一下,又一下。糊里糊涂地想起来,敲门声却又没了,继续睡,声音又重复响起来。索性披衣而起,下床。开了大门四处张望,并无人影。月光洒在院子里,清冷一片,鸡缩在笼子中,睡得正酣。

转身准备回屋再睡,却听到院外有水牛的哞叫,于是出院子去找。依声音寻去,发现自家的牛正在他人屋后的山地里偷吃嫩玉米苗。半夜三更的,这该死的野牛还真会找事折磨人,一时气急,随手从路旁的柳树上折了几根柳条枝,几步上去准备一顿猛抽。这牛见主人挥舞着枝条朝它而去,便瞪大眼睛,紧张得步步后退。

玉米田后边就是山崖,这牛缩着脖子往后移去,很快就到了悬崖边。朱忠阳紧追几步,上去想从左侧抽打牛屁股,将牛从崖边往回赶。

明明看着这柳枝已经抽到牛屁股上了,却感觉抽在空气中,那牛轻轻一闪,影子般往山崖下飘去。朱忠阳心里突然一惊,全身猛地打了个冷颤,一下虚汗淋漓,双脚发软,赶紧转身回屋。

一路回来,只见自己那投在地上的影子特别虚长,随自己快速飘移,一时觉得头皮发麻,就如被风吹起,停留在半空,触及不了地面,飘浮在月光中,头发因惊慌失措及夜风的力量向上竖起,衣服里灌满了空气而微微鼓起。他就这样一路飘浮而来,推开院门,先去了牛栏,却见那牛好端端地睡在牛栏里,顿时觉得有股冷风吹来,带着强大的力量,让人毛骨悚然。进屋一头倒在床上,只觉得虚脱无力。

这威猛的汉子,一夜冷汗到天亮,第二天便卧床不起。

5

朱忠阳的老婆私下里断定自己丈夫肯定中了邪气。她托人到处打听,从几十里地外寻来一位剃光头留长须的巫师。

巫师带来一只大雄鸡。

巫师说,这鸡是上天玉衡星的化身,雄鸡一唱天下白,作为光明的使者和先驱,雄鸡会给惯于在黑暗中活动的鬼魅带去最不利的消息,所以它被视为鬼魅的天敌和克星。按阴阳五行学说,鸡为东方之牲,东方属阳,鸡也属阳。鬼属阴类,鸡为阳物;阳能制阴,所以鸡能制鬼。

除了雄鸡外,巫师还带了两件巫术工具:一件是桃棒,另一件是用芦苇扎成的笤帚。桃棒可以击退鬼魅,苇帚可以扫除不祥,桃棒和苇帚并用,可以增强攻击力。

巫师手持桃棒和苇帚开路,在院子里边唱边跳了好阵子后方才进入屋内,先拿桃棒和笤帚在屋子里挥拂一番,然后吩咐朱忠阳老婆去拿快刀。巫师用刀杀了带来的雄鸡,将鸡血滴入朱忠阳的嘴里,让其咽下,再撕裂此鸡,放在朱忠阳的心窝下方,鸡体冷却后,取下最阳气荟萃的鸡头,将鸡身弃于路边。

用一根麻绳将鸡头穿好,挂在床前。巫师对卧在床上的朱忠阳说,它威力无比……

正说着,屋外有脚步声杂乱,一个男人粗着嗓子急喊:快,快,出人命了。

6

来人手里抱着一个六七岁左右的女孩,女孩全身湿淋淋的,整个身体还在不断地往下滴

水。

女孩是朱忠阳的女儿,刚被人从后山水库里捞起来。抱着她的是朱忠阳的堂弟,那日他正好在水库边的桑树地里除草,累了,走出桑树地来,想去水库边洗洗手,卷支土烟抽抽。

出了桑树地,朱堂弟就见水库对岸有个小女孩正蹲着玩水,细看,是堂兄家的女儿。一个女孩子独自在水库边玩水,是件危险的事,正想开口喊她离开,却远远见她突然一闪,滑落水中,好像被一根无形的手推下去一般,快速得让人来不及看清楚。

水很快淹没了她,淹没之处的水面好像一下子沸腾起来,翻滚出层层波浪,看得朱堂弟心惊肉跳的。他一边拼命叫喊一边飞快地跑向水库对岸,他眼睛紧盯着在水里挣扎的女孩,可没一小会儿,水面很快平静下来,女孩就如一滴水般,被偌大的水库消化了。这实在来得过于诡异,朱堂弟急得连衣服都来不及脱,便跳入水中去寻人。刚才的叫喊声也引来了同在不远处干活的人,会水的几乎全都跳下水去帮着救人了。二十分钟后,在离落水处百米之外,有人将早已没了生气的女孩捞起。

朱忠阳连忙下了床,跌跌撞撞地过来,一把抱住冰凉的女儿,号啕大哭。然而他突然间停止了号啕,一屁股坐在地上,全身僵硬,脸色发青,嘴唇乌紫,脸部肌肉变形扭曲,万般惊恐的模样。

那颗被老婆随手扔进床头柜抽屉里的乌蛋水晶,此时被一根红丝线穿着,就挂在女儿的脖子上……

朱忠阳扔下女儿,双眼痴呆,只知道举起双手,疯狂地敲自己的脑袋,拼命地抽自己的嘴巴……

由此,朱忠阳落下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病,为此上过几趟省城的大医院,吃遍了土郎中的各式偏方,一年后,方才初愈。

7

两三年之后,朱忠阳恢复如初,还是当年的那条汉子,依旧能下田种地,上山砍柴。

冬天来的时候,几个村人来约,一起去山里打猎。已经有几年没吃到野味了,一想到辣椒炒腊肉的味道,这嘴里便能冒出清水来。这天中午,朱忠阳将墙上久没用的土枪取下擦拭干净,配好火药,随几个村人一起进山。临行前,朱忠阳还特意喝了碗黄酒提神壮气。

进得山去,同行的村人很快就有了收获。几个小时过后,眼看太阳快下山了,朱忠阳还一无所获,正准备空手回家去时,草丛里突然蹿出一只野鸡,朱忠阳拿起土枪就打,没打中。这枪是自制的,打一枪得装一回火药。朱忠阳蹲在树旁,一边装自制的火药,一边拿眼去瞧隐在草丛里的野鸡,心里急,手不稳,土枪走火,一枪打在自己的大腿上,一时并不知道痛,能看得腿肉外翻,可见白色骨头,血随后才缓缓涌出,鲜红灿烂。

被同去的人轮流背下山来,个个血人一般,看着吓人。所经之处,鲜血淋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尾随其后的还有类似焦炭味的死亡气息。热气腾腾的血和阴冷的死亡混合在一起,产生出怪异的气味,闻到它的人,无不惊惶失措。

往医院送的时候,正好遇到放学回来的朱晓文。朱晓文,朱忠阳的儿子,死去女孩的弟弟。走在路上的朱晓文远远看见几个人飞舞着前进,随之而来的是刺鼻的怪味,怪味进了鼻子,让人发慌打颤。近了,全都是些奔走着的鲜血模糊的人,衣服上,头发上,脸上,脚背上,全都是血。血在冬日的夕阳下,显出耀眼的光泽。血人们个个喘着粗气,经过朱晓文身边时,其中一个突然停下来道:“快,回去告诉你娘,让她来医院,你阿爸不行了。”

朱晓文拿眼去瞧那个趴在他人背上的男人,看到了一张临近死亡的脸,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眉头,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淡薄起来,它们一点点往后退缩,缩进黄昏的光线里,感觉随时都会被黑暗吞噬。

那几个血人很快就从朱晓文身边过去了,只留下浓重的血腥味和让人全身打冷颤的怪异气息。朱晓文被吓呆了,时间停滞不前,被气泡一样吹,无限放大……

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娘的怀里,身体依旧在发抖,不停地抖。娘去摸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冰冷的。

第二天,朱晓文没去上学,因为父亲死了。土枪打中了大腿上的动脉,失血太多,没救回来。从那天起,朱晓文就没再去读书识字,他随娘一起生活,大了,娘帮他娶了一个瘸腿的媳妇。

一年又一年,娘死了,媳妇也死了,连孙子都死了,他仍还活着。大家都叫他阿朱老人,他几乎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之中,连听到与死亡有关的字眼,他也会害怕得流泪哭泣。

8

一日黄昏,莫德去苦阿婆家吃晚饭。

苦阿婆做了莫德喜欢吃的鸡蛋黄瓜炒饭,熬了冬瓜败酱草药汤。摆好碗筷,一老一小端坐在客堂的八仙桌前,默不作声地用餐。苦阿婆吃饭时不喜欢讲话,她说这是从小就养成的习惯,一日三餐,生之大事,定要专注认真才行。

外面天色已暗,院子里的树被夜雾弥罩,苦阿婆家的老母鸡也早已归笼。老屋的客堂里只有两个人吃饭喝汤时发出的轻微声响,这声音让老屋显得更为寂静,抬头去看,空荡阴沉的屋梁上方,似乎有鬼影飘荡。

“苦阿婆,开灯吧?”莫德忍不住开口说道。

“开吧。”苦阿婆淡淡地应了声。

莫德把灯打开,屋里的一切瞬间从黑暗中跳出来,全都恢复了真实的模样。莫德安心回到八仙桌前坐下,继续拿起筷子,端起那碗还没吃完的饭。

苦阿婆抬头微笑,“不要绝对地相信你能看见的东西。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东西都是能看得见的。”

第六章

1

是的,很长一段时间,莫德甚至都看不见她自己,她只活在自己那移动的影子里。

她经常去咖啡馆。就一个人呆坐着。匙子是苦涩的,与咖啡一样苦涩。咖啡滑进胃里后,苦涩凝固成石头,石头缓缓裂开,如同母亲的眼睛,在痛苦中闪亮。

是什么欲望,趴在一个被皮鞭抽打过的心脏上?身体一面在流汗,一面在与鬼魂交谈。

莫德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别的什么,一只脚已经和母亲一起踏进了坟墓,被黑暗吞噬。她似乎能够看见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躯体,在一片深紫色的空气中舞蹈,越舞越远……

咖啡馆里的音乐好像突然停止了,其他客人的说话声也变得沉寂,仿佛他们是隔着一层棉花在说话。

莫德站起来,去了咖啡馆旁边的酒吧。要了一瓶红酒,不知不觉,酒瓶空了。

身体虚浮,脑袋却越来越沉,沉到最后只能趴到吧台上去。莫德感受到了一种比红酒的劲头还厉害的麻木,就像一个被局部麻醉了的牙科病人。她无力撑起自己的肉体,便由着身体往下滑去,倒在吧台旁边的地板上,她躺在那儿,就如无动于衷地躺在这个世界的手术椅上。

是她生平第一次喝醉酒。

酒醒时,她觉得无比可耻和羞愧。

2

刮了一夜的风。

那个秋天的早晨,莫德站在阳台上,对面是只有一墙之隔的公园,有棵柳树因禁不起风的吹刮而折断,河岸也因此破损……

那天,莫德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我感觉自己正在快速老去!”

似乎真的老了。她的头发并没有发白,皮肤也没有出现皱纹,并没有佝偻驼背、步履蹒跚,可她内心的状态完全就像一个来日不多的老女人。她老是丢三落四,脑子经常一片空白,

好长时间也转不过弯来。她总是担惊受怕,感觉不到周围世界的任何变化和微妙之处。

她走在街上,看起来仍旧是一个迷人的女人,虽然疲惫无助,还有近似于绝望的神态的阴影遮住了她真实的面容。

她细腰肥臀,乳房不大却结实而青春,留得很长的头发散发出闪亮的黑色光泽,她的眼睛很大,毫无神气,但却因为充满了忧伤的神情反而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只是,莫德的眼睛里看不见自己。她被太多的关于悲伤的迷雾弄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她走在路上,听不到周围人的声音,却老是担心自己随时都会被来往的车压死,被拥挤的人群踩扁。也试着在晚饭后出去散步,走在长满柳树的河边,却会莫名其妙地害怕起来,担心自己掉进河里,河边的柳树会突然倒下来压死自己。

她越来越不愿出门,就连咖啡馆也懒得去了。

3

莫德心中有一个巨大的黑夜,她沉浸在黑夜里。

黑暗是一种回忆。她依赖回忆证明自己的存在,她感觉不到自己的现在,现在只是为回忆而生在。

人们有本事把习惯发展到最不可忍受的地步,心内的苦痛就一层层地堆积起来,找不到排泄口和平衡点。

谁也无法替莫德寻找,她尽可能地远离曾经的朋友,远离熟悉的场所。周围的人和事对她而言,水泼不进,针插不入,而往昔却漫溢出她的嘴唇,刺痛她的脖子。

回忆带着刺鼻的气味,生活被这样的气味腐蚀。莫德被气味包围,处于不知的状态。

日子久了,阳光洒满窗外,阳光就像谜,充满了最真实的诱惑。莫德也有清醒的时候,那时,连莫德自己都看到了身体被阴影覆盖的可怕。

她试着出去旅游。

旅途中,虽享有安宁温暖的春天,但内心却不能平静,经常有晕船的感觉。经历的一切,似乎都可以努力承受,而母亲去世,彻底打破了平衡,感觉自己是个罪人……阳光,鲜花,散步,发呆,红茶,都无法治愈她。

4

她也试着进行心理治疗。

她将心理治疗比喻为:狭窄的地下隧道。

到处都是暗黄的颜色,隧道里飘荡着一片片状如黄菜叶般的杂物,那些杂物时不时会疯狂地飞舞,发出无可言语的声响,惊天动地。有时却又停止在空中,沉默得让人恐惧。

她经常在那条隧道中看到自己的心脏跑出胸膛,被那些黄色的接近腐烂的菜叶子包裹起来,心脏在惊惶失措中挣扎起伏发出令人疼痛的,像老鼠发出的叽叽声。是一条有洞的隧道,潮湿阴暗,到处浸透着污渍,空气中散发着让人头晕的气味。

穿过隧洞,到达开阔的彼岸,就是蜕变过的自己;心灵经过抚慰、解析,又觉得舒畅。

她用了半年多时间,艰苦地去穿越这条狭窄、幽长、潮湿、地狱般的地下隧道。

5

半年后,她再次出去旅游。偶然间,她来到了一个叫“梨”的地方。

梨村:因一柳姓人氏带领村人在屋前山后种梨树而得名。

莫德去的时候,正是梨树结果的季节。雪梨体大肉厚,皮薄核小,松脆香甜,汁多味甘,入口无渣。

梨村,有溪水环绕,群山叠翠。村子离最近的县城约有五十多公里,是一处几乎与世隔绝的峡谷地带。群山环抱之中,一弯溪水呈S形从村子中间穿行而过,将村子分成东西两大块区域,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幅巨大的太极图,黑白两界中各自分布着错落有致的民宅。

青石铺成的古道沿溪而行,青石路面被岁月磨得像镜面一样光滑。莫德沿着古道进村。村口处,有几棵枝繁叶茂的古樟树。

莫德在樟树旁坐下,闭上眼睛休息了片刻,然后进村,找了一户人家,住了下来。

五天后,莫德从村里走出来。

再次经过村口的古樟树,她重又在樟树旁坐下,回望身后小桥流水人家的村子、白壁黛瓦马头墙的民居、旖旎的风光,质朴和谐的生态环境,长久以来,莫德内心深处第一次浮动起一股温暖纯净的依恋。在梨村,她似乎闻到了那些与她生命有着暗合的气息。

6

从梨村回来的那晚,莫德去了以前经常去的咖啡馆,因为想念那个女人的歌声。

那晚,歌女如往常一样轻轻地扳过麦克风,微微地叹了口气。叹得人一阵心悸。

灯光渐次熄减,减不掉的是她晶亮的眸子,如同黑夜天幕上缀着的星辰。

语言终止,音乐开始。轻歌浅唱,意念悠悠。

听歌女吐气如兰,风情独立,那里有一种拿得起放不下的前世今生。梦想与音乐一起,淡然的旋律,简洁的和声。

歌女独自痴了。

莫德极喜欢她歌唱时自我陶醉的姿态,可以传染。

歌罢,灯光渐次燃亮,她的脸颊上荡起潮红,闪亮的眸子里,有迷离在幽幽升起,手指摩了摩麦克风,就像亲近了一只盛满了干红的血色高杯。放下麦克风,退场,又是微微地一声叹气。叹得人幻如隔世。

歌女的嗓音很奇特,略沙哑而弹性十足,内中自有一种天然浓密的醉人芬芳,唱来游刃有余,轻松多变,那声音有时热情奔放,含有一种干脆和果断,有时朦胧却仍旧透明,就如一盏灯透过精致的磨砂玻璃。

她的歌声是夜里一盏另类的灯光,她的声音能够带人恰到好处地切入夜晚。

是一个孤独的歌女,酒吧里一片喧闹,却没几个听歌的人。

唯独莫德被吸引。

歌声罢后,莫德起身离开酒吧。在酒吧门口,与往常一样,莫德看到已经换了家常衣服的歌女,坐上早已在门口等候的摩托车,抱紧结实的背,待她坐稳后,摩托车离开,消失在远处的车流中。

莫德几乎无法从这样熟悉的场景里看到任何时间的痕迹,只是一个简单的重复,一种贴实的变换。

变换。是的。

7

莫德用最快的速度变卖了母亲给她留下的两处房产中的其中一处,同时决定把另一处租出去。

她辞去了原来的工作,决定去梨。

这次爱的过程所造成的对她个人来说的人间炼狱,带来了内在和外在的压力及结果,让莫德面临着极大的冲击和改变。

她迫切需要一个可以安顿身心的地方,使自己远离原本的生活,以便调养身体,反省,思考和创作。

只有彻底改变生活环境,才能对她有所助益。

莫德知道,真正能负责的,是自己能掌握、能塑造的东西,以及与自己本质相互呼应的东西,即使这些东西并不为多数人所期待所追求。

第七章

1

到了梨,先是租房子住,就住在第一次来时住的那户人家,姓杨。

莫德叫女主人杨婶。杨婶长得安静白皙,说话轻柔,性格爽朗,她身上似乎天生就存在着一股特殊的气场,和她待在一起,容易紧张的莫德会自然地放松下来,心底生出些安静的愉悦,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生活中的细腻之处在这样的心平气和中美妙地呈现,就如饭后齿上留香,舌有余甘,有太多细微之处可以回味咀嚼,在咀嚼的过程中,又会旁生出别样的体验。

杨婶没有孩子,老公常年外出打工,在南方一家工厂做技工,偌大的房子就她一个人住。

半个月后,杨婶给她找了一处要出售的房子。离村口很近。是一幢木结构的二层小楼,一百五十平方米左右,带阁楼。它的主人在城里

做生意,外面买了舒适宽敞的商品房,不愿意再回来了。

莫德私下里对这房子很满意,花了并不多的钱,便将它买了下来。

买下了,一时并不能住人。房子久没人住,少了人气,散了架似的,得重新整修和布置过。

请了几位村里的木匠,这村里的木匠大多是有着天然朴实的艺术感觉的能工巧匠。他们将屋子里原本就有的一些老家具重修重漆,虽是老家具,但经这些工匠的手把持过后,却别有一番味道,既大方又实用。

木窗户和木门保持了原状,只是用清油漆刷了几遍。他们还按莫德的要求,做了一张笨重结实的长条大桌子,可当书桌、画桌,也可当餐桌。做了两张小巧的可以四处搬动的小四方桌子,一张朴素厚实的大木床,三张可以折叠的躺椅,这躺椅是有去处的,一张放在床旁边,另两张莫德已经想好放在哪里了。

请木匠师傅在房前屋后的屋檐下,新修了宽宽的带栏杆的木走廊。剩下的两张躺椅,就放在前后的木走廊上。

屋后的走廊对着田野和远处的青山。

田野是种了庄稼的,青山栽满了绿茶和松柏。那茶有特别之处,茶叶碧绿,外形弯曲似眉,口味香郁。

屋前的走廊对着院子,院子外是穿村而过的清澈溪水,溪上有石桥通往溪对岸的人家。

院子里有棵大樟树,樟树底下,有石台阶可下到小溪边,洗衣洗菜。溪那边的岸,是青石板铺成的古道,直通山里的墓地。

莫德很满意这院前屋后的木走廊。那是个随心所欲的场所,可以晒太阳,发呆,看书,画画,看风景,或者干家务。

其实,最让莫德倾心的是屋前的那棵银藤。这银藤与房子一样老。一到开花的季节,便在房子的墙上屋檐下灿烂出玻璃般晶莹透明的银白。

莫德给自己的房子取名为银藤屋。

2

房子刚刚完工,莫德就迫不及待地离开杨婶家,搬进银藤屋去了。屋子里还杂乱无章,屋外到处堆放着垃圾废物,景象不堪入目。

忙碌了一天,莫德实在太累了,匆匆整理了一下卧室,给自己铺好床,裹上母亲织的那条蓝色大披巾,倒头便睡。

长时间以来,让忧伤折磨得无法入眠的胃疼第一次神奇地消失了。凌晨三点左右从睡梦中醒来一次,去了一趟卫生间(卫生间还没改造之前,一个樟木做的圆桶就是卫生间了),躺在床上想了想天亮后要干的活,便很快又睡着了。

早上在公鸡的叫声中起来,去老街买了油条包子,边走边吃。回屋后,马上开始整理房子和院子。村里有人想来帮忙,但莫德决定自己干,她喜欢自己一点点慢慢收拾,这好比是她的一件作品,就如她摄影机里的风景,画框里的画,纸上的文字。

又忙碌了一整天,一切看上去都比昨天好多了。

屋子整理得也差不多了,特别是屋前的那块平地,尽管还需要时间去修整,但它却奇迹般地近乎完美。杂草已经除去,垃圾已经搬走。

在院子左边,莫德种上了几棵栀子树,莫德从小就喜欢栀子花。

在院子里的那棵大樟树上,莫德贴上了几张自己用红纸剪的图案,都是祈福和避邪用的。

这天忙到很晚。暮色已淡下来,因为有月光,却也显得清明。

莫德把屋里的小四方桌搬到院子里,放在大樟树下,晚饭就在樟树下吃。做了一顿很简单的晚餐:两个煮红薯,一个煮鸡蛋,外加一个生西红柿,一杯速溶咖啡。

繁星满天,月亮就挂在樟树上,离地面很近。所有美好的装饰物中,没有比月亮和星星更漂亮、更精致的了。

吃过晚饭后,看着月亮迷迷糊糊有了睡意的莫德想,应该把月亮系在樟树上,那样,天亮的时间,它就不会跑走了。

3

无论如何,生活开始往莫德看得见的那一边行走,所有的声音、气味、颜色、对周围存在的微妙的体验又重新鲜活真实起来……

莫德在日记里写道:

“完整的生活艺术,在于对让我们陷入痛苦的个体善加利用,意识到痛苦的边界在何处,了然痛苦的后面藏着什么样的逻辑。”

“过去无法全盘否定,因为谁也不能生来就已经大彻大悟,除非我们犯过种种错误,经历过种种缺憾,由此抵达了生活的彼岸。”

“生活态度是教不出来的,就如智慧一样,只有通过自身的经历去发现,没有人可以分担,任何人也不能代劳。”

4

莫德每天养成早早起床的习惯,睡眠的质量开始好转。

每天五点就醒来,如果有需要,再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半个小时。莫德知道,她可以再在床上睡四五个小时,不会影响她的任何工作。可是,她还是准时起床,她喜欢在早晨的黑暗中开始她一天的生活。

在收拾床铺的时候,她在锅里煮上玉米糊,另外又煮了咖啡。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经常跟自己对话:我想把我新的一天贡献给自然,为生养我的自然,为已经死去的母亲,为我曾经拥有过的婴儿,为关心我的朋友,为曾经爱过我的人做感恩的祝福。

这清晨的祝福仪式是莫德住到银藤屋里的第一天养成的。习惯久了后,就成了一种仪式。

半个小时后,莫德坐在房子后面的走廊里吃玉米糊。

每次吃玉米糊,莫德都会觉得温暖,玉米糊的味道里含着甜蜜的亲情,它会让她想起两个最爱她的女人。母亲和外婆都爱极了玉米糊。

吃完玉米糊后,接下来是喝咖啡,偶尔也会抽支烟。

端着咖啡坐在木走廊上,看太阳出来之前越来越亮的天空,附近的树影渐渐清晰起来,樟树、松树、老榆树、梨树、竹子和枫树都现出了它们的原形。有时候,会有一只松鼠从莫德房子的走廊旁边穿过去,或者蹲在不远处一动不动,直到莫德站起来时才跑开。

树上鸟儿醒了,飞到地上觅食。那些小东西经常飞到莫德装在厨房窗户外面的喂食箱周围。箱子很小,自家养的鸽子没法去上面争食。

这样的早晨,偶尔也有情绪不对的时候,莫德就去读侦探小说。如果手边一时没有新的侦探小说,她就会再读《三国演义》,有时是《水浒传》。她总能去城里的书店里找到或者托朋友给她寄来好的侦探小说,而且喜欢在第二天早上喝咖啡的时候回味小说里的内容。

她也会想到他,但如今想起他时已经不再觉得痛苦了。想起孩子的时候,她就觉得难受,但已经不再那么恐惧,只是冰冷的遗憾。虽然这样的遗憾类似悲伤传遍全身,可速度却没有咖啡和香烟在身体里的作用快。她想,其实这是件好事。她只是不敢深入地想下去,她不想一再地让自己处在某种悲伤的边缘,这绝不是件好事。

喝完咖啡后,天差不多亮透了。

上午,莫德写了一篇近千字的影评,关于大卫·林奇的电影《木赫兰道》(来梨不久,莫德开始给几家报纸写专栏)。近十一点时,莫德关了电脑,给自己准备中饭:萝卜丝炖青鱼。

下午小睡了会儿,起床后写了几个毛笔字,画了幅牧童荷花图。来梨后,几乎每天都拿画笔。

傍晚,带了相机和鱼具,与放学了的邻家小男孩去湖里钓鱼。清爽的晚风,远处山里寺院的钟声传来,宣告了黄昏的到来。

钟声柔和悠远。“咚——嗡……嗡……嗡……”钟声的振幅是圆圈形的,就像石投入水中,水的圆纹一圈圈地扩散。“咚——嗡……

嗡……嗡……”钟声撞出一个圆环,一个淡金色的光圈,就在水面上,莫德看到了金光。一个又一个光环,光环扩散着,一圈又一圈……

邻家的小男孩在光圈中又钓起了一条青鱼,足有一斤多重。

莫德这天一条都没钓上。

临分手时,小男孩送了一条给她,回家后,莫德把它养在厨房的小水缸里。

晚餐:鱼汤青菜泡米饭。在黄昏下,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桌子前吃饭,听加拿大著名诗人和民间歌手科恩的音乐,他以一颗敏感而细腻的诗人之心将民谣的情感表达和对生命细微的沉思发挥到了极致,而他独有的沙哑嗓音犹如历尽沧桑却又不忍弃绝尘世的智者,娓娓诉说着一个个夹杂着黑色幽默与宗教冥想的故事。

饭后,在村子里散了一会儿步。

一线光亮从莫德肩膀滑过去之后,暮色吞没了整个村庄。她返身回屋,房间里透出了温暖的灯光。

是看书的时间,总有看不完的书,除了小说,还读绘画艺术地理历史宗教类的,也读报纸和时尚杂志。

十点准时睡觉。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5

杨婶家与莫德家隔着一条溪,有石板桥相通。

这天,杨婶来莫德家串门。她穿了套新衣服,蓝底小白花的棉布衣服,黑裤子。清爽干净,简单中透出秀雅的漂亮来。

一个早上,莫德都和她待在厨房里,就坐在那张餐桌兼书桌的长木桌子前。莫德在电脑前敲她的专栏文字(她偶尔也开始试着写几个短篇小说),杨婶坐莫德对面,手里剥着刚从自家田地摘来的青豆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莫德说着话,她即便说着话,也给人一种安静的感觉。

一个剥豆夹,一个敲电脑。静静的。狗在桌子底下来回穿梭,或者跑出去和隔壁阿朱老人家的鸡互相闹得不可开交。

快到吃中饭的时候,杨婶起身做午饭。

莫德停下了手里的活,看杨婶在厨房里忙碌的样子,心里有着让人安宁的暖意。杨婶偶尔会抬头朝莫德笑笑,她的笑是简单含羞的,带着少女的青涩。莫德有时也觉得奇怪,这样一个女人,要有怎样的内心,才会生出如此让人心动的姿态和韵味来。

杨婶做饭的速度很快,她从不许莫德在旁边帮忙,她说这样反而会影响她的进展和思路。莫德只有乖乖地在一旁安静地等饭吃。

青椒炒鸡蛋、青豆肉片、红烧肉、葱花豆腐汤很快就上桌了。碗和筷子也随即摆在了莫德面前。

在杨婶面前,莫德有种被宠爱的感觉,会生出些做孩子的心境来,放松,无忌,带点轻微的任性。还没等杨婶坐下来,就顾自先拿起碗筷,很开心地品尝起来。

很少能吃到杨婶做的红烧肉,因为杨婶自己并不喜欢吃肉,但她做的红烧肉却是莫德吃过的最好吃的红烧肉。

杨婶边擦洗灶台边问:“好吃吗?”

莫德嚼着肉,点头,“好吃。呵呵,你可要经常过来做给我吃。”笑得很顽皮的样子,那刻,是莫德最初最真实的样子。

杨婶擦完灶台,并不急着坐到桌子前,去门口站了站,招呼招呼莫德家的狗,赶走阿朱老人家的鸡,回头漫不经心地问了道:“莫德,家里有酒吗?”

“有啊,上好的葡萄酒,也有绍兴花雕,上次我那做家装设计的朋友周格来玩时带来的,她好酒。”莫德说完,又夹了块红烧肉放进嘴里。

“在哪?我去取。”杨婶返身回屋。

“楼梯口的柜子里,你想喝酒?”莫德好奇地问。

“是啊,突然就想喝几口。”杨婶拿了瓶绍兴花雕,放在餐桌上,在莫德对面坐下,却并不动筷子。

“喝点汤,杨婶,待会儿冷了不好吃的。”莫德帮她舀了一小浅碗热乎乎的豆腐汤。

“似乎还没饿呢。”杨婶笑笑,笑意里显出微妙的心神不定来。

“好香呀,老远就闻到了。”说话的是隔壁阿朱老人的小孙子朱龙,他刚退伍不久,在乡政府上班,每天上下班都要经过莫德家门前。他将自行车停在莫德的院子里,跨进门来,眼光先热腾腾地落在杨婶脸上,笑呵呵道:“香雪婶,你也在?”

杨婶慌里慌张地站起,“一起吃?”

“好啊,看来我很有口福。”朱龙洗了手,径自在杨婶旁边坐下。

杨婶给他倒了满杯的黄酒,自己也倒了小半杯,莫德也陪着喝少许。

一瓶绍兴花雕很快就见底了,莫德起身取了瓶红酒。朱龙好酒量,一瓶红酒很快也见了底。莫德又拿了瓶,这次,朱龙却坚决不让再打开,声言留着下次再喝。喝完酒,说了些他在部队的趣事,脸红扑扑地站起来告辞离开。

很快又返回来,递给莫德一把新铲刀。莫德想起,几天前曾托过他给自己带把铲刀的,那个方圆几十里都有名的李铁匠就住在乡政府旁边。

莫德很喜欢这把新铲刀,可以用它铲除院子里的杂草。

杨婶帮莫德整理干净厨房后,也回去了,地里还有活儿等着她呢。走之前,她从早上带来的用一块蓝花布掩盖着的竹篮子里,拿出几样东西:几个新鲜的玉米棒,一瓶红艳艳的辣椒酱,十来个菜椒。

傍晚,莫德拿着新铲刀,铲除了院子角落里疯长的杂草。

铲草的时候,下班回来的朱龙刚好从她院前经过。

“好使吗?”朱龙问道。

“挺利索的,谢了。”莫德抬头,朝他挥了挥手。

“下次要买什么,和我言语一声,不要客气。”骑在自行车上的朱龙愉快地一路吹起口哨。

第八章

1

最初,把屋子整理得差不多的时候,莫德又回了一趟省城,想把留在家里的书籍以及其他一些日常用品搬去梨村。

先从自己的房间开始整理,完了后再去整理母亲的房间。

母亲去世后,莫德一时没勇气去动她房间的任何东西。

总是要清理的,房子也租出去了,过不了几天,租房子的人就该搬进来了。

2

他是谁?

莫德好像认识这个男人,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可到底在哪里?街头?某家商店里?经常去的那家餐馆里?电影里?阅读某本小说时,被描述和想象过的那个人?

依在他怀里的这个漂亮女人又是谁?是某次在火车上坐在对面的那个女人?是人群中曾经有过一次交谈的某个女人?十年前见到过的,或者五年前,或者更远的以前,没有太多记忆的童年?莫德认真寻找这个女人的影子,就好像寻找一个路过的已经消失了的女人。

没有办法给这两个面孔安上名字和与他们有关的记忆。没有办法认出他们。一点也不清楚,却总感觉有些神秘的似曾相似。

一刻间,莫德看到了自己的慌乱。她在记忆里胡乱转悠,几秒钟的工夫里,莫德竟然到了过去曾经所在的各种场所,让自己重回过去不同的年龄。

他们是谁呀?

他们是熟悉的人,可就是想不起来。

3

仍旧是他。戴金丝眼镜。穿白色西装,打了黑领结。年轻俊气,但眼神里却深藏着灰色的忧愁,混夹着紫色的不安和逃避。

手里抱了个孩子。

照片背后是一行秀逸的字:小莫德周岁留念。

莫德认识这字迹,是母亲的。

他是谁?会不会是父亲?

不是。父亲这个词在莫德的世界里是个罪恶的存在。母亲告诉莫德,自己年轻时,在上夜班回家的路上,被一个陌生男人强奸,怀了孩子,胆小不敢声张,肚子却慢慢大起来,后

来生下来了,那孩子便是莫德。

父亲是个强奸犯,这是母亲亲口告诉莫德的。对那个深夜强奸了母亲的男人,莫德始终怀有一种本能的无法克服的厌恶。

再长大些,到了十岁左右。

夏天的晚上,楼里的人都坐在阳台上。有桌和椅子摆在阳台上,大家在那里喝茶看夜景。前面就是大街,旁边有卖冰棍的小贩,对面是布店,还有孩子们从这个门跑向那个门的声音。

母亲在医院里加班。莫德独自一人待在阳台上,看着神秘的、群星闪烁的夜晚。屁股下的小椅子突然破裂开来,在她身下塌陷,但她仍旧高抬着眼睛,这纯净的夜是如此使人着迷。这迷人的巨大的夜空带给她一种清冷的孤独。母亲是个医生,又在医院里加班,莫德还饿着肚子。终于,街角出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但他的车铃声并不能够扰乱夏夜的宁静和莫德孤独而饥饿的身体。

时间在饥饿中停滞不前。夜一点点滑向深处,阳台上的人都回屋睡觉去了。母亲筋疲力尽地回到家里,发现屋内空空如也。在阳台上,她找到了蜷缩在一张破椅子里睡着了的莫德,在她周围,夜色中万籁俱静,令人感到不可解脱的烦乱。

她推了推小羊羔一样可怜的莫德。

从糊涂的瞌睡中被叫醒后,莫德在淡薄的月光中看清了母亲瘦长的身子和嶙峋的肩膀,以及疲惫不堪的脸,她突然感到害怕,开始感觉到很多事情。莫德想哭,却哭不出来。她可怜的母亲。她久久地注视着母亲,感到自己是外来人,意识到了母亲的痛苦,也意识到了深藏在自己身上的自卑与自责,一想到自己身上流着与那个强奸犯相同的血,莫德便觉得自己也是那个强奸犯的共谋。

母亲将她抱起来,爱抚她被弄乱的头发。母亲是爱她的,因为她毕竟是她的孩子。莫德躺在母亲瘦小的怀里,在沉重的空气中,闻到了醋的味道,那时候,医生经常用醋给病人降温。房屋外面还亮着路灯,而里面则是夜的沉寂。

只是在不久以后,莫德才意识到,她们在那个夜里是多么孤独,与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和母亲忍受着炎热,吃着母亲在夜市摊上买回来的包子,周围的人们都沉睡了。

在这间没有男人的房子里,莫德咬着包子,和母亲面对面坐着,沉默不语。但她们的目光相遇了。

母亲为莫德挤出一丝美好的微笑,却很快就融化在她的耳根后面。莫德想更清楚地知道些什么,那是母亲从未和她说过的话,但实际上她是有必要知道的。情况很清楚,她是她的女儿,她是她的母亲。但是还有那个让人厌恶的人。那个强奸犯后来怎么了?被抓起来了吗?枪毙了吗?子弹穿过他的心脏,血会停止,他死了吗?

母亲坐在莫德对面的板凳上,两脚并拢,两手放在桌子上,她吃了两个包子后,开始吸烟,不停地吸,沉默。

街上散发出来的全部气味都从窗户里弥漫进来,混合成一股炎热沉闷的酸臭味。莫德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没发出声音。有一辆夜归的自行车丁当丁当地过去,随后是小孩子的哭闹声。

“我像他吗?”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从嘴里跑出来,莫德心惊肉跳。

“谁?”母亲脸部的某块肌肉抽动了一下。

“那个人,我像不像他?”莫德给自己加了勇气,小心翼翼的,手心紧张得出汗。

“不像。以后别再提他!”母亲吸了最后一大口烟,起身收拾桌子。

日子过得很简单,是人自己使事物变得复杂了。别再给自己和母亲添麻烦了,别再去谈那个强奸犯了。无视他的存在。一切都很好。

母亲似乎也什么都不想,只知道工作,只知道爱她。

莫德一点点长大,善良,知书明理,对美好的日子充满希望,目光看似纯净而绵软。母亲抚养了她,几乎绝口不提那个罪恶的男人,小心翼翼地避免给她痛苦。

母亲永远这样沉默,而莫德却在她自己的压抑无助及痛苦中成长。

然后,莫德离开了母亲,外出读书,工作,怀上了一个背身离去的男人的孩子。然后,孩子没了,母亲死了,她却活着。

母亲将永远这样沉默。

4

这个抱着小莫德,穿白西服的男人会是谁?

这是一种强烈的迷失感,对莫德来说,它很快成了记忆中的暴力,强迫进入,却毫无收获。

莫德不可能想起一周岁前与自己有关的情景。在记忆里头,莫德迷路了。

混乱停止的时候,莫德知道那些失去了的是什么。关于父亲,是梦一样的思绪,是游荡的思想。它们把莫德带到别处,让莫德狼狈不堪,让她四处游荡,莫德找不出确切的地点和方向。

从午后开始,莫德就一直呆呆地坐在母亲的房间里。她靠在母亲的床头柜上,手抱着双膝,母亲的声音和气味在屋子里似有似无地呈现。莫德闭上眼睛,将头埋进膝盖下面,久了,自然睡着了。

从短暂的瞌睡中,她竟然梦到母亲孤独的、令人绝望而又温柔的形象,闻到了夏夜沉重空气中的酸醋味,感受到把她与母亲联结起来的温暖时刻。

醒来后,已有暮色从窗外透进来,布满地板,然后爬到墙上、家具上。窗外就是街,早先的布店已经成了咖啡店,有烤咖啡的香味飘进屋来,其中还夹杂着年轻人热烈的交谈。

街那边是河,一艘拖轮仍发出低低的温柔的调子。

日子每天都一样。在这一切无边的痛苦中,除了回忆,什么都没留下。夜在莫德周围一点点凝重起来,唯有这黑暗中的巨大的孤独才能使莫德估量出母亲沉默背后的苦痛与坚硬。

莫德站起来,走到窗前,楼下的街头的商店一瞬间灯火通明,街道由于人群和灯光膨胀起来,她一时沉浸在无目的的遐想之中。

如这所房子一样,一切似乎突然间空了。莫德从来都没有感到过如此迷惘。世界分解了,连同母亲……

5

夜色将母亲的房间层层吞噬,身体在黑暗中孤独而饥饿。突然就想起那个怀着身孕回家过年的冬天,母亲开门时,莫德有想倒下去的感觉,母亲伸过手来,将莫德搂住。感受到母亲体温的那瞬间,泪水溢满了莫德的眼睛,“太饿了,想吃妈妈做的饭。”母亲下厨房,莫德无力地倚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听着锅碗瓢盆的声音,闻着母亲做的饭菜香,已经麻木的、虚空的、死去般冰冷的感觉一点点复暖,世界缓缓真实起来。客厅的餐桌上,再也不会有母亲做的饭菜了。

莫德用手背抹了抹淌在眼角的泪,将手里一直拿着的两张照片放进口袋里,一张是他和女人的合影,一张是他和小莫德的合影。

从母亲幽暗的房间出来,穿过同样黑暗孤冷的客厅,来到大街上。一下子置身于灯光人群和喧闹声中,莫德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恍如隔世。

生活缓慢地转向楼下喧闹的夜。刚才还不十分明显的焦虑与忧伤变得确切起来。莫德感到不舒服,心里空荡荡的。在此,愚蠢的焦虑又有什么用?应该吃饭,让肚子饱饱的,然后喝上杯咖啡。

莫德在街上来回走着。店里的人注意到了她的行迹,应该找一家进去了。这是一问位于街角的饭店,饰有粗艳的壁画,里面的人很杂。几个打扮时髦的姑娘在角落里抽着烟,很严肃地争论着什么。男人们在喝酒,他们大多看不出年龄,面色模糊。侍者长着个尖瘦的脑袋,面

无表情地朝莫德走过来。

莫德要了份青菜,点了个蛋炒饭。蛋炒饭很快就上来了,莫德吃了几口,很成,饭也太硬。青菜也上来了,绿油油的青菜与灰色的地瓜粉混在一起,糊状的,看了令人作呕。一切都让人心烦意乱,使人恼火,胃摇晃起来,不饿了。

莫德眼睛落在面前那个服务员油腻而含笑的嘴巴上,心思却在别处。在梨的银藤屋里?在另一个不知道地名的地方?反正不在这里。

莫德离开饭店,在街对面的河边漫步。但莫德觉得不能够面对自身停留太长时间,可现在回去也睡不着,除了面对着天花板胡思乱想,还能有别的什么可做?得找个地方待着。

喧嚣的街道在黑暗中延伸至透出灯光与音乐声的黑木门前,是一家咖啡馆。莫德推门进去。有一个很矮小的厅,长方形,墙是绿色的,木制天花板上缀满了星星状的小灯泡。在这长方形的小空间里,奇迹般地安顿着一个乐队,一个放置着五颜六色酒瓶的酒吧以及拥挤不堪、肩挨着肩的客人。在厅中心,有个三米见方的空地。这里没有一个人有意识,所有人都在喊叫。莫德坐在一张靠门的桌子旁,有一位看不出具体年龄的理着平头的男人向她讲述他的痛苦,嘴里散着一股酒气。但是莫德太紧张了,以致听不清楚他讲些什么。

乐队不停地演奏乐曲,客人抓住节奏,几乎所有人都和着节奏踏脚。偶尔,莫德身后的门被打开,在叫喊声中,服务员把新来者按在两把椅子之间。

突然,尖叫声变得疯狂起来。一个女人出现在大厅中心的空地上。一张年轻的脸,体形庞大,穿一件黑色的网眼衫,肥肉将网眼胀得鼓鼓的。她微笑着,笑波从嘴角传向耳根,久久不退。激情变得抑止不住。

这里的人似乎对这女人很熟,对她有着强烈的期待。她扭动起腰,肚子向前起伏。在众人的喊叫声中,随后唱起了一首众人都熟悉的歌曲。她用力扭动着腰,肉体波浪般起伏。在唱副歌时,女人就旋转起来,双手托起自己巨大的乳房,张开红艳艳的大嘴加到大厅的合唱中去,所有的人都卷入疯狂的喧哗声中。

她立在中央,汗水漉漉,头发蓬乱,披散在她笨重的、在黑色网眼中鼓胀的腰身间。她像一位刚出水的芙蓉,又像是邪恶的妖,更像头笨牛,只有靠颤动才能显出生气。在周围那群兴奋得跺脚踢腿的人们中间,她扭动腰身、咧嘴微笑的样子,就像一个无耻的、令人激奋的生命形象,空洞的眼睛里含着欲望,也含着绝望,肥肥的肚子上一直汗水淋漓。

这样喧闹的场景粉碎了个体身上的内在背景。不再可能弄虚作假,不再可能在办公室与工作时间后面掩盖自己。坐在莫德对面的那个男人总是用一双渴求的眼睛盯着莫德,他需要倾诉,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妻子离开了。”莫德这次听得清清楚楚。他暴露在自身的表层上,一个痛苦得带了病态的男人。透过他的眼神,莫德似乎也看到了以前的自己,现在的自己,另一个深藏在她内心的自己,只是方式不同。

一块幕布,从它后面,可以看到一个无所思索的肚子上汗水淋漓的跳舞的女人,几瓶酒,被分解的喧嚣。每一个形象,都可以变成一种象征。

莫德想,如果她的生命此刻概括在一瓶酒的形象中,那么,生命在形象中能够反映什么呢?是互相矛盾的醉意还是明澈的醉意?

莫德起身,离开咖啡馆。已经凌晨,喧嚣声退去,街头安静下来。

夜在发出轻微的叹息,群星密布的天空在纯净气息的吹拂下微颤,夜沉甸甸的翅膀在莫德周围缓慢地颤动。这个夜晚,莫德不再属于自己,它将走向何方?照片中的男人现在身在哪里?是否还活在世上?他能告诉莫德什么?

莫德觉得自己成了自己生命中的陌生人。

6

莫德知道,过去肯定会留下一些痕迹,它藏在母亲遗留的世界里。

从咖啡馆出来后,她跑步回到家里,进了母亲的房间,躺到床上,几乎一沾枕头就入睡了。

她从睡着时的噩梦中醒来,又进入她醒着时的噩梦。

她梦见一大片森林,阴霾的天,有野兽的嚎叫。在森林深处,她看见一幢木房子,没有窗。她进了屋子。在一张小床上坐了下来。环顾四周,她看到了一张矮木桌子、几个酒瓶、几张小板凳、一个脸盆、十几本书、一件黑色汗衫,空气中有一股神秘的香味,是一种新鲜树材的气味。在屋子的东边角落,她吃惊地看到了一口新做的棺材,摆放在四张长条板凳上。

恐惧着落到莫德体内最柔软的那块地方。

可恐惧非但没有迫使她逃离,反而促使她移动脚步一点点靠过去,猫一样探到棺材边,想看个究竟。棺材里躺着一个裸体的男人,年轻的身体,健美,新鲜,光洁,平滑,似乎睡着了一般,周身并没有死亡的气息。顺着往下看,下身体毛茂盛,可细看却有异样,没发现那根垂下去的阳具。

他是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可细看又好像是她的情人。他的阳具呢?丢失在何处?

莫德趴在棺材边,她并不想靠他太近,可是,她觉得他等待,她想将他抱起来,带他离开。她伏下身去,她的手碰到了他的身体,但很快就惊惶失措地缩了回来,是他身上那带了电似的刺骨的冰冷,把她给吓住了。

带着不可名状的惊恐,她从寒气逼人的梦里醒来。

黎明将至。

在这短暂的黎明时分,有某种转瞬即逝的、忧伤的东西笼罩着。莫德躺在母亲的床上,焦虑感还在压迫着她,她感到了这不可触摸的时刻像水珠一样从她指间滑过,在迷途的时刻,如何才能与那些知道真相的事物相遇?

她起床,开始四处寻找。她相信,总有一个开头,可以带她进入一个她不知的世界。开头便是路。

衣柜里。有一件母亲年轻时穿过的旗袍,一串铜锁匙,鸟一样别在旗袍腰部的蝴蝶扣上……

衣柜底层有块夹板,掀开,里面藏着个生了锈的大铁盒,铁盒上挂了把铜锁。

打开。

往事就在铁盒子里潜藏着,潜藏着的线头就如在导游册里的说明,指明了不可知的去处……

第九章

1

从城里整理完东西回到梨没几天,莫德就生病了。

一直阴雨,感冒咳嗽发烧已经持续好几天了。身体不好的时候就特别脆弱,念想着母亲。有母亲在,或许能够恢复得快些。母亲会做好莫德爱吃的饭菜,送到她身边,看着她一口口吃下去,她会给莫德铺上干净的床单,莫德可以听着她在屋里走动的脚步进入漫无边际的梦乡。

生病期间的每个夜晚,莫德都觉得劳累,当肉体沉入睡眠,它便爬山涉水,千里迢迢,回到有他的城市,或者回到外公生前住的老房子里,重演看似真实但却无法在现实中发生的故事,或者看见一些奇异的现象:飘浮的鬼魂、巨大的黑猫、奔跑的白衣裳……半夜,当莫德在银藤屋的床上醒来时,看着眼前一片黑暗的孤寂,觉得自己正被感冒引起的高烧一点点蚕食。有什么,比岁月和疾病更可怕地掠夺一个人的青春、健康和自由?

2

就像这个夜晚,生病的莫德梦见一些怪模怪样的种子,它们被搁置在外公家的厨台上,眼睁睁地看着春天从它们身上消逝,有人在莫德看不见的上空叹气,有棵很老了的樟树,上

面却挂满了金灿灿的小金桔(这棵樟树长在外公所在的镇子上,莫德很久都没去探访它了,或许已经不在了,否则它不可能出现在她的睡梦中。梦,有时是最深层的怀念,一旦某样东西消失了,人们便会在昏沉的梦中见到它们)。莫德在梦里继续朝前走,有人在河埠头喊她,并给她一只脸盆,她用它在水里捞起虫子一样蜷曲透明的物体。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所以很快就把它们扔掉了。

随后,莫德来到一家宅院,看到一个面目模糊的年轻男人,他一只手摸着自己下身的阳具,另一只手用树枝挑起尖头的绣花鞋,俯下身子,拼命地抽动鼻子,企图在上面嗅到某种神秘古怪诱人的气息。莫德悄无声息地穿过院子,爬上楼梯,站在高高的木走廊上,无比焦虑地望着他们。其中有个年轻人抬起头来看了眼莫德,阳光正好照在他光洁英俊的脸上,镜子一般亮堂,莫德一下子便认出他来:是照片里那个抱着小莫德的男人……

3

生病的日子里,莫德很少做饭,任何东西似乎都缺少滋味。实在饿了,就泡包方便面或者煮两个鸡蛋。她迫切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快点好起来,这样她又可以写字,画画,做饭,喂鸽子养小狗,洗餐具,种菜养花,或者去杨婶家串门,这些事情此时想来是那么的美妙。

生病的第四天,早晨,有阳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莫德的脊背上,暖洋洋的。窗外透亮的阳光促使莫德从床上爬起来,去厨房煮了一杯咖啡,拿了一小碟饼干,然后蜷曲在走廊的躺椅上晒太阳。有股轻烟从村后飘过来,有奇妙的香味伴随其中。这香味通经络似的,具有一股超自然的力量,吸引了莫德。她拖着因感冒和低烧而变虚弱的身体,寻香而去。

在村后边的泉水岩下,有一个院子。轻烟是从这院子里边的一个房间里冒出来的,从一个喷气孔里向四周喷发出一种好闻又熟悉的气味,致使她打开鼻子和嘴巴,深深地吸了口气。莫德闭上眼睛,似乎在香味中看到自己正靠在厨房门口看着母亲在做饭的样子。

莫德进了里屋,在房间内,莫德看到一只铁锅里正炖着浓汤,旁边还放着一些刚从地上摘回来的新鲜玉米须。

莫德想看个清楚,到底是谁能把汤煮出此等香味。

在锅台后面,莫德看到一位矮小精瘦的老太,面孔小巧精致,是一个老美人。老太嘴里含着一支点着了的烟,一条长长的辫子盘在头上,正在用蓝色的土布围裙擦额头上的汗。莫德觉得她面熟,类似于曾经有过亲密关系的亲人。

老太面前有一个小炉,炉火上煮着茶。

老太用微笑的眼神招呼莫德,她身上有股特别的吸引力,莫德身不由己地走过去,挨着她坐下。老太轻轻地拍了拍莫德,然后起身舀了碗茶,递给她。莫德慢慢地喝,很可口,有陌生而熟悉的草药味,甜而不腻,涩而不苦,纯而不浓。这茶的热乎劲儿和味道给莫德带来的感觉是奇怪的,全身有了微汗,毛孔在暗处打开,有了愉快的想吃东西的欲望。

而面前那锅浓汤发出的味道,让她的胃有被强烈抽空的感觉。老太将新鲜的玉米须放进锅里,盖上木锅盖,大约过了半分钟后,浓汤夹带着一股甜嫩的清香,诱得莫德晕头转向。她像个孩子一样对老太提出要求:“我想喝一碗,我饿了。”

老太将浓汤装在莫德刚才喝茶的碗里。莫德就站在铁锅旁边,一连喝了三碗。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被这汤的滋味打开、占有、吞食,然后重新变得灵敏起来,无处不通透,不鲜活……

自那天后,莫德经常会在傍晚时分去村后看望那位老太,喝老太煮的茶和汤,听老太讲故事。

莫德叫她苦阿婆,因为村里人都这样叫她。

4

苦阿婆的院子里有千年的牡丹和五百年的紫薇。那棵五百余年的紫薇树,花期长达九十天。谁道花无百日红,紫薇长放三月久。紫薇外皮瘿瘤累累,枝干枯朽,但每年仍然花开似锦。

就如这院子里住着的苦阿婆,莫德无法想象女人老了后仍旧可以那么好看。苦阿婆走路、喝茶、抽烟的姿势都是如此优雅,说话的声音更是温润而舒展。和她待在一起,莫德内心愉悦而安宁,周身似乎被一股奇妙的力量所控制,既深厚又纯净,既复杂又透明。

知道苦阿婆喜欢抽烟,莫德去她那儿,便会到老街口的杂货店里给她带上包香烟。在千年牡丹树旁支起一张小桌子,摆上苦阿婆用各式植物的根及叶子混在一起煮出来的茶,准备好香烟和火柴(苦阿婆点烟不用打火机,只用火柴),一张竹椅子,一张竹躺椅。躺椅给苦阿婆,竹椅子给莫德。白天的院子寂静而明媚,偶有狗叫声以及村人的脚步声从院外的小路上传来时,才显出些世俗的生动。

莫德眼里,苦阿婆是那种时时刻刻都安静从容地融在时间里,却又让人觉得她永远都逃避于时间之外的女人,她是神秘的,却又是家常的。和她在一起,能听到很多故事,已经死去了的人,但很少听她谈自己。

苦阿婆会医术,懂占卜。

莫德有胃炎、偏头痛,吃了苦阿婆给配的草药,症状明显消失。配的草药全不是药铺买的,都是苦阿婆自己在屋前山后挖的。

有一种疮痍,在腰间,一圈圈往上绕,就如索缠绕在身上一般,痛痒无比。民间称此病为蛇缠身,它从腰部缠起,如果任其缠绕,至脖子处,便可致人死命。是顽症。

苦阿婆有一套独传咒语,专治此病。莫德见她给一个小伙子治过此病。用细长的稻草量了缠在小伙子腰部脓疱蜿蜒的长度,将稻草在门槛上斩成若干节,烧成灰,用麻油将稻草灰调成糊状,涂抹到小伙子腰部脓胞处。做所有这些的时候,苦阿婆嘴里一直念着咒语:天蛇蛇,地蛇蛇,塍青地扁乌梢蛇……

受过咒语的病人,皆印正了它的灵验。带了神秘的气息。很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它有时真实地存在着,如一棵树,一棵草,一条蛇,一只鼠,万物中的任伺一种。

有一段时间里,因为听了村人关于苦阿婆的片言片语,好奇心促使莫德迫切地想知道苦阿婆的过去,进入她个人的情感世界。莫德多次试图引起话题,可苦阿婆却不受她影响,自顾自说着自己想说的话,语气缓慢、淡定,水一样柔和,却有着自己的方向。

有一次,两个人正喝着苦阿婆煮的加了一枝黄花的草药茶,苦阿婆突然对莫德说,怎么从没见你穿过长丝袜?

莫德说她不喜欢长统丝袜,大腿被紧紧地绷着,难受。天冷,就穿厚的白色纯棉袜。天稍一热,就喜欢早早脱去袜子,赤脚穿在鞋子里,放松,随意。

还是穿长丝袜好,腿看起来显得修长,精致。年轻的时候,一年四季,她都喜欢旗袍、玻璃丝袜,觉得精神。苦阿婆喝了口茶,淡淡地说话。

莫德拿着茶杯,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依旧精致美丽的脸,从她的脖颈到肩膀,从她那对被岁月遮掩了的乳房,还有瘦小的屁股,想象着她穿旗袍时,把一只脚放到膝盖上并坐到椅子上的时候,就可以看得见她的先是裸露、白皙,后又被长统丝袜装束起来的光滑的大腿。她现在的身材都很好,极富女人味,不知年轻时的苦阿婆会不会卖弄风情,是否拿过什么姿态,动作是否麻利、妩媚和具有诱惑性。但莫德相信,那诱惑人的不是乳房、屁股、大腿,绝不是身体本身,而该是她的姿势和动作,是吸引

人进入她的内心世界而忘却外部世界的一种神奇力量。

过去的历史,以及那种神奇的力量,在这苦阿婆身上,就如她吃下去的粮食,消化了,散开了,留下的只是柔美的姿态和丰厚的意蕴……

5

莫德家门口的菜园子里出现了一种脊背上有两道白条纹的小黑甲虫。它们跳蚤似的在菜叶子上一跳一跳的。很不妙,这菜园子要遭殃了。没两三天工夫,它们就能把还没长好的嫩菜叶子咬得七孔八洞,叶子啃成花边儿似的,这片菜园子就算是完蛋了。莫德细心照料的青菜、萝卜、丝瓜、西红柿、青辣椒、油菜尤其怕这种跳虫。

杨婶其间来过一趟,给莫德做了桌好菜,其中当然有红烧肉。朱龙刚买了辆新摩托车,每天雄鹰般从莫德院门前来来回回地飞去。因为有红烧肉的香味,朱龙就会不经意地出现在莫德家,坐在他的香雪婶对面,酒自然是有的,脸便也是要红的。

吃过饭后,莫德拉杨婶去看门口菜园子里的跳虫。朱龙也跟过来在后面说道:“得进行一场跳虫歼灭战。”

按朱龙所说,莫德预备好武器:一把系有小旗子的长矛,小旗子两面厚厚地涂上胶水,只留下下面的一条边儿不涂胶水。

带着长矛去菜园子,在菜畦间来来回回地走,在菜叶子上面挥动着小旗子,只让那条没涂上胶水的边碰到菜叶子。

跳虫往上一跳,就被胶水给粘住了。可是,这还不能算是打了胜仗,敌人的大批生力军,还会向菜园子进攻。

第二天早晨,草上露水还没干,莫德就起床了,她用一面细筛子,把头天从杨婶家里取来的炉灰、烟末和熟石灰撒到菜上。这些东西能够驱除菜园子里的跳虫,而对蔬菜却没有害处。

但蛾蝶比跳虫还厉害。它们偷偷地在菜叶子上产卵子。卵子变成青虫,啃菜叶和菜茎。和它们作战,只需动手,不用武器——只要搜到它们的卵子,用手把卵子按碎就行了。还有一种办法,也是朱龙教给莫德的,便是像驱除跳虫那样,往菜叶上撒些炉灰、烟末,或者熟石灰。

莫德不愿意那样做,她喜欢早晨或者傍晚,耐心地蹲在菜园子里,细细翻动那些嫩叶,寻宝藏一般寻出蛾蝶产生下的卵子,将它们小心地捻碎,或者择出与菜叶一般颜色的青虫收集起来,装在一只小碗里,用来喂给鸡吃。

6

周格这次到梨,来得突然。她将车子停在村口的樟树底下,沿着村里的青石板路进来,没几步,就到了莫德的院子外面。

她到的时候,莫德正拿着小碗站在银藤屋的走廊上喂小鸡,小碗里装着刚从菜园子里捉来的青虫。新养的七只小鸡,是苦阿婆家的母鸡孵的,有二十多天了,是苦阿婆送给莫德的礼物。莫德看着这些可爱的小鸡,心里正想着该送点什么回馈给苦阿婆时,突然间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水味,抬头,周格正站在院子外面朝她微笑,一条浅灰色的棉麻长裙,白色高跟鞋,戴顶宽边的米色布帽子,很美。

莫德走过来,周格伸出胳膊,将莫德搂住,“实在闷得慌,过来住几天。”莫德觉得周格的语气不对,再去看她的脸,发现眼里蓄着泪水……

黄昏,莫德在樟树下支起小桌子,和周格面对面坐着。木桌子上摆着简单的晚餐:一条清蒸鱼,两个荷包蛋,一盘青菜,一小碟花生,两杯牛奶。小鸡还没回笼,在桌下找食。一个小男孩站在小溪对面,低头,弯膝盖,将尿水撒得高高的,落下来,洒在水面上。

周格说:“我无法停止做梦,做同一个梦。我梦中的秘密是一个不断出现的身体。是一个男人的身体,嗯,就那个男人,你见过。我因为他而一去不返地失去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内容。我保留下了他离开时转向我的目光,带了彻骨的寒冷和绝望的无助。他是脆弱的,也是现实的,但又不能完全和现实妥协,所以变得无助。我不得不为此游走他乡,但是,在每一个梦里,在每一个形象中,在每一片树叶里,在所有的我眼前能够看到的景色中,我都看到了他身上的某种东西。在我掩饰起来的表象下面,他仍旧诱惑着我。

“你知道,我这次又忍不住给他打了电话,将好不容易换掉的手机告诉他,他说,他心里是爱着我的。于是,又重新见面,疯狂做爱,然后再次觉得无望,继续逃离,重新换掉手机号……不知这样的反复何时终结……”

“我想让自己对他的记忆转入麻木的状态中,可他无孔不入,他不断出现在我的梦里。一看到他的身体,我就变得苍白如纸。”

“我是一个被自己的影子抛弃的人,因为他的影子吃掉了我的影子,他的灵魂住进了我的脑袋里,就如毒瘾,夜瘾。”

莫德说:“理解。”

周格说:“我太希望他就在突然间病倒死去,譬如就在今天。我肯定会赶到他身边,因为我知道他身处何方。我会走进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我会把他的脑袋抱在怀里,轻轻地摇晃他,直到他最终咽气。他的身体在我怀里冷却,灵魂归天。他死后,我不会哭泣,但我知道我会有多悲伤。”

莫德说:“他死了或者活着,都不重要。你自己的毒还在,无关他的存在。如果你能够超越与他之间的床第之欢,看清他对你的情感本质,你或许能更快地对原本存在于你周围的世界感兴趣,而不是这般不真实地活在他的影子里。”

周格说:“我知道的,可又身不由己。我觉得人类幸福的极点是建立在两个人的亲密关系之上,为此我可以放弃生活中其他的成就而不顾。只有在感受到我在爱的状态时,才觉得自己真正活着。当然这活着与医学定义上的活着完全不同,而是有那么一个人,我愿意和他一起沐浴,在做爱后愿意蜷卧在他的身边,梦里也会伸出手去寻找他的手,并且用牙牙学语的口气和他说情话。”

莫德说:“在爱的过程中,需要有条线来使人们找到归宿,这条线指明了安全的方向。人需要一种温暖而安全的关系,你不该任由自己身处危险之中,他给不了你任何现实的承诺,他是个懦弱的人,这点你很清楚。爱,有时就是担当!”

周格说:“可我一时半刻不知如何逃出他的影子,我仍然那么迷恋他,心里带着复杂的怨恨,可他的一举一动,在我看来还是那么迷人和美妙。我的生活是一出内心的戏剧,并不是表演出来让人看的。我清楚地看见自己内心全部的情景。我等待着奇迹。所有可能的一切。”

莫德轻轻地叹了口气,那声叹息散落在空气里,似有似无。抬头去看,暮气已浓,不免心悸。

周格用手拾起最后一颗花生米,放进嘴里,慢慢嚼动。

鸡已回笼。

刚才在溪边撒尿的小男孩或许已经进入梦乡,一整天的狂野,早已耗尽他过剩的精力。

7

两个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后走廊上边喝咖啡边聊天。梨的人大都睡了,偶有几家闪着电视的荧光。很静,能听到不远处池塘里的蛙叫声。是个有星星的夜晚。

夜已不浅,两个喝咖啡的人似乎都无睡意。

周格需要倾诉。关于那些话,莫德已经听过几遍了,但还是百般耐心,因为能深切地感受到她内心的混杂与疼痛。于是,几乎都是周格在说话。

莫德躺在竹椅上,仰头,看天顶的星星。“还记得童年的那些事吗?说点童年的事吧,有些事,就别提了,提了伤神伤心。说说童年

吧,周格。”莫德侧过头,看着周格,微笑。

提起童年,周格说起了橡皮。

“橡皮这一词,对我来说,另有含义,我性意识的觉醒,以及最初的快感,与橡皮有关。”杯里的咖啡没了,周格起身进屋,给自己倒了杯白水,回来接着往下说。

“上世纪七十年代,也是夏天,我读一年级,和母亲住在她学校所在的小镇上,父亲在县城里上班,半个月才回来一次。镇上有一个男孩,读二年级,叫建军,可我一时不记得他姓什么了,想想,好像姓柴,火柴的柴。他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他随母亲过。他母亲和我母亲是小学同学,因为同在一个小镇,平时来往比较多。有天晚上,这对母子俩如往常一样到我们家来做客。母亲泡了茶,在屋檐下支起桌椅,边喝茶边聊天,为了省油,母亲把屋里的煤油灯给吹灭了,记得那天窗外的月亮很亮,屋里到处都是洁净的月光。”

“建军是个五官端正、性格内向的男孩,平时话语不多,那天倒是和我说了不少。他和我都对母亲们聊天的内容毫无兴趣,无非是小镇上以及邻里间的各种传闻。起初,我和他也坐在门外的屋檐下,后来因为有蚊子叮咬,被母亲们勒令躲进屋内的蚊帐里,而她们依旧摇着扇子交谈甚欢。不知是谁出的主意,我们玩起了捉迷藏的游戏。我从书包里找来一块橡皮,让建军去藏匿,他放在席子一角的底下,我只能用手在床上摸,两分钟后就找到了。”

“接下来轮到建军寻找,我把橡皮放在短袖的袖口,一开始他也在床上找,后来才想到我的身体,这次费时大约五分钟。下一次,建军把橡皮夹在两只脚趾之间,突然之间,我对身体的接触有了特殊的感觉。再轮到我时,我便耍了个花样,放在另一头的席子底下,可这回建军果然直奔我的身体而来,他在非敏感区找了两遍找不着以后,才想到身体以外的席子。随后又是新的一轮,终于有人率先把橡皮放在短裤内侧,直至大腿的深处……我的手甚至感受到了他的勃起……”

“时光流逝,我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游戏,直到母亲们厌倦了古老的谈话。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依稀记得建军接触我身体某些部位的感觉。那种快感是奇怪的、神秘的,尽管不是直接的触摸,但那份细微如麦芒的敏感却叫人难忘,仿佛身体上流淌着一股带热度的水流,烫而愉悦,同时夹杂着微妙的惊恐。”

“在那个年代,学校里还没有生理卫生课,家长从不会把身体上的知识传授给子女,我没有一丁点儿性方面的知识,也没有任何机会见识可以让人想入非非的画面,连父母亲拉手散步的场景都没看到过。”

“自那天晚上以后,我每次在学校里遇见建军时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他是那所镇小学仅有的两位让我记住名字的同学之一,另一位就是在班里给我起绰号的女同学……”

8

关于童年。

有个叫阿树的男人,他也有一个奇怪的童年。莫德在一本日记里几乎看到了他生活的全部。

第十章

1

男孩阿树。

他从小生活在宽敞的楼房里,楼房位于一个大湖旁边,与湖隔着一条林荫道,一边是法国梧桐,一边是青青垂柳。是城市里的湖,一面环城,三面环山。童年的阿树常常和弟弟在湖边的公园里玩耍,公园幽静美丽,离家仅百米之遥。

阿树十二岁时,九岁的弟弟溺死在湖里。

是夏天,正午,他背着家里人,偷偷将弟弟带出去游泳。他在前面游,弟弟跟在后面。柔韧的水草把弟弟的脚缠绕起来,柔软的湖水坚硬地包裹起弟弟光滑幼嫩的生命。弟弟的生命缓缓沉入水中,往湖中心游去的阿树沉迷于前进的激情之中,对身后的弟弟一无所知。

弟弟的死,对阿树来说,意味着某些记忆的停滞不前,意味着悲哀、忧郁、令人窒息的气氛的降临。

2

阿树带弟弟出去游泳时,阿树的母亲正在床上午睡。她被人从午后恍惚的梦中叫醒,看到赤裸、苍白,已经死去的小儿子水淋淋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一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把儿子死命地抱在怀里,一声声呼喊着儿子的名字。没有回答。冰冷的,周围都是冰冷的,闻到的气味也冰冷的。旁人把她拉开,告诉她,死了。

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一点点养大,刚刚还活泼地叫着妈妈,突然就没了生息,成了一块僵硬的死肉。似乎还在梦境中的她,一时喘不过气来,觉得眼黑,晕厥过去。

阿树母亲原本就是一个清淡、保旧的女人,小儿子的突然去世,让她变得更加孤僻,心收缩起来,似乎再也不曾打开过。对于自己的丈夫和她的大儿子(阿树的过失,让她多少心存怨恨),她似乎也一下子失去了兴趣。她的眼神清冷,全身散发着寡淡的阴气,完全将自己置身于现实生活之外,常常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照镜子,发呆,歇斯底里地哭泣,或者整个下午坐在湖边晒太阳,在太阳底下糊里糊涂地瞌睡。

3

弟弟的死,凝成一团阴郁之气,笼罩在阿树的生活之中。天一黑,就会心慌,莫名其妙地紧张,阴风无处不起,晚上更不敢一个人睡,得由保姆陪着。

阿树的父亲是一家大医院的主刀医生,整日在外忙碌,半夜也经常被人从被窝里叫走。整个家,当时就全依靠年轻善良的保姆担当着。

保姆大阿树十二岁,健壮,丰满,肥沃,喜气。

每晚躲在保姆丰润的怀抱里,闻着她温暖香浓活泼的气息,阿树慌恐的身体才能平静踏实下来。保姆会轻轻地拍着阿树的后背,给他讲些她小时候听到的故事。故事说得其实很无趣,但阿树喜欢保姆的声音,甜软,柔和,可亲。这样的声音本身就如一双带了羽毛的手,抚得阿树全身放松,安然入睡。

保姆的家在乡下。丈夫是个石匠,有两个孩子,一个七岁的男孩,一个五岁的女孩,全由奶奶代照看。保姆一个月回家一次,每次住两天。

保姆回家的日子一临近,阿树就先害怕起来。保姆不在家的日子,屋子里毫无生气,阴沉得让人窒息。母亲整天不声不响,影子一样在客厅和房间里飘动,对阿树几乎视而不见。每日三餐,都是由外面的饭店送来的。最难熬的是漫长的夜晚,阿树躲在被窝里,感觉被子外有无数双手,手如陷阱,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掉进去,再也爬不上来了。没有保姆温暖丰润的怀抱,阿树便经常从被恶人追赶的噩梦中惊醒,全身冷汗,到处湿漉漉的,如同阴冷的水底。孤独、恐惧、忧伤、自责与黑夜同在。

保姆一回来,一切又都恢复原样。

阿树重见阳光。

4

阿树十三岁。

夏天的夜晚,阿树从梦里醒来,身子下一片黏稠的潮湿。他在梦里看到赤裸的女人,肥大的屁股,丰硕的乳房,只是面目模糊,好像是投到墙上的影子,她随风扭动,却是带了光泽和手感的。梦里,阿树伸出手去碰那个影子,手里全是温热的感觉,心里紧张,身体的某处突然不受控制地松开,到处都是黏黏的,一时紧张得要命,惊醒。

是一个奇怪的梦。

保姆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他靠近保姆,用手搂住她的腰,心里生出些慌乱,但睡意仍旧很浓,不一会儿,又睡着了。

很快就又做起了梦。阿树在岸上走,突然遇到站在水里的弟弟,弟弟伸出长长的手,紧

紧拉住阿树,不停地说:“哥,我怕,陪我。”弟弟的手是冰冷冰冷的,哀求的声音里也透着彻骨的寒气,寒气如雾,将阿树缠绕。阿树在梦里知道弟弟已经死了,很怕,努力挣扎,想逃开,却动弹不得,因为母亲一直在后面推他。阿树掉进水里,水很快将他淹没。眼睛却是能看到所有的一切,岸上的树、房子、路灯、行人,还有母亲的笑。怪笑如鬼魂般浮在母亲的脸上,无比怪异,阿树被吓得闭上了眼睛。身子缓缓沉到水底,弟弟的手一直紧紧地拉着他,弟弟的声音也一直在耳边:“哥,我怕,陪我。”阿树的脚已经陷到水底的淤泥里,小腿很快也陷进去了,然后到了大腿,到了腰部,到了胸部,就快到脖子上了,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到嘴巴里了,完蛋了,阿树心里生出残忍的绝望……也就在那一瞬间,阿树感觉身子突然轻了起来,他被一双强有力的手拉出淤泥,又被托着,浮出水面,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垂柳轻飘,闻到了荷叶幽香。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宽大的怀抱里,一个女人的怀抱,它无比甜美,散发着蓬勃的气息,不是母亲的,也不是别的女人。他在梦里看到了保姆喜气安宁的微笑,便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口气,从梦里到梦外。

醒来时,身边的保姆仍旧在睡梦里。房间里还有清薄的夜色,但这夜色中已含有微亮的晨光。阿树睁着眼睛,恍惚而恐惧。感觉自己像一朵在空中飘荡的蒲公英,没有方向,没有爱,他强烈地渴望拥抱,就如刚才在梦里一样,被藏进丰满肥活的身体里,落地生根。

他的意识一会儿回到第一个梦里,是面目不清的女人赤裸的身体,一会儿回到第二个梦里,是无尽的淤泥、保姆甜美的怀抱。他觉得糊涂,内心里涌起不知身在何处的孤独,一时感觉身体仍陷在淤泥里,冰冷、绝望、无助地挣扎,阿树本能地将手伸向保姆,想抓住她的衣服,可抓在手里的却是她坚挺柔软的乳房,闻到了来自她身体的香味,是一种美妙香浓的类似煮沸了的牛奶的香味,香味里还混杂了森林、荷叶、土地、草菇的气味。

阿树将身体往保姆的怀里靠了靠,那里沉甸甸地装满了阿树渴望的全部的爱,或者是乳汁,浸透了一种时时刻刻都具有的生殖和诱惑的魅力。

阿树的手伸进睡衣,贴在她的乳房上,他的手是铁,她的乳房是磁。他开始觉到了某种异样的变化,满脸通红,全身发热。他想将手缩回来,可却又抵挡不住从身体里杂草一样疯长出来的渴望和冲动。他有一种膨胀起来的热度,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某种力量所控制,他必须找到支撑点。

他不知道那个支撑点在哪里,他只知道往她怀里钻。他将自己的身体紧紧地贴着她,就如贴在大地上一样,那么温暖那么踏实,让人癫狂痴迷。

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手里的美好,小心的,爱恋的,然后忍不住用嘴去吸,孩子吸吮母亲一样,心里充满了天真的渴望,他觉得应该有乳汁的。她突然扭动了一下身体,将乳头从他的嘴里抽离出去,身体往后缩了缩,但她并不说话。

阿树原本完全沉浸于某种自我的意识之中,她的扭动,惊扰了他,把他从刚才梦里残留下来的绝望无助和恍惚的狂乱中拉回到真实。阿树的身体停留在黑暗中,僵硬,可怜。

他觉得异常孤独,他缩起了身子,又觉得冷。他的嘴唇忧伤地颤抖起来,生了自己的气,想哭。

黑暗中,只听得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便有一只温暖的手将他轻轻地拉过去,她搂着他。

他又重新在她的怀里,隔着一层薄薄的睡衣,他觉得她的身体烫得要命。她那肥胖温润的手在黑暗中抚过他的额头,他的脸蛋,他的嘴巴,他已经有些发育起来的身体……他感觉自己陷入一种狂癫的、杂乱的、不可把握的异常状态之中,被神秘的、可怕的、阴险的力量所左右,他滚烫的身体变得坚硬起来,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他如一头小鹿,在森林中四处乱窜,迷失方向。

她伸出手来,耐心地指引他前进。

一道窄门,她牵着他跨了过去。

5

是毁灭感,又是另一种重生。

保姆等同母亲,和母亲做爱,是畸形的。阿树深陷在“罪孽”之中,却又身不由己地一直持续着,他在灵魂的罪孽与身体的欢愉之中沉沦。他迷恋其间,得以安慰,又时时觉得紧张恐惧,感觉丢掉了一些看不见的东西,身体变得与以前全然不同,想停止,却欲罢不能。

两年过去了。阿树十五岁,读中学了。

父亲强行让阿树住校,他迫不得已离开保姆的怀抱,开始在学校里过着无依的、更加孤独的生活。他极其孤僻,不与同学来往,夜夜噩梦。天天等着休息天,等着回家。

礼拜天回去,父亲让他独自睡一个房间。

他无力地挣扎:“怕黑。”

父亲厉声道:“大了,该自己睡了。”

父亲的话阿树不敢不听。

一个人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躲在孤独的、毫无温暖可言的被窝里,阿树内心里充满了被羞辱的感觉,他肯定父亲已经知道了他与保姆之间的事,才会强调让他一个人独睡。

半夜里,他悄身起床,站在保姆的房间门口。似乎有保姆的体香从房间内飘出来,让他觉得踏实,又觉得激动,肉体在变化,在升腾。周围静悄悄的,夜色将屋里的一切掩藏,屋子的角落里发出轻微的似有似无的咯吱声。

他站在黑暗中,站在深夜的咯吱声中,觉得冷,便用双手抱着胳膊,可怜无助的样子。他想念她,极需要躲在她的怀抱,滑进,挺去,深入,冲破所有的柔软,然后疲惫地沉睡。

脑子里满是她温润的身体,她温柔的抚爱,她母亲般善良关爱的声音。就隔着一扇门,打开,一切都将呈现。他鼓起勇气,伸出瘦弱的手,将手指弯曲,敲门,轻微的,一下,又一下,停顿了一会儿,想了想,再敲一下。

没有任何动静。

楼上父亲房间的灯却不合时宜地亮了起来。灯光刺刀般将黑暗挑破,黑暗闪开,如一条涨大水的河,将他卷了进去。

他一时惊如猫前的老鼠,慌作一团,片刻,才知道转身逃回到自己的屋里去。躲进被窝后,听着狂乱的心跳,便用手去按住,怕它不小心会从嘴巴里蹦出来。他闭着嘴唇,紧咬牙齿,好久才恢复平静,可却又深深地陷入羞耻自责以及由此延伸出来的对父亲的怨恨之中。

又过了一个礼拜,等阿树再回家时,原来的保姆不见了,替代她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太婆,由她负责家里的卫生和照顾母亲的一日三餐。

那天夜里,阿树躲在被窝里,哭了睡,睡了哭。

家不再是原来的家了。

6

阿树住校后,迷上了写诗。他深深纠缠于“罪孽”、“黑暗”、“死亡”这些问题之中。写诗成了阿树的一种解脱和救赎,他弟弟的死,母爱的缺失,与保姆的关系,使他觉得自己会遭受天罚,成为命运的牺牲品。

那段时间里,阿树开始阅读波德莱尔、兰波的诗作,深深体会了他对“死者”、“腐烂”、“尸体”之类的偏爱。

阿树十八岁的时候,学会了打架。说是打架,其实多数是被人打。被人打,也是一种享受,能让他体验到狂乱的精神境界,肉体的被打能让他忘记精神上的痛苦,以及有意识地对自我毁坏。

除了打架外,他也尝试着画画,画的都是梦里的情景,水里的妖、森中的怪、两头三尾

的狗、白衣服黑长发嘴唇红艳的老太、浮在黑暗中的面具……

仍旧疯狂地写诗,但作品却并不被杂志和报纸所接受。对现实生活,他充满了悲伤、怀疑和绝望,陷入深重的颓废之中。

快毕业时,老师对阿树的父亲说:“阿树是个非常敏感的孩子,内向,易于冲动,却极富有艺术天赋,可以让他往这方向发展,譬如可以去艺术学校深造。”

父亲摇头。

他早有决定,让阿树去学医。

第十一章

1

梨村有青石板道一直延伸进墓地,那是梨风水最好地方,三面环山,一面环水,坐北朝南。

傍晚,站在银藤屋二楼的走廊上,遥可见夕阳穿过树缝,光线柔和地投射在那些死人生活的地方,偶有松鼠在树头跳跃穿梭。静寂安宁。

是个祥和之地。几百年来,村人无论在外做官还是经商,死后都聚在一起,世世代代,生命绵绵不绝。走多远,都要走回到这片土地上来,这里是最终的归宿,安静地躺下,休息。

这年,莫德陪苦阿婆去了趟梨人的墓地。

春午后,那天莫德去苦阿婆家喝茶聊天。鸡在院子里找食,狗躺在树阴下打鼾,正是百般无聊的午后时间。苦阿婆突然说想去一个地方看看老朋友,如果莫德有兴趣,也可以一起走。于是两个人出门,沿着村里的青石板路,穿过开满油菜花的田野,过一座桥,再走上一段,就到了墓地。

苦阿婆站在一旁,指指这座坟,说说他有趣的事,又点点那座坟,讲讲她的可怜与善良。都是苦阿婆认识的人,有些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有些是与她父母亲同辈的。他们的过去,他们曾经存在的真实,全在苦阿婆嘴里复活,生长。

这些人,生活在这里,与生活在村子里,在苦阿婆看来,似乎都是一样的,他们仍旧在微笑,在说话,在串门聊天。

苦阿婆特意走到靠墓地东边的一座坟前,蹲下身去,抚摸着墓碑,“菊妹,都还好吗?我还是老样子,日子与以前没什么区别,身体还算可以,可也到时候了,过不了多久,就该来和你做伴了。”

关于菊妹,莫德听苦阿婆说过。菊妹生前是苦阿婆最好的姐妹,二十岁就成了寡妇,膝下无子女,对公婆很孝顺。苦阿婆刚回梨的那些年,得到过菊妹的很多帮助。等到公婆都离世时,菊妹已经六十岁了,苦阿婆就让同样孤独一人的菊妹搬过来与她同住,十几年下来,亲人般相依为命。几年前的一个冬夜,两人早早吃了晚饭,各自回房躺到暖暖的被窝里。在清冷的夜里,两个老太隔着薄薄的木板壁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说着说着,菊妹那边就没了声音,苦阿婆叫了几声,没人应,起床去看,人已经走了,就像睡着了一样。

能够这般清静安然地离去,是她前世今生修来的福。苦阿婆每次说到菊妹的死,都会露出羡慕的浅笑,那笑又藏着百般的慰藉,替她的菊妹。

临离开墓地时,苦阿婆拉着莫德的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块地方说:“莫,你看那块位置,坐北朝南,前有水后有树,离菊妹又近,以后就住那里了,回头找时间跟村长商量一下。”

可是,苦阿婆还没来得及与村长商量,村长家就出事了。

2

梨的村口有几棵老樟树,少说也有五百年了。其中有棵樟树上缠绕着一株藤,这藤碗口那么粗,至少也得两百多年了。每到春天,藤会开出细白的小花,散发出清淡的幽香。进村出村的人,就带了满身花香,沾染在各处。

这天,村里来了个土郎中。

土郎中是外乡人,随身背了个白布包,里面有各种草药以及自制的土膏药。他在村里绕了一圈,进了几户人家的门,乡下人客气,请他喝茶,吃点心,听他吹牛,却没一个人愿意掏钱请他看病。村里人如果有点小病小痛的,就去找苦阿婆弄些草药来煮点汤喝喝,真熬不住了,才会去乡镇医院找医生看看,输个液什么的。有些人即便觉得自己这天生天养的身体出现了问题,他们也宁愿去村里的肉铺摊上买几斤肉吃吃,躺在床上休息休息,也不愿找人花钱乱吃药,更何况是一个来路不明的土郎中。

土郎中一圈下来,并无收获,到傍晚时,准备走人。出了村口,却又折了回来,他看中了这绕在老樟树上的那棵古藤。

这百年老藤,是一味少遇的药材,很多方子里,都用它来做药引。这可做药引的藤,必得有百年寿,有碗口粗,而且只能取距地面一米以上到三米之间的那一小截。

此藤怕烟火味,一般都生在荒山野林里,懂它的人遇到了,算是幸事,拿了家伙,偷偷砍走即可走人。而这藤却长在村口,人来人往的,竟也生了一百多年,可见此处是极为聚气之地,这藤更是凝了非凡的灵气,药性不同一般。可这村前长着的东西,不是想砍走就可以砍走的,得找个人说说。

找谁,找村长。

土郎中起身,回村,先去村里的小卖店。买了两瓶土烧酒、两条大前门、十包方便面、两包白糖、五斤菜油。

找到村长家,村长正好在。

村长刚和老婆吵过架,也不是为什么正事,就为了一只鸡的事。村长老婆说想抓只鸡去给她娘吃,村长说可以,可也得给他娘抓一只。村长老婆说,我娘一把屎一把尿地把我拉扯大,不容易,你别吃了果子忘了树。村长说,我也是我娘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你吃了果子,也别忘了树。就这样,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闹,闹到最后,村长抡起手来给了老婆一巴掌。老婆挨了打,不敢还手,只能骂:“别娘们儿一样窝在家里打老婆,有本事,和村里的朱全富一样,到城里赚大钱去。”边骂边躲进房去哭泣,却不敢大声哭出声来,怕被隔壁邻居听到。村里的女人被老公打,一般都要哭闹得村人皆知,可村长老婆却不这么想,被自家的男人打,本就不是什么光荣的事,更何况人前人后的,自己好歹还得以村长老婆自居,这面子最要紧。

听女人压着嗓子在房间里哭,村长心里也闷着一股气。那朱全富有什么能耐,小时候,嘴唇上一年四季都挂着条鼻涕,瘦得猴子一样,稍大一点就在村里偷鸡摸狗的,谁见他都躲。不就这几年运气好,又不怕死,靠投机倒把赚了点破钱?这娘们儿眼小,竟然敢把他拿来和我比,和我比什么比?

土郎中就在这时候进的屋子。送上礼物,说有一事相求。

村长见堆在桌前的礼物,眉眼间有了神气,在客堂间大声道:“在这村子,只要能办到的,我的话说一句算一句。你老远来,交个朋友,千万别送什么礼,你看,买那么一大堆东西,破费了吧?”

房间里头,村长老婆竖起耳朵,定了定神,出来,脸上堆了笑,沏茶,端点心。

一刻钟后,土郎中从村长家出来,砍断古樟树上的老藤,取走了他想要的那一段。

3

村长母亲的病说来就来,说倒就倒。午饭时还吃了一大碗米饭,可到了下午,突然就不行了。

送医院的路上,便断气了。

村长是个孝子,拿出家底,厚葬了母亲。

村长的母亲去世不到一个月,村长自己也出事了。

晚饭前还好好的,晚饭后,肚子突然觉得不舒服,到后半夜,疼痛加剧,人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连夜送到乡中心医院,查来查去也查不出个究竟,天没亮,人便没了。

梨村的墓地上,一下子添了两座新坟。原

本苦阿婆看中的那块地方,被村长捷足先登了。

一切都如此突然和巧合。

樟树底下的香火,比以前来得更旺。

4

杨婶还是经常来莫德家做红烧肉。

阿朱老人的小孙子朱龙仍旧会不经意地出现在红烧肉面前,喝着他的香雪婶给他倒好的酒,笑容满面,风趣幽默。似乎也没过多久,朱龙便买了辆新摩托车,每天雄鹰般从莫德院门前来来回回地飞。

朱龙买了摩托车后,杨婶又来莫德家里做了两次红烧肉,每次朱龙都在。做完第二次后,杨婶就再也没在莫德家做过红烧肉,或许杨婶此生都没了做红烧肉的兴趣。

因为朱龙死了。

杨婶也少了一整只手。

杨婶从医院出来后,在梨村待了没一个月,便去南方打工了。杨婶临行前,莫德去看过她。见莫德进屋,杨婶显得有些慌乱,但脸上很快浮起了淡笑。看似什么都没发生过,是的,什么都没发生过。

她招呼莫德坐下,自己却不坐,晃荡着一只空袖子,从这屋到那屋,进进出出的,却好像又并没做什么事,只是显出忙碌的样子,忙得几乎顾不上说话。待了没一会儿,莫德起身告辞。

在入前沉默,是杨婶最好的保持尊严方式,即便对方亲密如莫德。

莫德院子里的杂草除了又长,长了又除。朱龙买的那把铲刀还是那么锋利,这多少让莫德觉得安慰。

5

秋天,杨婶去了南方后,莫德开始做首饰设计。

她的大学同学梅刚开始做连锁及生产出口的饰品生意,需要设计大量好的款式。梅的父亲是个很有成就的实业家,梅一开始在广告公司上班,后来改做期货交易。

“搞期货交易的特点就是资金数额特别巨大,大得异乎寻常,你忘记了经手的是真正的钱。这很有点看不见摸不着的味道,你有可能在几秒里赚进上千万或者赔掉上千万,几乎注意不到它,没有任何真实的快感。”梅在电话里解释道,“可是,开店铺,做出口,就完全不一样了。在商店里,你能与顾客交流,会看到形形色色的人,或者遇到一个脾气特别怪的女人,坐在店里与你说上个半个钟头,话题莫过于是他的丈夫在外面包了个坏女人这类的,或者准备去参加一个久别的同学会,可能碰到当年暗恋的语文老师。听听这些,多少能让人看到现实。你在听吗?”

“当然,我在听。”莫德回答,猛地意识到自己脑子里正在想杨婶的事,对梅的话没怎么在意。

“好,现在,想让你帮个忙,你在梨,闲来无事时,给我做些设计,项链、戒指、手镯、胸针,我相信你,会给我意外的。”

朋友梅的事,听了也就听了,莫德并没怎么在意。那天傍晚,照旧在晚饭后出去散步。在梨的老街小巷随意乱转,还去苦阿婆家喝了杯茶。

端着茶,却坐不住,在她的屋子瞎逛,东摸摸四瞧瞧。仔仔细细地看了老床上有凤凰和宝瓶的隔扇雕板,有龙和梅花鹿的木雕窗,“一帆风顺事事顺,千好万好年年好”的柱联,“福如东海水,寿比南山松”的中堂,八骏图、红楼梦、八仙过海、四大美女“西施浣纱、昭君操琴、贵妃醉酒、貂蝉拜年”的画片,雕花小柜上的描金图绘,老条案上的雕花图案,厅堂两侧精美的陈年雕板,厅堂仰顶镂空透雕木板描金藻井,似乎是第一次如此认真地关注这些细节。看久了,突然就有了做首饰设计的念想。

莫德喜欢设计大而夸张的银戒指和手镯,在戒指和手镯的表面刻上古代戏剧人物、建筑、街景、石桥、街巷、各种动物和植物、吉祥汉字、简朴的乡村风景、各种抽象图案……

没多久,梅打电话给莫德说,由她设计出来的首饰,订单是最多的。

把这些首饰的设计理念与平时的绘画理念结合起来,很是有点意思。在做首饰设计的同时,莫德完成了几本水墨册页,画的都是村里最常见的情景,却另有一番韵味在其中。

6

省城的周格经常会在凌晨一点把电话打到银藤屋来。

凌晨一点,正是阴阳交替之时,也是莫德睡意正浓之际。周格的电话却往往在此时长途跋涉而来,电话那边的她也正处于癫狂的状态,心魔在阴阳交替的危险时辰最容易将她自己击垮。

她需要寻找一个支撑点,但又不知它在哪里,只能找人去倾诉,其实并不一定要诉说什么,只是想通过诉说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莫德躲在被窝里,手里拿着电话筒,依旧闭着眼睛,并不需要说话,只要偶尔“嗯哈”几声让周格知道她一直在听就行了。

周格说: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个已婚男人,有两个孩子。那男人大我十二岁,从小看我长大。他是我的邻居。我喜欢他儒雅的笑,喜欢他走路的样子,喜欢他戴眼镜,喜欢他穿干净清爽的白衬衫。

他二十七岁,我十五岁。有天傍晚,他带我上街。他说要去拜访一个大学同学,那位同学就住在另外一条街上。他拉着我的手,在街上瞎逛,看到什么好吃的就想给我买。我不要,想吃也不要,我不愿意在大街上吃东西,特别是在我喜欢的人面前,觉得丢脸。那天他一直没有找到同学的家,两个人在街上绕来绕去的,说了很多话,回来已经很晚了。我只记住一句,他说:“周格,如果你不那么小,我真想娶你做老婆。”

一直都没法忘记他,他在想象中强硬地存在,妨碍了其他异性的靠近。

几年后在另外一个城市又见面了,在一家游泳馆的游泳池里。他已经是一家公司的老总,居然一直没有忘记我。约我吃饭,喝咖啡,看了两场电影,无非都是这些。他喜欢在我面前讲他的孩子和太太。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懂事,儿子绝顶聪明,太太每天要用一滴美国进口的精华素,一瓶五千块,一滴就得二百元!他说到这里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感叹。我刚好拿起杯子准备喝咖啡,听到他的感叹声后,放下杯子,转过头去,看了看窗外,窗外行人匆匆,有人朝前方狂奔。

他继续夸他太太:贤慧能干,善解人意,气质不错,而且很争气,竟然第二胎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嗯,有了儿子!

我再次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窗外有一个拉黄包车的男人,身材瘦长,皮肤粗黑,小眼睛,八字眉。他坐在自己的空车上,喝着自带的白开水,四处张望,等待客人。

那次喝咖啡回来,他又打过电话来,说他太太要带孩子回趟娘家。她娘家在另外一个城市,很远,坐飞机要三个多小时。

他掐着指头算日子,太太终于出门了。当晚,他就上了我的床。我似乎没有任何反抗,就那么让他上了床,就感觉必须要有一个过程,一定要面对一样。

上床之前的十分钟,他又说起他的太太,生了两个孩子身段还是那么苗条,腰细而丰满,每天早上做锻炼,他喜欢腰细的女人。他还说,那么多年过去了,一直都没有忘记我。突然就长大了,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一个女人。那天在游泳池里看我游泳的样子,感觉特别刺激。

他走了后,我一个人跑到街上,几个小时坐在街对面的青草地上,青草发出涩嫩的清香,心里却像被腌过一样,酸得让人直想吐。恨不得把自己的身体给剁碎了,不再有身体,不再有思想,让那双摸过我的手,他那个丑陋的东西,以及所有关于他的回忆,他留在我脑子里的话,统统消失。我只和他有过一次,唯一

的一次,也是我的第一次。

自那晚后,我在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彻底而干脆,不抱任何幻想。

过了很长时间,有了第二个,但交往了半年,上过两次床,很快就被我打发走了,实在受不了他粗鲁的鼾声,以及吃完饭后用长长的指甲充当牙签剔牙的模样。又过了一年,有了第三个,第三个当即令我反感。我其实根本不需要男人,我需要的只是一种感动。

被人感动,然后感动自己,我寻找的只是一种情感的平衡和互动。那段时间里,我过得非常麻木,生活随波逐流,糊里糊涂,百无聊赖,懵懵懂懂,整天昏昏欲睡,抽烟,喝酒,泡吧。岁月流逝,破败的情感混合着白酒从我身边流过,让人伤心绝望。

一直到遇见他。

他从我身边走过去,我注意到了他的那双眼睛,那样的眼神里放射着挑战一切的桀骜不驯、野里野气的光芒,就像一个才华卓越的疯子。

人群中,我们擦肩而过。我被某股力量吸引着,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去。他也回过头来,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我再次看见了他的眼睛,这次,我看到的是他眼睛的惊喜,那里暗藏着一股细山泉水般的温柔,除此外,他的眼睛里还微微透露出一种紧张无措的神色。

我被他吸引住了。这个外表看起来放荡不羁,拥有一双狂傲眼睛的男人竟然能为我停顿、侧目。

他温柔起来时,任何娘们儿都比不上。他可以像野狼一样将我扯咬着拥入怀里,却又会柔情如水地打开我的身体。我被他男性的勇猛征服,被他水般的柔情融化。这样复杂的结合,对我来说,是致命的吸引。

第十二章

1

阿树第一次离开家乡,遵从父亲的意愿,被迫去上海学医。

学医的生活,让他总是满含耻辱。低垂着头、沉默寡言,却又有点神经质是他的形象。

有段时间,他总是怀疑自己的长相,他长久地站在镜子前反复观察自己。他觉得自己好像很老了,内心忧郁,有些厌世。

与此同时,他继续疯狂地写诗,在白纸上画画,并且喜欢上裸睡。

诗歌是他活着的兴奋点,当时他的外号叫“白猴”,消瘦苍白,一副蔫坏的眼神。他在学校里不务正业地组织了一次诗歌朗诵会,他自己也读了一首有关玛丽和钥匙的诗。他读诗的时候,台上的灯被一些做效果的女生拉来拉去。有关那次朗诵会,阿树在日记里写道:“我是喜悦的。”

阿树在写诗的过程中,清晰地意识到了自己必须建立起独异的风格,希望用它来有力地表达出“内心的惊涛骇浪”。于是,他一边装模作样地去学校上课,一边进行着他伟大的诗歌创作。

当时有家激进的诗歌刊物的主编姓雷,雷是阿树创作诗歌道路上的转折点,在雷主编的支持下,阿树首次在刊物上发表了他的一组作品,《黑暗,沃土里的罪孽》《在狂爱中死亡》《淫荡的十四行诗》《保姆》《潮湿的弟弟》。以后他的绝大多数作品也发表在该刊。

在阿树的日记里,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他发表的第一组诗歌。

那是阿树在上海学医的第二个学期。

2

另外,惊奇、神秘、戏谑、探险、幻觉等也是阿树所热衷的范畴。童年留给阿树的阴影,像花儿一样默默地盛开,一直在朝着某个鬼魅的方向生长。这其间,也关乎爱情和欲望。

小时候,阿树就常常幻想从窗台跳下一个仙女,或者她会从月亮、海螺、花园中花一样开出来,或者由狐精、一座雕像、一个布娃娃变过来……她穿着轻纱罗裙,飘进窗子,轻轻立在他的床前。

五岁时,阿树家就在学校对面。每天傍晚,阿树总会看到学校走廊上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女生做值日,他觉得她扫地的神态特别美丽,于是就朦朦胧胧地喜欢上了她。每当“扫地女”在走廊里扫地时,阿树就站在家门口痴痴地看着她,他多么希望她能回过头来对自己嫣然一笑。有一天,小阿树突发灵感,在一张纸上画了一张小女孩的头,旁边画了男孩的笑脸,意思是自己一看见她就笑,这是喜欢的意思。然后他故意把画揉成一团,扔在“扫地女”必经的走廊上。不料“扫地女”不知有意无意,将纸团扫进了簸箕中,飞快地跑到垃圾箱旁边倒掉了。这让阿树闷闷不乐了好一阵子。

上小学,阿树喜欢上班上最丑的女孩,原因很简单,她很会干活,性格活泼。当时,阿树就觉得她很了不起,简直是个女英雄。

十三岁那年,阿树突然对自己的身体迷恋起来,原因是隔壁班上一个体育成绩特别出众的女孩。他觉得她太成熟了,以致对自己瘦小的男性身体感到沮丧。每当阿树隔着窗子看她满头大汗地从操场上跑步回来,心头就一阵紧张。再后来,阿树迷恋上了保姆温暖强壮充满母爱的身体,深陷在“罪孽”之中,却又身不由己。他在毁灭般的欢愉之中沉沦,时时觉得紧张恐惧。

自那时起,阿树开始喜欢上读优美的爱情童话,这成了他的习惯,睡觉前一个人静静地、充满幻想地读。每一次读完之后,他就把它放到一个隐蔽洁净的地方,比如放在枕头下,那地方温暖、清香。他不让任何人触摸到它,甚至不允许沾上别人的目光,只能让自己的眼睛、洗净的手充满爱意地观察它,抚摸它。

那时,阿树会突然从梦中哭醒……

3

在上海读大学时,有一个同学告诉阿树,学校附近的一个公园,每天有一位漂亮的少女站着,有行人经过她身边望她一眼,她便会展开甜蜜的微笑。同学最后说:“只可惜她是一个精神病患者。”

有一天,阿树在校外的一家饭店吃饭。远远望去,在树旁,一个苗条的女孩穿着白色竖纹连衣裙,裙子在风中飘动,那柔美的头发一定也正拂过她美丽的面庞,可阿树看不清。

女孩的形象如梦幻,阿树心里没来由地紧张和喜悦。他出了饭店的门,加快脚步走过去,似乎感到自己已呼吸到了她的芳泽,心中充满了甜美无比的预感。他想道:这该是个从树洞里爬出来的白衣仙女。

阿树被自己的幻觉控制,几乎一溜小跑到了她面前,脱口叫了声:“小仙女。”这时他看到了女孩的脸,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女孩是同学说的那个精神病女子。但既然已经同她搭话了,阿树只得鼓起勇气,他摸了摸头发,尽量装得自然地问:“对不起,请问现在几点了?”她妩媚无邪地笑着,也摸了摸头,然后说:“对不起,请问现在几点了?”阿树犹豫了一下,抬起右手,亮了亮手腕说:“我没戴手表,所以才问你。”不料,她也抬起一只手,晃了晃手腕,“我没戴手表,所以才问你。”

阿树不知道自己怎么办才好,女孩太美了,不去和她说话,自己会觉得很痛苦。于是,他故意说:“你能告诉我××公园在哪儿吗?这个地方我不熟悉。”万万没想到,她竟然平静地说:“我们一起走过去吧。”阿树不知所措,看着她,她也柔情地看着阿树。阿树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往前走,走了一小段路,她却突然转身,朝他相反的方向离去了。

很长一段时间,阿树经常去学校附近的那个公园,只为了能见一见那位精神病女孩,和她说几句话,看看她那张妩媚天真纯净的笑脸。

那时,班里刚好有一个女生经常给阿树写纸条,约他一起散步。但此人长相平庸,说话

尖刻,极自以为是。阿树努力将她与精神病女孩比较,最后连自己也觉得有些惊诧,他发现自己为那精神病女孩所迷惑,隐约中爱上了她。

每次看到精神病女孩,阿树都会心生简单的快活和满足。有一次,阿树与精神病女孩走在一起,阿树的手悄悄地搂住了女孩的腰,令人惊奇的是,她没有抗拒,并且闭上了清澈的眼睛。阿树听到了自己可怕的心跳声,此时,阿树觉得自己快完蛋了,爱情竟然这样冒险和疯狂,而自己却深陷其中。

阿树在日记里写道:“我爱上一个微笑的女精神病患者,是因为她没有完备的精神系统来抵抗自己怯懦的爱情。这样的爱情是那么虚妄,只是臆想的结果。”接下来的日子,是近三个月的萎靡不振,神情恍惚。

这事发生在阿树在上海学医的第三个学期。

4

第三个学期快结束时,阿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报:“母亲去世。”

眼神清冷,全身散发着阴郁之气,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照镜子、发呆、歇斯底里哭泣,或者整个下午在太阳底下糊里糊涂瞌睡的母亲去世了。

母亲越活越单薄,越活越苍白,她的步态笨拙、蹒跚,仿佛她刚刚学会控制自己的双脚。看到她卖力地成为一个一无所知的人,成为一个拒绝爱的人,所有这些,激起阿树的只有怜悯和悲哀。所以,当他知道她死去的时候,他并不觉得那是个悲剧。她死亡的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死亡的原因不明。她的死并没有让阿树觉得缺少了什么。

阿树父亲对妻子的死表现出来的悲痛,看起来是惶惑的,充满了疑问和不解。他已习惯于每天看见自己的妻子,而这个人,只是他所渴望的一种表象,一种他所需要的表象,就像阿树父亲为自己裁制的一套衣服,并且最终,由于穿得太久,他已经不可能脱掉它了,它完全遮盖了他真正的样子。他相信自己是个维护生命尊严的人,诚实而勇敢。他只相信他亲眼看见的东西才是真实的,比如太阳的温暖抑或天空的蔚蓝,而他没有看见的东西他一概不愿相信。

5

在上海的第四个学期,立志做诗人的阿树与几个诗友组成了“博研会”,探讨诗歌、文学、哲学、社会诸多问题,同时还办了本诗刊。阿树那时已经在公开刊物发表了十几组较有影响的诗,名气渐起,几乎每天都有校外的诗歌爱好者前来拜访。与此同时,阿树与班里的女生阿娇相恋。

因为有了女朋友,来访的人又多,阿树在校外租房住。这成了诗友们聚集的地方,喝酒,谈诗歌,谈未来。

阿娇仍旧住学校,但每个礼拜六,阿娇都会从学校来,为阿树收拾房子,做饭,洗衣服,抄写诗稿。有朋友来的时候,阿娇很少说话,几乎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阿树与诗友高谈阔论之时,阿娇总是默默地待在一边倾听、看书,偶尔用明亮的眼睛看着阿树,或者给客人添水换茶。在客人感觉到烟抽完之际,阿娇会将香烟买回来放在他们桌前,或者在客人感到累了、饿了的时候,做好饭菜招呼他们喝酒。总之,用不着提醒,阿娇会将一切都井井有条地安排好。

阿树在日记里写道:“阿娇坐在窗户前,安静地翻书,阳光照在她光洁白皙的皮肤上,那么圣洁。她侧过头来的淡然一笑,让我看到自己内心里少有的安宁。”

阿娇叔叔在上海一家大医院做外科医生,懂事好学的阿娇深得叔叔疼爱。叔叔经常会来学校看阿娇,给她送些好吃的来,或者带她出去吃西餐。

阿树生日这天,吃过几次西餐的阿娇精心为他准备了一顿“中西合璧”的西菜。这顿颇有奢华特色的晚餐,在阿树的日记里,有详细记载:

头盘(冷盘):熟芦笋、金华火腿,莴苣(拼盘)

汤:奶油鸡丝鸽蛋汤

副菜(鱼盘):白汁鲑鱼

主菜:纸包鸡

甜点:苹果派、咖啡

随后,阿树的日记里写道:“今晚,她第一次留在我的房间里,与我一起睡在黑暗中,黑暗因她存在,变得性感,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发酵,慢慢地发酵,发出刺鼻的、强烈的、令人愉悦的气味……”

也就在这一页当中,夹有一张照片。

是一个清瘦的年轻学生的照片,穿着低领衬衣,系个白领结,有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脸上是很深沉的严肃神色。这是一个可以有些自负的年轻人,但自负是年轻人的一个可能原谅的缺点,况且他脸上还有一种感人的沉思的表情,这无疑使这种自负得到了平衡。这是一张好看、敏感、神经质,但说得上秀美的脸,那双郁悒的眼睛自有奇妙的动人之处。

阿娇该是喜欢并明了那些动人之处的人,这便也是她的宿命。

6

一年后,阿树和阿娇回到自己的省城,拿了结婚证,然后在同一家医院上班。立志做诗人的阿树百般无奈地穿上白大褂,每天去医院坐班,整日接待那些感冒发烧咳嗽失眠厌食大小便不正常的患者。

刚去上班的时候,阿树在门诊办公室的窗台上养了一株菊花。菊花很快就开了,散发出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如同那些病人正在腐烂的伤口一样。为什么,那么让人绝望?已经过去四五个月了,一首诗都没写出来。

阿树觉得自己和机器人没什么两样,这样一来,沉默就成了阿树自我惩罚的唯一形式,让自己生活在用沉默铸成的铁笼子里。然而,他不得不开口,用断句或者完整的句子对患者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自己的话。阿树憎恨自己穿上白大褂的模样,他很小就能看到父亲的白大褂里深藏着的精疲力竭,那里隐匿了阴冷、痛苦和悲哀和恐惧,还有不为人知的无奈、恶意、卑贱、渺小,甚至屈辱……

阿娇在医院的妇科工作。结婚上班,所有这一切,都让她看到了一种幸福感,这种感觉是她零零碎碎地体会到的,不是一下子同时见到的,这让她感到活着很快乐。看到那新鲜、陌生、不熟悉的东西,她无法解释这快乐的感觉。对工作,无疑,她是很敬业的。这种敬业精神在很久以后,成了她的一部分,变成了她的需要,而最初的快乐感觉便不复存在了。不过,阿娇会怀念它,渴望再一次感觉到新鲜,感觉到充满希望,感觉到再一次年轻,就如她与阿树的恋爱,就如他们的婚姻。她只能渴望这样,却永远不能真的再一次这样。

7

阿树越来越觉得,不写诗,他就活不下去了。生命如此短促,生活如此凡庸,终于找到突围之路,就要紧紧抓住。对他而言,写诗,是唯一的自救之道。

可是,他发现自己被困住了,周围到处都散着荒诞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并且充满了纯粹的罪恶。他动不动就生闷气,有时整夜坐在书桌前,却写不出一个字来,他的脾气越来越坏,看到什么都想踢上一脚才解气。

一天早晨,他身体僵硬地坐在餐桌前发呆,阿娇从厨房出来给他倒刚煮熟的牛奶,顺口说了句:“又发什么呆呀,别整天神思恍惚的好不好。”他听了恼火极了,顺手拿起滚烫的牛奶,想都没想就朝阿娇身上泼过去。过后,他又无比自责。

上班后的第八个月,他终于不辞而别,独自出发,经上海到西安、甘肃、青海一带入新疆,过敦煌到西藏,再去四川,坐船到武汉,最后上北京。历时半年,行程两万多公里,浪迹了大半个中国,会见了无数诗友,有过数次无

法逃离的艳遇,因为它是不可避免的。

阿树在日记里画了张地图,标出他行走过的地方,这张地图就如一双翅膀,它虽然看起来会飞,但阿树却无力掌握自己的命运,它如梦幻之物。

这半年里,阿树一去无音讯,家人也无从知道他在哪里。单位终于受不了他,在一个夜间派人将辞退通知书送到阿树家。那晚,接收辞退通知书的,是阿树的妻子,阿娇。

她拿着通知书经过公公在一楼的书房,回到二楼自己的房间里。这个房间里摆放着供她和丈夫睡觉的大床,悲凉的感觉突然间弥漫在她所置身的空气里:你是多么的愚蠢,你不该让这种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那时那刻,她对阿树的谴责缓缓地咆哮,毫不宽恕。有一个念头突然袭向她,差点让人晕倒。她喝了几口水,冷静下来,然后走到房间的穿衣镜前,她开始解开衣服,衣服滑落,暴露出她的身体,怀有七个月身孕的肚子无比突兀地显现在镜子前。阿娇抚摸着自己的肚子,那该是多么美妙的一个小生命呀,方才那个想终止小生命出生的念头,把她自己都给吓坏了,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

阿娇重新穿上衣服,身体感觉到一种少有的,从未体验过的疲惫,它源于一时的脆弱,不是来自身体上的,而是精神和灵魂上的。

8

半年后,阿树从北京直接坐火车回来,女儿正好满月。

失业在家无所事事的阿树在日记里写道:

我是一个被上帝诅咒过的男人,灵魂早就被恶魔带走,身体却残存在人间。

第十三章

1

一直都在进行的梨人物写真系列已经到了第十五位了,莫德想画完二十位就结束。

选定一个模特时,莫德一般都去他们家,或者选择一个比较宽阔的场地,如村口的樟树下,村里的晒谷场上。画模特如同露天作业,村民进进出出,围观,交谈议论,使得所画对象自在放松,鲜活真实。画者、被画者、看画者,观人观相各有各的表情,所谈之事大到国家新出来的政策,小到谁家的猪生了猪仔,散淡自然。通过画以及画时的交流,好似看一幕时光交错的梨风情图卷,这样的过程本身有着非常强烈的在场感,只不过莫德手里拿着的是画笔。被画的村民或坐或立各执家什,时有狗、鸡、小猫等家畜来临时取闹,有一派天然人和之境。

莫德最多不过一小时画五尺整纸写生,激情快慰。

这天,下着雨,空气潮湿,狗和鸡都待在屋子里。莫德喝了杯咖啡后,打开电脑,准备写点东西。

阿朱老人找上门来。他手里拿着把雨伞,脚穿雨鞋,爬满皱纹的脸上露出苦意的微笑,有些紧张不安。起初莫德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他几乎从没到莫德家串过门。他一反常态地换下了那套常年穿在身上的灰蒙蒙的衣服,换了件草绿色的上衣,一条黑色的长裤。新换上的衣服莫德觉得眼熟,细看,是他死去的小孙子朱龙生前在乡政府上班时经常穿的那套。

他想让莫德给他画张像。莫德问他为何选择雨天来。他说,雨天,来往的人少,他不愿意在画像时被人当猴子一样围观,这可是一件认真的事情,他的画像可是要传下去给孙子的孙子们看的。

莫德准备好画具,他坐在莫德面前的竹椅子上,门牙几乎全脱落了,灰白头发也乱莲蓬的。他似乎意识到什么,难为情地说,本来该去理个头发的。

阿朱老人看起来性情极为温和,话少沉默。他往椅子上直直一坐,没有任何回应的肢体语言,狗不时从他脚下穿过,它凝视远方的样子与阿朱老人很像。

坐正后,他始终没有说过一句话。他面色极好,年轻时该是英俊的。大概他从未如此正式亮过相,与莫德对视时,他最初的表情有些羞涩,可他下意识地要在脸上表现出严肃来,可这又让他感到疲惫,所幸,莫德快速地保留了他的这份期望。

一个小时下来,他尽量保持着严肃的姿势,一动不动的,看着都觉得累。等莫德快画完写真像时,他不知不觉中将身子往椅背上靠,很快就安静地睡着了。

雨后阳光照射进来,风携带了湿润的暖意吹过他的头发。这生命,同样只是一丝拂面的风,挽留不住,闻之无声,抚之无痕。

靠在椅子上安然入睡的他,像一个被推进荧屏后边的老人,随着背景慢慢淡去。莫德故意让画像中的人显得比他本人清爽利索精神,只是老人脸上那份异常的孤寂和无端的惶恐,仍旧呈现在画纸上,清晰有力。

莫德并不满意这张作品。

2

自从家里那只叫甜甜的狗怀孕后,莫德每天都要给她吃骨头,完全把她当孕妇来照看。

有天晚上,莫德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去一个不知名的水库里钓鱼,不小心滑倒,掉进水里。莫德不会游泳,在水里徒劳挣扎一番后,很快被水淹没,但意识还是清醒的,仍旧抱着一线要活下去的希望,绝望地等待奇迹的出现。似乎听到了甜甜的叫声,感觉衣服被它咬住,身体被拉着浮出水面。天刚下过雨,水库周围的山上烟雾缭绕,恍如仙境。莫德爬上岸来,坐在被雨水浇过的草地上,甜甜站在她面前,不停地伸出热乎乎的舌头去舔莫德冰凉的鼻子。莫德对浑身湿透了的甜甜说:“谢谢!”

甜甜深情地看着莫德,突然开口说道:“妈妈,你没事就好。”

“妈妈?我怎么会是你妈妈?”

“妈妈,我前世是你的女儿。”

没过多久,甜甜的小身段已经开始下坠了,莫德无法准确知道她的产期,也不能肯定她肚子里装着几只不知是否像她的小狗。

甜甜是一只懂得欣赏音乐的狗。每次莫德打开音乐,她都会随音乐的不同做出不一样的反应。当放“莫扎特《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的第二乐章·慢板”时,她会静静地躺在书桌底下,闭上眼睛,很享受很沉溺的样子。这样的音乐是适合回忆的,莫德不知道它是否也有回忆,如果那个梦是真的话,它能否回忆起她的前世。莫德会在做家务时,偶尔听听改版过的《国际歌》,甜甜一听到国际歌,就会显得兴奋激动,尾巴有节奏地摇晃,扭动屁股,如孩子一样活泼淘气。

甜甜每天都会在一个固定的地方进食,吃完饭后,并不出门。如果莫德在屋子里待着,她便也待在屋子里。要拉屎撒尿了,才跑去院子外,也就一会儿时光,很快便回来了。进屋就楼上楼下找莫德,找到了,才会懒散地找个能看到莫德的地方待着。

家里的那些鸡也知道甜甜怀孕了似的,从来都不去惊扰它。

秋天的时候,甜甜生下了三只小狗,长到半个多月时,全被莫德送人了。家里有甜甜就足够了。

3

冬天还没到,三妹回来了。

三妹,阿朱老人的孙媳,朱根的老婆,以前在老街开发廊的。黑色奥迪将三妹送到村口的樟树旁,三妹进村,奥迪掉头回去。三妹人还没到家,就有小孩跑着从莫德屋前过去,报给莫德隔壁的朱根儿子了:“朱小民,你妈回来了,坐轿车回来的。”

等三妹的儿子朱小民从家里跑出来时,三妹已经穿过石桥,正往莫德的院子走来,差几步便进家门了。

小民看见母亲了,停下来,站着,没动,不认识似的。

莫德当时正蹲在院子的萝卜地里拔草,看到三妹,心有微惊。这三妹身上有了很大的变化,就如一张海绵,吸了足够的水分,重新得

以发育膨胀。是饱满而奢侈的春天,透着成熟了的圆润与健康的味道,是刚破土的笋,节节都在努力向上奋力挺去,是最有力的青春,这所有的一切改变都比莫德想象中三妹可能会发生的变化还要来得夸张。

提着大包小包的三妹一边笑着和莫德点头,“拨草哪。”一边跑向儿子,“民民,妈妈回来了。”

民民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妈妈,想叫,又不敢叫。儿子看到了妈妈与以往的不同,这发型,这衣服,这架式,全是以前没见过的,远比电视里的那些阿姨们还漂亮还妖艳。

三妹一把抱起儿子,朝家走去,走前回头对莫德道:“有时间找你聊天。”

莫德笑笑,重新蹲下身去拔草,空气中原先飘荡着的杂草、嫩萝卜叶的清香以及新鲜泥土的气味不复存在,替代它们的是一股浓重的香水脂粉味。

莫德再抬头,正看到三妹抱着儿子进屋,那屋里住有她老实本分的老公朱根,糖尿病婆婆冬招,瞎了一只眼的公公朱仁德,极怕死的爷爷阿朱老人,还有已经死去了的小叔子朱龙。

三妹不再是一朵开在梨村的鸡冠花。这花,开在了篱笆外,沾了外面鲜活的气息,染吸了新的不可知的力量,更加红火娇艳。她骨子里原有的欲望,因了环境的变化,生长着新的方向。

没过几天,三妹带着儿子离开了梨村。

村里人说,三妹这次回来是找朱根提离婚的,儿子的抚养权她要,朱根的抚养费她一分不要,另外再一次性补给他四万。

朱根当然不同意,朱小民是他家四代单传,要走朱小民,就等于要走他全家人的命。三妹坚持。朱根气急,这老实人不知如何是好,便狠狠地打了三妹一顿,打得她眼青鼻肿嘴出血。第三天下午,三妹借带儿子去老街买零食吃,逃出了朱家。在田野里干活的人看到一辆黑色的轿车在离村子不远处的路口等着,母子俩一上去,车便飞速开走了。三妹走后,朱根在枕头下发现两万块钱,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朱根从此变得更加沉默。

4

年末,莫德随做首饰生意的梅去了趟日本,参加一个国际性的饰品展览会。临行前,莫德带苦阿婆到医院配了一副新的假牙。这年秋天,苦阿婆的牙齿全掉光了,人也缩水了许多,矮了,瘦了。

医院回来的路上,苦阿波和莫德说:“等你回来,有时间和你说说我年轻时的故事,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遇到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有些事呀,遥远得有时连我自己都以为已经烂在肚子里了,可一觉睡醒,它们就像梦一样活过来……”

“很多人都已经死了,我还活着。”

“没人知道死了的人会去哪里。”

“有时,我能够感觉到那个死去的人的存在,就像以前我住在大海边感觉到要涨潮了,那个死去的人像大海一样吸引着我。我也靠这种狗一样灵敏的感觉知道什么时候会有风雨,知道什么人得了什么心病,需要什么样的心药及草药。”

“五十年前死与五十年后死,其实都是死,另一半离开了,我留下了,努力找一个安静的地方活着,因为活着就可以有记忆,那个死去的人就会在我的记忆里,一起活着。”

“因为除了死之外,没有人知道这人的尽头还会有什么。所以只得好好活着,活着一天,就拥有记忆中的所有时间。”

“莫德,我已经老了,老得快成了我自己生活中的陌生人了。”

“最近,我时时感觉自己在几个时空中穿越,在二十岁、十岁、五十岁、四十岁、八岁、六十岁之间猴子一样跳跃,这人老了,对眼前的东西不怎么感兴趣了,就好比眼睛瞎了一样。”

“就连回忆,也和梦没什么两样了,不真实了。”

公交车开在乡下的土路上,莫德握着苦阿婆瘦削的手,眼睛散懒地落在公交车外荒芜的田野上,大多数年轻的劳动力更热衷于去城里打工,留下年老的、年幼的,以及这片荒芜的土地。莫德思绪越过荒芜的田野,飘向苦阿婆的大海,想象着年轻时的苦阿婆以及躺在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冬日的早晨,他是否喜欢在暖和的被子下伸出手来寻找她的手,或者他会让他的手在她的脸上方游走,绝不碰着她,而是带着怜爱,总是那么怜爱,除了怜爱以外,还有惊奇,惊奇他在寒冷空气中的手怎么会感觉到她脸上温热的气息。她是睡着的。在稍有几分独自醒着的孤独的氛围中,他忍不住弯下身子去亲她,用许多个亲吻,从额头一直到肩膀,让她醒来,于是她睁开惺忪的睡眼,对着他微笑,那么美。

她总是在醒来时对他微笑。然后他会把娇小的她搂在怀里,把脸埋在她的脖子上,耐心又贪婪地闻她身上的各种气味。她那么干净,但她却有着特别的气味,是青草里面夹杂着花儿的气味,那种更鲜嫩、更浓郁一些的气味,像新割的带了露珠的青草里掺着苹果的汁液。

是的,苹果,白色的果肉,透着淡淡的粉红,就如他们的青春。

5

在日本待了半个月时间,又在省城逗留了个把礼拜,会了几个朋友和老师,去了几趟书店、碟片店,选了一大堆书和碟片、CD回来,添了画画的颜料,以及别的一些生活用品,还去了古董市场,买了几个明清时期的漆盒。等莫德再回到银藤屋时,村里到处都在议论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朱全富家八岁的独生女朱敏不见了。朱全富是村里的顶级富人,他这几些年一直在外面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在城里买了好几间商铺,还在村里盖了最好的房子。朱家的新房子离莫德的银藤屋不远,但更靠近阿朱老人家。

半年前,朱全富被查出得了胃癌,手术后,带了老婆孩子回村里养病。小敏失踪当天,村附近的水塘就全被抽干了,没找到孩子。一天后,朱家在当地电视台播出寻人启事,重赏三万元寻找小敏。

新闻播出的当天傍晚,有男人给朱全富打电话,他故意压低嗓门用嘶哑的变音说:“小敏在我手里。”

“什么条件?”

男人提出:“十万块。交钱时间——次日凌晨三点,地点——梨村去乡政府的路上有座凉亭,钱就放在那里。我拿到钱后,小敏就会出现在靠邻村东边两千米的一座废弃了的小屋子里。报案就撕票。”

朱全富决定破财消灾。当晚抱着十万块钱连夜送到凉亭,接着又和父亲等人一起赶往邻村,他们找到那所小屋子,可屋里空无一人,再赶回凉亭,钱早已不翼而飞。朱全富这才拿起手机报案。

没过多少天,就破案了。

莫德从村人嘴里听到了朱根的名字。

朱根家后门距离朱全富家不到十米。案发当天,他背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碰到在他屋后独自玩耍的小敏。小敏是个漂亮的女孩,小脸颊上的两个酒窝里盛满了简单纯粹的笑容,树上的鸟儿,飞翔的花朵,唱歌的云,水里的鱼,全都能够看见她小脸蛋上成长的幸福。朱根被她脸上的笑吸引了,他从她的笑容里看到了儿子的脸。于是他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脸蛋,就那一瞬间,他突然生出带她回家的念头。于是告诉她,他昨天刚抓了只野兔,一只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野兔。他问她想不想去他家看野兔。

小敏很好奇,跟着去了,他带着小敏从侧门进屋。黄昏与黑夜连在一起,孤独压抑走向极端之后的罪恶的暴发被随之而来的夜色激发。他在那个淫雨霏霏的冬夜强奸了她。强奸

蹈家一样,满世界都为她盛开着奇妙的梦想之花。

8

这天,在莫德的一再催促下,周格终于把莫德去日本前寄养在她家的狗狗甜甜送回梨来了。

从日本回来过省城时,莫德原想带甜甜一起回梨的,但周格不肯。“我已经习惯有甜甜在的日子,每天会定时出去散步(狗狗早晚要出去大小便),定时吃饭(狗狗饿了要叫)。平时一个人在家冷清得要命,有它就不一样了。我在屋里走动,它会乖乖地在我脚后跟转圈子,我看书听音乐,它就在我旁边躺下,偶尔还会伸出舌头舔舔我的脚丫子,真的很温暖,就让它多陪我几天吧,到时我给你送到梨去。”周格对莫德发嗲,莫德心虽不舍,却也没辙,只能随她。

周格来的那晚,莫德做了米粉蒸南瓜、清蒸鲫鱼、清炒白菜。米粉蒸南瓜,莫德以前从没做过,这次是照着苦阿婆教给她的方法尝试着做的,结果却很不错,味道比想象的要好。

锅里蒸着南瓜的时候,莫德问靠在一旁抽烟的周格:“你何时学会抽烟的?”

周格说:“是爱上他以后学会的。爱让人变得更加孤独和慌张,最初的日子非常可怕,每天几乎都被等待的感觉所折磨。有一天在街上,刚好看到有个高个子男人在杂货店里买香烟,于是靠过去,也想买一包。第一次去买烟多少有些紧张,可店员把烟扔给我时,连眼睛都不向我眨一下。我觉得自己真是可笑透了。我顺便买了一个打火机,形状像条鱼,跟我戴在手上的这个鱼形的戒指有些像。手指上的鱼和鱼状的打火机相映成趣,这多少让我觉得有点带劲。我往自己常去的咖啡馆走去,一边走一边练习如何吸烟。说实话,这烟的味道实在让我有些恶心。我好几次掐掉烟上的灰烬,然后又用鱼形的打火机点燃。我觉得点烟需要好的姿态,当然,拿烟也需要一种姿态。到了咖啡馆后,我在老位置上坐下来,那个位置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却又正对着咖啡馆的落地玻璃窗。我就坐在那儿,对着玻璃窗研究了一个下午的‘姿态,想找到最佳的风度。当然,我找到了,而且自认为做得非常自然到位。”

周格说完,将夹在手指间的烟放在嘴边缓慢而悠长地吸了一口。她说:“生命中有些姿态让人很难抗拒。就如他看我的姿态,他抚摸我头发的姿态,他将我搂进怀里的姿态,他离开的姿态……”

“别提他了。闻闻,这米粉南瓜的香味,真是诱人。”莫德打开蒸锅,看了看,又重新盖上,还需要些时间,才能起锅。

“这米粉南瓜的香味里也有它自己的姿态。”周格笑笑。

“那你的姿态呢?”莫德问。

“小时候,我看待事物总是直扑本质,并且善于用语言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往往言辞犀利。我四岁的时候对未来就有一套自己的计划,我想当个画家,于是我每天就在门口的沙地上画鸭子。到八岁时,我的卧室里贴满了凡高的画,有速写、油画。”

“十一岁时,我就知道自己与别人是如此的不同。我开始不再愿意与同龄人一起玩耍。当时最知心的朋友是一位比我大六岁的数学特别好的高中女生。这女生三岁起就立志要当一名科学家,她心中的英雄是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她的房间里到处都贴着这位长发天长的照片。她充满自信地对我说道:‘我要当一名科学家,对此,我深信不疑。我看着她就像看到了自己,激动得小脸发红,举起小拳头挥舞着对她说:‘我也表示深信不疑。后来,那个高中女生并没有成为科学家,而是成为了一名杂志社的美食评论家及编辑。”

“我从小长得漂亮讨人喜欢,脸颊处有两个很深的酒窝,微笑的样子让别人有一种要欢快起来的冲动,同时又极端地多愁善感,脑子里充满了奇特细微的想法,并且经常会因为体弱多病的身体无法消化脑子里太多的想法而忧伤得哭泣。”

“到十四岁时,我就认为自己已经通晓生活中的一切,只是苦于找不到恰当的语言表达出来。我对什么都充满了雄心勃勃的好奇心,但骨子里却又有着冷静的态度,我的聪慧帮助我支撑着这种冷静的好奇心。朋友们都觉得我很特殊,属于周围罕见的那类人。我这种从小就自以为已经完全超乎普通人的心态让我的母亲忧心忡忡。”

“母亲的言论是:普通是福。”

“除了画画外,我喜欢阅读和写作。可是我一点都不喜欢待在课堂上,我一坐到课堂上就头晕脑涨,不然,我也绝不会在数学课上把那个老师扔向我的粉笔头重新扔回到他的脸上,更不会和我不喜欢的那个男生在教室里接吻。那个男生有很多人追,可我发誓,我真的没有一秒钟喜欢过他,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弄不清楚。我更愿意一个人独处,只有在相对自由的空间里,我才能找到我自己。后来,母亲不胜其烦了,顺从了我的决定,我就洒脱地离开了学校。离开学校后,由母亲的一位老朋友介绍,去了一家出版社,干美编,做了半年,很快又去了另一家旅游杂志,做摄影记者,后来进了一家装修公司做室内设计,一直到现在。以前面对世界的姿态很简单,面对爱的姿态也很纯粹,就如面对一池清水般,只顾一头扎去,当被水呛着了,浮出水面来时,抬头看看四周,突然觉得糊涂了,身心疲惫,进退两难。”

“是啊,进退两难。”莫德边回答边打开蒸锅的盖,米粉南瓜的香气“哧”的一声,蝴蝶般在屋子里飞舞起来,就那么一瞬间,诱得人心痛。“现在开始,别想那么多了。看着热腾腾的米粉南瓜,你会觉得生活是如此美好,我一闻到这浓郁的香气,胃会突然收紧,嘴唇也会发抖,满腔口水汹涌而出。今晚,我们得温上一壶加姜丝的老酒,咱俩一醉方休,然后睡上个踏实的好觉。”莫德边往盘子里盛米粉南瓜边侧过头来对周格笑着道。

周格说:“好,一醉方休,睡个好觉。”

第十四章

1

阿树在日记本里写道:

从住校以后,我似乎从未正式睡过觉,我想象着,长眠将会给我带来怎样的舒坦。但我很快就记起,这一辈子,我做过太多的坏事:害死弟弟;打断同学王某的鼻子;偷父亲的钱;在街头打死猫;虐待狗;而且还……因此,我知道,就算长眠,也不会使我舒坦。

我被自己围困。身处的楼房,常被我误认为是坟墓。我们穴居其中,过着幽灵般的生活,周围都是镜像、虚幻。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另一个人的一天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我经常一个人爬到教学楼顶层的阁楼上,从一扇三角形的窗户里,俯视马路上的行人。我看到,他们个个面目模糊,四肢修长,猴子般跳跃着走路。他们发出的声音被距离抹掉,他们的神情同样不复存在。我摇身变为死神,毫无同情心地看着他们慢慢接近死亡。我想,总会有那么一天,所有的人都将消失不见,世界变成空城。这个念头让我感到非常害怕。

自弟弟死后,我就开始担心自己会在睡梦中死去。灯摁灭,黑暗就如野兽,几乎将我吞噬。我在黑暗中盯着木窗子透出微光的缝隙,迟迟不肯合眼。人世所有的声音悄然逝去,我躺在地狱的深处。

恐惧如同尖刀,滑过黑夜,滋啦作响。有些东西开始在周遭悄然走动。我能感觉,却看不到。它们悄无声息地踱着脚步,用一种几乎不易觉察的、怪异的声音叹气。

叹息与恐惧同在。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直到强有力的睡神降临,张开它巨大的如同蝙蝠翅膀一样的双臂将我覆盖。我沉陷在黑暗中,在辽阔荒芜的梦里奔跑,挣扎,如同被水淹没。

早上,从梦中醒来,对我,是一个艰苦的过渡,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那两个世界是对立的,我还没从第一个世界里走出来,受到了制约。这种时候持续时间并不一定很长,大概十几分钟,不会更长了,但是,这样的时候却是艰难的,处在两个世界之间,不是这一个,也不是那一个。在“非人之地”逗留。我称这种状态为“清晨忧郁症”,它看起来似乎比我的“黑暗恐惧症”来得优雅一点,可却比“黑暗恐惧症”更折磨人的神经,而这些,都不及上解剖课时产生的恐惧所带来的震撼。

那天下午,学校为我们开了第一节解剖课,是从医院拉来的一个无人认领的年轻女尸,有娇好的身材和丰满的乳房。老师的刀在她僵硬的身上划来划去,掏出各种内脏。她有灵魂吗?如有灵魂,她看得到自己赤裸的肉身吗?我站在一旁,有强烈的晕厥感,但硬撑着,因为不想丢脸。

下课后,我和几个男生去校外的饭馆吃饭,有人提议喝点酒,压压惊。是第一次喝酒,一喝就醉,被同学架回到宿舍后,倒头便睡,一夜无梦,真是美妙。

酒,好东西。

(此日记写于阿树在上海学医的第二个学期)

2

阿树的情感是属于他自己的,它们从不遵守理性的规律。类似是什么让这个世界转动起来的问题,阿树从没想过要寻找答案,他倒是经常被自己为何而活着这个问题所困惑。

阿树在日记里写道:

我问什么问题?什么问题是我能问的?我一无所有,我是一个受了母亲诅咒的男人。可是,为什么还活着?是什么让这个世界的矛头转向了我?我找不到任何东西。我就如困在狭小封闭的铁笼子里,我的面前容留不下一个奢侈的答案所需要占有的空间。当我提出这个问题时,我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一个星期为什么有七天,我不知道。如果要让我自己发现需要这样的东西:日、周、月和年,那么,对于我来说,如何安排我现在发现的日、周、月和年,我并不明确。然而,它们却一直就是这样的。

我的自我就是我所拥有的唯一属于我自己的东西。随之,我便又可以提出这样的问题:我为什么活着?我现在过着的这种生活,是一种无人能够抵抗的生活,它同时也是一种死亡的生活,一种不同于我身的死亡的死亡。因为每一种行为,善的或者恶的,其内部都存在着针对自己的报应,善的或者恶的报应。你所采取的每一个行动,都是馈赠给你自己的礼物。

我给我自己的礼物是什么?

3

与阿娇谈恋爱的时候,阿树就已经开始经常醉酒,有时神志不清。

一旦状态好些,阿树就开始写诗,那样的时候,阿娇坐在靠窗口的地方,阳光洒在她披散着乌黑头发的肩上,她用温柔、爱恋、敬仰的眼神静静地瞅着他一笔一画写诗,神情是那样的安详。阿树抬头看她,刹那间会想起圣母的形象,可一瞬间,却又突然鬼魅地变换成那个丰润肥壮的保姆的形象,这让他觉得羞耻,内心会有一种塌陷感。

有些罪恶感如陈年老旧的伤口一般,不可能全部痊愈,这种无力感时时会折磨阿树,创作也经常陷入困顿之中,他会暴躁起来,将纸扯碎,将笔折断,犹如一头受困的怒狮。

这样的时候,他们同时都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飘过的阴影。

……

4

从外面浪迹了半年回来后,工作没了,家也不再如原来那般简单平静。满院子的尿布旗子一样飘荡,空气中到处都是令人作呕的孩童的尿臭味。父亲退休后突然生病卧床的叹息声以及满月孩子的啼哭声,所有这些,都让阿树觉得烦躁紧张,无所适从的感觉如此强烈。家里还晃动着一张陌生的面孔,一问,原来是请来照顾孩子的阿姨。

阿树不知道,一个人对于发生在他内心里的一次次微弱爆发,会是多么的脆弱。他整天待在家里,在孩子的尿臭味与啼哭声中埋头写诗,写完又撕掉,撕掉再重写,要么索性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他除了抽烟喝茶,几乎不吃什么东西,不跟家里人讲话,甚至不跟他自己讲话,他觉得自己写出来的诗,全是空洞洞,连那个先锋诗刊的主编也对他的诗越来越失望了。

阿树知道自己的体内有一座地窖,它是由一种极其沉重的物质砌成的,这物质沉重得使阿树找不到任何可以与其相匹敌的东西。在地窖的里面,有极度紧张的不安和疼痛,疼得他一个人躺在屋里时,所有的呼气都是悠长的,都是低沉的呜咽,犹如一个被刀挑开的疖子,一小股脓水滴答流出,而不是像决堤的大坝那样涌出,这种缓慢让他绝望。

傍晚时分,夕阳还没有完全消逝,正是在这一时刻,白天的生灵开始安静,而夜晚的生灵尚未充分释放出它们的声音。这是一天当中,阿树感到最为沉重的时刻。那些曾经爱过他的人的声音,或者他仅仅希望爱过他的人们的声音会在耳边出现,那些发生过的令他难以忘怀的美好或者痛苦的往事一一浮现。那是一种渴望和失去的情感,只有在这种天色里最为沉重。白天差不多结束了,夜晚差不多开始了。阿树再也无法在家里待下去了,他穿上外套,走上大街,随便在哪个角落里找家小饭馆坐下。

他心不在焉、神思恍惚地举起酒杯,一口喝下,又举起酒杯,一口喝下。他有时会抬头看看窗外,那些行走匆匆的路人,会让他一时陷于自身无名的尴尬之中,他将身体缩了缩,又举起酒杯,一口喝下。酒是好东西,可以将他的灵魂带出这残存的失意的肉体之外,随意飞翔。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一点左右了,小阿姨起来给他开了门,便睡意朦胧地转身回她自己的小房间睡觉去了。他意识不清,却凭着习惯的本能,知道要去洗澡后睡觉。他推开洗手间的门,随手关上,脱光衣服坐在水龙头低下,他想站起来开水龙头,努力了几次没站起来,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孩子两个月左右时,阿娇就不得不去单位上班了。这日下班回来,从小阿姨嘴里知道,阿树出去了,想都不用想,肯定又去喝闷酒了。吃了晚饭,安顿好老人孩子,阿娇躺在床上,聆听着楼下的开门声。楼下静静的,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唯有身边孩子发出的轻微呼吸声。快子夜十二点时,睡在婴儿房的孩子醒来啼哭,阿娇给她喂了奶,她一边喝一边就睡着了。枕边人还没回来,明天还要上班,阿娇着实困了,放弃了要等他回来的念想,心一放松,便往沉里睡去了,连阿树敲门、小阿姨起来开门声都没听到。等她一觉醒来,已经凌晨四点,枕边人仍不在。

觉得不该,想来是睡在楼下客房里了,起床下楼去找,楼下也没人。回身上楼时,见楼梯口卫生间的门稍稍开着,推门进去,见阿树赤裸裸地躺在卫生间冰冷的瓷砖上,吓了一跳,过去将他扶起,却听他鼾声如雷,酒气熏人。她爱过的,她深爱过的,就是这具肉体,却也不是,她在发酵过的带了馊味的酒气里觉得迷惘,却流不出泪来。

她不会与他争吵,但她同样也学会了沉默。他在她的沉默里,成为了她失望的源泉。

5

这天,阿娇在医院上夜班。阿树躺在夜晚的床上,侧耳聆听屋里屋外的声音,辨别每一种喧嚣,将真实的与不真实的声音区分开来。楼下的声音该是父亲的,他退休后喜欢上了跳舞。父亲的脚步坚定而又诡秘,他走进院子,上了台阶,他用手打开屋子的门,将门关上,然后走进厨房。每当夜晚跳舞回来,他都要喝上点酒,吃点阿姨特意为他准备的小菜,随后进屋睡觉。当夜完全静下来的时候,阿树能听到外面某人走路时发出的一声悠长叹息,万物中的这声叹息,搅扰了这并不平静的安宁。

想着楼下厨房父亲喝剩下的酒,阿树心痒难受,索性起床,下楼去拿。下楼要经过开着门的婴儿房,婴儿房正对面是阿姨的房间,为了方便照顾孩子,阿姨的房门夜晚也是开着的。

阿树过阿姨房门时,无意朝里看了一眼。是夏天,月光照得屋子朦胧亮,这般的亮里带了神秘怪异的气味。阿姨正躺在床上,下身没穿衣服,她的手搁在雪白的两腿间,那一小片厚厚的毛发在月光下发出强烈的、幽暗的光泽,它带有媚惑人的魔力。陷于尴尬的阿树站在门前没有走开,陷于尴尬的阿姨也躺着没动,她只将手指从两腿间拿开,放到鼻子上嗅了嗅。

阿树受了月夜里某种鬼魅力量的驱使,朝她走去,坐在她的床前,脱去自己的衣服,直直地看着她。她并没有做出想象中的任何反抗,而是将自己的上衣脱掉,露出肥沃结实的身体,她拉过阿树的手,放在她的胸前。这让阿树很是惊讶:使女人具有诱惑力的东西并不是她的身体,而是她的身体接触到你时,可能使你感觉到的震颤。震颤的感觉来自原本以为早就麻木了的肉体,这令阿树着迷。这怪异的震颤,在阿树体内积聚了力量,带他回到十几岁时与保姆在一起的夜晚。这种奇异的感觉再次来临,如同一场强力冲击,如巨浪扑打他时的一长串尖锐疼痛,一长串尖锐快感:对不知名的阿姨的每一次进入,阿树的内心都有一声痛快的叫喊,一声悲伤的叫喊,直到一阵刺激的不被人听到的喘息冲出阿树的双唇,内心的叫喊声才算结束。完事后,阿树快速离开她的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倒头便睡。

第二天,是雨天,倾盆大雨,到了傍晚还没有停,持续到夜晚仍旧没有停。这场大雨好久好久都没有停。它以如此大的力量和如此长的时间下着,似乎要使得这世上的一切都大不一样。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大雨停息之后,积水形成溪流,溪流涌入江河,江河又涌入大海,而大地依旧如初。

6

阿树处于巨变的状态之中,连他自己都能够看见这种情形。

大雨倾盆的那些个夜晚,阿树着了魔般,每晚都去阿姨的房间。他每天几乎从不正眼看阿姨,关于她长什么样,他并不十分肯定,只是个模糊而肥沃的形象。

有一夜,他们在一起时,开着灯。她清晰地裸露在灯光下,她的皮肤很薄,粉红色,近乎透明,好像正处在形成的过程当中,尚未变成真正的皮肤。皮肤下的血管乱作一团,仿佛是某个笨拙裁缝的针线活。她的鼻子窄而细,像一个漏斗的一小部分,在空中倾斜着,好像要提防着什么。她的体毛稀薄微黄,像一种他不熟悉的动物身上的毛。她的手有意陷在大腿的毛发里,那个空间正渴求被填充,被填满。她起身,趴在阿树背后,用舌头急切地舔阿树的颈背,她疯子一样呢喃道:“我想象过你趴在我上面的样子,很闷很狂。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肯定会的。”

阿树突然在那刻想念起上夜班的阿娇,阿娇的皮肤是他要爱的皮肤,阿娇的鼻子、阿娇的声音,都是他梦想过的要爱的那种。他想起十几岁时读过的那些爱情童话,那些美丽的仙女,一时觉得自己正被某种腐烂的气味包围。

看着自己赤裸的、无比羞耻的样子,阿树想挣扎着起身,却又觉得无力。他闭上眼睛,让她趴在他的上面,她的乳房在他的胸脯上。他闭上眼睛,有些迷乱,类似醉酒后的感觉。在说不清是痛苦还是快乐的那一刻,他咬了她的手。

屋外的黑暗挤压着房间的四面墙壁,屋内,因充塞着压抑的呼哧、急喘、呻吟、叹息,空间变得越来越小,让人窒息。屋里所有的这些声音里,有种严重的扭曲,致使这些声音一反常态地变调,阿树不得不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捂上耳朵的那刻,阿树清晰地听到有人嘟囔着他的名字,他本能地扭过头去,看到门口站着一个人,她有着一张严重变形了的脸,苍白的,鬼似的,毫无生气。

7

阿树在日记里写道:

我畏惧阴暗,却又渴望它们将我遮蔽。那夜之后,夜晚,对我来说,则更是一个困境。我闭着眼,听见有人轻唤我的名字,听见椅子在叹息,听见有轻微的脚步声来来回回,听见风拧着门锁。

梦里,到处都是扭曲了的声音,变调的、尖利的。空中飘荡着变形了的蜡黄的脸,那张脸带了鬼的气息,嘴里嘟囔着一个人的名字,好像是我的名字,我名字里含着某种意义,某种令我自己都觉得恐惧的意义。

生活里应该含着一种确定的东西,一种理想的东西,一种完美的东西。我已经无法给自己太平,更不能给他人太平。

我时时都觉得自身处于四面无窗的黑屋子里,一切都是危险的,所有的诱惑都是那么强烈,让我无法抵制,包括死亡。

我经常梦见那条传说中的河,黑糊糊的人密密麻麻地挤满了河岸和河床。醒来后,他们如同鬼魂的影子,时刻跟随着我,他们与我一样沉默,但却比我有力,他们时刻都在拉扯着我。

我想,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这是阿树最后一页日记。

8

在阿树的日记本里,夹有一页纸,是阿树写给他女儿的:

亲爱的小莫德:

我是爸爸。我是个懦弱的人,内心已无任何力量足以让我当个父亲,但我希望我的小莫德长大后,尽量学会去爱,爱自己,爱他人,爱这个世界。除了爱,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拯救灵魂。小莫德,对不起!除此以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9

父亲死后,母亲离开省城,离开那里她所习惯了的、熟悉了的生活,带着莫德回到她母亲的老家,任当地一所医院上班,最后从院长的位置上退休。

母亲是个为内心情感所累的女人,她的一生除了在医院上班外,几乎都在没完没了的家务事中度过。带着莫德独自生活,母亲经历、承受了种种不幸,她承受着这些不幸,安于自己的命运。

对父亲,母亲至死都是恨的。恨需要力量,就凭这一点,莫德敬重母亲的决绝。可至死都没原谅父亲的母亲,被父亲所困,同样也困住了她自己。

第十五章

1

莫德去饭店吃自助餐,五星级的样子。周围的人都熟稔地动着刀叉,彼此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

莫德坐下后,喝了杯冷水,起身去食品桌前取食物。先取了汤,又取了点素菜,反身准备回座位时,眼角的余光里出现了那对男女,就在身后左侧。男的穿了西装,拿着葡萄酒杯,以前从没看他穿西装的样子,也没见过他如此从容地拿着酒杯的姿势。莫德知道,他以前几乎滴酒不沾。女的穿了条灰色的紧身裙子,瘦小,短发,看起来朴素,眉眼间却长着极浓的

妖媚之气,以前从没见过,也决非是他家那个粗壮的,发怒时会拿菜刀做砍人状,转眼却又能极尽女人温柔贤顺之道的妻子。

他们碰了下酒杯,莫德能听到玻璃杯碰撞后发出的清脆声。在这亲昵的碰杯声中,莫德似乎看到了蝾螈、蜥蜴、乌龟,蜗牛、螃蟹,它们在覆盖着镀金的盖子、微微映照着火光的玻璃缸中互相噬咬。她感受到了被噬咬的痛楚,这拿了盘子的手,竟软了软,有悲哀的凉意从身体深处弥漫开来,是类似于晕厥的空茫感。

身子飘浮着回到座位上,盘中食物变得味同嚼蜡。大脑开始恢复记忆,以前所有的爱恋、等待、离散、阴冷的冬天、怀着孩子的阴寒的身体、医院的血、母亲的死、心理医生、漫长而灰暗的郁抑……它们在黑暗中鬼蜮般浮现,隐退,丝丝飘散。

胃在这些记忆中一点点收缩,无法再吃下任何东西。起身,走到酒店门口去。酒店门口,该是一条长满法国梧桐的幽静的林荫小道,可事实上,莫德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长满小毛竹和灌木的山道上。是有细雨的黄昏,带了夜来临前的薄雾,荒凉,空旷,与店内富丽堂皇的景象全然不同。莫德孤零零地站在阴涩的黄昏中,细雨打在脸上,冰凉的。近处是荒芜了的田野、几棵老透了的香樟树,不远处有散落在田野四周的土房子,再远处是青灰的山。眼前的场景觉得眼熟,细看,像极了他乡下的老家,那年冬天,回母亲身边前,莫德曾独自去过他的老家,找到了那幢他童年时生活过的房子。老家的亲人早搬去外面住了,房子空着,没了人气,旧的,散了架的。她进去,上得二楼,在楼上靠右的房间地板上,捡得一本书:《幸福》。

看着眼前的场景,酸楚感缓缓升起,清晰地聚积在胸口,闷得难受,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的样子。

此时,周围突然有灯光亮起,一下子灯火辉煌的模样。有一相熟的男子兴奋地从莫德身边跑过去,边跑边扭头和莫德打招呼:“喝喜酒去,今天伟杰又结婚。”莫德心里一惊,忙回过头去看:身后仍旧是那座五星级酒店,透过宽大的落地玻璃窗往里看,店内灯火通明,有彩带飘扬,穿西装的他和穿灰裙子的她正在喝交杯酒,满身闪着的都是酒红的颜色。

莫德慌忙别过头去,手脚发软,剧烈的疼痛却如毒素,开始在全身发作,最后凝聚成一团,硬如石头,堵在胸口,让她无法喘气。

想哭,却哭不出来,只能任凭泪水满面。她有窒息的感觉,就如沉在水底,只能拼命地号叫,面对着带了薄雾的荒凉的田野,拼了命地,大声号叫。

她真实地感受到,喉咙有被撕扯破裂开来的感觉,她想把一路过来沉淀在内心深处与他有关的一切难言之痛全都喊出来,可这原本可以震得鸟飞兽跑的号叫声却被周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所淹没……

于是,莫德被这可怕的鞭炮声吓醒了,眼角的泪从梦里溢出梦。

起身,走到窗前,梨的碧绿的山野、清澈的溪流,以及粉壁黛瓦的民居全都隐在薄薄的晨雾里,早起洗衣妇的棒槌声,让人听着觉得安慰。

一个人,一步步走了那么久,一点点积聚力量,缓缓靠近温暖平静的日子,却在梦里一泻千里。

2

她手边收藏着她和他之间的一个残留的遗物,一件穿旧了的短T恤,是他的——在她衣柜的最底层。

某些个黄昏,当夕阳透过走廊的银藤叶湖水般流进房间,周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暗,世界缓缓安静下来,音乐在黄昏与黑夜的间隙徘徊,溪水流动声与暮归人的脚步声混合在一起……寂静,就在这样的声音与光线中到来,某些比孤独更让人慌张的感觉会突然从莫德身体里树一般地生长起来。

莫德蜷缩在木匠给她做的躺椅上,他的旧T恤遮在莫德的脸上。最后一缕黄昏的光线斜斜地从窗外印进来,泪水的流淌声是莫德唯一能听到的声音。

她将T恤搓揉在一起,抱在胸口,或者放在唇边。尽管洗过,但莫德仍旧能从中闻到他的体香、男性的汗臭、烟草味、淡淡的皂香,还有他那款忧郁的香水味,都是些能够让莫德心碎的气味,再也没有比这更让她觉得悲惨的气味了。

难言之隐,为之羞愧。

3

没几天就快过年了。

莫德决定留在梨过年,把苦阿婆接到家里来一起吃年夜饭,另外还有杨婶夫妻,他们已经从南方回来,说好年夜饭就由杨婶来掌勺。

就这些天,夜夜做些古怪的梦。

一夜:秋天,落叶纷飞,与大群人一起逃难,蚂蚁一样。全都步行,车辆根本无法行驶,到处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却并不知道为何而逃。只知道往前,往前,去哪里,也是不清楚的,但明白,灾难就在身后,跑,不停地跑。走山路,过水路,心慌乱。孤独,惊恐,夹在拥挤的人群中,可谁也不认识谁。

走了很远的路,前面是一座山,翻过山,下到半山腰,遇到两个兄弟,他们该是天生的猎人。房子就盖在半山腰上,屋旁有几棵柿子树,柿子小灯笼一样挂在树上,静而喜气。两兄弟就那么安然地坐在柿子树底下的青百门槛上,眼神里有真诚的等待,其中一人手里拿了件紫蝴蝶(也可能是一种鸟的羽毛,记不太清楚了)做的衣服。莫德随长长的逃难的队伍经过他们家门口时,被挡住了,他们要莫德穿上那件紫色羽毛做成的衣服。

他们说:“穿上它,祝你吉祥。遇到不可对抗的灾难时,它会带着你飞。”

莫德惊讶地问:“你们为何不逃?”

他们笑着道:“逃,逃哪里去?我们想和这片土地在一起,和这里的树,这里的石头,这块青石板门槛在一起,走到哪里,都一样。去前方?前面也有死亡。在自己造的房子里,在自己打的床上,也是死。我们选择留下,留下,至少可以与家在一起。”

莫德穿上紫色的衣服,身轻如燕。莫德握了握他们的手,继续融入逃难的队伍,往前,赶路,路无尽头,前方在哪里?

前面又出现一座山,爬到半山腰时,天突然暗了下来,乌云将逃难的人群包围,众人苍蝇般没头没脑地狂奔。莫德站在原地,该往哪走?内心全是绝望而孤苦的无助,眼所能尽的,全是灰暗的苍茫。突然,感觉有一只手牵住了她的手。莫德抬头,是他。他站在莫德身边,满脸微笑。莫德的心在他沉着的笑容里踏实下来,灾难感瞬间蒸发,周围逃难的人群幻如泡沫,全都消失了。

太阳重新出来,秋天的山野清冽而美艳,莫德的手在他的手里,如此的温暖。

又一夜:土地消失,所有的大海与河流全都往下沉,地面耸起,成了山峰,人们生活在峰顶。原本强壮的男人整天瘦猴一样攀爬在悬崖峭壁上,每个男人手里都有一根长长的鱼竿,长得足够将网伸进河流里。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老半天才网住一条可怜的小鱼。一群年幼的孩子睁大眼睛伸长脖子等在悬壁边,女人在旁边燃起火,等着可怜的鱼下锅。

另一夜:冬天的森林里,一匹高大威猛的狼在悠闲地散步,狼的全身散发着蓝宝石的光泽,就如来自外空的精灵。一个男人(在媒体工作的朋友)躲在树后面,举起猎枪,阴险地打死了它。

狼一时还没死去,他就先用铁锤准确地命中狼的头部。他开始用刀剥去狼的皮,是一张完整的柔软的闪着蓝光的皮。他将狼皮绕在等

在一旁的女人的脖子上,闪着蓝光的毛让她变得如幽灵一般诡异。

剥完毛皮后他休息了一会儿,为自己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吐出来,又猛吸一口,再吐出来。烟火亮了一下,又猛地再亮一下。他时不时用刚剥过狼的手去撩一下乱莲蓬的头发,留在手上的狼血黏在头发上,艳艳的红。

抽完一支烟后,他站起来,先打开狼的肚子,拉扯了一番,取出狼的内脏,然后将它肢解成数块。清理好狼肉后,他把它们浸在杨梅酒里泡了会儿,然后将肉放进被柴火烧热的砂锅,淋上狼的血,加入大块的生姜和洋葱。切洋葱时,他流了不少眼泪。他将自己的眼泪收集在一个黑色的小陶瓷碗里,与狼血一并倒进砂锅内。

砂锅用铁架支起来,就放在森林的空地上。

空旷宁静的夜里,火光跳跃,发出扑扑的响声。砂锅里炖着从来没吃过的狼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味——那是焚烧木柴的香气,一种最原始、最朴素的气味,这样的气味里混合了慢慢浓郁起来的狼肉香。

媒体的朋友邀请了一些人来共同享受这顿美食。莫德和他都在邀请之中。他是带老婆孩子一起来的,老婆又鼓起了肚子,儿子已长成俊气的少年。莫德看着狼肉,觉得反胃,只能远远坐在圈子外。

他吃了很多肉,似乎味道不错。席间,有人举起杯子向她敬酒,她拿起面前的白酒一口饮尽。他惊惶失措地去挡,却挡不住,便沮丧地看着她的肚子道:“小心我的儿子!”

……

4

再过一天,就大年三十了。

梨的大街小巷,溢满了年的气息。

梨村人家不论富贫,俱洒扫门间,去尘移,净庭户,换门神,挂钟馗,钉桃符,贴春联,打年糕,裹粽子,蒸发糕,油炸各类小吃……点香燃烛,虔诚礼拜,祭天地神祗,祭孔老夫子,再祭列祖列宗……在外工作和外出打工的人大多数都回来了,有喜欢戏剧的年轻人在村口的空地上排演《刘海戏金蟾》,引得村里的老人小孩围观起哄,村子里一下子添了许多热闹,少了平日里的清淡宁静。

莫德一个人躺在二楼走廊的椅子上,倾听外面的喧闹,感受其间难得的人气。有年轻人聚集的村子,自然就不一样,这活生生、热腾腾的气氛,感染了寂静惯了的梨村,显出春节的喜气。

上午在阅读、音乐以及冬日的阳光中过去。中午吃了两块村人送的发糕、一个素菜粽子。午睡刚起来,甜甜就从走廊里钻进来,用嘴去蹭莫德的脚。这狗从生过孩子后,倒是越长越健壮了,成了圆鼓鼓的小胖子,全身漆黑的毛皮光滑油润,像块湿油布。

村口排戏的人渐渐散去,冬日午后的阳光散发着它特有的温暖。莫德打开音响。施尼特克的《安魂曲》。何其的悲哀。又换成了贾鸱芳的二胡,每次听他的演奏,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为什么他的演奏如此大气呢?就如一棵深深根植于大地,已生长了几千年的槲树。树干坚实粗壮,茂密繁盛,风与叶交织发出微妙的簌簌之音。似乎世间千变万化的每个日子,都被温暖地包容其间,由枝叶伸向天空,伸向大地,以慈悲之心拥抱着听音乐的人。在这样的音乐里,时常能强烈地感受到这种无以动摇的温柔的包容力。

它能引起一些最隐秘的情感,唤醒童年透明的记忆、生命中有过的爱以及伴随其中的伤害。那些回忆全在,随时都会醒来,如果它们睡去了,也只是浅睡。

回忆在音乐中延伸、增容,细微得有如被风吹起的石灰粉,它们抚慰了午睡醒来时的短暂失落,内心开始变得轻盈而快乐。

这样轻盈的快乐中,生出了画画的欲望。莫德在屋子里铺开画纸,准备再画一座塔。透明的淡灰色,七层,整个塔呈三角形,用七个半圆来构成,底座画一朵夸张的浮动的荷花,就隐在塔的底层。是想象中与塔在记忆中有关的图案,是变形了的另一种文化表达。莫德已经画一组这样的塔,她想通过画的形式来完成她对塔的理解。

在调颜料时,莫德听到甜甜在门口狂叫。狗叫声比音乐声响多了,叫声中带着因主人受到打扰后的愤慨。莫德索性停下画笔,过去关了机器,想去看看门外究竟怎么了。

音乐一消失,就传来急躁的敲门声。

莫德猜不出会是谁。

5

是一位住在村后的男人,他慌张来报:“苦阿婆死了。”

苦阿婆早晨起床后,洗了头,擦干净身子,换上莫德送她的那套新衣,煮好可以致人死命的草药。近中午时,阳光格外明媚,四处响起的鞭炮声就如开在阳光里的灿烂鲜花。苦阿婆喝下药汤,静静地躺在床上,等候归去。

邻居家的女人去串门,见院里没人,去房间找,才发现已经“睡”去了的苦阿婆,脸无痛苦,满身安宁。

来报的男人给了莫德一张纸,说是在苦阿婆床头发现的:

莫德,大年三十的晚饭,要失约了。他的心跳一直在我的记忆里,可我活得太久了,近几日,竟然都想不起他的模样,也无法听见他的心跳。该是我离开的时候了。谢谢你的新衣服,我穿上走了,他看到后,肯定也会喜欢的。照顾好自己,我已经看见有个男人正在朝你靠近,你要好好去爱。

梅子

签名是梅子,梅子该是苦阿婆的另一个名字,是那个爱她的男人轻呼她时的名字吗?在她美丽、丰饶的岁月里,这一声声“梅子”里,含着怎样的怜爱,呈现过哪般恩爱的情景?

如今老了,记忆变得支离破碎,散掉了,身体也如落叶,飘零。

莫德按梨人的风俗,给了送信的男人一个红喜包。然后随他一起去了苦阿婆家。

原本安静的院子里,一下子热闹起来。鸡和狗以及人,在院子里杂乱无章地走来走去,原本养在院子里的花,有些断了枝,有些连花盆一起已被人搬走,但千年的牡丹和五百年的紫薇还在。苦阿婆是村里的五保户,身后诸事,都由村里负责。莫德进屋时,村干部们正围坐在客堂间的八仙桌上,闹哄哄地商讨着苦阿婆的后事。

苦阿婆的房间里却没人,门虚掩着。莫德进去,在她床前坐了会儿,摸了摸她干瘦的脸,点了支香,插在那个已有几百年了的香炉里,退出。

村干部还在客堂大声说话,有人竟然拍起了桌子。莫德侧耳听得,是关于这院子的归属问题。这是梨村保存得最好也是年代最老的古建筑,是苦阿婆祖上一位武状元造的。苦阿婆走了后,这支的直系就无人了。

苦阿婆想必也已经走远,现世里所有的喧闹,都已与她无关。那个一直活在她记忆里的男人,会在必经的路口等她吗?

这夜,一个老太的形象突然在莫德的梦里显现,莫德认出了她,她是莫德将来要写的一个小说里的主人公。在老太最后的日子里,莫德想让她生活在海涂上空的一间木屋里,终日与海鸥、潮水、海风为伴。有时候,她会听见成群的海鸥从海涂上猛然飞起,像强风中的大树沙沙作响;而另外的一些时候,老人端坐在小木屋里,只能听见潮水在小木屋下方来来回回,时而迅猛如野兽,时而缓慢如一首古老的民歌。每当这个时候,老人就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莫德已经看见了她大部分的生活,但还有更多被遮蔽的隐密以及黑暗,它们就如莫德夜间做的梦,需要她等待,在时间之外,在对世事更为贴切的理解之中。

6

大年三十的早晨,莫德从鞭炮声中醒来,想起苦阿婆的事,一时觉得恍惚。情绪不好的时候,就借助于做家务吧。

先打开音响,选了张美国经典乡村音乐,音量开得足够大,开始干活。把楼上楼下打扫干净,连房间的旮旯都打扫到了,甚至连楼梯的地板也刷洗了一遍。像个能干的家庭主妇,就如从小母亲教的那样。的确该有足够的体力活,才能让身体舒展开来。

出了一身臭汗,冲了个热水澡。一身好闻的气味。随手找了根筷子,把头发松松地卷起来。套了件宽松的厚毛衣,穿了条棉麻的裤子,让长裤完全往下坠,裤脚拖到地上,堆起几叠褶皱,裤裆下垂。莫德从镜子里瞄到自己的侧影,那侧影像立体派绘画,裤腿里伸出来的圆头大拖鞋,像画脚没画好画成大球模样。

傍晚到来之前,可以坐下来享几个小时的清福了。坐在刚刚打扫过的潮润而干净的书房里,自己也一样干净。打开书,任自己被文字俘虏,带走,不再看到自己周围的一切,不再听到任何别的声音,除去那些声音,那些来自“后面某个地方”的让人悲伤的声音。

累了,放下书浅睡会儿。

和一大帮人朋友去喝酒,他也在其中。中间有一人大喊着饿死了,然后开始点菜。点了好多菜,满满地摆在桌子上。酒吧也可以点菜,梦就这样好,很多东西都是混淆的、模糊的、界限不清的。不像现实生活,一切自有它本身的规矩。规矩固然有可爱的地方,却失却了圆融的好。

他在莫德身边坐下,在众人的目光中。这也是梦的好,因为在现实生活中,已经不可能了。一桌人都在说话,好像只有他沉默着。离开酒吧后,他居然又走到了莫德身边。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莫德总觉得自己心有戚戚。他一边走,一边低了声音问:“现在,还能跟我在一起吗?”问一句,就扯一次莫德手掌心的皮。莫德始终沉默着,好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一会儿,她手里就多出了一堆白花花的皮(真的,白花花的,梦里就是这样的!),她把它们搓成一个小球,让他看。他不再吭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或者该说什么,于是,把那个白花花的“皮”球砸向路旁的一棵树,它撞上树身的时候,散开了,一片接一片,在黑暗的梦里飞扬……

随后,莫德就醒了。

醒来时,太阳已无赫赫之光。日华晻暖,照在皮肤上,留下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觉中,白日失去了光彩,默然消隐,空间显得柔和。

从楼下厨房里,传来杨婶夫妻俩准备年夜饭时的忙碌声……

7

杨婶夫妇陪莫德吃过年夜饭,又帮着收拾了一番后就先回家了。这顿年夜饭,莫德喝了不少的酒,微有醉意。

杨婶夫妇离开后,不断有人来莫德家串门,都是从外面回来过节的年轻人,有几个莫德甚至都没曾见过面,也敲门进来了。进屋,一屁股坐下,就开始抽烟,喝酒,唱歌,音乐开得很响,根本无法聊天,只能大声地吼,烟头乱丢,他们把莫德家当成梨村的酒吧了。

近凌晨三点,屋里的红酒瓶都空了,差不多都倦了,众人方才带着醉意散去,留下一屋子厚厚的烟酒味,东歪西倒的空酒瓶,地板上杂乱的脏鞋印、烟头、纸片,随意打开散落在桌子上的CD盒,还有一双不知谁落下的黑手套。

莫德顾不上收拾残局,上楼,倒头便睡。

天快亮时,他在梦里出现了:

他和他的家人住在一个带草坪的房屋中,门口有条路,路的一侧就是河流。河岸上长了杨柳,河畔泊有一只小船,天气温和的晚上,他走出门来,遇到无意问经过他门口的莫德。

莫德看到了他。他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眼睛里仍旧藏着爱,但眼神中带了无法把握的惊恐和慌张。这男人,其实并非如事实上的那样冷漠无情,他的性格,还有他不喜形于色的习惯,使他陷于一种极端的矛盾之中,尽管他心中恰似倒海翻江,他脸上依然不会有太多的表情。他有过挣扎,可当真实地面对复杂的现实时,却又显得过分脆弱,本能的逃避,并不是他内心所愿。

暮色笼罩着周围的一切。他一言不发地走过来,牵起莫德的手,带她往河边走。一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有香味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莫德觉得有些特别,并不是她从前所熟悉的香味。

后来,他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歇息。似乎又过了很久,他才伸出手来,抚摩她的头发。“无论现实带我走向何方,无论我如何逃避,都不能熄灭心中熊熊的激情之火。”

他把脑袋埋在她的怀里,她看到他的脊背呈现出的完全曲线。只有在她怀里的时候,她才能发现隐藏于他脸皮底下,在他罕见而又僵硬的动作后面的内心世界的复杂和微妙。

后来,在长椅旁边的青草地上,他们的身体相互交融在一起。就如演奏大提琴一样,能够准备而和谐地把握音位、和音、琶音、装饰音。如往常一样,他们能把这蓄藏在彼此身体上的爱的主题,娓娓奏出,美妙醉人。

两个赤裸的相爱的身体,是上天造就出的最自然完美的艺术品……

从梦里醒来后,莫德想起了他在梦里的体香,闻起来像是饱含了地中海阳光的成熟橄榄的味道,对,就是那种干燥的阳光味道,足藏在橄榄油中最诱人的香气。

莫德从来都不会忽视梦的暗示和它潜在的力量。这个梦与以往不同。换了一个视角去看他,怨恨在这样的视角里不复存在。摆脱了世俗生活中所要求呈现出的结果论,只从纯粹的感情本质出发。这让莫德闻到了太阳的味道,不再阴气十足。是自我意识的改变,以及自我认可的健康恢复。这个梦里,莫德身心得以放松。

在那些个承载着苦痛孤寂的日子里,莫德学会了一点点读自己,读父母,读他人,以最朴素的善、最柔韧的爱为基础,缓慢出发,读到了宽容。

宽容自己,以及这无常的命运。

第十六章

1

正月初一到十五,是春节的组成部分。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梨人对元宵很重视,村里的年轻人在这夜舞完板凳龙后,便又将收拾行囊出门打工去了。

周格是在正月十五这天到的。过午前,她又和那个男人见了一面,这次见面后,周格再次陷入茫然若失、不知所措的状态之中。来梨村之前,她在电话里对莫德说:“我必须痛下决心,结束这一切。”

“来梨住几天吧,正月十五有板凳龙,看完板凳龙,我陪你去爬山。”莫德在电话这边道。

2

一大早莫德和周格就出发了,去登梨北边常年云遮雾罩的“法山”。那里地僻山远,少有俗客问津,几乎与尘世隔绝。到山底下,闻得松树丝在清晨的空气中发出的清新而美妙的幽香,觉得愉快而兴奋。

至半山腰时,小雨淅沥,寒冷刺骨,在漫天迷雾中,两人沿着一条依稀可辨的一面是峭壁的羊肠小道循石级而上。周围白茫茫的一片雨雾,几步之外不见人影,松涛阵阵,犹如置身另一世界。三个小时左右,爬到山顶,在漫天浓雾卷过的刹间,隐约见得森林的古银杏前有一石屋,孤寂地立于风雨之中。石屋周围用木柴围起一个院子,院子中垒着一高高的石堆,柴门上写着“拒绝访客”几字。

莫德上去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左右的男人,中

等个子,面目清癯,一头披肩长发,身上穿着一件很旧的土布大襟服,是个僧人。

僧人双手合掌,从脐部弯下腰行礼。

莫德还礼,“彻如法师,陪女友爬山,顺道拜访,打扰了。”

彻如法师将她们让进屋去。屋内简陋至极,进去是高低不平且潮湿的泥地,里面散落地放置炊事用具,屋角堆着些红薯、萝卜、土豆、南瓜以及一个腌萝卜、的陶罐,这里是日常烧饭间;右边一间地上铺了块粗糙的木板,周围以三合板做墙,墙边一排木架子上整齐地竖置着佛学经书及汉语方面的书籍,地板上铺着床垫,上面是条薄被。床边棕垫上团了一件僧人穿的棉大衣,想来是打坐时用的。

莫德道:“法师有两个月没到山下去行脚了?”

彻如法师道:“节日里山下热闹人多,不愿下去,冬天体力消耗不大,无需要太多食物。”

近中午,爬了几个小时山,莫德和周格早已饿得不行。彻如法师似乎看出她们的心思,说,我给你们煮土豆吃吧。

见法师蹲在一边点火煮土豆,周格急急把莫德拉出屋外问:“怎么回事?”

莫德说:“他隔段时间会下山去行脚,所谓行脚就是托钵乞食。半年前,有一次路过梨村,刚好到银藤屋来乞讨,看他长相不俗,出于好奇,我请他进屋喝茶。他不进屋,就在院子的走廊边坐着,两个人说了些话,就这样认识了。后来每次下山,他都会来屋前坐坐,喝杯清茶,说说话。”

“你等会儿回屋去看,靠东边墙角挂着一件衣服,上面层层叠叠地补着大大小小各种各样颜色的布,有的崭新,也有已破烂不堪,那是一件大百衲衣,是他的师父圆寂前留给他的。他每次出去行脚,都穿那件衣服。”

“他出生在江西一个小康家庭,先前做建筑设计,经济收入不错,父母都是老师。他遁入佛门不但突然,而且彻底坚决,四年前在江西一家寺院出家。出家后他发现在寺庙修习心难静下,因为游客太多,喧闹不堪,没多久他就离开寺院,走上了行脚僧这条佛门最艰难的修道之路,世称“苦行僧”。他一边云游四方,一边发愿找一个能潜心修炼读经的地方。但他出家前把一切财产都抛弃了,钱都捐出去了,有时找到个山头想结茅住下却没钱。一年前他来到这里,听人说法山上有现成的以前守猎人住的石屋,就住下了。他一直仰慕的佛教高僧虚云老和尚年轻时也在这一带深山里结茅隐修,如今他如愿地在大师足迹所及处修行……”

不多久,彻如法师在门口道:“土豆熟了,两位进屋吃饭吧。”

饿极了,冷冰冰的酸萝卜和热气腾腾的土豆,成了嘴里的美味。

周格吃下第三只土豆后,终于忍不住问道:“一般出家人都削发,你为何留发?”

“我留长发,一是仰慕当年虚云老和尚的披发修行,二是长发非常引人注目,出去人家都会盯着我看,等于时时监督我注意言行要如法。人前不能缩脖子弯腰,要挺起胸膛拿出威仪!出去乞食时都应按律搭七衣,人家回绝或骂你都不应动怒。乞食不成,说明缘分未到,也应感恩致谢,这都是考验道心的机会。走累了若坐车也达不到目的,记得一次我出去行脚,接连两天没有乞到东西,没力气到实在站不住,就爬着到了另一个村子。”彻如法师回答道。

“你这样冒着生命危险苦行到底是为什么,难道佛教修行一定要这样吗?”周格又问。

彻如法师说:“行脚就是为了修磨身心,去除习气,一定要吃点苦。因为人有贪、嗔、痴、慢等不好的习气,佛教的修炼目的就是要把它们摒除掉。但这种习气与生俱来,很顽固,不下大力气很难除。比如挨家挨户托钵乞食,被人关在门外或者遭受白眼,穿着像讨饭人,夜宿人家屋檐下,与猪狗相伴,人连最后这点面子和尊严都没了,这样磨去傲慢的习气;行脚时要走得急,走得快,辛苦疲劳到极点,这样能除贪图享乐的习气;读佛经明理,能去除愚痴。当然佛教修行有八万四千法门,并不是学佛的人个个一定要苦,也不是只有这样苦才能修炼成,主要是根据自身的特点选择,我觉得行脚正好能对治我自身的毛病,所以一直这样修炼着。”

用餐的过程中,周格毛手毛脚地碰掉了他桌上的一个装水的玻璃瓶,周格慌忙蹲下身去,用手拂拢那些碎片,满脸歉意。

彻如法师道:“没事,都是无常的。”

担心彻如法师每天有规律的功课和修持时间被她们打扰,莫德用完餐后就告辞下山。临走前,莫德从登山包里掏出几斤早就准备好的白米放在桌上。周格见了,忙用纸包了一叠钱塞给他。被断然拒绝,他说人来了就给钱,容易把出家人给惯坏的!

他送她们出门时,莫德说:“彻如法师,再下山行脚时,到屋里喝茶,可看看我最近的画。”

彻如法师道:“过些日子,准备出去长途云游,自觉得在这里住习惯了,已有留恋的感情,这很危险,出家清修之人不应有情。”

走出石屋没几步,山中又下起了小雨。莫德和周格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回望刚才的去处,顷刻间雨雾将古杏树下的石屋隐没……

3

半年前,因为认识了彻如法师,莫德开始每天早晚两次的坐禅。最初结跏跌坐的姿势就是从彻如法师那学来的。

让自己变成一个“无”的状态,就像喜欢缝纫的人,一心一意做针线,不知不觉中针已经不是针了,变成了身体里的一部分。最早莫德想象头顶有一块鸡蛋大小、奶油一般绵软的东西,它纯洁而无杂质,并且散发着香气。这块绵软的东西自然地融化开,润遍头部,经过颈部到达肩部,一路畅通无阻地流淌到背部和两肘,覆盖了胸部,又向腹部浸润……不仅是身体的表面,就连肺、肝、胃肠等内脏也像被清清的温泉滋润过一样。此时,积存在身体里的不良气息,内心因孤独和紧张而引起的拘挛,啮蚀身体阻碍生长的痛楚不好的感觉,都随着酥软的溪流一起流下来,甚至能听到它们流动的声音。这样的溪流覆盖全身,一直流到脚心,把双脚温暖地包起来,然后,清清的温流聚集,从下往上温暖、滋润全身,就像洗药浴一样。身体被这种芳香、柔软、光滑、触觉舒适的东西完全包裹着。

然后入梦。

梦境一点点明朗,所有经历过的,最终指向一面澄澈清亮的镜子。

4

两个月后,周格离开省城,去了另一个城市。

她仍旧和往常一样,会在半夜三更给莫德打电话:

“我努力把持自己不再受到他的诱惑。”

“我知道自己一时无法抗拒他。”

“爱已令我备受折磨,若继续着身体上的关系,痛苦就会更深一层。”

“为爱挣扎,失去自己,内心裂变。为了爱,长出了尾巴,那尾巴就藏在屁股后面,就如疯狂,疯狂潜伏在人的身体里,正像歇斯底里附在人的神经里一样。”

“我经常会想起那个彻如法师,想起他说‘都是无常时的表情,不知他此时身在何方?”

“我开始试着坐禅。是的,安宁,只要能找回这种心境,我要不惜一切代价。从现在起,我要为这种心境锻炼自己的意志。”

半年后,她结婚了。男方如她所说,为人正直又具有文学气息,品行端正,家世良好。她说,她会遵守对一个人许下的关于婚姻的诺言,就算她知道信守这个诺言很艰难,但这也

是追求精神自由和内心尊严的方式。

她当时确实是这般说的。

5

春天,雨水特别多,路滑。阿朱老人出门时摔了一跤,加上原本年老虚弱,倒下就起不来了,在床上一躺就是半个多月。

了无生气的阴暗的老屋里,除了躺在床上的阿朱老人,还有他得了糖尿病的媳妇冬招,瞎了一只眼的儿子朱仁德。这对苦命的老夫妻看起来同样也是病歪歪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满脸的漠然和冷硬,这样的表情里,隐匿着巨大的疼痛,还有无力守护的千疮百孔的尊严。

莫德去看他的时候,阿朱老人正在里屋昏睡,床头柜上放了碗几乎没动过的干米饭、一小碟酸豆角和几筷子小青菜。听他媳妇说,已经快有一两天没吃东西了。喂给他吃,他就把头别到一边去。

屋里是开着灯的,却仍显得昏暗,空气里有股腐烂发霉的味道,混沌而潮湿。阿朱老人躺在黑黝黝的被子下,眉头紧蹙,唇间吐出几句含混的呓语,就像个无助的孩子。

在梦里,他仍旧恐惧吗?

放下手里提着的奶粉和饼干,莫德从皮夹中取出几张百元的纸币,放在桌子上。原想对老两口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可莫德开不了口,任何话语,在这对老夫妻面前,都会显得虚伪和无耻,沉默该是最好的方式。

过程中又去看了一次,阿朱老人仍旧拒绝进食,意识处于半昏迷的状态。那么害怕死亡的人,却突然以反常的方式迎接死亡。是因为这关于死亡的恐惧感觉在心中停留的时间太长了?欺得他太甚了?他觉得烦了,决定由自己主动来提早结束这一切?或者在出现了这么多不幸的家里继续待下去,也实在是觉得腻味了?谁又能知道呢?

他的一生,都处在恐惧的乌云中,即便那般小心地躲避着关于死亡的字眼,却也总是徒劳。在越来越清冷孤独苍老的肉体内,死亡成为让他越来越窘迫的事实,到处都阴雨连绵。在这样的一生中,也许离开人世间去往生的那一瞬间,才可以看做是云开雾散,雨过天晴。

两天后的半夜,莫德听到隔壁有鞭炮声响,零星还有妇女长长短短的哭泣声。莫德知道,是阿朱老人走了。他已经足够老了,是喜丧,鞭炮一直断断续续地响到天亮。

在鞭炮声里,莫德忧伤地想念起她的外公。

6

小时候经常去外公家。有一天,家里来了一个收乌骨鸡的人。外公请他喝酒,他却朝坐在小凳子上看书的莫德走来,用右手手指捏起莫德的眼皮查看,然后对外公说:“可惜了,这孩子会早死。”

外公憨厚,照样请他喝酒,说说笑笑,好像根本就没听到他刚才说过的话。莫德却一直记得,胆战心惊地,天天想着此事,每天早晨醒来,就满怀庆幸,可一到夜晚,就开始害怕,因为死亡总是与黑暗连在一起的。

不过说起来,小时候,莫德前后也死过两回:一次是差点被暴雨过后高速旋转的洪水卷走;一次则是因为好奇,爬到七层的楼顶上,探身去看路上的行人,却有恐高症,头一晕,就掉了下去,被六楼一条铁做的晒衣杆给挂住了。照理说,这两次死亡的机率都在80%以上,但神奇的是,莫德却安然无恙地活了回来。因此,莫德想,这多活过来的每一天,部该是她余外的收获。

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自己的福。

7

还是要说说外公。

外公是个相师,精通八卦风水和易经。一辈子疾病缠身,赢弱不堪,却是一个精神上的强者,一个真切、澄澈的人,一只快乐简单却又孤独的老乌鸦。

他长得瘦小,高高的额头,稍有点弓背。稍上年纪后,头发就全秃了,露出有光泽的脑袋,蓄了长长的白胡子,长出仙风道骨的神色。

他对莫德非常疼爱,他的爱里充满了温情,没有太多感情的流露,但却又处处体现在了关爱的细节里。他出生在读书人家,父亲是清末的状元。他家兄弟五个,外公排行老五,两位哥哥经商,一位从政,最小的是位颇有名望的医生。外公从小才智出众,只是脾气古怪。小时候,莫德与小朋友捉迷藏时,在他的床底下找到一个箱子,里面装满了各式古怪的奇书。他的知识半含科学,半带神秘难解的色彩,这多半来自于他与生俱来的能够与灵异世界相通的能力。

他能够招魂卜卦,能够在平常的生活当中看到神奇的迹象。他是一个神圣的、具有神性的、几乎令人惧怕的另一个世界的化身。

他一年会出游两三次。在从容不迫中,匆忙行走,他看得到世上那些将要发生的痛苦。

他的生活是这样的:一系列的城市,方圆几百里的农村。他漂泊不定。他的事业全在那些求知的人群中,在一切求知的事件中,他是行走着的,行走在预卜之中,为那些陌生人,为自己。

他有个秃顶了的脑袋,长长的白胡子垂挂在胸前,穿着黑色宽松的对襟长袍。所到之外,鸡狗不鸣。世界与他的对襟黑衣服一样沉静。

大家都叫他巫师。知道他的人全都竭力回避他的目光。据说,他的目光能够看透一切。敢接他目光的人,必须具备非凡的内心力量和阳光一样坦荡的心胸。

他不喜与人交往,他的内心有一块地方永远不属于成人世界,他对动物倒是具有奇特的兴趣。莫德曾看见他把脑袋小心翼翼地、友好地凑近一个蛇洞,用手指夹出一条扭动的花蛇。还看见他养蜈蚣,养毒蛇,并且让家里的猫和狗成为好朋友。

莫德从小就爱着外公,就如爱着另一个神秘的不可知的世界。

外公对莫德说:

“漂泊天涯却可以不留下痕迹的人,才可以称得上行僧。浮云飘在天空,鸟群飞翔在天空,人类行走在大地,全都是一样的。”

“一群鸟向南面的山飞去了,虽然冬天我们还可以找到鸟儿身上掉下来的毛,但是我们看不到鸟儿们飞走时所经过的路,天空仍旧一片寂静。而生活在这片天空下的人,仍旧在膨胀着他们无来由的贪欲。”

“凡是生命在它结束的时候自然有其特有的含义,所有的烟雾和修饰都只能使眼睛蒙蔽一时。”

“大家都说,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可是,莫德你却要记住,那是天大的谎言。你不需要这些,你就是一棵树,一株草,一只鸟……你走了,一切仍旧继续,寂静归寂静,喧嚣的照旧喧嚣。”

……

8

梨村有很多桥,就架在小溪上,连着小溪两边的人家。

莫德坐在家里,画出一座记忆里的桥。

小时候,自家的屋子有个大院子。院子里原本有厚厚的草坪,母亲却将它改成了菜地,种上青菜、萝卜、大蒜、葱苗、扁豆……

似乎是四岁的时候,一个雨后的下午。母亲蹲在菜地里拔草,莫德在菜地中央的一条浅浅的,将菜地分割成两部分的沟渠上搭了架桥梁。树的枯枝是桥的梁,落叶与枯草覆盖在它的上面,然后从沟渠中捧起淤泥铺成桥面。

它可能是世界上最简陋的一座桥,却为莫德奉上了一个伟大的下午。它如此结实、饱满,仿佛可以承担起所有脚步的重量。

在此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莫德经常去探望它,在那些残缺的地方填补上新的淤泥。做这些的时候,莫德的内心里是如此的满足,那是些沁人心脾的时辰。它们都是一个下午的使者,它们是一个伟大下午重归完整的不可或缺的部分。

桥在一场暴雨中坍塌,淤泥回到了淤泥,残枝、落叶、枯草回到它们自己的所在。而莫德没能再一次将桥梁架设在那同一个沟渠之上。残枝依旧,落叶依旧,枯草依旧,淤泥依旧,那曾将它们联结成一个整体的人依旧,但每一次的尝试都以这样那样的瑕疵而告败。

多年之后的一个下午。在梨,一个没有任何征兆的午后,那座桥在记忆的深处重现,它依然完整、饱满、结实,仿佛可以承担起所有的脚步。那座记忆中的桥在回忆中,显现出一种接近于完美的晶莹透亮。

于是,莫德画了一座桥。

莫德在画布上复制了一个原本不可复制的午后,一个伟大的下午。

在那样的一座桥边,莫德画了一个高大的男人的背影。是一种不和谐,却就那样存在了。模糊中,看那背影跨过了记忆中的桥,一点点隐去,然后再次真实起来,似乎闻到了曾经熟悉的气味。

是恋爱的味道吗?

与一座桥有关?

9

《等待》是莫德自己很喜欢的一幅油画作品,这是一幅有情节的作品。

一位正在菜地里拔草的少女,微侧着头,向远处的青石板路张望,露出向往和复杂的与爱恋有关的表情。忽然骑自行车的少年邮差给她送来一封信,两人目光敏感而羞涩地相对,明显而含蓄地挑明了信的内容。信中的世界隐秘而确凿,充满了幻想之声,那是一条纽带与彩虹,包含了愉悦、倾诉、激情和安抚。从左侧方洒来的阳光增加了拔草少女的幸福想象,心跳可能加速,脸上荡漾起桃花般的微红……但那一小片嫩绿的青菜地仍是那么的自然宁静,不远处的一只狗正往这边好奇地张望。

莫德在构思上有着精心的安排,整个画面显得非常宁静、安详、稳定,给读画人的心灵造成一种现实与非现实交错的神秘幻觉。

第十七章

1

春天来的时候,梨出现了很多陌生人。他们远道而来,在这山明水秀、溪水潺潺、空气纯净的地方停下来,穿梭在飞檐翘角、雕像精美的明清古宅、廊桥、驿站之间。这样的季节,也是油菜花开得正旺时。

莫德用了整整一个下午,完成关于“塔”的那一组画中的最后一幅。塔的形状各异,有方形、六角形、八角形、十二角形,有阁楼式的,密檐式的、喇嘛式的、金刚宝座式的、亭阁式的。还有一种有意思的花塔,塔身上半部是莲花瓣,布满了佛翕、佛像、菩萨、动物,其外形犹如一束巨大的鲜花。是莫德想象中的图案,是变形了的另一种文化表达。

莫德最后给这组作品取名为《花-塔》,她想通过画塔的形式来完成她对自己的解读。

什么样的自己?三角形的?正方形的?八角形的?阁楼式的?还是如莲花般舒展开来的自己?

2

莫德决定开家茶馆。

就在一楼。走廊上、菜园子旁边、靠河边的樟树底下,随意地摆放几张朴素厚实的木桌子。茶,是梨自产的。梨的茶色泽翠绿,叶肉柔软肥厚,汤清叶绿,香气清馥扑鼻,滋味浓厚醇爽,早在唐代,陆羽就在茶经中有所记载。

茶馆另还供应药茶,是各种山前屋后采来的草药,混合了梨村的茶叶煮出来的药茶,苦阿婆生前教给莫德的,味道奇特。

这茶馆,该是为杨婶开的。杨婶春节后不再出去打工,她说不喜欢外面的世界。丈夫依了她,也不再出去,就留在家里种种地,偶尔出去打打短工。家里有丈夫在,田里的活儿杨婶基本上就不用操心了,人闲着无事,经常会生出些旁人不易觉察的阴郁之气来。

有了这个茶馆后,杨婶渐渐还原回原先就有的生气。院子里经常坐满了客人,他们的姿态是悠闲的,并不喧闹,也是静静的。这于银藤屋的环境有关,但更该是源于杨婶的。杨婶身上天生就存在着一股特殊的气场,能够让旁人放松下来,心底生出些安静的愉悦,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慢了下来,生活中的细腻之处在这样的心平气和中美妙地呈现。杨婶是那种嘴里说着话,也能给人一种安静的、悄无声息的感觉的人。

莫德在楼上写字或者画画累了,就下得楼来,帮帮杨婶,或者陪客人说说话。眼睛却经常随着杨婶,看她忙碌的样子,心里有着让人安宁的暖意。杨婶偶尔会转身朝莫德笑笑,她的笑是简单含羞的,略带了丝感激的成分。

莫德到现在都觉得奇怪,这样一个女人,经历了那么沉重的灾难,心里承受过巨大的压力,却会继续生发出这般让人羡慕的韵味来。

生命如此脆弱和短暂,除了去爱它,还能如何?

少了一只手的杨婶,每天照样把自己打扮得清爽漂亮,干活照样利落,除了照顾喝茶的客人,还能抽出时间来炒几个小菜,都是莫德喜欢吃的。她心情好的时候,偶尔也会来点小酒,酒后还会哼几句小曲。

有杨婶在,这屋子的里里外外,到处都散发着辛勤劳动的气息,还添了几分母亲般的温暖。

母亲如果在的话,肯定也会喜欢上这里的一切的。

3

莫德平时除了画画外,还写些影评、随笔、读书笔记,另外,继续给梅同学做些首饰的设计。

莫德的一组名叫《田园》的作品获得了某首饰模特大赛特等奖。这组获奖的首饰,莫德的设计灵感源于梨村古屋的花窗,以圆形为基本图形,中间加入各式的蔬菜、水果、叶子、谷物之形状,取天地祥和之意……但莫德却又勇于从传统的束缚中摆脱出来,大胆将首饰上的图案用抽象的符号形式进行表达。这组作品风格简洁、率真、直接,通体透着不可掩饰的自然之美。

莫德通过一些符号来暗示自然的巨大,她的作品所透射出来的兴趣点在于“自然的庇护、栖息之地、遮蔽之地”,她这些作品既有平面性又有绘画性的独特品质。

因为获奖的事,她去了一趟省城。

拿了奖,见了梅,由她陪着,看了场电影,然后一同晚饭。晚饭并不是梅做东,而是一个叫良生的男人,做媒体的,三十五岁左右,长得清瘦,皮肤透白,戴眼睛,斯文得让人发毛。吃的是自助餐,见他起身去取水果和甜品,梅问莫德:“感觉如何?”

莫德被问得莫名其妙,“什么感觉?”

梅笑指了指良生的背影道:“给你介绍的。”

莫德突然笑起来,“牛头不对马嘴。”

饭后,叫良生的男人提议去唱歌。莫德谢绝。各自分手,莫德去了米市巷,南边拐角,有一家店,很小的门面,侧身进去,却自有世界,在那里,可以淘到很多想要的好碟。

第二天,去见了胜利画廊的女老板。她五十岁左右,有一对浓眉,看起来很精干,眼睛里同时又生长了女人特有的温润,很有感染力的笑。莫德去她办公室的时候,她正在认真地收拾一大篮子苹果,是一个朋友出差回来时送给她的。她把最好吃的、最适合存放的和用来做果酱的挑出来,那些不太好的,就用来炖了吃。

女老板边收拾苹果边和莫德说话:

“每天清晨上班,我都有一种急遽驶离生活的感觉。城市灰蒙蒙的,天也灰蒙蒙的,心也灰蒙蒙的。这样的场景有时让我觉得不真实,荒诞极了。我总觉得一切都是可笑又值得嘲弄的,我总反复地想,这人到世界上,为了什么?为了什么我们还活着?只为了继续活下去?我相信每一个路上匆忙的人每一辆堵在路上的疯狂的车都曾和我有过一样的茫然。有时

候会有一种悲哀的感觉,寿命比大街上的尘埃还短,而那么多都市人仍旧会热烈或者假装热烈地投入到某种无法摆脱的生活轨道中去,上班下班娱乐宣泄。”

“可有时候,就一小筐苹果,却又会让人心生无际温暖,对生活的短暂悲哀之后,除了去热爱,又能如何?”

“我喜欢你的画,不说你也该知道为什么喜欢它们。”

收拾好苹果后,她把话题转到和莫德签约和为她办画展的具体事宜上。一个小时后,莫德站在阳光明媚的街头,突然想起银藤屋旁边的那座桥,于是进了街对面的一家油漆店。

从省城回来后,莫德把那座木桥刷成了纯白色。桥连着小溪对岸的青石板路,青石板路一直从梨的这头通向山谷那头。那头是墓地,莫德认识的苦阿婆、阿朱老人、阿朱老人的孙子朱龙、前村长、前村长的老母亲,他们全部安安静静地生活在那里,那里空气清新,鸟语花香,松涛阵阵。

一座白色的木桥,就在银藤屋旁边的樟树底下,是莫德喜欢的。来喝茶的客人,都愿意坐在樟树下边的那两张桌子边拍照、留影。对面是菜院子里的各色蔬菜,背后是白色的小桥。小桥那边,有青砖黑瓦的老房子、阳光里打瞌睡的老人、到处乱跑的小屁孩子、从田头刚摘了新鲜蔬菜回家做饭的妇女,还有田野里飘来的油菜花香,其间夹着淡淡的樟树叶的清香。

4

个展在两个月后顺利开展。画共有四个系列:《梨村人物写真》《偶然》《花·塔》《桥》,以及名为《田园》的银首饰设计。

个展头一天,莫德离开梨,去了省城。第三天一早,莫德坐上快客往梨村的县城走,再转坐公交车,返回梨村。车越靠近梨村,莫德越觉得满心柔软。

已是初夏,车窗外一片耀眼的白光,空气稀薄且闷热。一阵风刮过来,带来熟悉而又亲切的气味。莫德使劲抽动鼻子,一下子说不上那是一股什么味道。那股味道继续压迫她的大脑,直到她突然想起淤泥、水草、河螺、潮湿腐朽的苔藓和无数小孩的呐喊声。莫德感到自己在水中央,并且正屏息,和小伙伴们比赛谁的潜水时间长。记忆中那河水的气息和现在包围她的空气是如此相似,以至让她分辨不出。现在,她到底是在哪里?要去哪里?

这真是一种奇怪的体验。这样的回忆在莫德的感觉中已经越来越少,即便有,也很难让她想起童年那些愉快的黄昏。可是,就在那个时候,在那辆急驶的中巴车上,那些溅到脸上的水花,那些放肆的童真的笑,那些相互的追逐,那些生硬的、姿势难看的跳水……竟然一一回到莫德的记忆中,让她品味,让她回想。

莫德贪婪地闻着这股味道,直到它完全消失。事实上,这股味道转瞬即逝,当莫德将它和童年的黄昏联系到一块的时候,它已经消失。下车的时候,莫德想,这味道或许是她自己虚构出来的。总是有些东西会来得非常突然,但却又是早就准备好了等待在那里的。

黄昏,夕阳很美。老樟树依旧母亲般站立在村口,平整的青石板路微微泛潮。莫德沿青石板路进村,心里宁静而又平和,莫德喜欢这样子的自己,清爽,简单,没有杂念。这个黄昏相当安静,莫德在走动的时候,能够听见铲子除草的声音、女人准备晚饭时的声音、棒槌敲打衣服的声音(清脆得像来自一个人的童年)、孩子们做作业时翻动书本的声音(轻轻地,不易觉察地)、飞机飞过低空以及尘埃被风吹落的声响……这些声响,让莫德的想变得真实、鲜活。

莫德走在路上,身后是开满油菜花的田野。一些黄色的小点点不停地在眼前飞舞,它们散发出奇特、香甜的味道,而那抚过春花的晚风,就如爱人的皮肤,带了特别的暖意。

经过梨村的老茶叶作坊时,莫德看到茶坊里有几个年轻人,正在给留宿在梨村的游人做茶艺表演。莫德想,该来的总是会来的,全在不经意间。

是的,就在那个黄昏,在银藤屋旁的那座简朴的白色木桥上,莫德遇到了他。

5

他头顶一只竹篮,竹篮里装满了绿油油的茶叶。

他径直朝莫德走来。

他叫着她的名字:莫德。

莫德看着他一点点靠近,他顶着她生命的流程,凭着男人纯粹的感觉,或者本能,逆向而来,靠近,与莫德面对面相遇。

他接近她的方式,可谓自然朴实,彬彬有礼,像童话里所说的男主角,不带烟尘,只带了青翠的茶叶,清香入肺。

莫德笨笨地站在桥头,想了想,又将身体靠在桥上,似乎为了寻找一种支撑。他走近,将竹篮挂在桥栏上,也将身体靠在桥上,就那么安静地,看着莫德,微笑。

6

莫德见过他,在和梅去日本参加首饰展的飞机上。同行人叫他茶博士,四十岁左右,单身,在大学里研究茶文化,是国内有名的茶文化传播者,办了学校,带着学生去全世界各地,给人表演茶艺,说茶论道。

去日本的飞机上,他坐在她旁边。他说他的茶经,莫德听着,偶尔也说。奇怪,却经常表达错误。凭他的敏锐,马上就给他捉住,会轻轻地笑笑,带着包容的成分,莫德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小孩子。分手时,他问莫德要了地址。莫德写下梨村的地址,但没留电话。回国后,他给莫德寄过几封信。信写在淡黄色贴金宣纸上,一手漂亮沉稳的钢笔字,信里还夹有他自制的书签、小幅的书法、几片茶叶,带了清雅的茶叶香,是她喜欢的气息。

那个黄昏,他站在了莫德面前。

自然在一起晚饭,是杨婶做的菜,其中有红烧肉,莫德以为再也吃不到杨婶做的红烧肉了。莫德在厨房里帮忙的时候,杨婶说,他来这里,该是有原因的。

晚饭后,两个人在院子的樟树底下品茶,莫德记住了茶博士说的其中几句:

“嘈杂的声音经常会传到很高的地方去,恬静温馨的声音却总是选择停留在低矮的地方,然后缓缓安顿下去。”

“你的声音第一次出现时,我记忆的目光正转向童年时屋前的那条溪面上,身后传来轻微的、源自一片景色的声音,让我感觉到了水的润泽。”

“我从溪面收回目光,想起记忆中类似于姨妈的声音,那是已经淡忘了的声音,但它源于对生命的温暖以及爱。”

“潜意识里,我一直寻找的就是源自那片景色的声音。”

“原本以为这个声音已经是空的了,原来它还在,原来你就是它的主人。”

“我当时就想,要去梨,一定要去的。”

“你看,我坐在了这里。”

他气质清淡,但在他的脸上,在他的笑容里,却有呼之欲出的男性之美。他的眼缝里经常会射出一道亮光,被黑黑的睫毛遮了一些,但仍很清亮。从目光中可以看出他有着自由为人的力量,莫德深感其简单背后的力量。

……

又一个黄昏,莫德和他坐在樟树底下喝药茶。光线在小溪边变得悠长而柔和。这条溪是过去和未来,它承载着时间在梨流淌。

晚上,他唱着歌帮杨婶洗完了所有的盘子以及茶具,然后牵上莫德的手,叫上狗狗,走过白色的木桥,沿青石板路去田野里散步。和莫德说他自己的童年、早逝的父母、抚养他长大的善良温和的姨妈。

白天,他给莫德整理菜园子,种上青菜、丝瓜和辣椒。他手脚沾满泥土,欢快地站在菜园子里,阳光照在他的脸上,汗珠闪着亮光。这

样的形象,在莫德心里的某个地方,早就存在,他的出现,只是梦折射到了现实里,成为了具体的真实。

几天下来,莫德被这单纯而又微妙的情感所迷惑。他性格复杂,吸引力强,却又选了一种简单和纯净的表现方式,对世界,对自己,对他人。

莫德收缩了很多年的展翅准备翱翔,独自一人时,眼泪开始恢复,忍不住地流淌下来,因为内心柔软的爱。

一个礼拜后,茶博士结束了这个不同寻常的旅行。

临走的时候,他握着莫德的手:生命如此短暂,而后充满了偶然性。我们走错方向,却依然碰上对方,我会小心翼翼地选择属于你我的正确道路。

7

新的开始激励着身心的回归。

两个月后。茶博士乘飞机,乘火车,乘快客,乘公交车再次来到梨。莫德试图为他准备好一切:新的蜡烛、新的床单、洁净的地板、美妙的音乐、精彩的碟片、醉人的葡萄酒。

白天,莫德羞得不敢亲吻对方。

夜晚来临。

是他们的第一个夜晚。莫德在屋子里点了所有的蜡烛,打开她喜欢的音乐,然后脱掉衣服,站在水龙头下。水阳光般倾泻在莫德身上,强烈而自由。她用一条粗厚的红毛巾擦干身子,干净的身子,穿着白色的棉布睡衣,被湿润的空气净化了的肺。

他站在她面前。在昏暗的带了月光的房间里。他搂住莫德的腰。他们亲吻的时候,莫德得踮起脚尖。他的个头,对莫德的小腿肌肉很有好处。他们紧挨着,在床上躺着,并不说话,只有无尽的抚摸。莫德喜欢他的皮肤,生动,温柔。他们俩都喜欢亲吻,亲得很多。随后,他将她托起来,放到身体上,他用双手引着莫德,去热烈地跟随他,追着他的美妙,他的动作如此自信、坦荡。爱的身体将他们不同交融的形状构成美妙的几何图形。月光在他们的身体上活动,她是世界边缘的门,他打开她,穿过她,到达奇妙的时刻……

莫德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醒着,看他渐渐入睡。莫德听着各种声音,是梨村的夜所发出的熟悉而特有的声音。这些声音里,有一个声音是陌生的,它简直是一个奇迹——是他香甜的鼾声。吸进,呼出。

半夜里,莫德觉得饿,但不敢起床,怕把他吵醒。他偶尔会在睡梦中翻身,抱住莫德的身体,在睡梦中亲她,将手放在莫德的小肚子上,抚摸着一块起伏的陆地,低声呢喃,如梦语。他有双父性的手掌,莫德在他的手掌下,感受自己化为土地,神秘,温顺,内心的叶子张开,很宽,可以庇荫。

清晨,莫德早早起来,踮着脚尖,下楼,开门。空气中有股潮湿的味道,棒槌声沿小溪一路欢快而来。

这是新的一天的开始。

这也是一个故事的另一个开头。

8

事实上,莫德作出了另一种选择。

爱情的确欢悦美妙,如果真爱给人生命的意义,但其却又如此短暂。谁人又能知道,茶博士会不会又成为另一个离她而去的男人,他与他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区别?这也许仅仅是一段不错的特殊生活,就如曾经发生过的。

从那优雅的快乐与拘谨的朴素里,莫德看到了更为重要的无常。激情的欢愉,随后出现的种种误解、激烈的争吵、混乱的重归于好,然后再次离开。如果还需要别的,生命中任何一个活着的人,都可以让被窝变暖和,但这样的暖和有时多么的虚弱和不自信。

在莫德所能见的众多的一生中,譬如外公、母亲、日记中的阿树、苦阿婆、传说中的朱忠阳、阿朱老人、朱龙、朱根、杨婶,还有那些生活在梨村青石板路这头和那头的男人女人,无论他们生前如何死死捉住周围真实或者不真实的幻象,爱也罢,诅咒也好,总有一天,他们终将轻轻地松开这一切。

莫德觉得,爱与恨对她来说已经够了,一滴水,同样也可看世界。

世界是重复而险恶的,只有独自一个人,才能获取最大的自由,最大可能地接近单纯的美好。

茶博士走后不多久,莫德也随之锁了银藤屋的大门,背起行囊,离开。

离开前的那天,下了一整夜雨。雨后的早晨,梨村被一层薄雾所围。莫德经过村口的那棵古樟树,再次在樟树旁坐下,心头浮动起微妙而复杂的情感。眼前的景物因雾更显生动迷离,如宋代的山水画,含了超凡之气。莫德正准备起身赶路时,一只山麂迅速从她背后不远处的树林中蹿出来,从她身边闪过,跳跃着钻进前面小河边的杂树林中。就在它隐入树林中的那一瞬间,莫德突然又想起外公曾与她说过的那句话:

“大家都说,虎死留皮,人死留名,可是,莫德你却要记住,那是天大的谎言。你不需要这些,你就是一棵树,一株草,一只鸟……你走了,这世上一切仍旧继续,寂静归寂静,喧嚣的照旧喧嚣。”

另附

第十八章

1

春天来了一年又一年,野地里的花儿开了又谢了。莫德看到了花儿从生到死的短暂,也看到了自己生之前和死之后的时间的无限深渊。

2

肉身在花开花谢的缓慢中快速老去。

日子往前。

跳跃。

某地,某一天。

莫德抬头,发现一个陌生的胸膛,隔着衣服,可以看到那是个长满肥肉的胸膛。莫德顺着胸膛往上看,她看到一张老了的,但仍旧熟悉的脸。她呆了一会儿,然后走开。她认出来,那个男人就是他,许多年前,在寒冷的冬夜不告而别的那个男人。

她突然觉得,他怎么可以那么苍老!她知道他后来又与妻子生了两个孩子。

一具那么年轻的肉体,日复一日地去操持无穷无尽的琐碎营生,因为自己无穷尽的需要或者妻子的需要,做着没完没了的床第之欢,出于习惯的伤心、困惑,为尽义务而微笑。规规矩矩地活着,等待平静地死去。

她也老了,他的老提醒了一直以来被她自己遗忘的身体。肌肉枯萎,那些毫无生机可言的肌肉贴在窄窄的骨架上,肚皮塌陷在两胯中间……肉体里积蓄的能量早已经散尽,在漫长的日子里损耗,这样的肉体,多么让人恶心。难道还有什么新的希望值得等待?

集聚肉体里所剩不多的能量,让这毫无用处的肉体得以在尘世间逃脱,以免在遭受疾病突如其来的困扰时,连寻找死亡的权利都被无情地命运夺去。

莫德觉得,死亡的权利应该尽早地由自己来支配。

3

又一次跳跃。

进入了那一年。

莫德六十六岁,一次外出旅游时遇到她年轻时的一位女友。两个人恰巧同住一家饭店,吃早餐时,彼此相遇了。

她对莫德说:

“众多的诗歌、剧作、小说的主题都是爱情,每个人物都是人格化了的爱情,每个人物都不像其他人物,都与众不同。

“很多人贬低爱情,很多年前,我离婚了,对婚姻生活已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尽管如此,我仍觉得爱情是我碰到的最好的事情,虽然它让人伤痕累累,但它是一件使我的生活有意义的事情。”

她们都老了,都孤身一人。

分手的时候,莫德作出一个决定:“周格,回梨村吧,我们住在一起,那里有我的房子,你去过的。”

说这句话的时候,莫德突然想到了苦阿婆。这人哪,活久了,到了一定年龄,很多人似乎可以变成同一个人。

4

任何事物及活动的停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一种死亡。莫德想,自己作为一个孩子、一个青年、一个成人和一个老人的生命,这里面的每一个变化都是一种死亡。这会是一件值得害怕的事情吗?

或许是一件让人紧张和恐惧的事。可是想想自己的父母,父母的父母,他们的生命早已经消亡,你的存在便是他们消亡的影子。看看周围世界的差别、变化和毁灭,再问自己,这事情值得害怕吗?

你所看到的事物都将迅速病朽,那些看到它们分解老朽的人们不久也将逝去。活得最长的人将被带到和早夭者同样的地方。

同样,你与别人一样,你整个生命的熄灭、停止和改变也绝不是一件需要害怕的事情。

从生到死没有任何意义,但是作为一个生命的存在,却需要一个理由,可以很大,也可以很小,譬如小到为了笑看银藤开花……

5

莫德的一生可以是这样走过的。

就在笔尖出生,就在笔尖死亡。生命的色彩在黑白间得以呈现,白色的纸,黑色的字,无比真实。

这一年,莫德可以是三十一岁,可以是六十六岁,也可以是九十一岁。

莫德临死前,想起他离开她的那年冬天,她回母亲家的路上,经过一个叫龙山的小镇。车在镇上停下来吃中饭,镇中心有一座廊桥,桥头有位说方言的算命先生,他是个瞎子。

瞎子对莫德说:“人生好坏本无常,你三十一岁以后,会是好运一生,一直活到九十一。”

三十一到六十六岁或者九十一,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同时也可以是一个极其短暂的瞬间。

瞎子的脸像一块云般渐渐散开去时,莫德闭上了眼睛。

莫德用闭眼的时间,结束了所有的漫长。

这一瞬间,也是好运的终点。

6

一瞬,便是存在的一切。

因偶然而开始。

然后终结。

又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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