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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王

2009-06-18陈家桥

作家 2009年6期
关键词:宜城将军

陈家桥1972年生,安徽六安人。1993年毕业于南京财经大学,1990年代初开始文学创作。中国作协会员。至今已发表出版小说作品四百余万字,小说等个人文学专著约二十部;代表作有长篇小说《阿p》《别动》《爱情三部曲》等,中短篇小说《母与子》等。作品入选百余种选本、选集,年度选刊。系国内最有影响的青年作家之一,当代中国“70后”代表作家,评论界称其为“中国最后的先锋作家”。现为安徽卫视策划。

大小二打豹

七十年代。在我的故乡将军山一带,正是秋季,田里的稻茬还没被翻入土里,很多鸟还在小界河与丰乐河的河湾里飞翔。从村子的喇叭里传出毛主席去世的消息。

那个年代,人们总是处在不停的变化当中,但一九七六年毛主席的去世,在今天想来,真是地动山摇,天地悲泣的效果。在我的家乡有条河流,叫丰乐河,流经舒城和六安两县,河之南是舒城县,河之北是六安县。我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当从高音喇叭里传出毛主席去世的消息,我到底是走在那条南北走向的舒城至六安的公路的六安那段还是舒城那段,但我只是记得,从那个高音喇叭传出这个不幸消息的第一个音符开始,整个人的身心,便被黑色夜晚以及大人们匆忙的身影和悲痛的气息所裹挟,记忆因此烙上了那个时代特有的印痕。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大段时间内,我清楚地记得,乡村发生过一件很重要的事,来了一个人,他具体是从哪来的,是从河南来的,还是从河北来的,从丰乐河的上游来的,还是下游来的,并不知道,也不知道他在我家附近的官亭、高山、张母桥、长冲,他是否在这些街上停留过,但他短暂的出现在我们的故乡,出现在丰乐河的将军山河段上的时候,他便在这里沉寂了很长时间,很多人在搜寻他的下落,包括公安,也包括外乡人,甚至也包括谣传和他有关系的人都在寻找他的下落,但是都没有找到。公社,区里,甚至县里,也包括大队里都在寻找他。当时河南边将军山大队的书记是丁帮才。河北边广城的书记姓许,这人似乎和我们家有远房的亲戚关系。他们都在发动大队里所有群众去寻找这个下落不明的人,这意味着他们可能在配合上级部门作出的一项重要决定,完成一项重要的任务。但是在当时,不仅是我们孩子,即使对于身边的大人来说,也没有人知道这个人身上背了什么案子,他犯了什么罪,以及他到这个地方的原因是什么。但知道他肯定流落到丰乐河的这个河段的位置,从此,便没有了消息。没有任何人证实他曾经走出过舒城县或六安县,也没有人证实在河岸上再见过他,那么他的存在,他在丰乐河两岸的活动,便成为了最大的谜。而这个谜的出现就是在毛主席去世之后的几天内,当然不是这两个事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联,是说对于那个遥远的,甚至很模糊的童年来说,凡是重要的事件之间都有一丝牵联。

然而,说到这个逃犯,实际上和我以及我身边的朋友,那些小孩,密切相关的是,丁书记找到了我们河北岸秧塘庄的一位农妇,她姓刘,叫刘宜城。关于刘宜城的传说有很多,她曾经在几十里之外关闭了一座正在发大火的山庙,据说这个山庙只要打开朝北的后门,就会自动引发大火,整个庙就会付之一炬,当这片山火已经烧了半天,从大华山传来起火的消息,刘宜城只要在家里面用五分钟的时间就灭了山火。当时为躲计划生育,一些妇女就把曾经做的节育环取掉,传说她也具有这样的功能,她只要在家里的木盆里一坐,一念经,那么这些妇女又可以重新生儿育女。还有每逢发大水时,从河里漂来几头白花花的猪,她只要施以魔力,这几头猪就会漂向岸边。在我们那边,如果有人丢失了重要的东西,比如丢失了耕牛,只要找她测算,两天后在某个山顶或山洼里总是会找到这头牛。之所以丁书记找到了刘宜城,也是因为无论从县里公安局区里派出所,还是到公社大队,包括民兵,他们用枪声部无法找到逃犯。丁书记来了三次,但都没有见上刘宜城,因为刘宜城实在太忙了,在那个时代除了有一个逃犯进了村子,村子里边本身还在发生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她总是被拉到不同的山野或河岸或小街,去测算耶些人们永远弄不清楚的神秘莫测的事件。

丁书记给刘宜城说了这个逃犯的大概形象、身高,刘宜城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丁书记看刘宜城一脸不屑的样子,便郑重地告诉她派出所和民兵部抓不到他,发动那么多村民也抓不到他,他有很大的能耐。刘宜城说,他再有能耐,他也只是逃到这个地方,只要他在这里,就会算出他具体藏在哪。丁书记说,那你说他藏在哪?刘宜城说,这个我要算算。丁书记问,你怎么算?刘宜城说,我要是算,可不能在这个时候,我有我自己的算法。刘宜城阴着脸坐了好一会儿,才向丁书记说起,假如你们真要我办,你就得让六安县这边的公社或者大队,一起来找我。丁书记沉默了好长一会儿,他觉得刘宜城说的也有道理,可是如果让许书记出面,假如逃犯被抓住了,那么也是对面大队的功劳,因为毕竟刘宜城是河北的人,这么一想,他拒绝了刘宜城这个对他非常不利的建议,不论最终是否把逃犯抓到,丁书记都想由他出面独自来解决这件事。

我和大小二是在看到那么多村民提着农具,像蚂蚁样地涌向小界河底下的河湾时,才知道从金鸡寨那边跑出一只野物。那个时候,乡民们会把体形巨大的看不清楚同时又非常罕见的动物称为野物。至今我们也不记得那些村民赶到小界河以上的山弯去围住的那只动物到底是怎么出来的,但事后,不论河南的丁书记还是河北的许书记,在给村民的讲话中都提到反正有一只野物从团墓山一带跑向了金鸡寨,然后从金鸡寨一路向着东北的方向跑至丰乐河岸边,又穿过丰乐河狮子屁股的位置向河北窜去,但被人拦住,所以才一直向东流落到小界河一带,小界河一带无法越过宽阔的丰乐河,所以又从团墓山绕到天龙庵脚下绵延数里的山弯里。那是一个午后,我和大小二一起趟过丰乐河,然后到小界河庄,从小界河庄再往南边去,便进入了山区。

五天之后,我在我们家的院子里,突然听到有人告诉我说,有个孩子打死了那只豹子。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直到我去找大小二,告诉他村民说有一个孩子打死了那只豹子。大小二非常神秘地告诉我,其实大人们并非打不死那只豹子,而是想放走他。我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我拉着他的手,一起向小界河那边跑去,等我们到小界河的时候,有几个村民围住了大小二,向他问起了他是怎样制服住那只豹子的。这时我才知道打死那只豹子的人正是大小二。但他是怎么打死它的呢?他始终没有告诉我,只是随着他制服豹子的威名传遍了乡村,我们才知道他原来有不凡的身手,和其他的少年完全不同。大小二虽然打死了这只豹子,但却没有躲过他父亲的拳头,因为他的父亲觉得冒着那么大的危险去制服一只豹子并不是一个少年应该做的事,而且,那个时候他的父亲经常醉酒,殴打孩子。大小二并不顶撞他的父亲,他只是觉得父亲的拳头并不表明什么,他依然如故。

然而随着那只豹子的出现,丰乐河两岸两

个书记都意识到必须尽快抓住那个逃犯,人们都在谣传逃犯已经住到了金鸡寨和天龙庵两座山峰之间那片广阔的大华山的山冲里,因为只有那个山冲里才有豹子。我想知道被大小二打死的豹子到底是什么样,所以在一个午后,我让他带我一起去那个他打死豹子的地方。等我们翻过董岗,越过河,再转过团墓山,在金鸡寨下向左到他制服豹子的地点时,他才告诉我,实际上真正打死那只豹子的人并不是他,因为当他最后用羊叉卡住那只豹子,它已经歪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大小二带我进了金鸡寨边上一个山洞,在一年前我们曾到金鸡寨玩过,那里有很多当年红军打仗留下的炮台和弹坑。但我并不知道那里有个山洞。大小二带着路,引着我和另外一个孩子慢慢钻进那个山洞。说是山洞,其实只是一个大石头垒成的像门样的窟窿,进去之后,是一个树丫搭的棚子,在它的左边是一道并不高的山崖,下面有一条土河。进去以后并没有见到人,大小二对我说,如果从这个山洞钻过去,就会见到一个人,他问我敢不敢进去。我问是谁。他说你别问,总之你敢不敢。我没有说,因为我不知道,也许并不是每个孩子都像他那样少年胆大。后来我们从洞里退了出来,大小二还是没有告诉我,那只豹子就埋在穿过山洞之后的山崖下面。

又过了几天,我们在河里玩耍时,我们的父母通知我们要上学了,那一年我八岁,大小二九岁。我记得我们当时上学的学费是七毛钱,学校里有一副特别古老的大门,整个学校像一座古时的城堡,校园里铺满了磨如镜光的石板,如是竖着的就看到写有莫名其妙的文字,甚至镌刻着一些古老的头像。传说这里曾有一个王,统治着方圆几百里的土地,但今天却看不出昔日的繁华景象。高高的用土夯成的台的四周长满了金树,锋利的枝条总是会刮伤那些胆敢进入这片树林的大人和孩子。我们上学的第一天,并不知道学校是用来干什么的,只是觉得孩子到了,年龄,就必须到学校去。领了书本,但我们却没有书包,把书带回来,随后我们钻入了丰乐河两岸那些高高低低的坑洼不平的庄稼地。因为上学了,所以那些之前发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暂时告一段落。但这并不意味着大人们就会遗忘,这个逃犯对于乡村始终是一块难解的心病,丁书记和许书记没有停下抓捕逃犯的步伐。

上学已经有一个礼拜了,我们对学校生活有一点适应的时候,突然问校长出现了。校长把大小二找到了办公室,说是大队的书记和公社里的民兵排长要找他谈话。我并不知道当时大小二去跟他们说了什么,但从他一个多小时后从校长办公室回到教室时的神态来看,应该是发生了很严重的事情。本来想中午放学的时候询问他到底被问到了什么,但是在第四节课的课堂上他还是被民兵排长带走了。他一消失就整整一个下午,直到晚上九点多钟的时候,才回到我们的父母工作的三线厂。在那个砌着水泥的沿墙刷着毛主席万岁的大墙下面,我是第一个堵住他的人,我问他为什么民兵会找他。他说因为那个逃犯。我问他,难道你认识那个逃犯?他说不认识。我问,那是为什么?他说,因为我打死了那只豹子。我问他你不是说你没有打死它吗?他说最后是他用羊叉叉进了这豹子的喉咙。我又问他,你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有本事去制服它呢?大小二才说真正打晕这豹子的人并不是他。我问难道是小界河庄的村民吗?他说也不是。我问是谁?他没有再说下去。

这时我才想到大队里的人以及民兵排长都是因为逃犯才去找他的,那么这两件事是不是有什么联系呢?我没有向大小二求证这个事,因为对于一个少年英雄来说,这似乎有点不合情理。在我的逼问下,他能说的也就是这么多了,随后他就被他的父亲带回了家,然后我们从他家的窗口听到他父亲用皮带和木棍抽打他发出的惨烈的叫声。

那个年代,不像现在有双休日,当时只有一天休息,在周六的晚上大扫除之后,因为离太阳落山还有很长时间,我和大小二便沿着丰乐河穿过杨家河湾到了金鸡寨,他说他要带我去当时他叉死那只豹子的现场,告诉我那个逃犯是从哪条路溜出山路的。当我们到达山弯的时候,他就指着前面,应该是收割过花生的地边上的一条土路。他说,那个个子不高的男人,几乎是踉跄地迈着步子,像是喝了酒,从那条土路走向一片高粱地,然后从高粱地跳过了一条土坎,因为和大小二站在一起的还有几个人,那人跳下土坎之后便绕着另外一个村庄的边沿冲下了大华山幽深的山冲。

我记得那时候,我的父亲和大小二的父亲都有枪,因为当时的三线厂都按照部队的办法为人民武装做了配置,所以每家都有枪。在他带我去金鸡寨边上打死豹子的地点之后的第二天,大小二和他的父亲便拿起枪去了董岗,那一天他的父亲打了很多鸟,其实我们这些孩子也都知道,因为公社、乡里以及民兵找到大小二,包括学校校民找到大小二,这个孩子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境地,所以他的父亲拿起枪带他去打鸟,也是向乡村所有的人宣告,他们家的孩子以及他本人有能力去处理任何发生在孩子身上的复杂的事情。

他的父亲打死了几只鸟。这件事也传到了丁书记的耳朵,丁书记始终没有到大小二的家里去,他上过高中,有着乡村罕见的文化水平,他有自己的工作方式,他通过向校长施加压力,校长再去找孩子,最终的问题没有集中到大人身上。

大小二姓戴,我称他的父亲叫戴叔,戴叔并没有背着他那只擦得锃亮的步枪到学校来,但只要挎着步枪打鸟,实际上也就说明了一切问题。

黑袍展魔力

河北岸的广城大队的许书记和河南岸的丁书记在一个月白风高的夜晚终于坐到了一起。还是许书记先开的几,因为许书记的年龄比丁书记要大,许书记是广城大队德高望重的许家的一个族长。

他对丁书记说,不能再等了,我们必须把他抓住。丁书记说,你放心,他的事出在河的南边,是我们的事。许书记说,那也不是,不论是河的南边还是北边,实际上都是一家人,多少人嫁过去,多少人嫁过来?无论如何,这都是两家的事情。丁书记想也许许书记已经知道他找过刘宜城,还不如他自己先把它说出来,以占据主动位置,他告诉许书记说,我已经去找过你们村的刘宜城了。许书记“哦”了一声,似乎很惊讶,又似乎装着并不知道这个事,当然更重要的是表达了一种不屑,似乎去找女巫刘宜城,只是一种迫不得已的做法。许书记干咳了几声说,找她有什么用,还是依靠民兵的好。丁书记说,民兵部成排地去搜过了,可是山那么大,山冲里那么多坟地,还有那么多山洞,谁知道他在哪?桌面因为长期没人打扫落了厚厚的灰垢,丁书记在脚边找了支小木棍,然后又到水缸里弄了点水,在桌子上画起了那个人的画像,许书记叼着烟看着对面年轻的丁书记。

丁书记一五一十地画着,嘴角荡起了难以言表的笑。丁书记大致画出了这个人的轮廓,许书记出奇地看着说,并不凶啊!丁书记说,是不凶。那么,还是说刘宜城吧,许书记说,你去找刘宜城,她是我们大队的人,你只要和我说一声,我不需去找她,就可以把她绑来。丁书记说,你把她绑来,把她嘴撬开,那管用吗?许书记

说,你不要相信她那一套,她真有能力做什么?我是看着她长大的,我是看着她从一个扎着辫子的丫头变成一个疯言疯语的巫婆,我是看着她收取众人的钱财,骗财害命,蛊惑人心的,怎样做法事上坛,满口胡言,她骗的人还少吗?丁书记说,也不能这么看,找她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刘宜城很早便起来了,她和别的农妇一样也要梳头、烧水、打点柴火、骂小孩、烧早饭,整理要带到河里清洗的衣服,更重要的,即使没有任何一个外人,她也坐在那个挂着横幅刺着香绣一样的图案的神坛面前,默默地叨念。没有人知道她念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她嘴里的那些话指的是什么。当她在她黑黑的几个房子忙完她那杂七杂八的事情,她大胆地走上了将军山。当她站在将军山北侧,向着丰乐河的杨家河湾、毛家水坳和刘家庄前的大河眺望时,清晨的亮色正在从东边向着丰乐河铺来。她有些感动,因为她记得当她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她也是蹦跳着从河水中走过,然而今天,她终于不一样了。她知道别人都称她巫婆,她能看透别人眼睛里望着的那一潭一直以来荡漾在她身下的清汪汪的水,清水托起她,能占卜人的命运,寻找失去的事物,没有准确的预言和打碎的碗,如何预示生命的悲欢离合?然而今天她面对的并不是那些淳朴的乡民,并不是那些善良眼神里流露出的对她的信任和期待,这一次,她面对的是在她看来永远比她要更狡猾的丁书记,以及藏在暗中连豹子也被他惊动起来的逃犯。这么多年她之所以获得别人的信任,她之所以能出入山里,登上顶峰,能在河流里漫步,能预见那么多人的命运,占卜别人的生死,仅仅只因为她比别人有更多的嗅觉、更多的触觉、更多的感觉,她只是比别人有更好的记忆,只是比别人留下了更多的心眼,她只是比别人更懂得观察那些山村的痕迹,她只是比别人更擅于从那些稀奇古怪的谈话中去找寻那些需要用到的材料。

然而这一次,她就不能利用什么了,她需要的是行动。

在她站着的左边,是这个三线厂的办公室,在她的右边是一个修在山冈上的厕所,在厕所北墙的外边是一个带着钢钉拉手的水泥盖,这个水泥盖下边就是粪坑,她想即使使用法术也无法预计这个粪坑的重要性。她默默地走过去,用一根很粗的竹棍撬开带钢钉的石板,这时一股恶臭从里面冒出来,还好,厕所里没有人,因为她起得很早。她把一排的水泥板每隔一只撬开一块,看着参差不齐像是可以跳跃的方格子,她终于知道鸟儿落不进去虫子也落不进去,人是可以掉进去的。她在将军山的北坡干完了这件事情,便把手在她的围腰上轻轻地擦了擦,把那只用来撬水泥板的竹杠扔到了两棵橡树之间的土沟里。她跨过北侧的菜园,望着那棵大橡树,几乎是跳跃着下了山。她的速度快如闪电,她甚至觉得她比那只豹子拥有更强的能力,这么多年一直是这样,每当她做完一件事,看起来是巫事,实际上她知道她很勤劳,这是她的命运。

她不走公路,这不是她这样一个巫婆的习惯,她钻进了柳树林,跨过一道河。

刘宜城回到了村子,没有直接进她的家,因为在那个田埂上有一块碑,在碑的边上有几只碗,她一眼就发现有人昨晚一定在这里坐过。对乡村的一切她都很留意,她想这线索迟早会找到的。她去了她家的菜园,在菜园里摘了些菜,用围腰兜住,走向她家门口的池塘,在池塘里她照了照她的影子,这时她更加自信了,她想在做好中饭之前她必须做完她的法事。

她喃喃自语地说,出去,出去。大小二的身后突然有几只鸭子,昂首向天,呱呱地乱叫,在那个笼子的上方,在那个说不出名字的,也许是梨树,也许是枣树,也许是杂木的树上有几只鸟,站在枝头上。突然一小块白色的鸟屎落在他的肩头,他并不去擦。但他知道有一种奇异的,钻心的,莫名奇妙的东西向他的体内钻去。当他意识到的时候,他跳起来了,钻进他的家,喊上他的弟弟小四,两个人一起爬过毛泽东万岁的红字,跳过冬青树,走过水泥台,斩断了几棵树的枝丫,打开院墙西北角的木门,向着厕所走去。

这是下午三点钟左右,他没有能够幸免,因为橡树也不能救他,他甚至想过爬上橡树,摘下橡果,就在这个厕所的北墙下面,一个念差,他滑进了粪坑,并在粪坑里大喊大叫。他的弟弟惊得目瞪口呆,很快喊来了他的父亲。当他的父亲拿着一支很长的木棍还有一根绳子把他从粪坑救出来的时候,他的父亲差点气断了气。他的父亲这一次没有打他,因为他实在太脏了。他的父亲和他保持着谨慎的距离。

这一次,他们隔着十几米的距离,一前一后下了山,他的弟弟被远远地甩在了后面。他的父亲把他领到小界河,父亲站在沙滩上一步一步把他赶到了水里,让他好好地洗洗。而这时无论是他的父亲还是大小二都并没有看见在他们清洗的地方的西边那个土堆上有一个农妇,正在那里看着他。小界河是丰乐河在广城将军山一带最大的支流,它比青龙嘴、杨家湾、毛家湾流下的支流都要大许多,因为小界河的发源地是天龙庵,而天龙庵是这一带比较大的山峰之一。大小二被他的父亲赶到河里洗他身上的脏物,冰凉的河水使他浑身发抖,但他怎么也洗不干净,他的父亲毒辣的目光始终不肯离开。后来少年战胜了他的父亲,毕竟他的父亲僵持不过他,因为有事他先走了,留下一句话,你必须洗干净才能回去,他叫他洗干净才往家跑,要跑十里路,要把身上的臭气都散尽才能够回家。

当老戴穿过玉米地,过了沙地,绕过枫桨树,迈上将军山北侧的山坡时,少年大小二终于从水中跳出来,在沙滩上哇哇大哭起来。他这一哭似乎使他浑身的臭气变得与众不同,似乎在褪去那些臭气的皮肤上,发出了响亮的嗒嗒的声音。他真想在沙滩上打滚,可是他又不能,因为他终于注意到河的对岸一直在观察他的农妇正走向他。跨过河流,她来到沙滩上,她显得那么高大。

他无法解释,想告诉她点什么,但是他知道在这个妇女无比强悍的背后一定有一种他无法回避一直渴望的神奇力量。他很想仔细去辨别这个妇女身上古里古怪的衣服,像一条毯子,像一块窗帘,像一块麻布,像围腰,像破布,像丧服,或者一块塑料,总之,他从来没有见过有哪一件衣服像这样富含这么多无法弄清的意思,孩子不敢伸手去摸这样的衣服,甚至不敢更多地看。强悍的妇女终于也熬不过这个孩子,她低下头来问他,大小二,你叫大小二,是吗?大小二说,是的。她又问他,告诉我,他在哪?这一次大小二并没有像回答其他孩子或者大人提问时所惯用的办法,反问她你指的是谁,现在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他应该告诉她吗?他的头脑在激烈的斗争。

其实,他并没有意识他已经讲话了,他只是觉得他的头脑,闪现着那个山洞,那个山峰,那个山崖,那个埋下豹子尸体的河沟,以及在那个山洞里拐向里侧再爬上一个大石坡,在顶峰背面的石槽里所坐着的那个奇异的男人,那个所谓的外乡人。他不相信他已经告诉了她,但她全都听见了。也许今天的人们了解巫术,但在当时的乡村却有这样一个强悍的妇女,她获得了一种近乎超自然的力量,从这个孩子懵懂的欲言

又止含混不清的嘴巴里读出了那个她一直想获得但却无法通过她自身去获得的消息。她拍了拍孩子的后背对他说,也许,过几天你会带我去。孩子完全信了,也不知道这种沟通是怎么发生的,但是他是完全信她了,也许是他太冷了,也许是在父亲走后迅速地闪现了他的整个童年都笼罩着辱骂和拳头。他并没有发现他的身上已经披上了女巫那厚重的外衣,包裹着他,他感到了温暖,同时他也讲出他绝不轻易讲出的与他的内心紧密相连的绝密消息。他转身向沙地里跑去,并把那件厚重的衣服重重地摔在地上。他那精巧的身体灵活地跳过沙地松软的沟坎,跳上公路,没有跑向将军山,而是沿着土公路,沿着小界河湾,向着董岗,向着豹子出没的呼啸着的山庄跑去,他想甩开这一切,像甩开这个强悍的妇女刚才灌输给他的那种迷药一样无法解释的痛苦的迷醉。

夜送神秘人

但是大小二到底犯了什么样的错误呢?他只是轻描淡写地跟我提起,他碰到了一个强悍的妇女,那是一个叫刘宜城的农妇。秧塘庄有这么一个古里古怪的女人,其实谁不知道呢,只是不愿意提起她。他说他什么都告诉她了,他把没有跟大人说的所有的话都告诉她了,这是没有原因的。

丁书记带着民兵悄悄地钻进了董岗窑厂的仓库,民兵一共十六个人,荷枪实弹,做好了去抓捕的准备。早前就被请来的刘宜城关在另外一间砖砌的房子里,民兵们围着圆桌坐好,有的在擦枪,有的在喝水,有的正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丁书记。丁书记打开那扇通往砖坯房间的门,见那刘宜城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刘宜城对他说,丁书记,我正在准备上坛。丁书记说,我带来的民兵已经坐在隔壁了,只要你说出地方,他们马上就去抓。刘宜城似乎胸有成竹,但是她不愿意立刻就把那个地点说出来。她说,我可以带你们去,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必须听我的,并且以后县里或乡里问起这件事,不要说是我帮你找到的这个人。丁书记问,为什么?刘宜城说,我可不想担这个罪!丁书记生气了,想拍桌子,这怎么能说是罪呢?这是为人民立功啊!刘宜城不多讲,又闭上眼睛。丁书记火急火燎的,他不断地催她,说,你快说,到底在哪,快带我们去啊!刘宜城说,马上就知道了,我要先上坛。

丁书记有点纳闷,心想,你早都知道啦,还需要这个形式吗?刘宜城可不这么看,当着这么多民兵的面,她也要上坛,也要口吐白沫,也要欲仙欲死,才能把那个地址从她的脑子里抓出来,即便她可以带他们去,但那是神的意旨,不是她刘宜城一个人说了算的。丁书记还是把刘宜城拽到了民兵们坐的那间房子。刘宜城进了这间房子,看到那么多穿军装的民兵以及他们乌黑的枪管,心里一下子哆嗦了,心想要是那些枪统统打向那个逃犯,那会在他的身上打下多少洞啊。要是有一天,这些民兵的枪口都对着她呢,她的身上也会有同样多的洞。她虽这么想,但她知道没有回头路了,只有带他们去,但是形式还是要履行的。

天早阴暗了,丁书记已等不及了,终于到九点钟的时候,刘宜城做完了法事,即使在这个时候,她也没有告诉他那个山洞具体的位置,她只是说,你们跟我走,我闭着眼也能把你们引到那个山洞洞口,甚至如果你们需要,我也可以进到洞里面帮助你们用我的手抓住他。丁书记说,那就不用了,我们有枪。我们可以用枪抵着他的脑袋,把他抓到大队部。一行人终于从董岗窑厂出发了,他们行踪很诡秘,没有直接走大队的路,而是绕向长冲向西侧天龙庵脚下直进金鸡寨的一条长满荒草的土路。丁书记看了时间,按现在的速度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到金鸡寨,那时应该快到午夜了,抓捕应该是最好的时机。

当他们赶到金鸡寨山弯时,他们发现天有一点亮色,这是一个可怕的信号,因为在乡村没有月亮,只有稀朗的星星,哪来的亮光呢?也许有人生火,但假如他在生火,难道他不是很警惕地盯着山下?丁书记问刘宜城,你到底有多少把握?刘宜城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离午夜还有一刻钟的时间,丁书记带着十六个民兵赶到金鸡寨的脚下,这时刘宜城跟他说,就在上面,快了!这时民兵加快了速度,只用了几分钟就冲到了山洞的洞口。从这洞口向里望去,甚至打着火把,也很难进去。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洞口方向打转。丁书记觉得有些晕眩,在洞口站了很久,他要了民兵的枪,他端着枪,但他没有动,他想时机还不成熟。有人带着火把进去,这时刘宜城退后了说,我不进去,穿过洞到对面的山崖,一直往下,有一间石头搭成的屋子,他就在那里。丁书记将信将疑,这一切是仅仅做法事就能得出来的吗?如果不是,那么背后还有人,他知道那个三线厂的少年,但他现在又在哪呢?

他想到了大小二,这时他的后背冒了冷汗,他感觉事情很不妙,因为从金鸡寨上去,从这个山洞进去,只是抓他的路,基本是夹在石头缝中。那边还有一道水溪,有个背影从边上穿过,这时丁书记果断地命令民兵开抢,几个民兵托起他们的枪管朝着石头屋的方向,连续射击,子弹打在对面石屋上的声音在山谷中发出清脆的回响。一行人连滚带爬朝石屋过去,但是太晚了,从那个石屋向上,手电照着的地方,有一条石缝中的路,此刻正挡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从边上的山坡上放下来的,他知道逃犯已经跑了。

民兵们朝着这个巨大的石头开枪,但无济于事。丁书记带着一行人,沿着水边的小路爬向金鸡寨边上的山头,如果从那里抄近路下去,也许可以抓住他。他派出两个很干练的民兵,从别人那里匀了一些子弹给他们,让他们沿着朝向北侧的山路爬去。一个小时过去了,丁书记他们还是没有弄开那块石头,那两个爬向南侧山头的民兵也并没有抓到那两个逃跑的背影。丁书记在石屋中想为什么会有两个背影?不是只有一个逃犯吗?刘宜城还在山洞的另一侧,她只是坐在石头上,通过山洞的空隙听得出丁书记失败的咆哮声,她甚至有些喜庆,他们没有抓到那个逃犯,但他确实在这个石屋里,她想我的任务终于完成了,要是抓到了反而不好,没有抓到对谁都好!这是命。丁书记在石屋里,看见石头的台阶上放着米,有锅,有柴,有棉花,还有几件破衣服,甚至有一盏灯,他想他在这里是可以过下去的,他不会饿死,但是谁在帮助他呢?他尽量压住自己的怒气,觉得事情很巧。

丁书记和民兵们没有抓到逃犯,从那个石屋返回金鸡寨的山洞,从那个山洞回到金鸡寨脚下时,丁书记命令一个民兵捆住了刘宜城。刘宜城当场倒地,大哭大闹,她说你们为什么要捆我?丁书记说,这不是明摆着吗?只有你知道他在哪,如果不是你施了法术放走了他们,还能是什么原因呢?刘宜城说,怎么可能?我是在窑厂做了法事,才知道他在这个金鸡寨,我也是带你们到了山上,我哪有时间去通风报信?丁书记说,那是你的事,你一定有你的办法通知了他。一行人垂头丧气地从金鸡寨直接插团墓山,回到了董岗,回到了大队部。对于被五花大绑的刘宜城来说,这个结局让她啼笑皆非,她为丁书记他们的愚蠢感到非常的开心。其实她心里知道事情并不出在她身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她想

说服自己不在乎那个孩子,可是孩子的事远远比大人要复杂,对于占卜命运永远有着灵异力量的内心来说,她更清楚孩子比大人有更奇异的力量。

在金鸡寨的南侧,朝向大华冲的一带向左,越过天龙庵与大华山之间的缝隙,那个空空的山谷,有一条石头河。那个少年站住了,他对那个逃犯说,我不能再走了,你往前吧,到前面你不要直接上土公路,翻过一片竹林,从竹林的边上有一个村子,村子的正中央有一条巷道,过那个巷道后有一片麻田,过了麻田,你就会绕到土公路的一个拐角,在那个拐角再往下就会穿过公路,直接到五显。

这时的夜已经深了,逃犯很想拍一拍这个孩子的头,但他无法往回走,因为孩子离他有几米的距离了,脚下是清清的溪水。逃犯就站在那里。孩子想给这个逃犯更多的安慰,但他讲不来这种话,他只能告诉他怎么走,怎么逃。但他这是为什么呢?他并不知道,他也不知道假如他返回了三线厂,返回了董岗,返回了将军山,等待他的将会是什么?这一切他都顾不得了,他只催他,你快走吧!逃犯终究只是回过头,并没有走回来,他也没有去拍这个孩子的脑袋,因为他想以后会再见到的,他坚信这一点。他那双眼睛,受伤的脚,一条腿在逃亡中断过,他踉跄着用最后的力量朝西南侧竹林爬去。少年回过头,他知道他不能从原路走,只能从天龙庵边的一个山包,越过大片的菜园,从菜园逃向山冲。他必须在天亮之前不让任何人碰到。

丁书记很晚还没回家,那时不像现在到处都有饭店,丁书记到窑厂一个叫陈道的老朋友那里,多喝了几杯酒,他甚至与陈道说只差一点点就可以抓到那个逃犯,他却跑了。他没有与别人细说帮助逃犯逃跑的那个少年的背影。因为他知道这又不是一件小事,他虽然是书记,但他到底是个农民,他知道如果确认那个少年,将会对那个少年以及他的家庭意味着什么。再说,他又如何能从那密集的枪声和潺潺的清水中来确认那个少年呢?他喝着酒吃着咸菜,看到那烧砖的炉灶里跳动的红色火苗中有蓝色的光焰,透过那光焰,他仿佛看得见自己一生的政治命运,都因为这个逃犯,因为一个巫婆,一个少年,在这一刻发生了逆转。

他走向董岗窑厂的南头,绕过将军山西边的侧坡,顺着小界河东岸绕过大枫树,沿着从张母桥一直蜿蜒下来的小路,过漫水桥,踏上了舒六交界的界碑。从那个慢坡上来就跨入六安县的地界,他知道这是生他养他的土地。经过三月潭走向荷叶地,进了家门,他的媳妇家贵正在厨房放柴,而他的女儿躲在另外一间屋子里跳皮筋。他想呵斥着什么,可是没有一点力气,坐在四方桌迎客的那个位置,低下头让他的媳妇家贵给他泡茶来。媳妇泡了茶又退回厨房去,他喝了几口,有种难言的苦涩。他很想找人说点什么,可是他的妻子、孩子还有村子里同姓的村民甚至堂亲,都不知道他已经被免去了职务。这对于一个又红又专的书记来说,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

过了许久,他的女儿丁冒德才从里面的房间出来,他看了女儿一眼,女儿问他怎么还不吃饭,他说,我哪里吃得下去啊!女儿问他怎么了,他说,你还小,不懂。女儿说,我已经不小了。

在丁书记被免职的那段时间里,他的女儿丁冒德显得非常失落,以前那个活蹦乱跳的女孩变成了沉默寡言的人。而大小二和我依然如故,我们甚至在春夏之交杀死了许多只鹅。我们去河里捉东西,上山去砍奇怪的树,去挖宝。那时在我们的小学里流行着鬼的传说,大小二用刀子撬开了石板,挖出在地下埋了几百年的陶罐,并且倒空了陶罐,摸出了许多铜钱,我们那些要好的同学每人都分了几块铜钱,直到我成年以后,仍然是我不可多得的宝贵记忆。

丁冒德虽然沉默,学习却一如既往的好,只是她从不与大小二说话,也不与他同路,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这其中的原委。关于当年的少年英雄和那个逃犯到底有怎样的牵连,是个敏感的话题。他那个在三线厂上班的爸爸,在他家门口挂着一把比武装部的民兵要亮许多的自动步枪,在乡村这更是一种忌讳。还有一个巫婆,我曾亲耳听见丁冒德在我们耳边诅咒过那个巫婆,当然她并不是怀疑那个巫婆放走了逃犯,她只是说那个巫婆给她的父亲,以及整个大队带来了灭顶之灾。丁冒德很少与我说话,但有时我们还是会毫无防备地碰到一起,那时我就会问她,甚至很讨好地问她,你的爸爸怎么再也不到我们家来了?她说,只有你的爸爸才到处乱跑。她的口气很不友善。她的爸爸不做书记了,仍然是种田的一把好手,我也曾在遥远的山岗上看到过她的父亲像其他农民一样弯着身子,精耕细作。对于一个种田的丁帮才来说,他在等待,也正因为他的等待,他才没有与乡村里的任何一个人说起那次武装部、乡里、公社和县里公布过的细节之外的任何情节。

强买铜钱串

将军山一带的风,带着山野的气息,谈不上浩荡,却轻忽飘逸。一个更加明确的消息终于传出来了,那就是粉碎“四人帮”!

终于有一天我们看见丁冒德又变成了银铃般模样,穿上一件鲜艳的衣服,蹦跳着走进教室。也就是在那一天,大人们也都知道河南的丁书记又恢复了他的职务,这是一个喜讯,因为他毕竟不是一个坏人。这之前的一天,一辆军用吉普车从高山峻岭而下,开向了舒六交界的将军山,人们才意识到有一个人物来到了将军山。吉普车从长满了映山红的道路上开过来时,人们感到也许一个大人物就要来了。但真正的大人物并没有来,来的是一个穿蓝色中山装的男子,据说他是受大人物的指派才来的,而那个大人物真的太忙了,他又官复原职,从监狱里放了出来,立刻担任了六城的主要领导。这个穿中山装,上衣口袋插钢笔的男子在漫水桥头,也就是六安县的县界上,走下吉普车,这时围观的人群已经挤满了通向漫水桥的道路。他环顾四周,高声地问道,乡亲们,有谁知道,有一个孩子……他没有说下去,看来他很激动。

有人开始走近他,试着问他,你要找的是谁啊?他说不出那个孩子的名字,他只是说我要找一个孩子。可是他长什么样呢?有人问。也不知道。他是哪家的孩子,他也不知道。后来别人就问,那么,你为什么找他呢?男子把他的钢笔从他的上衣兜里拿出来,在纸条上写了几个字拿给一个显然识字的人看。他写得很清楚,打过豹子。

这时丁书记来了,虽然“四人帮”被打倒了,他也在等县里或者公社撤去有关他的处分决定,但这一切还没有到来。他望着人群中的中年男子,特别是那身笔挺的蓝色中山装,这也是他渴望许久的一个形象。他知道吉普车是从县里开来的,一定带来了一个消息,更何况找的是一个打豹子的少年。他用洪亮的声音对那个男子说,我是丁帮才,我可以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就是他。他快步走过去抓住了大小二。在这被围得水泄不通以吉普车为中心的人群中,丁帮才把大小二拉到自己的正前方,眼睛牢牢地盯住那个男子,对他说,我知道你是谁派来的,我也知道他当初是怎么从这里逃走的,你要找的这个人就是他,他会告诉你一切!

那个中年男子把大小二拽上了吉普车,吉

普车无法开走,这时人们发现吉普车从漫水桥被推到了边上的沙滩,人们还是围在吉普车的四周。在我们的印象中,只有公安局的人才会开吉普车来,只要开车来一定会带走一个人。

中年男子并没有带走大小二,围观人群最终也散去,他的父亲也背起了长枪,像什么事也没有一样返回了三线厂。而丁书记一个人站在沙滩上,久久地望着吉普车远去留下的烟尘全部散去。此刻他站在这沙滩上,看见舒城县六安县交界的丰乐河和小界河交汇处,那下午阳光普照的河面,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距离那个逃犯究竟还有多远,这一次虽是好消息,虽然他回到了显赫的位置上,但他的问题并没有得到解决。而自从大小二从河滩上被城里的中年男子,拽上了吉普车,对于男孩那个所谓的英雄形象,大人们是更加地不明白了,但是有人猜测这个男孩不同凡响,应该有和一般孩子不同的力量,像一个少年王。在我们读书的那个年代,粉碎了四人帮,一切都蒸蒸日上,工人要干活,农民要种田,孩子们要读书,一切都回到正轨上。

但少年王并不是没有他头疼的事情,那个已经光鲜起来的丁冒德却在一次中午放学的路上拦住了我、大小二。她的身边还有几个女孩,她们围住了大小二,她的个子比大小二高出半个头,声音又尖又亮,她对大小二说,我们要买你的铜钱。大小二说,我没有铜钱。她说,你有,你必须卖给我们。大小二望了望我,我有点支吾,因为就在前些天我和大忠已经把我们的铜钱卖给了丁冒德,丁冒德又有钱了,因为她的父亲又给她钱了。曾在沙滩上久久不肯离去的父亲丁帮才,他的女儿似乎比他更早地感应到了什么,她要从大小二那里买走他从石板下面挖起的石罐里的铜钱,至于她要干什么,我们并不知道。但她确定她要从大小二手上买走大小二挖出的铜钱,大小二不卖,于是那个中午,丁冒德和那几个女孩与我和大小二僵持在食品站的门口,食品站的黑狗在围墙里疯狂地叫着,卷蓬桥边的枫树低声呼号着。

不知道僵持多久,但我确信后面是打起来了。丁冒德用那尖长的手指掐住大小二的脖子,大小二没有动,没有还手,即使他打过豹子,他对女孩子却没有办法,在她的逼迫下,最终他的书包还是掉在了地上,女孩子们从他的书包里搜出了铜钱,并且甩给了他几张毛票以算了事。

直到后来有一天,我突然在小界河和丰乐河交界的花生地的最里边,看到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才猛然发现他们就是大小二和丁冒德。而这时,他们的个子都已经长高了,而我和大小二也不像以前那样经常在一起。我知道他已经去了县城好几次,而每一次坐的都是县里开来的那辆吉普车。吉普车不会直接开到漫水桥,而是停在胡家大庄,大小二会走到胡家大庄,看着开满映山红的山路,坐上吉普车去县里,然后他会带回一些好东西。我们很少见到他拿那些东西给我们看,但我知道他每次从县城回来,便和丁冒德默默地走在那片花生地的遥远的南边,直至消失在深处。丁书记又当上了书记,并且这一次他比以前更加地有干劲儿了,粉碎“四人帮”以后,乡村出现了一片欣欣向荣的景象,而丁书记上过高中去过毛毯厂,见过外面的世界,他到张母桥街上,为农民找来新的种田办法,并且扩大了董岗窑厂,据说他自己还入了股。从丁冒德有时炫耀的口气来看,她的爸爸不只是一个大队的书记,似乎比县委书记还要更有来头。

初上南官亭

年初的时候,有人在漫水桥一带开起了商店,给乡村添了许多货物。小四有一天从南官亭街回来,被人打破了头,流了血,撕下褂子的一角捂着头,一路走一路滴血。当他从黄狗岗头下来绕过中大路,逼近漫水桥时,我们还奇怪他怎么没有从小学出来,而是从北边的公路下来。他的哥哥大小二并不理他,他也始终看不起他,可是他一看到他的哥哥便大声哭了起来,这时大小二才问他,是谁打破了你的头?问了很多次,他也没有说,最后他才交代,是一个叫陈哲的人。当时我们不知道这个陈哲是干什么的,按小四的说法,他应该在南官亭街上威风八面,他还说他的父母是南官亭乡卫生院的。

星期六下午,我们没有上课,翻了广城小学西侧的围墙,跳过棉花地,从广城山的西门坎穿过杨家河湾,走过马家大塘,翻过了最后一座山,来到了南官亭街上。虽然这不是第一次来南官亭街,但这是我们这几个孩子第一次结伴,带着目的来到和我们隔着几座山冈的丰乐河的上游。丰乐河在这里要狭窄许多,我们走到河边,看到即使河流变窄,但仍有着丰乐河一以贯之的那种波澜不惊的气息。虽然是个打豹的英雄,但是到了南官亭,离金鸡寨和天龙庵都不在同一个方向上,我们心里没底。也就是在那个河滩的杨树下面,我们抓起了一些石头,还在腰间别着木棒。对有着无数冗长下午的小学时代来说,去南官亭找陈哲比小学考试更像是一场典礼。都记不得是怎么摸到南官亭街上,当然我们的目标很清楚,要找到公社的卫生院。我们甚至忽略了我们以后可能要进入公社的中学,径自上了公社的所在地。在它的旁边,我们看到了写着毛主席语录的字迹斑驳的公社卫生院所在地,但是我们并不知道哪个人是陈哲,也不知道谁是他的父母。

小四没有来,我、大小二、大忠,还有其他几个孩子,我们没有散开而是围在一起挤进了卫生院。在卫生院的大院子里堆着许多废弃的葡萄糖瓶,还有大量的针管以及曾经盛放药品的纸盒子。一股股强烈的福尔马林气味,从砌着青砖的卫生院的房子里传出来。没有看到一个病人,也没有看到一个医生,刷着漆画着十字的每一扇门上都挂着白色的门帘,听不到大人的咳嗽,也没有喧哗,夏天的卫生院死一般的寂静。我记得院中有树,高大的白杨,也没有鸟,树上什么也没有,微风轻吹,树叶翻动,我们坐在树下,一直在等待那个陈哲的出现。少年王大小二坐在最显眼的位置,目光一直盯着卫生院的大门。

最后进来了一个人,个子比我们高不了多少,但年龄肯定比我们大几岁,显然是个中学生了,长着一脸的粉刺,剃着平头,手里没有操家伙,应该是哼着邓丽君的歌,从卫生院的镂空的大门走过来。我们还在发愣,大小二却突然扑了过去,用他的木棍朝那个人的头顶打去。我们正准备围过去,他却解决了问题。那个男孩倒在了卫生院进门右手的水井旁,甚至打翻了那个水井盖,又往后踉跄了几步,倒在散乱堆着的红砖旁边,红砖也被他压倒,呼啦啦地摊了一地。他坐在那里猜不着是怎么回事,一个比他要矮一个头的男孩正站在他的面前,他也来不及说话,他没有再打他。我们远远围过去,却没有走近,我们只看见那个人的脸,最后那个人慢慢地抬起手对着大小二说,我就是陈哲。

孩子们打架是没有经验可说的,打过也就算了,但这一次,我们这群人结伴到南官亭街上,碰巧治服了陈哲,但是我们都没有想到制服一个人之后到底该怎么办,通常的办法是应该一走了之,至于善后那是另外的一套做法。倒在地上的陈哲脸上都是血,他伸出手做出一个要被挽救的样子,我们实在难以忍受一个比我们大一头的孩子会在红砖墙的前面露出一副可怜

相,这是我们不忍看到的。

最先转身的是大忠和运,其他孩子也陆续向着医院大门口走去,大小二朝着陈哲还说了几句什么,而那时我已经走到了离大院里的那棵树最近的位置,想朝刷着红十字的木门里瞅个究竟。现在回忆那时应该看到了挂着白纱门帘的后面可能涌动着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当时不知道那里面会是什么,我们这些孩子从来都没接触过医院,即使是乡卫生院也几乎没来过。其他的孩子都出去了,我和大小二从医院的大铁门转了出去,前面有一道坡,坡下便是南官亭的西街。西街那时还流行开水铺,就是烧水,专门供别人用水瓶来装水的卖水的地方。后来我们经过了官亭的粮站,供销社,再朝东走,街正中的一个路口,我们在一家杂货铺门口站住。大小二的身上有钱,他准备买点东西,但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他朝着往南的丰乐河边的方向,突然转身对我说,走,我们到饭店去。

那是我们人生第一次进饭店,况且是在离我们的家乡有十几里路的南官亭街上,尽管以后我们都要到这条街上来读书,但那个时候我们并没有料到会在我们十几岁的时候有人生第一次在大饭店吃饭的经历。

后来我们来到了街上,我们应该向东,过那个丁字口,走下坡穿过稻田,才能够走上那条回将军山的土路,但鬼使神差的是大小二却拐向了左边,朝着公社、粮站和卫生院的方向折回去。我们以为他是要走到那个小店里,买东西,再回来,但是他没有,他穿过公销社的门口,一直往前甚至到开水铺那里。就在开水铺门口,我们看到了一大群孩子骑着自行车,那时我们没有自行车,只有少数的孩子家里有自行车,所以看到那么多孩子骑着自行车从供销社、卫生院的坡上下来时,我们已感觉到事情的不妙。我们看到那些自行车,有些是凤凰牌,有些是永久牌,骑自行车的男孩都比我们高出一头,他们的自行车缓缓骑到我们的面前,从后面把我们夹在中间。他们的后座上并没带木棒或别的工具,他们只是慢悠悠地把自行车骑在屁股下面,一只脚蹬在地上,一只脚空转着自行车的踏板,踏板发出那种嗖嗖的声响,使这边胆小的孩子往公路边退缩。后来我们就被逼到了卫生院的坡上,其实一直没有人用木棒追赶我们,但我们最终还是被赶回卫生院的那个院子里。

那时我想卫生院里有大人在有医生在,或许不会有事,但奇怪的是从下午到那个晚上,我们始终没有看到一个大人,医生护士都没有。进了院子关了铁门,他们把自行车锁好,这时我们才看到陈哲从卫生院后墙的厕所那站出来,他的头已经包了纱布,不难想象当初他流了不少血。为首的孩子对那几个骑自行车的大孩子讲了几句,随后他们抄了木棒,这时我们才感觉事情的严重,可是他们也并没有用木棒去打大小二或者其他人,只是把我们赶进了一个我当初朝里看的,挂着白纱门帘的房间。

那天晚上时间是怎么度过的,一点也不清楚,只是觉得时间很缓慢。他们把我们赶到那间房子里,拉开了电灯,这时才看到这间屋子也很大,起初我认为那个有四只钢筋腿的桌子是用来打乒乓球的,后来才发现那肯定不是用来打球的,那是用来做手术的,至少有四个孩子被扔到了这个皮桌上,我也是这四个孩子的其中之一。大小二是被绑在稍微窄些的只能他一个人睡的手术床上。说是手术床,我们却没有看到以后在医院里见到的那种手术照明灯,那种放医疗器具的大桶分明摆在大屋的最拐角,那些扔在地下杂乱无章的针管似乎也预示着这里曾经进行着一些劣质的手术。他们要干什么,谁也不知道,没有大人在,所以我总觉得孩子是不会玩出什么新花样的。陈哲只是进进出出,偶尔他会朝那群大孩子发火,用手很重地捶手术床,发出惨烈的恼人的声音。大小二被绑在那张床上,时不时地仰起头朝着另外的人小声地说,不用害怕。

后来事实证明,他们只是在吓唬我们。大小二被绑了很久,我们是先被松绑放下来的,我可以保证我们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尽管他们有时会用空针管在我们的脑袋上瞎敲,但最终我们还是很平安地被放下来了,并被他们驱赶到这间屋子的拐角。

回到将军山的第二天,我们在三线厂宿舍的大院里见到了大小二,那时他的额头上起了几个包,这些包并不是陈哲他们打的,是他父亲打的。在一再的追问下,他才捂着他的脑袋说,你看我的头发。我和大忠这时才看见他的头发上被剪了许多奇怪的缺口,像一只刺猬一样,我们很纳闷为什么昨天没有看见呢,即使刚才见面,也是只注意到他的包,而不是他的头发。这时我们看到他的父亲老戴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父亲用严厉的眼神警告我们,我们吓得赶紧躲开。我们站在印着毛主席语录以及加强生产、报效祖国几个大字的大牌子下面,听着仓库里传来隆隆响声。大小二说,今天早上他又被他的父亲打了一顿,因为他也并不知道他的头发昨天被陈哲他们剪成了那个样子,被别人剪了头发,在孩子们看来并不是什么大事,可是对大人来说,是一种羞辱。

我们是在写着危险字样的连续砌着三层围墙的装备车间的铁门外,遇到才从装备车间出来的大小二的姐姐春霞。春霞把我拉到一边,问我,你知道大小二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吗?我说是陈哲弄的。春霞说,陈哲?我问她,你认识他吗?她说认识。我说,那你去找他!他怎么能这么对我们呢?春霞说,你们小孩懂什么事?我说,我们去找他,是因为他打了小四。这时春霞却发火了,什么小四,他不过是到官亭街玩,出了错才被他们打。我那时不清楚春霞为什么要袒护陈哲。我们从三线厂跑了出来。

活动变脸形

上一次到南官亭街上,大小二被剃了阴阳头,孩子们也被在医院的手术室关了一个晚上,事情好像已平息,既没有引起大人们的足够认识,孩子们也会逐渐地淡忘。大小二甚至跟我讲,从陈哲拿着剪刀在他面前晃动的眼神里,他看到了火孩子温驯的一面,当然他更准确的意思是,他并不讨厌这个叫陈哲的男孩。然而,随着夏天的深入,却从南官亭街上传来不幸的消息,那个不幸的消息是逐步传来的。先是听说在医院里有一个人在嗷嗷地大叫,叫得地动山摇,使得南官亭街上和附近村庄的人都在谣传那里关了一个疯子。但之后这个嗷嗷乱叫的声响变成撕心裂肺的疼痛的叫声。后来我才听说那个嗷嗷乱叫的被别人称为疯子的陈哲,其实情况也没有那么严重,只是上次被大小二突然用木棒打坏的伤口在夏末的季节发炎了。

他的父母起先没有表态也没有来找人,因为陈哲是远近闻名的喜欢挑事的孩子,他的父母以前总是处于被别人找麻烦的境地,想不到今天却有一个来自将军山的少年王,把他的儿子不仅打伤了,而且还这么严重。他的父母不是傻瓜,起初也考虑到三线厂的人不好应付,他们知道三线厂的人是有枪的,他们也不想惹麻烦。但是后来纸包不住火,儿子不大的伤势却感染得这么严重,使他们再也按捺不住。他们托人带话到将军山一带,如果这边的人再不处理,他们就去找三线厂的主管部门。这一次的斗殴被扩大了。在三线厂药库的装备车间,老戴忙于精细的手工制作装备引线,忙得不可开交,忙到夜里

还要去参加紧急产品质量会议。他已听说从南官亭街上传来的话,他儿子惹的祸并没有结束,不仅没有结束,而且对方孩子因为受伤感染,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老戴控制不住,把他的孩子打了一顿。他带上他的老婆,就是我们的桃阿姨,一起去张母桥的街上,他们是去买礼品的。这一次他不是扛着枪走出三线厂,而是带上礼品到离这二十里地的南官亭街上去找乡卫生院的陈医生和他的老婆,他们是去道歉的。他们不想在三线厂处境微妙的敏感时刻,因孩子的事给自己增添更多的麻烦。我也曾试图问过我父亲,戴叔叔的工作怎么突然变得如此重要?我的父亲只是敷衍了事地告诉我说,昆明军区那边总是传来对这个武器质量的怀疑,然而那背后到底有什么,我无从知晓,大人也不告诉更多。

大小二的父母在八月底的某个星期日去看望陈哲父母,双方起初都很紧张,因为很难预料事情到底会有怎样的进展。

大小二没有来,陈哲也关在自家的房子里,他刚刚输完液回来,脸部的肿胀没有消去,因为感染脖上的淋巴肿得很大,嘴唇也肿了,可能是面部神经的问题,整个脸也扭曲了。为了让他们了解孩子感染的严重性,陈哲父亲陈胜还是把儿子从卧室里拽了出来。陈哲见到了大小二的父亲老戴,自己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他说话的声音也小了许多。对方这个人是他所害怕的,更别说在整个南官亭街上都在谣传,三线厂里有枪,而且老戴一看就是个有脾气的人。虽然感染的情况很严重,但是孩子不像父母那样容易夸张,他告诉老戴说自己没事。桃阿姨走过去摸了摸陈哲的头,发现他的脸很烫,她的眼泪当场就下来了,不知道这到底是出于一种惊吓,还是出于表演的需要,反正她当场痛哭流涕,并且声明回去一定会严厉地惩罚自己的孩子。

陈哲的母亲吴广莲,不像桃阿姨那样会演戏,她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她是个知青,她来自遥远的上海,嫁给了本地的陈医生,扎根在卫生院。吴医生长得很好看,即使岁月使她脸上有了许多沧桑,但依然可以从她的表情里看到她年轻时风华正茂的一面。上海人有上海人的精明,却也有着上海人的本分,她要对桃阿姨说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孩子之类的话,这四个大人坐在一起,他们都是有着清晰目的的。吴广莲要求老戴一家必须对陈哲的伤口感染负责,不仅是医疗费,甚至包括有可能引起面部神经感染所引发的更复杂的问题。在桃阿姨听起来,因为孩子的打架,因为一只木棒打出的伤口就会引起面部神经的坍塌,以及脸部的变形,对于这么严重的后果,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作为一个医生来说,作为一个精明的上海人来说,吴广莲却不能不为自己的孩子担心。最后谈判的重点就落到要把孩子送到县城去治疗,因为只有在县城才能够检测面部神经是否真的受损。然而那时无论乡卫生院还是农村,要想把一个孩子送到县里的医院自费去治病,这真不是一件小事。这才是双方谈判的重点。

乡间超生狂

曾经被丁书记五花大绑,从金鸡寨押回董岗窑厂的我的远房四姨刘宜城的巫婆生活随着改革开放步伐的加大,先是低沉一段时间,随后又红火了起来,因为很多人想到了要找钱,就要去占卜。刘宜城经常被请了出去,刘宜城挣不了多少钱,她很享受,在那些被请出去的神经兮兮的夜晚,回忆被丁帮才五花大绑过其实本来也不意味什么,但她想不通的是,她是一个六安县的人,是高山乡广城大队的人,却为什么偏偏被河南村的一个书记五花大绑了呢?在一九七八年之前的那些夜晚,她曾经尝试过要去找这个丁书记,特别是在丁书记被免职的那几天,她动过用她的巫术去报复他的念头,但是她的巫术也并不那么可靠。她自己很清楚,她的能力很有限,她甚至连去荷叶地走一趟的信心也从来没有真正拥有过。然而,那份有些惨淡的仇恨却始终没有解开过,像很多乡民一样,她有着自己的尊严,每逢想到被五花大绑在会议室的情景,她就觉得人生不应该是这样。

后来,她内心那个大胆的计划在那张老床上无数次和她的丈夫宋明巾商量之后,她觉得丁书记在以后还是会派上用场的,一个会派上用场的河南村的书记的形象使她突然觉得人还是应该与人为善,还是应该讲道理,还是应该平和。她平静地躺在床上,望着那张古老木床镂空的雕花,她能预见作为一个女巫她的命运也许并非和常人有什么不同,她知道那么多个夜晚和丈夫争吵都因为唯一的原因,就是她没有生下一个男孩。而她的丈夫是多么需要一个男孩!那么,需要一个男孩和丁书记有什么关系呢?她和她的丈夫都想得很远。她是一个女巫,但是一个女巫并不比一个常人在对待日常生活时会获得更多的力量。她已经做过了节育手术,而且在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是国家的头等大事,没有任何人敢于顶撞。

我母亲和刘宜城之间并没有隔着多少房头,实际上没有出五代,都是从刘庄嫁出来的人。刘宜城准备要超生的消息在乡间慢慢流传,大部分人都表示可以理解,虽然在那个时代超生面临着非常严厉的惩罚,但很多人依然铤而走险,甚至背井离乡。

后来,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也许没过八点钟,大队的广播刚刚熄灭了,那高亢明亮的政策宣讲在刘宜城家的卧室里还有着稀稀拉拉的回响,她的一个已经远嫁吴家老院以上山区的亲姐姐回到秧塘庄,此刻正在卧室和厨房之间来回穿梭,不知道她在练习什么。但她却像一个赤脚医生那样有勇气,铸造了一根细小的铁钩,并且用火反复地烤过,用水浸过。对于她来说,她所要做的仅仅是按照刘宜城的指示,用那只铁钩把她在做节育手术时所上的工具取出来。现在人们难以想象一个乡村妇女,即使她是巫婆,会在剧痛中发出怎样惨烈的呼号。她咬断了塞在她嘴里的毛巾,但是她如愿以偿,取下了节育器。随后宋明巾、宋老七和本村的几个兄弟商议着要把刘宜城送到张母桥的卫生院,他们想过因为时间的关系不能绕公路,必须从下河嘴过石桥,用凉床扎起的临时单架,把流血不止的刘宜城抬向卫生院。但是刘宜城神志清醒,此刻她才显出她巫术的一面,以超人的意志力命令身边的丈夫以及屋外的男人,她哪里也不去。后来有人说,她是用灰火团里的灰止住了血,也有人说她是用结着鸡粪的粗糠,也有人说是用大麦的麦麸,但不管怎么说,流血没有熬过那漫长的黑夜,最后停止了。

那晚,刘宜城很早地躺下,睡在卧室宽阔的大床上,眼睛始终不离开那镂空的乌黑的雕花,她甚至从那些雕花的空处看到了一个活泼的男孩,跃然其上。

毒鱼两小子

在将军山三线厂的南边,有一个重型仓库,就在团墓山和天龙庵主峰之间一个无名的山弯里,地形很特殊,小时候我们曾看过那条铺着石子的但并不宽的公路,那时我们都不知道这条公路通向的山弯里隐藏的是什么,即使是三线厂的人也并不知道,更别说我们这些孩子了。直到有一天大小二和我从三线厂出来,绕过董岗,从窑厂那高高的山峰边穿过,往长冲方向去,过了一个界碑,向右,朝向那条公路,他对我说,我们坐在这里等,你就会看见大卡车。我们坐的

位置是一个山包,往南边看,有一条从长冲往南范家店方向过来的土公路,现在回想起来,要不是战备的需要,那条路可能并不起眼。

那天下午我们陆续看到许多军车从范家店方向源源不断地开过来,之后我们又坐到傍晚才看到那些卡车从山弯里开出,浩浩荡荡。大小二说他知道那里面有一个仓库,他说甚至很多大人也不知道,三线厂生产的一些重型炮弹,就储备在那个仓库里。我问大小二他是怎么知道的,他说他翻他父亲的抽屉才知道的。那天晚上我回家第一次试图像大小二一样翻看父亲的东西,可是我的父亲和老戴不一样,他不是当兵出身,进三线厂是跨了行业,他的抽屉上了两把锁,要想打开他的抽屉谈何容易?

在将军山一带只有少数农民的孩子去参了军,而且大部分都在南京军区,后来我的哥哥也准备参军,但因为年龄的限制,没有去成。我不知道大小二那时是不是向我透露过他要参军的愿望,但我知道的是小四。小四告诉我们,有一个在南官亭街上叫杜卫东的,小四甚至认识他,他就在昆明的十四军。虽然小四的话都要打折扣,但也未必说的全是假话,他告诉我们杜卫东离前线已经很近了,他似乎炫耀他所认识的这个人马上就要真的加入枪林弹雨的生活。他一边说一边显得非常急躁。从他和陈哲争执被陈哲打,再到我们去报复,打坏了陈哲的脸之后,大小二对小四就显得非常不耐烦,直到小四不断地用杜卫东在昆明十四军的消息向我们汇报时,我们才慢慢地对他有了兴趣,觉得这个毛小孩好像也有成熟的一面,但是我们都没有追问他是如何得到杜卫东的消息的。

小四后来闯了祸,他和我的弟弟小三是一个年级的,他和小三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永远比小三懂得更多,做得更多。甚至在坏的意义上比小三出类拔萃。小四和小三是在从南官亭过牛头山往下穿过杨家河湾,用偷来的农药撒到了河里,宽阔的丰乐河在那个季节水量比较少,他们撒下了两桶,足足有二三十斤。他们毒下了很多鱼,他们有一个庞大的计划,还组织了另外一批孩子准备第二天旷课,专门去河里捞鱼。他们也确实捞了几百斤鱼。很快他们便被杨家河湾的人沿着广城山西侧一直向丰乐河的下游追来,直到这些人后来找到了三线厂。他们打听到毒鱼为首的那个小孩子叫小四。后来三线厂就找老戴,老戴放出话说,你们可以让村民直接把小四捆起来,我不管。我记得还是三线厂的工会郑主席出面去调解这件事情的。因为在那个年代,丰乐河不仅是两岸人民的生活用水,更重要的是因为它是一条母亲河,以前也曾出现过有人毒鱼的事,但像这次倒了这么多农药,毒翻了这么多鱼,还是多年来的第一次,所以在乡村掀起了大波澜。

后来据说三线厂赔了不少钱,才保住了小四和我的弟弟小三。

大小二到县城去了,但这次去是被他妈妈一直押着去的。他的妈妈一再告诉他到了找老高的时候,因为桃阿姨已经和陈哲的妈妈交涉了很多次。吴广莲医生是个讲道理的人,可是他们家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不断上升的医药费使得两个家庭都难以承受,更何况脸部受伤的神经修复起来,在当时的条件下是多么困难。但再难的事总得有个头,生活是一种煎熬。对于陈哲,以至对于被陈家指责的大小二来说,终于在第二年的夏天熬出了头。

据大小二后来跟我讲,陈哲的脸是定了型了,也就是说那坍塌的上颌和下颌终于能合得上了。而他的妈妈带他去县城那次,也是陈哲做手术成功的那次,多亏了那个曾经被大小二救过的逃犯,那个显赫的高书记,出面让县医院从省城请了专家,进行了会诊,原本复杂的脸的问题被定性为面部神经的器质性坏死。做神经切除和搭桥的手术,是一笔庞大的费用,这批费用足以拖垮当时的两个家庭,应该是高书记想的办法。即使作为大小二的妈妈,桃阿姨也从来没有见到过高书记,因为每一次都是由高书记的秘书,那个插着金笔,穿着蓝色中山装的男子,把大小二带到那个独门独户的院子,没有人知道他进了那个院子会和高书记说什么,也没有人追问,那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情。我曾经问过大小二,那个高书记到底长什么样?大小二不说。假如你问他,是不是个子很高,他会点头的,是不是长得很胖,他也会点头的。但到底是什么样?他有很大的脾气吗?他很怪异吗?这个没有人回答。至少大小二是不会说的。那个夏天完全是高书记做主,帮了大小二和陈哲两家,走出拖了一两年的被一张脸弄得无比憔悴的日子。

说陈哲的伤好了,说他的脸定型了,那仅仅是不需要到医院住院了,假如说由于高书记出面,陈哲就没有了仇恨的话,那也是不对的。他的伤好了仅仅是不再发炎了,不再抖动了,但他的脸却完全变了,你很难说他是变成了一张好看的脸,还是一张丑陋的脸,或者是一张狰狞的脸,总之他的脸和以前不一样了,所以当陈哲从住了一两年医院的县城回到南官亭街时,居然没有人能认出他来,甚至从一左一右被父母夹着的样子也不敢相信那就是陈哲。陈哲并没有为此感到任何惊讶,他的内心有时会发抖,有时候会问,但他在寻找一个办法,他要为他的脸找一个说法。

那个最令人厌恶的小四因为陈哲的归来,又恬不知耻地频繁地溜进了南官亭街。我亲眼看到过他有时站在那刚刚放过炮的高高的牛头山上,就站在那段劈开的悬崖绝壁的顶上,向着牛头山下的丰乐河,高高地举着手,像一个神经病。但小四是有头脑的人,正因为他有头脑才招人厌恶,恐怕那时候陈哲失手打他也有这样的原因。即便他的哥哥大小二把陈哲的脸打变了,但这并不妨碍他和陈哲的友谊,他有时到陈哲家里去会获得像大人一样的礼遇,吴医生会给他端茶倒水,甚至会把家里储藏许久的点心也拿给他吃,这对其他孩子来说是一个难以解开的谜,一个总是被其他孩子鄙视的小孩,一个近似猥琐的小孩,到陈哲家如此畅行无阻。

后来小四告诉我和大小二说,陈哲从县医院回来以后哭了很久,陈哲是他的偶像,偶像的哭声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使他困惑,所以他才来问我们,问我们怎么看。陈哲是什么样的人,陈哲的哭我们都知道,是因为他的脸坏了,是因为他不能当兵了。他的父亲陈医生通过公社和区里的人为他做好了所有的表格,甚至开了非常难搞的材料,政审也完全合格,所有上学的经历都被强调得十分突出,但最后他却因为他的那张脸被挡在了征兵干部的眼睛前。他的脸并不是标准不标准的问题,说起来似乎有点骇人听闻,征兵干部说的是,那不像一张脸,可见这样的话对陈哲有多大的打击。

他从东河口区的征兵办公室一直走到南官亭街,那是只有二十里的土公路,他一路走一路哭。他的哭声后来停息了,那是因为在昆明当兵的杜卫东回来了。对越自卫反击战结束了,那个从战火硝烟中回来的杜卫东没有缺胳膊少腿,却带来了丰富的战斗经验,现在回忆起来说不清楚,他到底进入战争区域的天数有多少,或者是他仅仅只在后方,后勤部或者是军区的总医院,但总之他应该是听到了枪炮声,看见了硝烟,甚至穿过了那些丛林。他光荣地回到了家乡,正在等待县里给他分配新的工作。就是在这

一段时间里,他不停地找陈哲玩,其实陈哲也想通过杜卫东去教训一下大小二,但是杜卫东的那身军装却时刻提醒他,他不会这么做的。我不知道杜卫东是否找大小二谈过或者两人是否在狭窄的南官亭街上相遇过。但总之,杜卫东也拿他没有办法。

杜卫东劝陈哲假如不能当兵,就找一个好的工作。他告诉陈哲在他当兵的时候碰到过很多战友,他们的父母或其中的一方是知青,现在的知青都要回城了。陈哲也知道他的母亲是上海知青,假如争取,他的母亲也可以回上海。可是这个家呢?杜卫东嫌陈哲太幼稚太简单,说要是他在这个位置他就动员他的母亲把他弄回上海,似乎他到南方去打了一仗,不仅有了光辉的历史,还长了新见识。陈哲说他不想走,甚至连县城都不想去,他只想待在这个地方。

陈医生还是让他的妻子吴广莲医生去找三线厂的老戴一家,说由他们垫付的给儿子治病的钱,应是由戴家来给。这也促使吴医生和桃阿姨近期更频繁的见面。桃阿姨家是没有钱的,她的丈夫老戴近两年过于紧张的火药装备,使他的性格无比暴躁,关于孩子的任何事都不能提。吴医生每次来戴家要钱,都是空手而归,两家就这样僵持着。穿一身军装的杜卫东在没有进东河口区分配的单位之前,在南官亭街过了一段耀武扬威的日子,他为大家描绘了一个奇异的南方世界,他有时喝了酒,甚至开玩笑地说,陈哲受伤后的脸,像一张南方人的脸。陈哲把自己关在卫生院宿舍他家后面的那间房子,没有人知道他是哪一天染上喝酒的习惯,但显然他酒量大,喝得不少。

刘宜城的肚子终于大得遮不住了,她那平时用来测算命运呼风唤雨指点迷津的围腰已经被高高地升起,像一面黑色旗帜一般。在她怀孕的时候,她停止了她的法事,乡里也没有人来找他,无论是大队的许书记,还是公社的干部,包括区里派出所的人也都没有来抓他,她甚至想过假如有一天有人到她家里,因为计划生育的事找她麻烦的话,她就立即躲开,至少可以躲到河南去,可是始终没有一个人因为她怀孕来警告她,或者来找她的麻烦。

和许多妇女一样,她也是找的本地最有名的接生婆,也就是她的那个姑姥,亲自为她接生了孩子,果然是个男孩。随着第一声啼哭,接生婆告诉她是个男孩的消息时,她没有任何激动,这时她才知道其实她是一直不承认自己的测算的,她算定了是个男孩,这是她的命运。生下了孩子,她和丈夫宋明巾就即刻向村庄的人宣布这个孩子是要过继给光棍宋老七的。宋老七也表了态,甚至还过来拍了拍孩子的脸。于是这起严重违反计划生育的事件很快就平息了。

赌博陶醉风

现在回想在我们秧塘庄赌博的那些日子,依然令人陶醉。赌博起初的确是宋庄刘庄榆月店的人,但是从我知道赌资加大的时候,甚至从张母桥,范家店,以及五显那里也都来了人,不知道他们晚上会住在哪里,但在我印象中他们一直赌到输光了所有的钱,或者是本地人几乎没有了对手才肯离去。等到输的一方又恢复了元气,新一轮的赌博又重新开始,而且与收庄稼种庄稼交替进行,到最严重的时候,即使在农村最忙的抢种抢收的季节,那些疲惫的村民也聚在麻灯下展开惊心动魄的叫做卡圆通的赌博。

孩子们加入赌博是迟早的事,因为每个乡村的赌徒,他们都是从少年时代就卷入其中,有些人似乎从一开始就成了对手,结下了赔桌上的仇,这样永远对立,会杀得难解难分。秧塘庄和刘庄都在丰乐河过了漫水桥之后的上河嘴的嘴上,也就是说丰乐河在这里拐着一个艰巨的弯,然后才向东朝着张母桥的方向,坦荡而去。这里表面上看起来没有什么险滩,但是深潭无数,一个接着一个,不知道这些深潭自古以来淹死了多少戏水的孩子,甚至一些渡河的高手也在这里送了命。平时那些河南岸的赌徒想从下河嘴涉水过河,穿过荷叶地到秧塘庄那儿赌博,每年夏天总会传出有人因为赌博不慎落水的消息,当然有人解释为赌光了身上的钱投河自尽了,但我们还是相信他们甚至没有坐到赌桌边就淹死在河里了。

大小二去赌博,这个乡村的少年王虽然长出了个子,村民们实际上还把我们当孩子看。起初我们只是围拢在一只麻灯下看。在那发黑的油光的桌面上有一只铁盆,据说上面已经刷了塘瓷防锈。掉在地上会脆蹦蹦发出一种异响的大海碗,会有两个,其中一个是用来卡住铜钱,当两枚铜钱旋转时,被大碗卡住,另一只碗却盖在上面,或者有时为了庄家把已经确定了的放在桌上的赌资的某一方卖给另一方时才会换碗,所以有两只碗。我们最初去赌的那些天,最多只是个学徒,但是大小二这个少年王却从一开始就表现出不同凡响的一面,他总能在最关键的时候用他近乎全部的赌资扔上去并且一定会赢,这就使他满载而归。一开始人们总是表扬他,认为他有头脑,有胆子,有勇气,但后来当他真的把那些毛票装进口袋,鼓鼓的,带出房子时,人们才意识到其实是孩子真的带走了一些钱。

在我们还是一个赌桌上的学徒的时候,大小二就赢了不少钱,因为和我们赌的都是一些孩子,间或也有大人,但数目都不大,所以尽管赢,数目不至于太大。后来大小二是在丁冒德的鼓励下才决定不去以前我们经常出没的叶家赌,因为叶家的房头很大,小孩们很多,但总之说来,都是散兵游勇,没有多少真金白银,赢也赢不了多少。我们从叶家撤走,还是让叶家很不高兴,一下子冷清了很多。丁冒德鼓励大小二和我们一起到宋老七家去赌博。

青龙嘴、吴家老院包括从东河口一带丰乐河的重要支流几乎都成了干涸的小沟。在丰乐河北岸,除了榆月店秧塘庄这些村之外,过了那条通向南官亭的公路以北,曾经有一座倒虹吸,那是在阶儿岭以西那些村民为了种田以取水的生命线,可是在这个春天之后不久,就再也不能吸上来一滴水。这些令人沮丧的消息全部汇聚到秧塘庄和刘庄一带,因为这一带是丰乐河向北岸抽水的最好地点,那时不断有村民从阶儿岭和吴家老院下来,查看丰乐河的水情,想缓解北岸从山坡到丘陵地带那种越来越难对付的干旱。起初刘庄和秧塘庄的人都不很在意,他们都住在河边,住在河边就意味着近水楼台,只是费一点点功夫就可以解决这些河滩或者这些上山冲里的田地用水。然而,进入夏天不久,丰乐河已经快要干涸了,只有那些平时不太注意的沿着竹林的水潭似乎还有一些深蓝的水。

宋老七家的赌博不但没有中止,而且更加地疯狂,越是缺水越是干旱越是没有希望,人们说不定把更多的指望寄托在赌博上,总希望那个倒霉的人不是自己。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一个孩子,像大小二这样的孩子还指望赌桌上赢钱的话,难度就可想而知。宋老七只管开赌,却并不善于经营,我现在也不知道他是否从这些来赌博的人中筹了钱,但是他的家是充分自由的,因为只有他一个人,他那做了国民党军的父亲因为粉碎四人帮以后重新落实了政策,不再受到之前那种严厉的追究,便住到了宋家那套属于他的祖屋里,宋老七便更加自由了。这个抽烟抽得很厉害的光棍在名分上有了一个儿子,就是那个超计划生育的刘宜城的儿子,他总是笑呵呵,热情地招待每个来赌博的人。

那天我和大小二也在场,赌到九点钟的时候,麻灯还呼呼作响,突然刘庄来了几个壮男子,他们堵住了宋老七家的门,手里还拿着木棍,嘴里吆喝着,他们是在警告那些下河嘴庄的人。在我印象中,刘庄的人都很有涵养,他们村庄有好几个老人会写一手好毛笔字,那也是我母亲在出嫁之前所居住的村庄。刘庄的人没有去动手,只给了下河嘴庄的人一句话。至少有两三个下河嘴庄的人迅速逃出了秧塘庄,过三月潭绕荷叶地,向南插,翻过了山坡,回到了下河嘴之后,大概在十点钟的时候,许多下河嘴村庄的人举起火把从三月潭那边吆喝着赶过来。

那时赌博已经散了,我们站在秧塘庄新开的方塘的坝子上,看着刘庄的人也点起了火把,拿起了家伙,成群结队地向着三月潭那边几个村共用的菜地赶过去。我们没有拿火把,也没有带东西,夹在刘庄后面跟着的少数秧塘庄的人一起到了三月潭。在那个砌着青石条的在本地十分著名的水井边,我看到两边的人对峙着,双方的族长都没有来,也没来生产队队长,但很快我们听出是关于取水的事情。刘庄的人为了保住他们的耕地在下河嘴的东面迅速筑起了一条水坝,因为只有筑坝减少往下的流量,才能在上河嘴的弯处形成一个深坑,这样抽水机才能够上水,把水提上去。如果不把这个坝子打开,下河嘴的人就无法抽水,双方争执的地方就在这。但刘庄一直是个大庄,并不把下河嘴放在眼里。下河嘴的人主要姓赵,但比较杂,庄子也不如刘庄那么大,在曾经的那些年代,其凶悍的程度远不如刘庄,但是在这争水的生死攸关的时候,下河嘴的人却表现出空前的胆大精神。那晚的架也许本来打不起来,假如下河嘴的人在夜里偷偷炸掉了那个坝子,放下积水,也许也没有什么事。

现在回忆起来,乡村的人都是有一股精神气,所有的事情都必须摆到桌面上,拉到双方面前,很少有那种在背后私自作下的决定,所以才有了这场武力的较量。但是假如刘庄不是如此蔑视下河嘴庄,或许他们情况会好些,他们不知道下河嘴庄的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那些打着火把来的人只是其中一部分,更多的人没有打火把,而是尾随其后潜伏在荷叶地西侧那个突然陷落进去的土弯里。后来双方真的用锹棒打起来时,刘庄渐渐招架不住了,刘庄的人被打败了,至少有三四个人伤得比较重。后来我们也操起了东西,因为我们有好几个同学是秧塘庄的人,况且当时刘庄处于下风,那些秧塘庄赶来协助的人也有被打坏的。那天是我亲眼看见大小二不知从哪取下条凳的板面使劲地轰倒了至少五六个下河嘴庄的人,我也听到那些下河嘴庄没有被打倒的人咬牙切齿地说,他们一定不会放过他的!他们知道我们是三线厂的,那晚两个村庄的斗殴一直持续到夜里一点左右,许多火把灭了,而且互相看不清对方,再说下河嘴庄的人占了多数,占了优势,他们打坏了这边的人,想尽快地撤去,趁刘庄的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去喊更多的人来。

其实在那两个村庄斗殴不久,连绵不断的暴风雨就来了,不仅缓解了几乎到极限的大旱,甚至还发了洪水。我们又看到无数人从大华山那里砍着毛竹编着竹排运送山货,从东河口那里趁着洪水成群结队地往下游漂来,甚至过张母桥继续往东。在丰乐河两岸,只要雨水充足,人们潜伏在内心的活力就会进发。而那时发大水,却是有来历的,对于有经验的人也会知道,懂水性的人也知道,只有在大旱之后才会有大水。

我记得那年我小学的毕业会考,正是洪水时期,所以每天傍晚的时候会是下雨,一直持续到深夜,白天的大部分时间仍然万里晴空。连绵不断的每天必到的大雨几乎骇人听闻,因为听说很多地方都被淹了,而我们所在的将军山一带,是丰乐河的上游,靠近了丰乐河主干的源头大华山。记不得那时的会考,大小二考了多少分,但总之他是勉勉强强地通过了考试。在我们结束小学的学习,漫无目的地在广城山一带,从那条又重新蓄满了河水的丰乐河支流跨过时,看到公路上面有人拉着漆黑的棺材,那肯定又是一个居住在丰乐河下游的不幸被大水夺去生命的人。只是我们不知道为什么要把那漆黑的棺材通过公路运向东河口,或张家店的方向。每当那些棺材发着深黑的光泽从我们身边经过时,总有一种神秘的力量,人也是在这样的场景中长大了。

山头看军车

我们都很明白我们必须到南官亭中学去上学。但是对于曾在南官亭打过架闹过事的人来说,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阴影。小四的消息比我们灵通,他倒不像我们将军山的人,他像一个本来就属于南官亭的人。他告诉我们那个从昆明回来的十四军战士杜卫东终于去了东河口,进了东河口的派出所,因为他在部队的表现积极,所以分配到派出所工作。我曾在南官亭街上见过他几次,他那时的制服就是现在在老电影中看到的有着鲜红领章的白色警服,整齐的风纪扣,使他显得一丝不苟。一个曾在当兵之前跌爬滚打混事的小孩,到部队经过硝烟的洗礼,然后回到地方,他如何看待我们呢?当我和大小二到南官亭中学读书时,我就意识到其实大小二不仅仅是一个学生,他成了整个南官亭东边那个丰乐河岸边上来的孩子们的一个代表。

我们很少能见到陈哲,即使有时到医院旁边的那个英雄纪念碑那里去玩,可以俯看到整个卫生院的院子和宿舍的全貌,也极少看到陈哲,但我们知道他就在南官亭。我们也就是在英雄纪念碑那里见到陈宗群的,她有一张在当时看起来有些超前的脸,她是少数几个在那个年代就不梳辫子的女孩。

在那个发水的夏天,陈哲看着南官亭公社插在山头上的那个巨大的变压器,浮想着会有接二连三的高高的电线杆,把那些光亮带到河南去,并逐渐做起来。他的脸虽然坏了,但是他的行动依然敏捷。我们很难判断他在南官亭消失了多长时间,但可以确定的是他学会了架电、修电,并且,在那个洪水季节,刚刚结束一场洪水的丰乐河南官亭段对岸的那些村子,一起由陈哲牵头的架电工作,正紧锣密鼓地开展起来了。

我们在南官亭中学读书,看到过吴医生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坐上了通往县城的班车。在我们那个地方还有一些知青,他们陆续回城的消息在乡间流传开来,人们知道吴医生也会走。我问过陈宗群,假如可能,你会不会走,和你的母亲一起回上海?她说她的父亲不会同意的。但是关于吴医生本人可能要调回上海的传闻却从我父母那里得到了证实。吴医生应该会带走陈哲和陈宗群中的一个孩子,她总不可能空手回到上海。我们的同学陈宗群却从不和我们透露她真实的想法,这里面似乎有一个秘密。然而我们终究没有看到吴医生有确凿调回上海的迹象,因为很多天我们仍看到她背着印有红十字的四方方的药箱,朝着顺河店的方向去出诊。

一天,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跑到乡卫生院闹事,我们很多同学都去围观,也就是在那天我们听到了那个女人所喊出的关于吴广莲医生那些难以启齿的丑闻。由于陈宗群是我们的同学,我们更加留心这件事。当然对方来了好几个人,不知道他们到底吵了多久,后来在街上就流传着吴医生的关于生活作风的流言蜚语,据讲那

个和她有关系的男人是东河口镇的人,孩子们当然不会打听,也没有能力去打听那个人是谁。但我们确实为陈宗群担心,然而陈宗群依然如故,她母亲的事与她没有直接的关联。一次,我和大小二、陈宗群一起到东河口去。因为夏天那场罕见的大水淹没了北岸边的公路,所以当洪水退去,路上留下了很多缺口,坑洼不平,甚至有很多地方,路基被冲毁,我们足足走了四个小时才走到东河口街。我们那次是陪陈宗群去玩,我们并不知道她到底要干什么,她把我们丢在东河口的街上,自己消失了一段时间,那时我猜测她也许去找被指斥与她母亲有染的那个男人。

我们都去了南官亭读书,而丁书记的女儿丁冒德经过了一场艰苦的思想斗争,最终还是停止了让她父亲帮她努力去南官亭读书的愿望,她去了张母桥初中,一个和南官亭完全相反的方向。我们去过张母桥,但对张母桥的了解远远没有丁冒德多。张母桥是一个镇子,远远大于南官亭,所以她再见到我们时,对我们显得非常的不屑。即便这样,她还是在每个星期天紧紧地抓住大小二,让他带她去这里去那里,即使在平时放学的晚上,她也很早从张母桥中学放学,站在朝向南官亭将军山北侧的公路上,等他回来。他们依然沉浸在那漫无边际的花生地,只是在有些季节,这块地,会用来种麻,不知道那些麻的青粱是否会伤着他们?大小二从没有对丁冒德表现出一点厌恶,凡是她说的他都照做。

在我印象中,凡是方脑袋的人都有一种特殊的性格,不是很暴躁,就是很沉默,但往往更重要的是有一种别人很少具有的幽默气质。在我们的少年时代,我不能确定大小二身上是否具有幽默的细胞,但可以肯定,只要他说话,总可以说到点子上,而且言简意赅。上了初中,自然是不一样了,不光是学习正数负数,还接触到了英语。大小二是不喜欢英语的,从翻开英语课本第一页,听那位姓夏的老师读出第一个英语字母时,我们就有一种蔑视,那些像蝌蚪一样的莫名其妙的单词和字母无比丑陋,而且那些叽哩呱啦的音标所围集起来的奇怪的句子更匪夷所思。对于英语的不屑其实是连接在其他的意义上的,我们都知道那些使用英语的国家,是被那些打过仗的人称为纸老虎的。

三线厂还在运转,虽然一直有动迁回城的说法,但只是这个说法,涉及到搬迁的也只是其中的一部分,因为在那个年代,可以明显感到军区对三线厂的重视程度不再像以前那段时间了,被冷落了,人们又有了新的兴趣。可是对于我们这些在三线厂长大的孩子来说,却不这么认为,特别是那次大小二去了一趟县城,他还是没有和我们说,那个显赫的曾经的逃犯,又和他交流了什么,他甚至都没向我们出示他带了哪些东西回来,只看见他在花生地里递给了丁冒德一些东西。

陈宗群的母亲后来还是出事了,这位在整个南官亭乡甚至在高山乡以及在上面的顺和店乡都有影响的来自上海的知青医生,始终未能拿到由当地六安县政府出具的知青返城的审核材料。但是她之所以没有拿到县政府出具的证明并不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而是因为她在给顺和店乡深山里的一户人家的孩子打针时,由于针水的问题,使这个孩子坐骨神经受了伤,照今天的说法是医疗事故。当然对方并没有落下残疾,乡村的医疗水平很低,再加上农村本来就对吴医生要回上海有着许多议论,所以这件事情就闹大了。

陈宗群告诉我们,她的母亲是从来不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原因可能是有人在乡卫生院做了手脚,要不就是偷换了针水,要不就是在针头上做了手脚。后来听说乡政府命令乡卫生院做了查验,也并没有查出谁私自进入过药房或者是对药品做过手脚,唯一的原因可能是吴医生旷日持久的争取回城的努力,没有一个准确的答复,致使她神经紧张,才犯出这样的错误。虽然我们也注意观察陈宗群的反应,但我们丝毫看不出她对自己能否回上海是抱着什么样的态度。吴广莲医生没有拿到政治审核材料,所以她回上海的事情就被耽搁了下来,和她闹事中伤她生活作风问题的另外一个女医生却很快回到了县城,她的目的很低,无非就是要离开乡村至少回到县城,那么对方的目的达到了,尽管对方也是一位来自外省的知青。

春霞将回城

虽然每个礼拜只有一天休息,不像现在是双休日,但那唯一的一天里我们在将军山把一个礼拜没有做的事都会做掉。三线厂的生产任务外松内紧,所以我们的父亲们在星期日也会被叫到他们的办公室。在那一段时间,总是在宿舍和装备车间之间,看到大小二的父亲老戴紧锁眉头,我有时和他打招呼,他却视而不见,仿佛我们这样的小孩永远不在他眼中。我是从我的母亲那里得知,大小二的大姐春霞可能要回到县城。那时的四季青饭店正在招收服务员,而老戴有一个战友,曾在县饮食公司做事。那时关于春霞要回县城的说法在三线厂流传了很多,并不是说一个三线厂职工的子女回到县城有什么了不起,而是那时的春霞和本地一户姓董的人家定了亲,要是春霞回到了县城,这桩已经定下的婚事就面临着退亲的局面。八十年代初的将军山一带,还延续着古老的定亲传统,对方不仅和春霞定了亲,而且还送了聘礼。对方并不看重所谓聘礼,主要是因为男孩一旦被退了亲,会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况且春霞是老戴家的长女,当时应该二十出头,那个姓董人家的孩子也应该不小,在乡村都是婚嫁的年龄,却因为三线厂或是城里的招工有了机会便要退亲,这对乡村的董家来说是不能忍受的。

后来事情闹得比较僵,听说董家的人组织了很多男性壮劳力扛着铁锹,带着木棍到三线厂来理论,当然毕竟是定亲退亲的事情,不像一般的打架复仇那么凶残,所以终归有桃阿姨和我母亲再找人去通融,才不至于后面闹出可怕的下场。但事情并没有过去,我那时见过春霞,她是一个很有主意的大姐,几乎很难想象她和大小二之间是姐弟的关系。她不仅成熟,而且那时为了补贴家用,她已经在三线厂的车间做一些打杂的工作。她很朴素,在三线厂的时间很长,她是随着她父母在部队出生的,但是她身上没有一点军人包括三线厂职工的格调,完全像个乡村的女孩,穿着布鞋,穿那种土花布缝制的衣服。我对她的了解很少,从我幼时的印象来看,她更像个阿姨。那时我一直想要是她能够顺利地回到城里,确实是一件好事,谁不愿意回到城里呢?

大小二一共有三个姐姐,春霞是大姐,红霞是二姐,彩霞是三姐。彩霞和大小二年龄比较接近,对他管得也很多,她总是不合时宜地显得那么有主见,在我看来,她恰恰是头脑最孬的一个。尽管她始终想把自己打扮得漂亮一些,但那时在我回忆起来她也还没长大,只是空有一副骨架,个子也不矮,却显得愣头愣脑。而春霞在她的家里,有一种不言而喻的影响力,但是在彩霞这里,她就经常碰钉子,据说春霞能回城里的四季青饭店,实际上也受到阻碍,因为彩霞那时甚至冒冒失失地想,假如这个名额给她呢?尽管那时她年龄还不够,但是她也充分施展她的想象,因为对于回城,谁不觉得是一件天大的事呢?

而大小二的二姐红霞,是一个沉闷的女孩,

她的名字中有一个红字,她穿着一件泛紫红的、颜色很深的上衣,有一张圆圆的脸,眼睛陷得很深。不知道是否有人把她形容为娃娃样的女孩,但我知道大小二和她的二姐更谈得来,尽管我很少听到红霞说话。大小二的父亲老戴经常把他的拳头伸向大小二,对小四却无比溺爱,对于他的三个女儿,他也是频繁呵斥,可能唯一训得少些的便是红霞。我记不得红霞到底读书读到几年级,但很显然她的父母也不重视红霞的教育,红霞在那个时候无论是在三线厂还是在当地都显得很另类,假如不是别人提醒一般人也很少说到她。关于春霞回城,大小二的父母也曾想过是否可以给红霞,因为红霞的能力不比春霞。春霞虽然显得很朴素,但她总是有办法,而红霞实在是太内向了,不得不考虑尽早给红霞找个出路。

大人有作风

那时的大小二每晚放学很早便会回去,因为丁冒德会从张母桥放学回来,两人便在花生地碰面,而每当在那个时候,我们注意到其实大小二并不是那么沉溺于和丁冒德的关系。夏季一过,很少有大的洪水发生,看不出他们一南一北去读书,再在将军山漫水桥一带会合,会有什么困难。但假若过了年,到了暴雨的季节,要是洪水泛滥,那时该怎么办?丁冒德去张母桥读书,变得更加的敏感,更加的不同寻常,她总是给我们带来许多她自己也难以确定的很可能是谣传的一些省城的消息。

对于生活在丰乐河两岸的人来说,我们居住的地方,将军山一带,是丰乐河的上游,所以我们的记忆不仅有河,而且有山。丁冒德往张母桥读书,实际上是往平的方向去,不知她的中学管理是否严格,她是否有明显的旷课习惯,但我知道她有时在白天是不去读书的。后来,我和大小二在一个星期天带着丁冒德一起去范家店看那些拉弹药的卡车时,丁冒德表达了她的担心。她说,假如有同学结伴,过这下河嘴的河还好,要是一个人,总会觉得很阴森,有时跳过那些上石板桥前的大石墩会有一些怕,假如要掉进去,虽然水不深,但要是一个人掉下去会怎样呢!她的这种担心我是明白的,尽管我没有去过下河嘴那个最窄的石墩桥,但我可以想象。

丁冒德上学有恐惧,这慢慢就成为一种病,哪天她担心过分,便不去上学。这样的事情,在她的父亲丁帮才看来是不能容忍的,无论是他做书记,开窑厂,开预制厂,还是帮大队联系种子站,以及去各村收缴农业税和提留,他都明白,他要把他的家变得更富有,和他女儿有很大的关系。丁冒德怕时间过得快,翻了田就会下雨,下了雨就会涨水,而且水只会越涨越大,到了五月份洪水就会到高峰,到了那时候,荷叶地都被包围在其中,更别说下河嘴和那个过河的石墩桥了。

趁雨季没有到来之前,她还是去找了刘宜城一趟。生了孩子的刘宜城把带孩子的任务都交给了她的大女儿先银,虽然她还不停地被请到各地去占卜,但她的声望不如以前了。她是一个闲不住的女人,除了繁忙的女巫的事业之外,她的养鸡、养鸭、养猪、种田、种菜、编竹筐、买东西、卖东西的事情,也使她无比忙碌。丁冒德来找刘宜城,让刘宜城高兴,她也很乐意为这个她很看重的这一带不仅长相出众而且也怪里怪气的女孩丁冒德算命。刘宜城卧房里摆了些新牌,不是今天打扑克的那种牌,而是那种很古老的,发着油光的,很细很长,上面标满了奇异的文字的牌。她的这副牌,是她去霍山深山里算命时,有个同行送给她的。不仅送给她这些牌,而且还教会她这些牌的背后分别是怎样的寓意,也就是说,那几年刘宜城的算命也随着改革开放一起进步了。表面上看,丁冒德是请她算她以后的生活,实际上眼下最迫切的是请她算她每次穿过下河嘴,前往河南的畈上去张母桥这一路到底有怎样的危险。

现在的丁帮才已经是满头白发,时间过得真快,但我清楚地记得在我们少年时代,丁帮才是我们那第一个说起篮球的人。他不像今天的人们动不动就说起美国NBA,而他所说的篮球就是中国篮球。假如不是因为丁帮才爱上篮球,其实后面丁冒德也不知道她的父亲在农村的表现和在镇上的表现完全不同。她的母亲家贵是一个无比憨厚的农村妇女,细细的算来,丁冒德的母亲家贵和我母亲所在的刘庄也有着盘根错结的亲戚关系。家贵像许多乡村妇女一样忙里忙外勤俭持家,却看不出她的人生有什么样的目的和理想。

少女丁冒德也认同这样的事实,但是那一年,她已经上了中学,她听她的同学说起,她的同学经常去镇政府办公楼后面的一个院子里看球,那时胆大的男同学也去看球,所以便发现丁冒德的父亲丁帮才也在其中。其实回想起来,丁帮才站在路口跟他的朋友们偶尔也会说起篮球,那种口气和他做大队书记时对村民们的讲话完全不同,可以说他是一个狂热主义者,他总希望中国队赢,是不是他这种极尽想赢的情绪冲昏了他的头脑?那时乡村基本没有电视,即便在三线厂也只是工会有电视,厂长家里有电视,至于其他的人是后来才陆续买的电视机。而镇上的电视机也不多,丁帮才去看电视的人家叫张小坤,是镇政府的一个干部,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可以说张小坤是个麻烦人物,但是谁都不会想到来自将军山的大队书记是如何出入张小坤家的。名义上是看电视,但谁能知道有没有其他的事情呢?

陈哲从县城治好了脸回来以后,起初是染上了酗酒的嗜好,后来因为他的事情越来越多,不仅是电,而且还要在河边盖房子,还要开碾米厂,经常去东河口镇买东西,他的应酬多了。他大概是南官亭街那些最初冒出来的像模像样的饭店的常客之一,虽然年龄不大却像个大人,和我们这些在中学读书的孩子像是两个不同的世界。他的架电事业一开始是没有阻力的,也才使他想去办碾米厂,但是后来因为电价已经收到一块五一度电,所以在公社渐渐有了不同的声音,人们在怀疑电表的刻度有问题。那个年代已经出现了偷电,私走线路的苗头,所以陈哲把杜卫东喊回来一起去了几个村,名义上是附近走走,实际上却有恐吓那些有可能偷电的村民的意思。

当穿着白色制服的杜卫东在丰乐河边抽着烟,晃着腿,看到我们这些孩子时,很难想出谁是不好惹的。那一天我和大小二走在路上被杜卫东叫住了,杜卫东问大小二,你叫什么名字?大小二没有回答。杜卫东点着烟招呼着站在离我们有一段距离的陈哲。陈哲也过来了,我看见他有一些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他没有看大小二。作为大小二的朋友,我替他认真地看了看陈哲的脸,那张脸是多么难看,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事情已经出了。我闻到杜卫东和陈哲的嘴里有很重的酒气,那时我在考虑他们会不会动手,但我想不会。因为毕竟杜卫东上过战场,现在是一名公安,如果他想动武,还是需要理由的。陈哲那次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很有力,好像比大小二的手更有力。我都记不得当时我跟他说了什么,大概我有一阵激动,因为毕竟我和他从没有打过交道,而他却显得很友善,那这是不是心理工作呢?大小二一直站在那里,后来他把他的书包给了我,我感到了他的紧张,或者说他做了准备,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后来他

的弟弟小四就从堆着石头的已经确定要盖碾米厂的菜园那走过来,小四的出现也许化解了尴尬,众人都意识到了什么。我和大小二向东边牛头山的方向走去,剩下小四哈着腰和陈哲、杜卫东还在菜地那说着什么。

张小坤家是在镇政府最后面的一个大院里,平时她很少出入那个大院。丁冒德知道,如果很目失地跑过去,即便是在很多人去看篮球的时候,也不是很妥当。那些男同学就在镇政府前面值班室里,那儿有一台电视机,她有时候便也站在值班室里看篮球,即便这样,她还是很少逮得住她的父亲去张小坤家。她有时在琢磨,也许父亲只是在特殊的时候才去。丁帮才的预制厂的经营越来越大,所需要的水泥都要从张母桥镇上拉,并且那时张母桥的东街正在往东边延伸,到处都是工地,丁书记活跃在张母桥街上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况且她的父亲本来就是行动敏捷的人,要想抓住她父亲谈何容易。有时她回到家总想和她的母亲家贵谈一谈,哪怕是绕很大的圈子点一下那个女人,以试探她母亲的反应,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以她那个年纪,作为一个女孩,她也知道即使在母亲面前说这个女人,也无关要紧,因为那也不是她母亲能够对付得了的。

直到有一天放学之前,她本来是不准备再回学校去的,却又背着书包回到了教室,也就在那一天,她在学校的大门口,看见父亲和张小坤站在街边说着什么,旁若无人的样子惹怒了她,父亲甚至没有和她打招呼。以前在街上见到父亲一般会过来跟她说一声,让她早点回家的话,今天却什么也没说。她知道父亲这样完全是因为旁边有个张小坤,父亲好像不愿意承认他有一个女儿就在镇中学读书。丁冒德是愤怒了,但她没有立刻发作,后面几天她都一直在每天早晨张小坤去买鱼的摊位上,和那个卖鱼的与她年纪差不多的男孩子说起话来。她这时才发现那个男孩子并不像她所想的年纪那么小,他中学已经毕业了,没有考取高中也没有升到中专,但他是完整地读完了初中三年,现在是以捕鱼为生,而不是像小三、小四他们用毒药去毒鱼,也不是用蓄电池去炸鱼,而是采用传统的撒网的方式去捕鱼。他说他的父亲和爷爷都是捕鱼的,家住在比张母桥还要往下的双河的地方。她和这个叫河的男孩子攀谈了很久,人家一时琢磨不透她要干什么,当然,他知道她是镇中学的女生。虽然和这个卖鱼的河谈过几次话,但还算不上是朋友,这就引起了河的疑惑,所以后来她上来搭话,他就很寡言,不愿意与她多讲,大概的意思是他要卖鱼,并没有时问。

又过了些日子,她才把话题转移到经常来买鱼的张小坤身上,她想从这个卖鱼的河身上打听到张小坤买鱼的原因。当然这也是不会有任何结果的,因为卖鱼的河看起来不关心张小坤来买鱼的原因,他甚至根本就不愿意提及这个镇政府的女干部。他的这种反常的反应让丁冒德很恼火,她心想以她一个镇中学学生的身份和他一个从农村来卖鱼的打起了交道,绝对是看得起他的,却受到了轻视,没有真正告诉她她想要的。

独走诸佛庵

自从我和大小二他们那次参与了刘庄和下河嘴庄的斗殴之后,我们便觉得大忠有了不一样的地方,既不是胆怯,也不是别的,他显得有些迫不及待,想尽快长大,不再像乡村少年那样有着耐性。后来还是运告诉我们,大忠不仅退了学,而且经常跨过五显,到霍山一带去扎竹排。那时我们头脑很简单地想,扎竹排要等丰乐河涨水的时候,但我们并不知道扎竹排并不仅仅是把成捆的毛竹扎成竹排的样子从河上漂流而下,其实扎竹排不过是到深山里砍伐大量的毛竹,所谓的运输也不仅仅靠发洪水扎成竹排漂下来,也可以用板车拉,甚至那时有人雇起了比较大的拖拉机,或者把那些毛竹砍伐下来,堆在一个地方,有些人就地倒卖给其他做竹编活的乡民。而大忠做的可能就是这样的。后来有一天运跑到我们的南官亭初中,非常慌张,他找到了我,跟我说大忠去了诸佛庵山,已经好多天没有回来了,而那些同去的人已经捎信回来说,大忠可能被扣留在诸佛庵。

运到学校来找我,可能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因为对于当时乡村的年轻人来说,假如在外面出了事,如果和宗族没有关系,一般很少会有整村的人去营救,因为这不仅冒险,也不合常理。可能对于一个有众多儿子的家庭来说,如果其中一个有了问题,是不会让其他的去营救的,因为这会带来更大的麻烦。运是第一时间把大忠在诸佛庵被扣的事跑到学校来告诉我们。我就找到了大小二。

大小二虽然嘴上不说,但他心里是有看法的。本来说好是第三天,也就是星期天大家才想办法,是不是喊几个小孩一起过五显到诸佛庵去,但第二天早上,小四给我们捎信说昨天晚上大小二就去了外地。我知道他是去了诸佛庵,小四开始不说,后来才说大小二是从三线厂前往范家店搭车,到了范家店他可能再搭别的车,直接去了五显。从五显去诸佛庵,全是山路,他必须走进去,他是怎么走进去的,他后来也没有说,但我想他有这个本事,因为他以往有时也会消失几天,对他家人来说已经司空见惯了。只要大小二不在,他一定是去办他应该办的事。后来大小二把大忠从诸佛庵带了回来,大忠受了伤,伤得并不重。据说他们说是去砍毛竹扎竹排,实际上干的是偷毛竹的活儿。那些年在诸佛庵包括霍山一带那些野毛竹并没有划归清楚,属于自然林,对于长年种田的那些人来说,并没有意识到毛竹的重要性,他们也不会编竹的手艺,所以这些毛竹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道亮丽的风景,可是对于像我们将军山一带的人来说,它就是做竹编手艺最重要的东西。

提前回来报信的人也并不是回来报信,而是被当地的村民撵,走散了,才先回来的,而大忠被村民们捆起来之前差点因为嘴硬,被人用毛竹捅破了他的肚子。那个削尖的毛竹已经从他的肋骨边滑过去,留下了很深的伤口,流了不少血。山民并不是真的要对大忠这样的孩子动武,而恰恰是最近一两年意识到毛竹对他们的重要性,这些毛竹已经被砍得差不多了,如果再砍伐就要翻过诸佛庵到更远的大别山的深处。大小二是怎样把大忠救出来的,详细情况并不清楚。他到诸佛庵的脚下便听见有人说,山上面绑了一个少年,是从畈上来的,这一次大小二不是来斗殴的,而是找一个当地年龄很高的人,希望他能放了大忠,而那时诸佛庵山上的人已经等畈上的人前去说理好多天了,假如再不上去,谁也不能保证会怎样处理这个孩子。

如何把大忠从诸佛庵山上带回来的说法又有另一个版本,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大小二不愿意提及他是怎样把大忠从诸佛庵救回来的,我猜有可能不同的讲法会导致对大忠的看法有所不同。但我们能见到的是他和大忠不仅回来了,还拉了一车的毛竹。车子拉到范家店,他们走的不是六安这边的路,而是舒城那边的路。他把大忠从诸佛庵救回来以后,我们和大忠的谈话以及见面越来越少,他不仅在诸佛庵犯了事,后来听说他在霍丘、临淮岗,帮他的父亲去看木材,也起了纠纷,他那很木的脑袋里装着奇怪的东西,有不可理喻的想法。

克强人郑兵

当时的邵善培老师有一双近乎歪斜的眼睛,说到歪斜,是因为孩子们很少敢去看他,所以总觉得他的眼睛由于过分的严厉而显得偏斜,总是用一种不正面与你对视的姿态和你面对,这样更加强调他的厉害。邵善培老师有一个妻子,她叫裴昌会,是一位数学老师。他的妻子和言悦色,经常会惹得同学对她不尊敬,每逢这样,邵善培总会在关键时刻出现,严厉地斥责那些对他妻子不够尊重的学生。

邵善培盯上了大小二,他当时也是一个足智多谋的人,虽然他既不是校长也不是教务主任,但他却是学校里面几乎少有的几个能把整个学校通盘看透的人之一。

我们的语文老师叫陈久明,陈久明老师和邵善培老师并不好,即便这样,邵善培老师为了把大小二的事情弄得更清楚,几次主动找陈久明老师,调看大小二的作业。那时陈久明老师甚至和我说过,邵善培老师也调查过我。大小二引起了邵善培老师的注意,对于一个少年王来说,他也不是完全没有反应的,实际上在邵善培老师摸他底的时候,他已经通过他的方式摸清了邵善培老师的底,他甚至知道邵善培老师是在东河口学中出了事,才勉强调到南官亭中学的。这一点,对于一个孩子来说,足以构成对老师的威胁。

那时的南官亭街有个叫郑兵的孩子,具体年龄不知道,应该比我们大,大约和陈哲差不多。甚至比陈哲还要大些,只是因为无比顽劣显得不像陈哲那么大,他又不像陈哲一张坏脸显得很深沉。那时的他个子不高,也不胖,但却趾高气扬。后来我们打听,他的家境很惨,他的父亲曾经是个杀猪的,而他的母亲是街上卖菜的,但是他们却是南官亭街最有资格的街坊之一,他们家解放前就在南官亭街,而那时的南官亭街只有几户人家。就是这个郑兵也曾经想要参军,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始终没有参军走掉,他在整个南官亭街打过几次大架,有人谣传他曾经打死过人,但死无对证,也就不了了之。

我们到南官亭读书不久,便知道有郑兵这个人存在,只是那时在我们孩子们看来,并不能明辨是非,不知道这样一个郑兵算是好人还是坏人。因为我们身边有大小二,以我们的心态来说,并不觉得任何人有值得崇敬的地方,但对于大小二来说,他偶尔也跟我们提到过郑兵,他甚至说过,他远远地看到过郑兵,觉得他的身影不够矫健。其实两个有可能被众人盼望会滋事的人最终真正突然架到了一起,往往并不是蓄谋已久的阴谋,而是因为最简单的事。而那一天,就是在供销社门口,郑兵堵住了大小二,以我们当时幼稚的心态来看,郑兵只不过是觉得一个从将军山三线厂上来的人,不应该在南官亭初中有着所谓的不容侵犯的孩子王形象,他这个在南官亭街混打了一二十年的孩子,是不能容忍的。

那天他把大小二堵在供销社门口,我并不在场,不是放学的时候,而是下午活动课之前。大小二那天也许是鬼使神差,是想往南官亭街上去找小四,因为他知道他的弟弟小四往往会在下午到那个供销社门口像模像样地玩桌球。那天,大小二本来是不屑去观察他的弟弟打球的,但他在台球桌边站了很久,这时小四和另外一个孩子正为一个黑球打不进洞争来争去,大小二看小四像个小丑一样举着那个漆皮剥落的球杆笨手笨脚地就是打不进洞,他想把那个球杆折断。小四看他的哥哥在旁边看球,心里更是发毛,他们彼此都为对方感到羞愧。

如果不是因为这奇怪的一局,大小二是不会站在那的,后来尽管小四打进了那个球,大小二长吁了一口气,但他还是觉得他的弟弟长期这样下去会让他在南官亭丢尽脸。大小二并不知道在他观察他弟弟打球的同时有一个人站在供销社那台补鞋机旁也已经观察他很久了,连眼睛都麻木了。当他继续往前走到供销社门口,准备到前面岔路的小店去拿一件东西时被郑兵挡在了补鞋机下边的台阶上。大小二至今也没有说出当时郑兵是以什么理由向他问话,大概的意思还是从那个台球桌说起。因为那个开台球桌生意的人是郑兵家的亲戚,按照今天的说法,那个打台球的场子,是郑兵看着的。那么所有在台球场站着或者围观的人,他都有权利盘问,虽然用的不一定是恶狠狠的语言。但是像大小二这样的人,烦别人去问他,他站在那里完全是因为他的弟弟在那里打球,不然他才不会稀罕那个破旧不堪的台球桌。大小二情绪被调动起来,并不是因为这个恶狠狠的郑兵引起他的反感,实际上主要还是因为他自己。如果他推开台球桌,就会踢到他弟弟,踢到他弟弟打的一个球,况且他的弟弟总是在那个拐角的阳光中度过漫长的下午,无所事事,两个人说着就回到了台球桌那边。

今天想来,一个是将军山的少年王,一个是南官亭街上的混子,他们又能对峙什么呢?当然后来还是把小四也拽了出来,其实这引起事情走向不可收拾的一面。小四被重新拉了过来,小四承认跟对方是赌钱的,别人在小四那要了钱,而之前小四输了是从来不给钱的,可能也来自小四背后有陈哲的撑腰,说到底,还是钱,问题的关键还是钱。又回到人,大小二这一架非打不可,并不是要为谁出头,而是因为有一种难以估量的丑恶的情趣,在他的心中滋生。实际上,他是觉得他的弟弟会永远给他带来麻烦。

那一天,当大小二拿起球杆,打架像吃饭一样的郑兵,便迅速操起了比他的球杆要新要粗的球杆。两个拿着球杆的人并不是围在球桌旁,而是站到了供销社西侧的那道墙根下,其实大小二想,如果照他自己的脾气,就直接朝对方的脸戳去,能准确地迅速戳向他的眼睛,那样世上就多了一个双目失明的年轻人。就在他做这些思想斗争的时候,他的手随时可以动起来,后来他没有采取这种把球杆捅出去的动作,而是把球杆扬了起来,对方也扬起了球杆,毕竟他是大小二,对方扬起球杆也没有用,他的球杆一下子压了下去,当他意识到他劈下去的时候,对方已经倒在了地上。速战速决,速度如此之快,把在南官亭街上比陈哲更加有名的,很多人私下都称为痞子的郑兵打倒,这在南官亭立刻掀起了轩然大波。

下河嘴驱鬼

他在岸上坐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跳进了水中。凭着他能够在洪水期泅渡过河的胆量,即便在这样的晚上,他也下了水,顺着那个竹林向水下蹿了一点,但除了那些盘根错节的须根,没有摸到任何东西。他知道这是最危险的,因为那些须根往往会缠住一个人的脚,使人命丧于此。他没有再往竹林的中间去,因为假如进了竹林的中间,那就不是水鬼的事情,竹根或者里面已经生长了很多年的藤蔓,一旦缠住了脚,便会越缠越紧,一动不能动,纵使你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以逃脱。大小二那天晚上是无功而返,他也没有绕到荷叶地去告诉丁冒德他在石墩桥那里找鬼的下落,但对一个少年来说,他是坚决的,对于那些凶狠的人他是不会罢休的,对于鬼他也会有始有终。所以那个晚上,据他事后跟我们讲他是一点也没有睡着,坐在家中一直待到凌晨。天还没有亮,他又去了石墩桥。没有等到丁冒德,最早的广播也没有响起,天刚刚有点发白,这时他看到从河的下岸有两个黑乎乎的东西向上游漂来,起头他还没有转过身来,以为是顺水而动

的,后来他才发现,这两个东西是逆着水的。因为从河的南岸绕过来是一个水潭,所以他很难想象那两个黑乎乎的东西是什么。他没带手电,但他很警觉,后来这两个跳动的黑乎乎的东西发出了声响,他竖起了耳朵,听得不是很明白。后来他发现是两个人在讲话,看来是两个泅水的人,他们并不是为了过河,假如是为了过河,他们也不会在这样的深潭,在下边下龙爪的地方,在那个水位最低的地方他们就可以过河,但他们是干什么的呢?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两个黑乎乎的东西闪进了竹林,这时他才明白,也许对整个山村来说这便是鬼,其实是人。

他的头脑反应很快,这两个黝黑的只有头部的影子游进了竹林,他看到从河的上游这时真正地漂来了一只用木板扎成的简易的像船板样的东西,上面坐着人,还有鱼网。他知道那是从杨家河湾那一带漂下来的,一定是向东边漂去。他就是在这个像船板样的木排从石墩中间的空隙停下,并绕向左边的宽些的河面,往下游漂去时,他才很迅捷地跳上了石墩,乘着这个间隙一下子来到了竹林的边上。他很轻盈地从最边上的一个石墩处划水,他可没有蠢到露头,头摁在水里面,慢慢地靠近了那片竹林。就在大小二摸到竹林的边沿,天还没有完全放亮,加之竹林更加幽暗,他知道,那两个人已从河的下游游到竹林的另一侧,如果要游到他们边上去,必须要经过那些缠绕的竹根和水草,这是非常危险的。但也可以通过竹林的外沿绕到那两个所谓的水鬼的旁边。这时他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会在这样的早晨从河的下游泅水上来,并且在水潭边到底要干什么呢?难道仅仅是为了在早晨成为两只水鬼吗?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今天既然遇到了这两个人就必须要解决事情,那个扎着木板带着鱼网往下游去的老头已经拐过前面的一道河弯,从连续的几个水潭边漂过,就要消失不见了。

这时天快要亮了,僵持了很长时间,他不知道那两个水鬼有没有看见他,后来他还是决定绕过这块竹林,直接去和那两个水鬼对质。因为天色已亮,那个丁冒德就快出现了,他不想再等待,便绕过竹林,划到最前面的那个尖嘴,向竹林的另一侧划水过去。其实那两个水鬼比大小二想象的更早发现了他,大小二一过去,这两只水鬼便从水中更多地露出了身子,表明他们不是鬼而是人。很近的,大小二发现,他们也很年轻,其中有个人似曾相识,假如他没有记错,在陆地上也肯定见过面。他本想捉住两只水鬼,但这时捉住会有更大的麻烦,能把他们扔到什么地方呢?

其实发现他们是人也就行了。这两只水鬼也没有大小二所猜想的那么笨,他们迅速从竹林中出来,从他们的身手来看,他们的划水技巧比大小二还要更胜一筹,他们立即顺着河滩的边沿向下游游去。大小二从后面追过去,这时他心里有了一种驱鬼的冲动,使他想起,即便面对真正的水鬼或者是陆地上的鬼,所谓驱鬼也就是跟着他们,而不是打败他们,不像是对人,只要把他们撵出自己的地界。如此,他就跟在这两个人后面向下游追去,如果发力他也许能够追上他们,可是他不愿意这样做。天空已经比之前亮了许多,清早的河面泛着幽蓝的反光,况且三个人是向着河的下游游,假如一直游下去,甚至可以游到无穷远,但最终他过了下龙爪那个堆着许多石块的岸边之后,他就上了岸。他站在大石块上,看着那两个人也在不远的地方爬上岸,他们也在河岸上和他隔着那么多田地互相望着。这时大小二心里清楚,这两只鬼,他们是不会再回来了。

大小二驱走了水鬼,所以丁冒德可以安稳地过河,不必有遭到水鬼暗算的担忧,那两只水鬼回到了下河嘴庄。实际上,他们并不怕大小二,他们的身手盖过整个下河嘴村的人。大小二在下河嘴石墩桥驱鬼的事情,后来还是在我们这些朋友中传开,这就更加增添了他的威力,因为面对的不仅是人还有鬼。更何况还是水鬼,而且是他犯过事的那个村子的水鬼。虽然他一再说那是两个人,但没有人轻信,谁又能保证那是人,其实我们宁愿相信那是鬼。

上面要收枪

接着在他的家里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事情的原委我们并不清楚,即便是我们的父亲也对我们讳莫如深,老戴突然有一天被炸伤了腿,宣布这个消息时距离他的腿被炸伤已经有了三天。而大小二也不知道父亲是怎样被炸坏了一条腿,起初几天他没有见到他的父亲,他还以为他的父亲是去了外地出差,他甚至有点高兴,因为父亲不在,他在家中便宽松许多。即便他的几个姐姐,其实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父亲离开是因为被炸坏了腿。到第三天宣布他的父亲被炸坏一条腿的消息时,他觉得他的大姐春霞的反应没有其他人强烈,他隐隐地觉得这一切当中也许另有隐情,但是一个少年再有本事,也对于三线厂这样大的一个工厂,对于大人的事无能为力。

他的父亲终究是保住了那条腿,但因为关键部位膝盖骨的损伤,却使他落下了一个颠簸的毛病,也就是使他成为了通常意义上所说的瘸子。他腿断了之后,不再担任引线装配的工作,而改为弹壳车间的检验员。

然而伤了腿,他爱上喝酒倒是小事,有时他也擦他的枪,他瘸了腿,一开始不好意思出去打猎,更别说去炫耀他的枪法。但是一条让人失望的消息便是三线厂的上级军分区以及各地区的人武系统已经联合下文决定,要收回那些三线厂职工的枪支,即便是处于三线厂本身保卫需要的那些从事保卫工作的人的枪支也大大地压缩。我的父亲和老戴都在枪支被收缴的名单范围之内,对我父亲这样与文件、图纸之类打交道多的人来说的话,可能这并不算是个特别难过的决定,但对于像老戴这样一辈子和枪支打了很多交道并且自己就是一个造弹药的人,这是个倒霉的决定。老戴陷入了极大的痛苦之中。他甚至想抱着他的枪离开三线厂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即使就在天龙庵或者是金鸡寨一辈子打猎为生也可以,不过所有的枪都登记造册有自己的编码,照今天的说法,应该每支枪都有它自己的轨迹,枪可不是闹着玩的。

老戴被缴枪的那一天还是有抵触情绪的,他喝了不少酒,坐在自家的堂屋,看着那些保卫处的人进了门。保卫处的头和他以前也是朋友,上次伤腿的时候,保卫处的人帮了很多忙,可以说是征调了当时最快的车辆把他送到军分区的野战医院,才使他不至于真正断了腿。但现在来收他的枪,他是不乐意的。保卫处的人也知道老戴的情绪,不能硬缴他的枪,其实这是上级的命令,和厂区没有任何的关系。对于八十年代初的三线厂来讲,实际上人心惶惶,急着要回城,但像老戴这样历经了当兵、文化大革命再到改革开放,特别是有着强烈的战斗情结的人来说,枪对于他的意义甚至和承担日常保卫工作的三线厂保卫处的那些人也是不同的。保卫处的人也不敢硬逼,于是在他家软磨硬泡了三个小时,后来还是老戴自己把枪拿了出来,还有他的子弹。

这边的春霞虽然说差不多已经可以确定很快就会到四季青饭店上班,但对于桃阿姨,事情并不那么简单,因为墩湾的和春霞定亲的董家的人一直带话来,他们绝不接受戴家退给他家的聘礼,一定要对定亲的事情有一个说法。桃阿

姨托了很多人甚至包括我的母亲去做工作,凡是在当地和墩湾有亲戚关系或者来往的人都在她征求意见和托人说情的范围之列。墩湾位于阶儿岭东侧,是生产爆竹的乡村,在几百里范围之内部有影响,墩湾的爆竹几乎占据了整个大别山区销售量的一大半。当初也正因为是爆竹之乡,墩湾董家才和老戴他们认识,老戴是三线厂有名的火药引线装备的高手,所以那些人曾经来请教过老戴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当时军工企I业和地方建设军民关系,老戴去墩湾指导土办法生产爆竹的时候还受到了乡民们的热烈欢迎。但事过境迁,墩湾的爆竹生产已经上了规模,他们再也不需要到三线厂来对教。董家的人脾气暴烈,和春霞定亲老戴是一时冲动下答应的。董家现在没有表态,也没到老戴家来,这更加加重了桃阿姨的担心,总觉得春霞只要一进城或者说离开三线厂,就会遭到董家人的报复。虽然后来老戴家确实非常不幸,不仅老戴伤了腿,甚至还有更可怕的事情接二连三地发生,但事情未必就出在春霞身上,其实有些事情是可以预料的,任何事情和它的当事人都有很大的关系,不过老戴和桃阿姨做梦也没有想到,事情后来发生在红霞的身上。

恶人奸红霞

那是在青龙嘴倒虹吸后的一个村子,在演庐剧,而那时的庐剧已经不像七十年代或早些年那么如火如荼,因为周边乡镇的崛起,在张母桥已经有了戏台,人们对于庐剧的兴趣不再像之前那么强烈。我记得那天唱的庐剧是《半把剪刀》,这已经反复唱了很多场,只是那个村子当时有人家有喜事,所以便又起了同族的一些人包了场。其实那天我们部没有去,因为实在是看了很多遍,况且那时我们已经在南官亭读初中,看戏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到倒虹吸那个方向去,对我们始终是一个很难做的决定。

出了将军山,无论是往南往东往西往北都很顺,要想往那个青龙嘴的西北方向,因为再往里面就是吴家老院,再往里面便是突然高起来的深山,而且很多山头都是无名的,这简直是‘个谜,对于将军山一带非常活络的人来说,应该说都能走遍附近的山区,但唯独往吴家老院西北的方向去的人很少,这可能跟当地人特有的心理习惯有关,我没有请教过老人,不知道往那个方向是否对这一块的人来说有一个很相克的说法。我没有去,大小二也没有去,但是那晚的庐剧,红霞和彩霞却去了,不仅她俩去了,还有三线厂的其他几个女孩,她们还没有吃晚饭便带着凳子赶往青龙嘴那个方向。这有点蹊跷,因为平时彩霞和红霞她们并不喜欢庐剧,而那天她们却鬼使神差地去看一出只有老人们比较喜欢看的戏。后来就出了事,但是红霞还是回到了家,如果不是彩霞和另外一个孩子因为胆量过小告诉了桃阿姨,事情可能一直瞒了下去。在散戏之后不久,她们翻过朝向吴家老院过叉河的桥,然后再顺着倒虹吸的外壳,爬上青龙嘴山再往下时,还没进青龙嘴村子,又从斜路插向走马埂庄的后沿,在那边的一块凸起的山地里,有一群人强奸了红霞。

当时彩霞和另外几个女孩已经跑开了,只剩下行动迟缓的红霞拖在后边,被人从后面抓住脚扑倒,后面很快就有一群人围攻了上来,而且嘴里不停地喊着老戴或者是大小二的名字。彩霞她们躲在远处,彩霞是想冲回去的,但是同去的人硬是按住了她的头,躲在松树的后面。假如冲上去,或许会有更糟的恶果。后来那几个人便用手电四处乱晃,耀武扬威,轮番强奸了红霞。因为彩霞和红霞差不多也是第一次翻过倒虹吸去那么远的地方看戏,所以她们对这个地方也很陌生,即使同去的几个女孩,也没有人认出那底是什么人强奸了红霞。因为对方晃着手电,嚷得很凶,她们也没有仔细分辨出声音,但听得出来他们应该知道红霞是谁,并且早就尾随至此,所以才会在这个倒虹吸翻过来后向有的坡地上这么干的。对于当时的社会来说,这是一件非常恶劣的事情。当然,也普遍存在,只不过在将军山那里能够胆敢在公开场合这么多人去强奸一个女孩还是第一次。桃阿姨和老戴虽然常有争执,但在孩子问题上她还是头脑非常清醒的,她犹豫了很久,不知是否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老戴,她还是先瞒了下来。

桃阿姨在彩霞和红霞的房间整整把自己关了两天,她把红霞送回了她在木厂的舅舅家,这已经是红霞被强奸的一个礼拜之后。桃阿姨突然地把红霞送回了木厂,也没有引起老戴的警惕。当然事情是需要一个说法的,不然任何一个人也很难压制心中的怒火和憋屈。或许在桃阿姨看来,她的儿子比丈夫要更加的可靠,在某种意义来说甚至要更加的成熟。桃阿姨是在早晨告诉大小二红霞被人强奸的事情的,她之所以选择早晨一是因为可能这样大小二头脑更清醒,另外是否也意味着她自己向孩子表态,任何事情都必须要面对。大小二听母亲讲红霞被强奸的前后经过,桃阿姨一边说一边流着眼泪。大小二当时面无表情,也没说任何一句话,有时他只是过问一下具体的细节,但桃阿姨能够提供的东西非常之少。

后来桃阿姨把彩霞也叫了过来,彩霞在边上复述得甚至没有她妈讲的清楚。但问题肯定是很明朗的,应该是很多人参与了对红霞的强奸,至少有六到七个人,他们拿着手电,大小二甚至问彩霞是否看清了某个人的长相或是个头或是口音,彩霞一概不知。

大小二后来还是往倒虹吸那里去,他不是第一次往吴家老院的方向,大小二很多时候,既不和他的家人在一起也不和我们这些朋友在一起,如果他没有上县城,没有独自去街上,那么他一定走进了像吴家老院这样的山区里,至于他去干什么,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他有他自己的主张,他以前曾经跟我说过,他有一个大胆的设想,就是在倒虹吸没有灌水的时候,闲置的时候,他真想从那个青龙嘴的山头顺着倒虹吸一直爬到沟底,那时倒虹吸从青龙嘴山弯向对面的石山爬去是一个巨大的U字型,深不可测。倒虹吸里面为了防止漏水,已经全部封闭,不见一点光线,即使是再胆大的人也不敢爬进倒虹吸里,更别说如果里面没有氧气或者突然进水会是什么后果。但是对于一个乡村的少年王来说,这或许是一个最好的挑战。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的姐姐就在倒虹吸的边上被人强奸,而他那时并没有实现他当初的这个大胆的爬倒虹吸的计划。与其说这是一个讽刺还不如说这是一个打击,如果此时他还去爬倒虹吸的话,也无法挽救他的姐姐被强奸,更别说它们本身就是两件根本不搭界的事。

这块地方能够看见整个三线厂的厂区,虽然距离很远,却能够越过丰乐河两岸的沙滩和麻地,直接看到三线厂那些房屋,甚至烟囱、仓库,还有那些从舒城方向伸过来的土公路。他在那里使劲搜寻翻过厂区往范家店方向的那些很少有人知道的隐蔽的装炮弹的秘密仓库。当然凭他的肉眼是看不见的,他在这个地方站了很久以后,便到了他妈妈和彩霞描述的那个红霞被强奸的地点。那个地点已没有了当初的任何痕迹,毕竟已经过去了一些天,更何况那个夜晚,作为一个女孩她能有什么反抗?他在那几棵弯松树下面仔细地找寻,后来还是找到了一把手电,看来是某个人落下来的,里面甚至装着

候,后来他就顺着这根竹竿爬了下去。我看着大小二拖着有点破旧的鱼篓下了水,他每次憋气的时间并不太长,每次都没能进到水底。岸上的公安非常地着急,而那些本来已经散在四周的拥挤的人群现在又整齐地注视水面中央。

大小二后来还是从水里漂了起来,他手里抓了一样什么东西,他把这个东西交给了那个年长的公安。那个公安握着这样的东西面对着大小二,我们没有跟过去,因为其他公安已经把那个路围得水泄不通。那天下午大约四五点钟的样子,太阳还很高,因为整个阶儿岭是此起彼伏的山岗,而这个大水洼的地带,人们没有种地,但这么多人把这片山头踩得尘土飞扬。大小二把那个东西交给公安之后,公安便把他带上了吉普车。至于他在吉普车内讲了些什么,我们只能从外边看到他频繁晃动的身影。后来他从吉普车里走了下来,和我们站到了一起,他即使和我们站在一起,也有两个公安站在他的边上,并不问什么,也不暗示什么,只是牢牢地把他盯着。后来还是那两个公安去维持旁边那些人的秩序时,他才悄悄地告诉我们,他是在水底捞出了两根毛衣针。他的话立刻引起了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们猜测也许那个浮尸是一个女性。

后来我们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警察当晚并没有走,八辆吉普车都原封不动地沿着来路要开回区派出所,只留下了几个年轻些的公安,捡了些干柴,围坐在这个大水域的旁边,而大小二也被警察反复邀请去了多次,叫他不要向任何人说他下去是干什么的。后来我们就从库区返回去,我们不可能向大小二问那么多,他也不可能向我们交代更多他在水里摸东西的情况。就在最后警车要绕出那片山岗的时候,人已退出了很多,那个年长的公安下车拉着大小二的手,把他拉到了一辆吉普车的后面,打开吉普车后面的帆木板。这时我们看到了那具女尸,女尸腐烂得太厉害,几乎看不到她的模样,乍一看脸相非常地浮肿。那时我猜测她大概只有三四十岁,应该说是一个年龄不大的女性,公安甚至用戴着塑胶手套的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大小二离近了很多,我们被另外的公安挡在边上,但我们隔着几米的距离还是能够看到那个女尸被公安晃动脑袋的模样,那个年长的公安让大小二离得更近些,是在向他交代如何下到水里去摸索,看能否找到和案件有关的更详细的证据。那天晚上我们回去得很晚,还是留在驻地的那些公安撵我们走的,他们甚至对大小二说,如果你们还不走,明天就不让你继续下水了。

整个晚上,我都一直在想那具奇怪的女尸到底是谁。不仅是我们这样的孩子,甚至大人也在那些天不断地议论这具神秘的女尸。后来证实那具女尸不是当地人,奇怪的是,有人从派出所那里得知,公安局派这么多人下来肯定跟一起离奇的曾经备过案的女性失踪案有关。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又有许多人围在那已经拉起麻绳的水域,在那个出现浮尸的豁口,一大片弧线样的水边上,站着拿各种农具的农民,他们想看个究竟。太阳还没有升起,那些公安已经陆续返回了现场,而这一天大小二没和我们一起来,不知道他是何时到的现场,反正我们来时他已经坐着鱼盆在岸边整装待发了,所谓整装,就是我们发现他已经穿着一件很深的系得很紧的衣服,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公安局的人特地为他准备的,因为考虑到深水区水位很深只有加上这件衣服才能更好地工作。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具浮尸被捞起的地方,下面有一堆很重的机器,因为公安曾经在那片水域检测过只有机器才会使用的机油,但是由于条件的限制,始终无人把那个庞大的机器打捞出来,甚至也没有人能够下到那个机器的跟前。有人怀疑那架机器是一个飞行器或者是一架直升机,这都是有可能的。因为据杜卫东在南官亭街上说——他在东河口派出所工作,和县公安局的人熟悉,虽然直接侦破此案的人并不和杜卫东说,但他从侧面了解的情况是,在那个浮尸的下面肯定隐藏着大量神秘的信息,而且从县公安局和地区公安处所传达的一些意思来看,在那片水域包括在整个将军山一带,张店、将军山、张母桥、长冲、范家店和双河一带大的范围内,也可能有曾经报导过的直升飞机坠落的事件。这具女尸还可能与多起外省的女性失踪案有关。关于这个案件的连绵不绝的没完没了的侦破,逐渐使人失去了兴趣,但每次只要是多辆吉普车从双河区的派出所来到阶儿岭的水域,开上那高高的山岗,那么在那山岗的附近便要围上几千人。也就在大小二打捞起毛衣针的第二天,县公安局的人为他准备了特制的服装,让他再次下水打捞。

也就是在那一次,大小二打捞出水后,他有了新的发现。他一直都不能忘记的便是红霞向他描述过的那个神秘的在胸前晃来晃去的帽带。爬上了鱼盆,便被那个划船人推向了岸边。他在上岸的刹那,从左前方那一堆男人中,看见了有一个人戴着和他想象中以及红霞描述中几乎完全相同的一只帽子。那是一只半新不旧,帽顶有些散线的帽子,和无数那样的帽子一样,有一只红白相间的,在乡村只卖一毛钱一根的帽绳。奇怪的是在那近千人的围观中,只有一顶帽子的帽绳是那样散着的,其他人的帽绳要么像他记忆中的那样盘在头顶,要么系紧挂在下颌或者是直接歪向一侧,只有那唯一一根帽绳耷拉在下巴下面。他看见了那一张脸,他便能一下子确认,就像红霞一样,躺在那松树下面看到在她眼前晃动的帽绳和那帽绳上面的帽子,以及帽子和帽绳之间那张本来无法认定的脸,但这次他是真的看清了。大小二并没有直接扑过去,因为他看清了这张脸,并迅速地记住了他身边那十几个人的模样,他迅速地判断他们并不是河北岸的人,因为在河北岸,无论是南官亭、广城畈还是往高山的方向以及墩湾,凡是他能够记起的人,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以他那少年敏锐的观察,他确信这个人应该是河南岸的。因为只有村南岸的人才会有那个长相,即便他无法做更多的推测,但只要记住这十几个人,他便确定一定能够最终知道他们是谁。那次大小二没有直接扑过去,但他还是让我走到那群人中间去,我不知道他让我走过去是干什么,但我相信他一定是让我更近地站在那些人的面前,以记住他们具体长着什么样的脸。

直到今天,我无法向别人复述那十几张脸是什么样的表情,以及有着怎样具体的长相,但我知道只要我看见那张脸,我便帮我的朋友一起记住了那特定的别人不具有的只有他们才具有的表情。不知道这些人是否意识到了这个从水里爬出的英雄,他犀利的目光以及周围朋友们已经警觉起来的神经,而这十几个人很快从那近千人的人群中消失了。他们具体从阶儿岭的哪条路下的山已无从追究,但既然认出了他们,事情就好办多了。

其实,大小二一口就说准了他们所在的地方,他们应该是从长冲过范家店往龙河口水库那条路上的某个村子里的人。照今天的看法,他们应该是龙河口西街往范家店方向延伸的那一块公路上的人。他的这个几乎绝对的判断,使他有了信心,觉得红霞的事情应该是有眉目了。

有些三线厂的孩子并不在南官亭读书,有的已经在附近地方做起了事情,而早前所讲的

三线厂回城的政策正在实施,新厂区的地点就在地区首府,那时工厂已源源不断地有机器被整车整车地拉往舒城下面的一个火车站点,据说从那里转运到地区首府。大小二的父亲老戴腿受了伤,他和大小二不一样,女儿的事情他是否仍然一无所知呢?而大小二却按部就班地按照他自己的意思去处理,他向朋友们交代,实际上不过是想让他们摸清那十几个人准确的住家地点,然而即便摸到住家地点又能怎么样呢?对于大小二来说,事情反正已经发生了,他要做的无非是他心里早就想好了的。据那些摸清那十几个人情况的孩子们说,那些人对三线厂很熟悉,他们这样跟大小二说,算是提醒大小二应该当心,他们对三线厂可谓了如指掌。他们出入三线厂也许不需经过火门,三线厂里有他们的内应,不知道他们在三线厂犯过什么事。

但是,至少工会郑主席是知道他们的,工会郑主席在那个时代是个呼风唤雨的人物。无论是在极左的文化大革命时代还是在改革开放以后,他都一直屹立不倒。在文革时,他也并非是什么革委会的头,但在改革开放以后他也未遭到任何批评,他仍然做他工会的工作,并且组织活动,慰问群众,加强和当地农村政府的关系,以及采购一些必要的活动用品,他也组织舞会,对厂区里工会生活的开展,郑主席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大小二为此骑着自行车翻过范家店,到龙河口街上去看过。他不想在街上和那些人直接抵上面,也不想引起他们的警觉,所以他骑车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悄悄地摸进了龙河口的西街,仔细地寻找这些孩子的踪迹。可是那次去,他只看到了那天人群中最不起眼的两个孩子,至于戴帽子的长着一张奇怪脸型的那个最重要的人这一次他却没有看见。他是晚上九点多钟才从龙河口西街骑车过范家店过长冲才回到将军山的。那段时间,大小二频繁地翔过范家店,而且并不像往常一样是和我一起去观看那些前往范家店西边仓库拉弹药的军用卡车。他之所以频繁地出入龙河口西街都是为了打探那十几个在他看来确定无疑与强奸他姐姐红霞有关的人。其实他敢肯定,那个戴帽子的长着一张奇怪脸型的人就是那个红霞所描述的男人。他一点也判断不出他的年龄,虽然他密切地和工会的郑主席来回打探,但他始终无法从舞厅、活动室、工厂大门以及那些三线厂以外的孩子们翻越三线厂围墙的痕迹中找出任何具体的线索。

大小二虽然没有迅速对强奸他姐姐的人作出处理,但并不意味着事情停了。后来,快要接近夏天的时候,满山的映山红已经凋落,而那些从烈焰一般的花树下蓬勃升起的草本植物的低矮但虬劲有力的短枝上撑起的叶片,却漫山遍野地长起来了,这更加重了阶儿岭一带神秘莫测的风气,仿佛每一个步入到阶儿岭山岗上的人都有一个隐秘的潜在的欲望,他们想知道,在这奇异的阶儿岭到底隐藏着一个怎样的不为人知的秘密呢?而这个案子压在人们心头已经不短时间了,在夏天快要到来的时候,终于传来了隆隆的马达声。而这马达并不是为了别的,人们看到马达旁几个人都抱不过来的粗大抽水管,它架到了这片水域的东南方向。因为从那个出水口往东南方向是一个废弃的沟壑,既没有一般山冲常有的梯田,也没有菜园或麻地,而是完全处于废弃的山沟,这也难怪,因为在那个出水口本来就有一个废弃的现在被掩盖的抽水机房。那次调来的马达和抽水机震耳欲聋的声响,惊动了方圆几十里的人,那些来观看抽水场景的人,再次围满了周围的几个山岗。而抽水至少持续了五六天,水位虽没有下降多少,但水面还是渐渐地缩小了些,即便这样,后来不知是马达缺少燃油,还是抽水管无法再抽到更低的蓄水处,抽水停止了。人们看到几十米的落差已经出现,而那时好像每一个男人都想潜入水中摸一摸那个掉落在水中的神秘机器。县公安局的人沿着抽水过后留下的那个水位位置拉起了警戒线。

后来大小二还是被人用鱼盆推着进入了那片抽水后低矮了很多的水面,而那个满脸疤痕的据说是刑警队领导的老公安也坐着另一只鱼盆尾随而去。他们在水面上商量了很久,而且有人用扎起的竹竿向水底试探。这一次从水底冒出了乌黑的油状的东西。那一次大小二没有直接下去,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肯定不是他胆小,可能是他没有和那个满脸疤痕的老公安达成一致。他没有下水也并不意味着关于这个神秘女尸的侦破就会停止下来。就在大小二站在鱼盆里和那个老公安说话的时候,他的父亲老戴也来到那个山岗上。不过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是和三线厂的几个朋友一起来的,他们站在山岗远一些的地方,看着比之前低矮很多的水面窃窃私语。而大小二是否感觉到了他的父亲正在远处看着他呢?那次他没有下水。

舞厅觅踪影

大小二到那个舞厅里去,那时的舞厅里有一种近乎腐朽的气息,很难说清那到底是一股什么样的味道,既不像今天的爆米花或者是口香糖或者啤酒的气息,但也不是三线厂的那种总能闻到的火药或硝烟的味道。我也曾经去过那样的舞厅,至少去过它的门口,或在舞会散场打扫房间拉开窗户的时候,短暂地瞥视过里面的环境,可谓纷繁嘈杂,透着一股腐败的气息。大小二那晚进了舞厅,其实他也知道在三线厂里面像他这样的孩子进去的还是很少,我们这样的年龄是不会进这样的舞厅的。这样的舞厅里一般是厂区里面那些工作比较闲,或者是一些中层干部,或是那些在厂里比较混得开的职工的子女,当然年龄会大一些,或是待业青年,或是从部队复员还未安排工作的,当然更多的还是那些社会周边的各色人等。可以说,主要以河南岸的长冲、范家店、龙河口、张母桥甚至包括远一点的五显那些镇上的人前来跳舞的居多。

大小二那一次混在舞厅里,当然他晚上进去时是逃过郑主席的眼光的。他看见郑主席站在门口和白天的模样完全不同,点头哈腰,满脸奉承。他甚至看见他迎接一位像是副厂长模样的干部,并且还有很多油头粉面,穿着喇叭裤,蹬着尖头皮鞋,脸搽得粉亮的年轻男子,带着一种神秘莫测的气势进了舞厅。而后来他看见成群结队的女子,既有三线厂的,也有周边镇上的,他甚至认出了其中几个三线厂的女子,这大大出乎他的预料,因为他们的年龄并没有那些男子那么大,更何况他们的父母也就是普通的职工,甚至有一个女孩大小二还跟她说过话,我也认识那个女孩。

在这个舞厅,因为劣质音响的原因,被放大以后呈现一种不连贯的甚至有些声嘶力竭的特有的冲击力,使他觉得头晕眼花。他知道这不是他应该来的地方,但他之所以在这里转悠,他不过是想感受一下他从来没有闯进去过的那个比他年龄大些的孩子们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那晚,他并不是没有收获,因为后来他看到了在龙河口西街他注意到的那批孩子,其中有两三个那晚在舞厅出现过,只是在那偶尔亮起的红灯闪烁时,才能看见他们的脸,一闪而过。他们搂着女子,其中有一个就是三线厂的,这个发现实际上在他头脑中只是印证了他一直所怀疑的,也就是那些孩子对三线厂很了解,并且他们是通过黑夜,是通过舞厅,应该是通过同龄人才进

入三线厂的。那时的舞厅不像现在会卖口香糖、啤酒或者其他的什么东西,但人们的口中也是含着东西的,只是不知道是什么,也许是话梅吧。

这样的舞厅在八十年代应该有很多,后来我们也都知道,这些舞厅里藏着最胆大妄为最无所顾忌同时又在外边换成另一副脸孔的人。那个时代长头发的数目远远超过今天,宽大的喇叭裤和那种尖角的上衣暗示着在几十年以后它们仍然会是一种经典的风格。大小二穿着黄色的卡褂子,也就是那种比解放军的军绿色的上装要更泛黄,因为长期漂洗的缘故已经有些泛白了的旧军装,有点像抗美援朝时代的老军装。这样一个少年游荡在这个熄灯舞厅是一个异类,但是没有人注意他。在这样的世界里,他是渺小的,一个即便是外人称为少年英雄的人又能怎么样呢?被他盯住的那两三个龙河口西街的青年,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他们的欢乐是纵情的。后来他还掀了掀那厚重的窗帘,掀开窗帘往外看时,他才发现外面的世界是那样的平静和忧伤,和里面的世界完全不是同一处所在,他一时没有了主意,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假如在这样的场合见到那个帽带在胸前晃荡的长相奇异的男子又该如何呢?他并不知道。也许他期待在这样的场合见到他,在这舞厅,他没有一点力量,特别是掀起那厚重的窗帘的刹那,他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无力。他从那些甩动和女子几乎同样长的头发的男子中,闻到了一种他永远也无法知晓的神秘的气味。

大小二在那个熄灯舞厅观察了几个晚上,不知道是否对他的情绪有了影响,他再去南官亭初中上学和我们聊起三线厂的事时,显得比以前狂躁,这在以前是很少有的。这以前他总觉得三线厂就意味着炮弹、枪支,就意味着大后方,就意味着有可能的世界大战。然而三线厂还有一个熄灯舞会,还有郑主席,还有隐藏在微笑里的那么多像邓丽君歌曲一样有绵软气息的男人。

从今天来想,陈久明老师也给我们留下了很多温暖的地方,我记得自从大小二在南官亭街把那个郑兵打成在供销社西墙球桌边双手发抖晒太阳的一个多余人之后,是陈久明老师多次对大小二讲,叫他以后尽量不要从南官亭街穿过。陈久明老师和邵善培老师关系并不好,当初我们没有意识到他们之间的瓜葛是和夏丽老师有关的。即使后来邵善培老师和裴昌会老师离了婚,娶了夏丽老师,并且离开了教师队伍,做了一份工商局的工作,但这也不能改变在他教师时代他和陈久明老师那复杂的矛盾。对于乡村少年的成长来说,语文老师的感化和教育是重要的。陈久明老师的品性体现在即使对于像大小二这样的孩子也并不把话讲尽,对你有种似懂非懂摸不着边际的提醒或暗示。今天的陈久明老师应该还在教师队伍中,他已老了。他曾把我和大小二以及从将军山去南官亭上学的人一起喊到丰乐河边,站在那巨大的石块上和我们一起向河里扔石头。

在收麻最红火的季节,关于阶儿岭那个神秘的女尸案还在分秒必争地侦破。虽然夏天并未把阶儿岭那个大水域的深水全部抽完,但后来还是有人下到了水里,摸到了那机器。至于那台机器当时是否被打捞出来不得而知,因为机器巨大的重量,也因为当时设备的限制,至少我们没能亲眼看到它被打捞出来,更何况在第二年的春天停止了抽水。随着雨季的来临,阶儿岭那片水域又恢复了它曾经的高度。

后来人们都知道掉在水里的是一架飞机,当地的村民只会在夜晚纳凉时看到满天的繁星之间穿过一个红点,并且只是在最近几年才有人胆敢声言那是飞机,人们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事物,而以后公布的消息人们都知道那是淹没在水里的直升飞机。这个天大的新闻在当时并没有像今天这样能够被详细地解释,人们并不知道飞机还有大小之分,飞机还有直升机、客机和战斗机之分。但是对于我们三线厂的孩子来说,这些一般的军事知识还是有的。那架落在水里的直升机实际上是飞过天龙庵,从五显往六安再往蚌埠的航线,拍摄航空地图,实际上与三线厂也有关,当时在天龙庵这一带多次盘旋,就是因为在三线厂一带当年建厂作军事部署路线调查时才出的事。

今天看来这已经是一个公开的档案,但在当时无法公布这些消息。而那个神秘的女尸,又是怎么回事呢?人们并不愿意承认这个神秘女尸就是飞机上拍摄航空地图的人,即使是驾驶员人们似乎也不能原谅。所有的将军山、广城畈、南官亭、高山这一带的人永远不承认那是一名普通的飞行员或军用地图拍摄人。人们宁愿相信,那是一场阴谋、一场谋杀或者来源于另一场罕见的战斗。

这个案子后来并没有完全公布,因为是飞机,后来据说在有关飞机失踪的报导调查中,找到这架飞机的型号,至于是否打捞出飞机的残骸,那个笨重的机头应该是主要部分,那些漂散的、落在水中的其他的部件,螺旋桨、机翼、机身铁皮又去了哪里呢?这又成了一个谜。在当时的飞机上如果俯瞰下面的地形,那么阶儿岭这片水域是不是过分耀眼了呢?那个高高的山岗上的一大片水域,是不是令人难以置信呢?人们在回忆里无法得出曾经有飞机从天龙庵飞过的印象,这真是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乡邻你问我,我问你,几乎问了个遍。人们见面就会问是不是曾经见到过那架飞机,但所有人都会说没有见过。如果所有人都没有见过,那么它是怎么飞来,又怎么掉下来的呢?这又怎么解释呢?

本来以为春霞回城董家的人会来闹,而之前董家有几个房头的人也确实到三线厂来过。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们并没有来闹,他们保持了足够的理智。后来听桃阿姨跟我妈妈说过,那个本来要和她结成亲家的董家的妈妈,不知从哪里得到了春霞回城的时间,硬是站在广城畈从南官亭往高山那条公路的北头的路口,看着她有可能的儿媳坐着班车离开了这里。

工会郑主席从最早起就对回地区并不抱有太多的希望,他的孩子们都已经去外地工作了。郑主席最近头疼的事情便是大小二,因为大小二屡次出入那挂着厚重布帘的舞厅,不仅是了解了整个熄灯舞会的细节,而且以大小二那个年龄的初中生,一个当地的少年王的身份,不好说话。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很快就让老郑摸得很清楚,从龙河口西街跑过来的已经被大小二盯上的王法洪,其实在舞厅里早就传开他是喜欢戴家的那个红霞的。大小二根据帽带查出了是王法洪那批人强奸了他姐姐红霞,这对于大家不再是一个秘密。特别是郑主席,他早就料到有这么一天,但他并不想大小二通过舞厅来接触王法洪,虽然王法洪那一次在舞厅被大小二盯上,就再也没敢到舞厅来过,但是郑主席还是让那些龙河口西街的孩子带信回去给王法洪,让他永远也别来舞厅,永远也别来三线厂。他可不想在他当工会主席的时候惹出什么事。大小二并未跟任何人说他要报复王法洪或者要惩罚他。对于他来说,一切都是默默地进行着。

骟王法洪蛋

而那次大小二雇了一辆三轮车把王法洪他们从龙河口西街一起捆上,拉到了范家店至长冲边上的公路,再沿着弯曲的山路像赶牲口一样把他们赶到那间房子。那里也正是以前我们经常观望那些军车往三线厂的秘密仓库拉货的

地点。我站在泥墙那儿看得一清二楚,像是一支队伍或是一个押运俘虏的解放军。把他们赶来时,天还没有黑,他们走近时我才看清王法洪他们的脸,每个人奇怪的表情,既不是恐惧也不是害羞,是一种无所谓的神色。把他们关进房子里,那些人坐在地上大大咧咧,好像还没有意识到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小二抽烟,至少是我明确地注意到他在抽烟,并且也发给我和小五各一支,现在已经很难回忆我们小时候到底从哪一天开始了抽烟。但那一天印象深刻的是大小二掏出烟的那只手还有些发抖。但那是不是一个少年即将成年的标志呢?他后来是把那根扁担架在了两间泥屋子的山墙与后墙之问,那里早就掏好了两个洞,他把那大段的只有三线厂才有的混合尼龙的结实的麻绳用粗大的砍刀砍成了每个大约一米见长的碎段,在麻绳上打了结,他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那些被扔在屋角的孩子仍然无所谓,并没有意识到他到底会做什么。而最担心的其实是我和小五,但当我们看到他并没有在那扁担上挂出让人上吊的圆形的球结时我们放心了,好像他要做的仅仅是一个仪式。大小二有的是力气,他并不需要我们帮忙,当然也并不是要我们见证,对于那几个强奸他姐姐红霞的人,他要用他自己的办法来处理。

后来我们有些疲倦了,站到了泥屋的后墙那儿。后来我们就听到大小二打开了那个麻布口袋的声响,甚至有那种饭盒与饭盒之间互相敲动的扑哧扑哧的响声。我还是忍不住绕到泥屋的前方,推开那道虚掩的门向里面望。这时月亮已经出来了,月色有些亮,借着微光再看那几个人,像是被悬挂在那根扁担上。要把这五个人——像王法洪那时肯定比我们年龄要大,要把这些人既捆起来又要吊到那根扁担上要费多大力气呀,但大小二做到了。

他在那个泥屋的门檐前分门别类地收拾他在麻布口袋里掏出的那些或是药品或是器具或者针管样的东西,不停地一样一样地把那些东两往屋里送。后来送得差不多了,他就和我们一起站在泥屋的前面抽烟。因为月亮已经从东边升了起来,在这泥屋的前面能够看清大小二的脸。后来他到屋里去了一趟,出来时他对我们说,他要骟了他们。他把这话说得声音很大,像是在向里面的人重复着他刚才进去对他们讲过的话。屋子里一片黑暗,只有朝那片半开的木门的方向才能看清那挂着的某一个人的一条腿,那泛黄的解放鞋散着鞋带,只有脚尖挨着地,借一点力气。在那根挂着他们手的扁担的前边还有一根长长的应该是从仓库中抽出来的长棍。我知道这根棍子因为我曾在大小二家的后院见到过,他有时拿着这根棍子胡乱地飞舞。他把那些人的下巴统统搭在那根木棍上,这样扁担和木棍一高一低,一端挂着手一端搭着下巴,把这群人夹住了。我听到他对着那个被绑到拐角的王法洪说,他已经准备了麻药,一切都和手术一样。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有这个条件,他说保证会和医院的一模一样。我们在门口听见那被挂着的五个人是整齐一致地发出那种扭动,因为他们的嘴被堵上了,假如你不去观察他们的眼睛,你无法记住他们的表情。我曾想跨进去看一看他们的嘴脸,但我终究没有进去,因为我知道事情总会有意外,不会这么简单。那时我甚至在想,假如不疼痛,即使剖了他们也是人道的。我和小五就一直在门外面,听见大小二在里面一边挥动他的手术刀,一边敲打着那种医院里放针管用的像饭盒样的铁盒。我们不知道在外面站了多久,月亮都升到了中天,大小二才从里面出来,我看见他的手上全是红色。他向我们解释这不是血,这是红汞,一切都做完了。后来,大小二收拾好了那个麻布包,走出了那间泥屋,并把另一扇紧关的门板也踢开,这时我们顺着山岗上的土路,向着公路的方向走去。我和小五不说话,因为我们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后来我们在公路上坐了很久,大小二坐的位置是那个刻着数字的公路的石碑,而我坐在沟渠边的土坎上。后来还是小五跑回了那间泥屋,因为他发现总要有人回去,要对事情有一个了结。大约十多分钟他就回来了,他说他放下了一个人,解开了一个人的绳子。我们从泥屋往长冲方向走时,都能听到泥屋传来的歇斯底里的疯狂的号叫。我不得不承认在我的少年时代,我既幼稚同时也很草率,不仅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对于朋友的事,对生活的观察以及对那些似乎要强烈压在你头顶上或者眼前的事,也不像今天这样总是富有主见。

那晚我一直在替大小二担心,因为我总觉得过了这个黑夜他就会消失的,但事实证明我是错的,因为就在我们快要过将军山的时候,小五和大小二在那个岔路说起红汞的事情。后来我才知道大小二只不过是吓唬他们,扒光r他们的裤子,用从医院里搞来的整瓶整瓶的红汞泼洒在他们的身上。那些不停发出的嘭嘭作响的手术刀和铁盒的声音只不过是他咬牙切齿地在那些人面前晃荡时所敲出的。但对于那些孩子来说这并不亚于一场真实被阉割的经历。那曾被吊起打麻药直至放下再至看到自己满身红色的惊恐,并不亚于真的被人剖掉。后来知道的情况是,那个王法洪从那个泥屋上了公路,他再也没有回龙河口西街,据说是他立刻就去了舒城,再从舒城去了省城。有人后来说,他在新疆,在那里娶了妻子,但没生孩子,过上了吃羊肉的生活。

飞翔的少女

大小二夏天为丁冒德在下河嘴过河处的竹林驱走了两个冒充水鬼的下河嘴村姓赵的孩子之后,丁冒德往张母桥上学有了一段好时光,而她毕竟在张母桥中学属于少数派,我们无法了解她在张母桥上学的详细情况。我有时看见大小二跟丁冒德转身离去的背影,总觉得丁冒德比我们要成长得更快。她的父亲比较活络,主管着窑厂、预制厂,在张母桥街上还建了一个种子站,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在将军山一带有着不同寻常的影响力。

又到了白鱼上市的季节,丁冒德记得前一年她问起过那个张小坤经常去买鱼的鱼摊上的人叫河。虽然之前她对他不够礼貌,但她知道,他比她更清楚张小坤的事。一天鱼市快要下市的时候,那个叫河的人还在翻弄摊位上的鱼筐。丁冒德过去问他,为什么那个女人一直在你的摊位上买鱼?河告诉她,因为他的鱼是自己用打网打上来的,不像别人用的是那种垂网。丁冒德不知道用打网和垂网打上来的鱼有什么区别。河就告诉她,如果是垂网捕上来的鱼是贴近水底的,如果用打网打的是水中间的鱼。这样的解释让丁冒德一头雾水,她不清楚这里面的区别到底是什么。她不停地追问,河就告诉她,凡是有钱的街上的女人全是爱吃那种用打网打上来的鱼,这是一种非常精细的区别。

那时的荷叶地即使不发水时也像是一座孤岛,因为整个丰乐河在上河嘴与下河嘴之间向北转了一个大弯,遗迹样的小河道是在荷叶地的北侧,也就是在杨家水圩的南侧,那里至今还留着巨大的沟壑,曾经是丰乐河的主干。据老人讲,至少是在一百多年以前,据有限的现在还能查阅的地方志、家谱的记载,是另一次巨大的洪水放弃了这个河道,才有如今的丰乐河从荷叶地南边向东淌去的河道。因为这样的原因,荷

叶地虽然拱在上河嘴与下河嘴之间的河岸北侧,但按照历史的成因,它被算做丰乐河南岸,尽管它比那丰乐河取直了的河线还要靠北,但这是一种心理判断。那个永远像一只孤岛的荷叶地,向着西边便是三月潭,上了三月潭的坡,才能完整地看到将军山。这是一块陷落的土地。多年之后的丁冒德应该明白在这个村庄生活的人们与生俱来便需要一种浮力,要向天空够着头才能看得更远更多。而她的父亲丁帮才不正是这样的佼佼者吗?

就在丁帮才和张小坤最火热的那段时间,丁冒德演过一场戏。在她的父亲和张小坤从池塘后面的槐树边匆匆分开不久,她突然出现,像神灵附体般地跑起来。她自己都能感到她是跳起来了,她也不知道她的这个举动那底是要干什么,她只看到在这个发黑的池塘的边上是一条土坡,在土坡的下面长满了泡桐树。她从小就知道那些泡桐树是空心的,那肥大的叶片无比虚软。她看到她的父亲和张小坤一前一后在那前面已经开叉的朝向西街的巷口走去,她就像飘一样地越过了他们,把他们俩甩在身后。她能清晰地听到她的父亲啊了一声之后,她才真的有如神助出现在那个明显低矮下去的塘梗下面的泡桐树上。事实上她自己也无法解释,她这么做是为什么,哪来的胆量。但她还是扑下去了,在那之后她就不知道了,好像穿过了层层叠叠的泡桐树叶,一直向着落满了废物、树枝和垃圾的泡桐树根砸去。她的这种表演还是惊动了突然醒悟过来的丁帮才和张小坤。他们急忙连滚带爬下沟捞起了她,而她被他们扶上塘埂时,不但没有受伤,而且口中念念有词,这不是负气也不是示威,你很难总结她这么做的原因。张小坤在她睁开眼之后便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开了。

后来她决定像写作文一样给张小坤写一封信,这封信后来居然转到了镇政府领导那里。这并不是说丁冒德在她那个年龄就有着与众不同的手腕,这仅仅因为她在寄出信的那一刻居然忘了填写张小坤的姓名,从而一封本来是写给张小坤的信却直接寄到了镇政府的办公室。不知道如今已不再年轻的张小坤在回忆这件事时是否怀恨在心以及她是否认为丁冒德是故意这么做的。这谁也不能解释,但至少她的这个理由也是成立的。在那个年代,即便是一个孩子,她贸然地寄出一封信也是需要仔细考虑的,更何况是一封有着如此激烈情绪并且和如此复杂的生活作风有关的信。至于她在信中说了什么,其实是次要的,以一个初中生的水平也无法把那么复杂、和情感有关的想法像今天这样表达出来。但无论多么曲折,信的内容肯定包含了她的父亲和张小坤的关系,并且一个女孩绝不会认为这种关系是正常的、健康的。但是,在信里是否有着哀求呢,是不是哀求张小坤离开她的父亲或者是陈列其中的利害呢,这就不得而知了。

陈哲的碾米厂在南官亭建起来了。其实在丰乐河岸的公路边往北去,有一个叫做墩塘的地方,那里有远近闻名的碾米厂,它是老式的。我至今还记得老式的碾米机在轰轰旋转时所发出的那种令人亢奋的响动。数台碾米机一起开动,那不知多少年月的土墙也在抖动,那铁黏合在墙上的泥土冒起经年久月的灰尘。从墩塘往这条公路有一条年久失修的土路,随着陈哲碾米厂的开张,那条土路便更加地废弃了。甚至那些比墩塘更远的东北方向的吴家老院以及背后的枫桨树一带的乡民,都从南官亭背后直接插向丰乐河岸边去陈哲的碾米厂碾米,这成了一种当时的时尚。

后来我们还是从小四那里知道,陈哲买了录像机,他几乎每天晚上都在碾米厂后排的那间房里看录像。当时看录像的也包括我们中学的一些老师,其中邵善培便常常坐在那里一边抽烟一边看录像。至于看了什么,我们既想看,同时又不能去,因为我们这批人都不能面对陈哲那张已经改了形的脸。但是小四却不同,他是帮着陈哲一起把那个碾米厂竖起来的,尽管他也是个孩子。有时我们看见他满头的白面粉,像个马戏闭的小丑,但他自己却津津有味地讲起他又看了什么录像,而他看得最多的便是武打录像。后来我们听说小四消失了一段时间,这让他的父亲老戴大为恼火。自从他瘸了腿,他很少发火,他的全部心思几乎都在这个小四身上。听说小四是去了霍邱更往前面的临淮岗,那里有一座山,面向淮河。从南官亭去临淮岗的路崎岖不平,中间要穿过几段山路,还是陈哲的一个朋友告诉小四的路,小四就是和陈哲的那个朋友一起去了临淮岗。据说在那里有一个曾经去过少林寺的还俗僧人,武艺相当了不起。他便是到他那里去学武术。

仔细想来,这几年大小二也在转变,他应该意识到仅仅在这片乡村的土地上纵横驰骋是不够的。不过事后我也一直在想,对于那些强奸红霞的坏蛋为什么不能用其他的办法去处理呢?后来我们才得知,这一切都因为老戴。他的父亲老戴虽然腿瘸了但他的脑子还是跟以前一样,他尽量避免触及这件事情,不光在家里不许提,即便在外面他也不跟任何人讨论任何关于红霞的事情,而让红霞长久地待在木厂她的舅舅家里,仿佛自生自灭。只是有时大小二去县城高凤举老人那里时,才会到木厂他舅舅那里去看望红霞。红霞的变化不可谓不小,她很能适应在木厂的生活,因为木厂那里近乎平原,往北是寿县和淮南,而往东便是那一望无际的皖东的种满了豆角和作物的田野。

也就在不知不觉中我们发现,在丰乐河北岸叫做北头的十字路口,也就是关高路和六舒路朝向阶儿岭方向分岔的那个路口,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建成了六七间房子。现在很难想起到底是哪一家最早建在那里,但我以后知道,我们那个已经从初一辍学的同学宋先运,也就是运子,在北头街开起了本地的第一家自行车修理店。实际上他的目标是修理摩托车,只可惜那时摩托车少之又少,只有少数的人或者是电工,像陈哲那些架电者,或者是村干部,或者是在城里有亲戚的人才会拥有摩托车。摩托车一般只是一种摆设,很少在公路上游荡。但是我们总算看见了这个开自行车修理店的朋友的店里还是有着摩托车进进出出,而他满手的油污也在证明他已经开启了他崭新的人生事业。

牛头山放炮

后来陈哲的目光便瞄准那个已经被别人把持多年的牛头山山石的开采,他的开采山石的第一炮却是小四去点燃的。小四已经无数次爬到那个牛头山的山头,俯瞰山下近乎万丈的丰乐河水。

尽管老戴总想把小四送回县城,他不是没有这样的打算,然而小四总是阳奉阴违。他虽然也到南官亭中学读过书,但他却公然地把读书当做一种陪衬。实际上学校老师包括校长也都知道,小四为陈哲的事情做了很多。因为陈哲是成年人的一个标杆,那么小四虽然年纪小小,但也近乎被当做了成人世界的一分子。在那个年代,生意也不像今天能够被如此正常对待,那个时代凡是会做生意的人几乎被看做是一种奇异的怪人,似乎身上有种不同寻常的法力,而且是轻易碰不得的。

小四去牛头山放了第一炮,在那之前他做了很多工作,不仅是靠他据说是在临淮岗学的武艺,更重要的恐怕还是陈哲以及公社里的那些人。他们不仅赶走了那些在牛头山开采了十几年山石的人,而且确凿地划下了地标,整个牛头

山靠近河岸这一侧的山石全部归陈哲他们开采。而人们都知道虽然牛头山往更南边的山嘴也有山石,但在那开采的成本极大,因为没有公路可以修过去,在牛头山西侧有一条小河汉挡在那儿。

宋先运有些不明白大小二把丁冒德带来干什么。其实丁冒德并没有在宋先运的摩托车店里待太久,她很快来到了那个北头路口的正中间,她站在那个路中间对大小二说,一切都会改变的。她说这句话时,并没有意识到她的口吻竟然像一个成年人。大小二听了有些吃惊,也许多年以后可以证明她的这句话会成为那个时代的一个预言。但是,在当时,大小二惊觉,为什么这样的预言是,从她一个女孩口中说出来的呢?而那时的丁冒德在张母桥捅了娄子,给她父亲带来了麻烦,她不满意她母亲那种难言的沉默,可能还在于她自己也即将长大成人。你无法想象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到底能在十字路口的正中心看到未来的什么景象。

但她的话应该是对的,毕竟她受过巫婆刘宜城的指点,况且刘宜城还跟她讲过,她属于更远方,属于北方,而且她会飞离这个地方。那么一个飞离这个地方的少女,是不是对这个地方未来的状况会作出比别人更准确的判断呢?也许是的,但是这一切都不够,因为丁冒德和她的父亲丁帮才他们都属于荷叶地,他们属于河的南岸,他们属于舒城县,他们属于将军山大队,他们不属于广城畈,虽然广义上讲,丰乐河两岸都属于将军山,但是在他们那个狭义的荷叶地的村庄来看,也许只有丰乐河南岸开出一条街,那才是一条真正的街。她站在这个十字路口并像一个成年的巫女一样口若悬河地谈论起在河的南岸可能会涌出一条比河的北岸更重要的街。其实她说的并不是毫无先机,因为她的父亲丁帮才亲自管理的那家预制厂就开在丰乐河南岸。虽然在当时还看不出任何在丰乐河两岸崛起一座规模巨大的小镇的苗头,但是丁冒德一定相信以她父亲的能力包括荷叶地在内的整个董岗、小界河、团墓山以及将军山村子人的能力,他们完全有本事在丰乐河的南岸建起一座比北岸要更壮阔的街道。

宋先运的修理铺终于成了摩托车维修店。那个时代摩托车的迅速崛起其实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人们对于摩托车的需要高于对自家房屋的翻修,有一辆摩托车能够在路上加快速度地跑起来,比有着那种登高远望的门楼要来得更为体面。其实只要一个地方有了十辆以上摩托车,这些有摩托车的人便组成了高于地面一米的一个新社会,他们会带来新的消息,他们的生活半径会扩大,他们会迅速地把张店、双河、毛毯厂、东河口和南官亭,奇迹般地组成一个互通消息的大地盘。甚至可以把此地的东西尽快地拿到另一地。那个时代在丰乐河上用放排运送东西变成了一件非常不时髦的事了,而假如有一只麻布口袋,可以挂在摩托车的尾部,冒着一股青烟从一地拉到另一地,这不仅意味着有了钱,更意味着你的生活方式有了翻新。因为经费的原因,南官亭到高山的公路却年久失修,只能几年修补一次,一场大雨过后,便会再次失修。即使是新买的摩托,要不了几天便会出问题,宋先运摩托车店的生意红火起来。他的摩托车店是一间很大的房屋,后来由于业务的需要,在这间大房子的背后又搭了一间小房子。这间小房子用石灰涂了墙,不仅显得白而且有些神秘,因为它通向前面的那道小门挂着一道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黑乎乎的像是喷了漆又像是上了彩的门帘,而往后有一道小门,直接通向那片广阔的田地。

宋先运是宋家人,他与我远房四姨,那个女巫刘宜城的丈夫宋明巾应该是隔了不远的房头。先字辈是明字辈的下边,他的祖父叫宋公升。宋公升曾经做过他们本队的生产队长,在宋家有着很高的威望,他个子很高,鹤立鸡群,有着不战自胜的威严。很多年从没有听说过他的祖父宋公升受到过任何人的非议,他有着近乎完美的乡村形象。宋公升有一个隔了房头不远的兄弟叫做宋公江,与宋明巾同样也隔着不远的房头,而那个宋公江便是给我远房四姨超计划生育生下的那个叫小林的孩子挂户口的光棍宋老七的父亲。听说宋先运在北头开起了摩托车店,那个宋老七的父亲宋公江便时常拄着拐杖来到那个摩托车店。摩托车店面向西边,能远远地看到广城山,不仅因为视线,更因为那独特的位置,给了曾经在迫害中度过了人生前半段时光的宋公江老人以巨大安慰。

到了八十年代人们不再像在文革时代或更早时那么关注一个曾经打过仗的人到底是属于哪一方。尽管宋公江表达过他被国民党抓去做壮丁,为国民党卖命打仗并非自己所愿,但人们还是相信,假如有足够的觉悟完全有可能从国民党的军队跑回农村来,这样的情况并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是宋公江却没有跑回来,看来他有他自己的考虑。他的那条腿并不是在战场上被人打坏的,而是在一次政治运动中被人民群众打坏的。而到了这个年头,人们似乎淡忘了他的那个为国民党打仗的身份。尽管很少有人理他,但是对于他的这个远房的叫做宋先运的孙子来说,他的到来却始终是令人尊敬的。他不仅给他烟抽,给他倒水,甚至还听他无止无尽地回忆他的故事。

即使到今天我还是分不清高粱地和玉米地有什么区别。在我的少年时代,我从书本里得到的印象和我在现实生活中所观察到的几乎完全不同。而那时我认为我看到的玉米是高粱,我看到的高粱我认为是玉米,并不知道高粱和玉米是两种完全不同的作物。事后才知道,之所以把高粱和玉米混淆起来,仅仅是因为它们都可以酿酒,用高粱酿的酒是高粱酒,况且也很有名。用玉米也可以酿酒,在今天我们知道用玉米甚至可以酿造一种纯汽油作为一种生物燃油替代品。高粱和玉米都有柔软的带有韧劲的秆,上面飘着那种越来越大的狭长的翠绿的叶子,它的毛边并不锋利,在它们没有结出果实之前,你很难分辨到底是高粱还是玉米。

而那统统被我称为是高粱地的地,就在牛头山隔着丰乐河的北岸。北岸也有着巨大的沙滩,因为牛头山是在那个河湾的南端,所以那个北边的河滩特别巨大,想来是河水的冲击力所形成的,它把墩塘推到更远处,在这处公路的南边和北边,也就是在公路和墩塘之间,以及公路和丰乐河的河沿之间都是大片的高粱地,只有当高粱地结出了果实你才发现它们不是玉米。我们知道高粱可以酿酒却不知道高粱能否吃,作为一个将军山一带的少年,对于高粱知识的匮乏,我想是一件非常遗憾的事情。将军山一带的人只要往东边往更远处想象,便可以想象到长江,想象到那无边无际的平原,所以对于山区的重视远远不如那种对于更远处巢湖和长江的想象。而就在那片高粱地却发生了很多故事,如果一个少年不去上学,不去做工也不去干活,仅仅在高粱地里徜徉、徘徊,只要一个下午,你就可以了解整个乡村的那些神秘的事件。有的大人会待在高粱地,如果有小偷也会待在高粱地,如果有外地人也会躲在高粱地。高粱地成了躲避别人目光的最好去处。

而那时高粱地里发生了一件事情,就是因为我们的一个同学。住在三姑庙的一个女同学去高粱地里小解,却被突如其来的从牛头山上炸下的石块砸伤了,伤得并不重,只是打在她那

高高撅起的屁股上,并没有把她打残,也没有伤到她的腿,但是她的屁股却被划去了一块肉,并且血流不止。在当时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因为不断有人在牛头山一带,在丰乐河岸边被陈哲开的采石厂飞起的石块炸伤,在陈哲和小四抢过牛头山石矿开采权之前,那些乡民虽然也非常野蛮,但是因为炸药级别的关系,并没有出现什么重大的事故,但是这一次这个巨大的石头砸伤了我们这个在三姑庙住的姓韩的女同学的屁股,一下子引起包括公社,包括学校,包括那些乡村少年普遍的注意,人们把那种惊恐发挥到了极限。在陈哲接收这个采石厂之前,这个采石厂在乡间便成了一个眼中钉,一方面它提供包括南官亭公社甚至是长冲一带所有建房的人可能会用到的石头材料,另一方面每一次经过南官亭东头甚至是周边的人都担惊受怕,因为不知道那随时会炸开的庞然大物一般的石头是否会落在自己的头顶。而那个受伤的女同学一阵惊叫跑上了公路,立刻围上了许多人,站在那久久不敖,还有许多人,甚至带来了家伙,包括洋叉、铁锹,甚至有人拿起了弯刀,人们聚集在牛头山下,气氛非常紧张。而可恨的是,陈哲他们的采石厂雇用的人故意为了与山下对峙的人群形成一种剑拔弩张、你死我活、彼此不相让步的态势,又放了一次山石。只是这一次的炸药量级比较小,碎石没有炸到公路的边上。但是人们看到牛头山上再次爆炸时腾起的石雾,愤怒的人群一步步向牛头山那边走去。

那天晚上,公社武装部的人以及区派出所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只是他们还没来得及赶过来,愤怒的村民以及学校的学生,已经包围了整个采石厂下面用来囤积石头、进出车辆的那个砌了一道简易石门的工地。后来那些牛头山上下来的搞爆破的人和用铁锹铲石的人陆陆续续和人群抵上了面。我们也在前来抗议的人群中,大小二在我的边上。我们看到从那个采石厂上真的下来了一些人,我敢肯定他们是一些外地人,也可能是寿县的,也可能是皖北的,也可能是河南的。从他们说话的口音很侉,就能听出他们不是本地人。如果不是本地人,一方面可能意味着他们是无所约束的,另一方面也可能意味着他们曾经犯过事,有前科,谁能保证他们不会为陈哲卖命呢?

而那天我站在大小二的旁边,明显地感觉到他有一股气势,感觉他又要动起他的拳头,去砸碎那些置人群于不顾的采石厂的像蚂蚁一样的黑乎乎的外地人。但是那一次他没有,后来他还是绕着那道砖墙走到那个轰隆隆的摩托车边,他和陈哲已经当面站到了一起,这是多少年以来,他们俩第一次面对。而这一次他为的不是自己的事情,他为的是那些沸腾的人群,以及南官亭中学那几百名要从牛头山下穿过的住在南官亭以东的学生们。显然他去讨说法,并没有得到什么好结果。陈哲并没有给他这个面子,况且他们之间还有着一张脸,一个无法解决的曾经的仇恨。我甚至能看见陈哲的半个身子和半张脸,他那扬起的手在大小二的肩头动来动去,又像是讲和,又像是一种威胁。我看到大小二把他的手总是抬到一半却又放了下去,如果和陈哲去理论这不是他的长处,对于一个乡村少年王,他始终是不善言辞的。但是道理很明显,他的身后有那么多学生还有群众。

即使这样,陈哲也置大小二于不顾,因为后来那些五大三粗的外地人已经来到陈哲的四周,把大小二紧紧地包围在中间,其实如果他们把大小二打倒,就好像是在威胁身边的群众,假如有人出头,一定要和采石厂作对,那是没有好结果的。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因为小四溜到了这些人中间,突然有人要动手打小四,愤怒的人群把小四也包围住了,因为人们知道小四是一直跟着陈哲做事的,而且他有在三线厂工作的父母的背景。人们指指点点,好像是在比较,小四和大小二同样是兄弟,一个是跟着陈哲做事,一个是跟陈哲对立的,人们不敢真的把拳头对准小四,只是推推搡搡。后来大小二看到在一旁被围在人群中的小四,于是果断地撤了回来,把小四叫出了人群,把他送回到陈哲的身边。不知道他跟陈哲又讲了些什么,反正应该是一句很重的话,因为看到陈哲愤怒地扭过脸,之后便有了几个可能是河南人的外地人把铁锹架到了大小二的脖子边上,气焰非常地嚣张。但就是在这样的时候,群众还是汹涌着往前挤,没有人真正站出来去打架。后来还是派出所的人来了,那时天已经快要黑定,水面上泛起了粼光,月亮出来了。

当派出所的车子停到了公路的北端,杜卫东带着几个人脱了鞋穿过河水来到牛头山南面采石厂的工地时,人们还没有撤去。那晚,杜卫东是把大小二从河水中拖到河的北岸,事情也就不了了之。拖到了北岸并没有把他关进车子,而是立刻把他拖到了高粱地,杜卫东和他站到一起,撇开了众人,对他说,如果再这样闹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后来大小二和我便夹在人群中一起走向马家大塘,乘着夜色向将军山方向回去了。

严打风劲吹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一辆用长途汽车改成的大通套卡车开到南官亭街,穿着蓝绿相间衣服的人把小四、陈哲和郑兵纷纷拉上了汽车。那些人是看守这些所谓的地痞流氓的公安人员,他们荷枪实弹,没有遭到任何抵抗。南官亭街的人都猜测,抓他们去只是盘问个究竟,他们只是南官亭街上有名声的混混。而郑兵和陈哲同时落网,也尽在大家的预料之中。抓人的下午,那些南官亭的学生也都留在校园。荷枪实弹的公安人员已经锁住那辆被改装过的大公共汽车。外人无法进校园,因为学校的门口不仅布置了武装部的人员,而且大门也都关闭,进出学校也都要有人把关。原来通向学校操场的那道小门也已经被校长和一些体育老师把持住,这不是害怕学校里面有人要跑,而仅仅是怕这些孩子去通风报信。

那天下午,所有的学生都很慌恐,站到学校高些的土坡上,能够看到南官亭街上,通向丰乐河南面公路的那条大路上也甚至站满了人。虽然那个时代通讯工具十分有限,但是上情下达,公安系统的所有命令还是畅通无阻。很快,也就在下午四点多钟,有人传说郑兵被抓走的时候,是装疯的,跑到镇上一会儿哭,一会儿笑,说些奇怪的话。总之,想尽办法也没能从桥边溜走,被那些武装部的人用枪顶着后背,五花大绑,抓到了公社的大院里。

小四被抓的时候,是在陈哲的碾米厂。当时陈哲并不在碾米厂,虽然我们不知道他们去抓小四是否跟侦破陈哲案子有关,但是当公安人员赶到碾米厂,并没有发现陈哲,却看到了小四。他们打开了一个花名册,核实了小四的名字,便把小四像拎一只小鸡样地拎向了公路。因为小四看起来显得弱不禁风,他伶牙利齿,一开始显得圆滑异常的脑袋却禁不住公安人员的怒目而视。把小四拎上公路,他们甚至和他一起谈起了陈哲,因为从碾米厂到南官亭主街,需要十分钟,我们不知这些公安人员是否有在这条路上稳住小四的意思,或者在这条路上让小四交代,甚至和他很亲切地谈起碾米厂的经营以及牛头山采石厂的开采情况。后来小四被带到乡卫生院,不知是不是公安人员的一种抓捕策略,虽然在乡卫生院大门那里早就布有两个公安人

员和乡武装部的人,但还是让小四带着这三四个人一起进了乡卫生院。

未必是小四带公安人员走进了陈哲藏身的地点,但实际上他们用的办法是,首先抓住小四再和小四一起去抓捕陈哲。而那时陈哲正在脸被大小二打伤之后,励精图治,在乡村架电开厂,做生活的强者,他的新生活还没有完全展开。他的母亲匆忙赶回,如果她的儿子陈哲遭到不幸,这个家庭是毫无准备的。而抓捕陈哲的那种肃穆的气氛甚至超过了抓捕南官亭街上后来被证明十恶不赦的一些隐蔽在乡间的恶人。要抓捕一个人本有很多的理由,但是在那个时代,在那种特殊的情形下,要想抓一个人,唯一的说法便是他是流氓。而对于南官亭街上所有被公安在花名册上打了勾的人,谁不具有成为一个流氓的条件呢?陈哲在被带上那辆大通套客车上的时候,他有一种慷慨赴死般的眼神,使得坐在这个汽车上的被绑起来带上手拷的郑兵显得很不光彩。而那时那些被抓走的流氓的家长,他们站在卫生院朝向那片竖着纪念碑的山岗上,踩在麦地里,没有了尊严,有的护着脸,有的冷着脸,有的却蹲下身去,看着这辆停在乡卫生院的大客车。而这大客车却不是去旅行的,是否会判刑?是否会枪毙?那时还没有一个确切的说法。

前来抓捕的基本上是县公安局刑警队的人,他们是统一服从上级的命令。派出所不过是起着协助的作用。陈哲是在他登上那大客车的铁皮门的刹那,回头看见了正坐在某辆小吉普车里的杜卫东,他正在吸烟,同一个显然比他级别高得多的年老的警察在议论着什么,他敢肯定他们是在说他。陈哲他们乘坐的客车就停在那个乡卫生院最拐角的房门口,因为绑着他的是麻绳,似乎对他这样的孩子来说,一副手铐有些多余,并且是一种浪费,手铐是有限的。而那些坐上比平常大许多的客车的人,安静了下来,无论如何这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事情,而是很多人的事情。实际上,在这辆大客车上,那些平时你看不起我,我看不起你的穿着喇叭裤的小青年们,终于有机会第一次和气地聚在一起。小四并没被大家忘记,杜卫东让和他同在一个派出所工作的同事,提着小四的肩膀,把他拉上客车,像公共汽车没有忘记任何一位乘客一样,把那南官亭的十几个人统统拉上了那辆大通套客车,才关上了车门。而就在关上车门的一刻,山坡上孩子们的家长放声大哭起来。那罕见的哭声也传到了南官亭中学的校园里,我们在那凄厉的哭声里,觉得这个社会突然有了一点耸人听闻、难以理喻的变化。

那十几个南官亭街上的孩子被抓到派出所去的那个晚上,南官亭街空前的寂静,学校的学生很晚从学校放学。当我们从南官亭往将军山返回时,回来的路上没有大小二,而他确实也在随后那一两个礼拜里没有出现。我在三线厂宿舍也没有见到他,我甚至专门到他家去过,当然那时我无法向他的父亲打听大小二的下落,因为更重要的是老戴担心他家被抓走的小四。那时老戴的看法是,小四被抓进去是协助调查跟陈哲有关的案子。而那时谣传最多的一个说法是陈哲曾经参与过一个南官亭街上匪夷所思的强奸案,而那个强奸案和郑兵也有关系,虽然抓捕的时间非常短,但是留下的问题却非常之多。老戴拖着他那条已经瘸了的腿,穿梭在将军山和南官亭之间,他向人们打听的情况是,小四不会有问题,因为小四还不够那时可能被重判的年龄,他宁可相信小四只是因为帮助陈哲开碾米厂,帮他在牛头山的采石厂看场子,协助调查才抓去的。

严打斗争那个时代人们都有印象,在墙头或是某条水泥墙上,有一米长六十公分宽的大白纸上印满了黑字,在那些黑字的旁边有时有一张照片,内容就是枪毙人的判了死刑的公告。上面写的是高等法院的批复,而采用的是统一的格式。

南官亭街上,第一个被枪毙的人便是郑兵。贴出那个布告距离他被抓走仅仅几个月,人们还没有从严打的风波中醒过神来,而那张白纸黑字的公告便已贴到了南官亭街上,真是刻不容缓。而那时郑兵的母亲李琼提着菜篮在那个供销社以前儿子经常出现的台球桌边看到了那张布告。布告几乎贴满了东河口、南官亭所有的街巷。郑兵的罪行很有代表性,他参与性质严重的抢劫斗殴,并且涉及到一个东河口镇上已经被打掉的大户,他曾经是那个大户在南官亭街上的代言人。当我们看见介绍郑兵的犯罪经历和犯罪事实时,又想到大小二曾经打过郑兵的事,不禁心惊胆颤,好像大小二所打的人和今天关在法院里即将被正法的郑兵,不是同一个人。假如是同一个人,为什么那时没有遭到他的反抗?

而当郑兵即将被枪决,南官亭街上的人才开始把目光投向南官亭东街郑兵的家。有人特地到他家的门口徘徊过,他家的隔壁便是一户卖豆腐的人家,而那里飘出的清香的豆腐味和他家门口阴森寒冷的气息形成了一个鲜明的对比。他家的门头很小,在他的父亲去世之前,他家的门口是用来卖肉的。他的父亲去世后,郑兵不屑于杀猪卖肉的行当,那与他那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所谓的流氓身份区别重大,而他的母亲李琼并不像我们平常在看守所看到有些人在亲人判死刑时哭得昏天黑地,她显得非常坚强。我在他家门口徘徊的那些时间,看到他的母亲像街上任何一个普通的妇女一样,手上拿着一把扇子,坐在那个朝北背阴的曾经是卖肉的大门旁,看着街上与己无关的人三三两两地走过。那些和我一样曾去他家门口走走看看的人是否也抱着同样的心情,想知道一个即将被正法的乡村青年,会有一个怎样的母亲?郑兵母亲李琼那极其罕见的平静安稳的气息,使得像我这样的人感到内心有巨大的不安。更况且我是大小二的朋友,大小二曾经把郑兵打成了一个双手哆嗦的人,假如可能,我甚至想被正法的不应该是他。郑兵在被抓捕的时候,成了一个看起来性格温和丧失了任何抵抗能力的人,有着装疯卖傻的表现。

陈哲有一天居然出现在南官亭街上,也就是说他毫发无损地从公安局出来了。那时人们普遍有一种不满的情绪,一方面觉得这些被抓捕的人是有问题的,但真的枪毙他们却又有着无尽的惋惜。毕竟是乡村的人,看到有人被枪决,有人却大大方方地走出了公安局,人们也才发现,多少年以来世道并没有太大的改变,该活跃的还是那么活跃,而沉寂的还是会像水一般的沉寂。陈哲的归来使人们准确地预料到,整个社会还是会按照既有的方向大踏步往前。人们对那个即将被正法的人的母亲,那个不幸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神秘的、郁郁寡欢的、很少言语的李琼,有着难以割舍的怜悯之情。

陈哲从公安局回来以后,立即停止了牛头山采石厂的工作,这可能和他被抓进公安局有一定的关系,更重要的可能还在于采石厂关门之前,他曾经因为放炮往公路落石,遭到三姑庙、墩塘一带的村民以及南官亭中学学生的强烈反对。人们的出行受到很大的威胁。采石厂停止了工作,碾米厂却仍然在轰隆隆地运转,他在碾米厂旁边已经做好了扩展地基的准备。他那新式的碾米机是从外县买进来的,而且很快取代了那个墩塘的旧碾米厂,就连靠近双河一带的乡民也用板车沿着土公路拉来堆积如山的稻

谷,要请他来碾米。

陈哲的归来引起了老戴的高度注意,老戴到陈哲的碾米厂去过,他想问陈哲为什么他自己放出来了,小四却没放回来?陈哲无言以对,他没有和他说任何实质性的关于小四在公安局里的情况。而陈哲告诉他的一句话便是,我没有办法把他弄出来,如果要把他弄出来,你还有另一个儿子。老戴在陈哲的提示下才知道,原来要把小四从公安局保出来,只有大小二才有办法。

这已不是老戴在腿被炸伤之前那种可以压倒一切,对大小二拳打脚踢的时代,而那时的大小二个子已经长了起来,也不再是那个曾经掉进粪池在他父亲面前没有发言权的少年了。虽然陈哲提示老戴,大小二可以为小四的事情想想办法,但老戴却不知道如何向大小二开口,大小二和那个城里的老高之间的关系不是老戴所能掌握的,老戴在骨子里也并不赞成叫大小二去找人。但这一次为了小四,他真的低下了头。

大小二在那次南官亭十几个人被抓走之后的几十天里是消失了的,至于他消失到哪,他的父亲也没有问过,只有彩霞,他最小的姐姐问过他,去了哪里?但是彩霞没有把大小二的去向告诉父母,因为那些要抓住大小二的传闻不仅在南官亭街而且在范家店、长冲、张母桥广为流传。严打风波也烧到了三线厂,从三线厂也被抓走了一批人,大小二也应在三线厂那批被抓的名单中。很多人坚信,他是三线厂第一个应该被抓走的人,尽管那时他的年龄还没有够到那个被抓走的年龄的最低线,但是,比他年龄更小的被抓走的也比比皆是。大小二到底是逃向哪,有多种说法,据我知道他应该是去了县城,他至少是从老高那里知道了很多关于严打斗争的详细情况,当时任何有问题的少年,一提起那段历史,都会噤若寒蝉,在强大的攻势面前,每个人都禁不住审慎,谁可能没有问题呢?

大小二不仅去了县城,还去木厂他舅舅那里躲了一段时间。就在那几天他与二姐红霞有了更多的交流,也才得知红霞在木厂的这段时间,完全变了一个人,她不仅有了笑容,言谈也比之前更加的风趣。其实在木厂一带因为更靠近淮北,生活风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爽朗的笑声透露着她那更积极的人生。红霞和木厂街上的人混得很熟,她甚至向大小二介绍了其中的一些人,大小二根本看不上这些木厂镇的孩子,但是他觉得这些人身上有着将军山‘带的人所没有的一种更强烈的自然气息。大小二从外地回到将军山,已经没有任何关于要抓捕他的流言。杜卫东在返回南官亭时也肯定地说,大小二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东河口派出所既不会抓他,六安县公安局也不会抓他,而舒城县公安局派到三线厂抓人的张母桥派出所的人也准确地表示抓人的花名册里并没有大小二。

老戴提出让大小二用他的办法去把小四弄出来,这却使大小二犯了难。他和他父亲的沟通是不正常的,大小二这次对小四的事并不着急。我们再往南官亭去时,他站在丰乐河边看着河南岸的牛头山,那已关闭的采石厂,还留有小四他们放炮的痕迹。他看着那牛头山,能够想象,他的弟弟小四迟早会有这样的遭遇。他没有给他的父亲任何承诺,但他的父亲知道大小二不是那种不顾兄弟的人。尽管小四帮的是陈哲,而陈哲曾经和大小二有着漫长的矛盾和纠葛。但小四是一个特殊的孩子,这让陈哲父母以及老戴夫妻俩很难理解,小四和陈哲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疾上天龙庵

而那个在红色年代饱受摧残的曾经被国民党抓过壮丁的宋公江老人,在他的边上总是坐着我远房四姨也就是女巫刘宜城违反计划生育超生的那个孩子宋小林。这个因为躲避计划生育,在名义上过继给宋公江光棍儿子宋老七的小孩,和宋公江比一对真正的祖孙还要更像一对祖孙的搭配,不仅因为这个孩子有一种让人难以看穿的复杂眼神,更在于老人在这崛起的仅仅是一条小街雏形的十字路口获得了一种罕见的温情。

不知道是否有人相信,他真的为早期的工农红军做过贡献,人们也难以理解他的既为共产党服务又为国民党服务的前后不一充满矛盾的人生。但人们都尽量相信,在那个早期工农红军刚刚成立的年代,他宋公江也确是和许多村民一样出身贫寒,想着过上新生活,要分土地,打地主,闹革命。他的声望在那段严打斗争的岁月,得到了空前的增长,人们很快近乎要忘记他做国民党壮丁在文革期间被打残了腿,曾被逼到了要饭的地步。而今天,他奇迹般地恢复了他的尊严,而且是在这样一个有着轰隆隆的摩托车声,乡村最早发达起来的人经常光顾的小店。有些乡村青年经常和宋公江老人一起交流他们的看法,起初他们只是嘲笑他,讽刺他,挖苦他,以为他只不过为了取得别人的欢心就掏出了那个关于他为红军服务的离奇故事。而后来关于这样的言谈重复了很多次,人们就天经地义地相信宋公江真的是在被抓壮丁之前扛过红旗,闹过革命。如果大家进一步听他说下去的话,他还告诉别人,他秘密杀害过当地的一个地主,而这个地主在当地老人中都有印象,这就更加坚定了人们对宋公江的支持。这个宋公江像是在将军山一带人们正在开发出来的,有着漫长革命经历的一个真正经得起推敲的历史人物一般。后来我听我弟弟小三讲,在南官亭以上东河口一带,在高山以北一带,甚至顺河店的西北打山一带,那里也有人承认将军山的宋公江确实曾经和当地著名的汪效芝烈士一起搞革命,杀过地主豪绅。

在短短的几个月时间内,将军山街不仅初具规模,而且店面很快从六七家、八九家增加到近二十家,有了山货店、代销店,后来有了电工的值班房,有了从将军山始发的开往六安的驻点车。为了迎接驻点车在将军山驻点,汽车公司专门和道班一起合作建了值班房,而且为了将军山广城畈河南河北两地进行沟通,建起了变电器房,还有一个比陈哲的厂规模较小的碾米厂也在将军山建起来,后来甚至有一家早点店改成了专门卖酒的商店。也就是说这些店铺像雨后春笋般地逐渐破土而出,房子盖得速度极快,让你瞠目结舌,几乎每一天都有新的工地在动工。丰乐河北岸的将军山街,处于官高公路和六舒公路交口的十字路口一直向南边延伸,快要够到丰乐河岸。

而同样在丰乐河南岸,丁帮才早年领导的处于那个山岗上的将军山窑厂,也在公路边建起了卖窑货的门市,往下有他的预制厂,也开了卖预制板的门面,就在大枫树的前面。将军山南街,因南岸的整个河床地比较宽,那些胆敢建在这里的商店或门市一般都要把墙根下得很高,以免洪水来袭造成危险。南街的规模虽然比不上北街,但毕竟南北呼应,共同朝向丰乐河岸边延伸,这几乎形成了在今天已经蔚为壮观的将军山小城的最早的一个模型。我记得在那个年代,宋公江在打牌时哈欠连天,流着口水,在他关于光荣历史的叙述中,还不会忘记用手去摸那个跟着他的很亲的孙子宋小林的头。而宋小林也完全顺应他的意思,不仅乖巧,还向人们炫耀他是违反计划生育所生的一个非常侥幸的孩子。

将军山的南街最显著的人物便是丁帮才,因为丁冒德给张小坤写信忘记署名,而变成一封公开的揭发信,使得她的父亲丁帮才和他们

小镇的风流女干部张小坤的生活作风问题一下子在丰乐河南岸被公开化了。这样的消息难以封锁,还是流传到将军山。但最后的处理决定却让人们大跌眼镜,丁帮才并没有彻底被免职,这与人们的预计完全不合拍,犯下那么严重的生活作风问题并且有一封公开的揭发信,闹得满镇人人皆知,而最终一个大队书记却没有被免职。

长冲公社最后还是给了这么一个出其不意的处理结果。那就是丁书记被撤销了他的大队书记职务,改任将军山大队的文书,而由以前的队长、副书记改任书记。在处分决定的通知上,严格确定了这位副书记只是代行书记的职权,而丁帮才被免为文书,仍负责起草和接收有关公社和区里所下达的文件,也就是说他仍处于要害的位置。在他做大队书记的时候并没有文书,现在让其担任文书,差不多仍然是负责将军山大队最重要的运转。

丁帮才被贬为文书,他自己还不清楚,直到后来传到他耳朵的不再是谣言而是确凿无疑的消息,他才大为吃惊。实际上我们很难估计,关于和他生活作风有染的那个镇干部张小坤,他们所查出的其他问题,到底是谁发现、告状并梳理清楚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丁冒德掌握的消息比她父亲丁帮才要更多。后来丁冒德通过她镇上的中学同学弄清楚了,那个她曾经去调查并且攀谈过的卖鱼的青年河,其实也和张小坤之间有着一种人们难以相信的甚至比丁帮才还要更耐人寻味的关系。没有人能说清楚为什么张小坤会看中一个张母桥街卖鱼的乡村打鱼青年,但是这种强烈的反差,不仅震惊了张母桥,而且给那个年代有着如此丑事的镇干部张小坤增添了无与伦比的神秘。人们难以启齿,张小坤和一个乡村青年会有所谓的风流韵事。在今天看来,一切司空见惯,但在那个年代,人们总是寻求在奇特关系的背后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到底是那种难以言谈、难以控制的流氓气质,还是某种人们永远无法猜透的,永远也无法捉摸的特殊要求。但可以肯定的是,在这个乡村青年不断地为张小坤和丁帮才挑送白鱼的那段时间,至少和张小坤相好的不仅有丁帮才还有那个乡村青年。他们的关系一时炸开了锅,不再是小道消息,而成了一个惊天的丑闻,这种罕见的让人难以理喻的关系,迅速跃到丁帮才和张小坤的所谓的男女之事上。一个乡村青年让人无法把握,也让人无法去想象,从而使得整个张母桥街人心惶惶,慨叹作风堕落,道德败坏。

很快镇政府决定要调查丁帮才和将军山大队那些集体企业之间的关系。丁冒德有一个同学家就在这个镇政府宿舍里,这个同学的父亲是镇政府的一个分管副镇长。他们放出这样的口风,并不是完全没有根据的。丁冒德还没有来得及晚上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丁帮才,丁帮才已经从长冲公社的副书记那里听到了可能要查账的消息。这使得父女两个晚上在荷叶地通向下河嘴的那个木排上相遇时,彼此颇为激烈的同时提到了这件事。而那个时候丁冒德已不仅仅是一个孩子,她已经初三,在农村一个初三的孩子足够懂事了,父女俩垂着头,一起向荷叶地的家里走去。

那天晚上,父女俩在大桌旁彼此对视,坐了很久,家贵一会儿摸摸桌子,一会儿去厨房,不知道家里面又发生了什么难以绕过去的可怕的事情。后来丁冒德还去找了刘宜城,她具体向刘宜城问了什么不得而知,由于刘宜城她已经不再像七十年代末那样在乡村呼风唤雨,指点迷津。人们对她的信任度在下降,她占卜预测的范围也在缩小。乡民们到了这个年代已经不再那么畏首畏尾,不敢出远门,挑战外界,出去挣钱已经成了乡民们普遍的选择。也就是说人们的经济有了改观,对神鬼的敬畏也悄悄地转移到别的方面。但刘宜城也没有闲着,在乡村总是有一些非常愚昧与外界几乎隔绝的人,那些小道消息到了他们的耳朵,但是他们没有任何能力去捕捉、分析、比较这些在乡村已经成了常识的关于外界事情的一些看法。所以当丁冒德在这样的时候还来找刘宜城让刘宜城颇为吃惊,同时她也惊喜,从她女巫的角度觉得有人来找她,起因毕竟相像,但她总是觉得她还是通过她和背后那个说不清楚的遥远的身影,在空中相遇。

现在也说不清那天晚上丁冒德到底跟刘宜城在那个小房间里待了多久,但可以肯定,这一老一少的两个女性,都在祈求神的力量战胜灾祸的法术中,特别牵扯了那个与神鬼相遇的虚空,要把那神鬼的心紧紧地按住,成为属于自己的一部分。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来说,在她的成长中也许具有难以想象的出乎意料的吸引力。

丁冒德按照她父亲的要求提着一个竹篮子,上面盖着草纸,下面是一个被拴得很蹊跷的麻袋,麻袋里层是一层塑料皮,隔着一层的下边,有灰纸细细包裹的一个方块状的像装着几本书一样的盒子。她拎着这样的竹篮上了天龙庵,那时上天龙庵要从董岗下去,过小界河上团墓山,再过一座古庙,从那里上茶厂,因为茶厂顺着半山腰,然后才能上天龙庵。很难说这样的道路到底有多复杂,有多曲折,但这是必经的地点。

那个曾经在荷叶地无数次遥望的天龙庵的半山腰,就在她的面前。她没有想到那是一片长着青草、松茸,甚至有无数沙子的地方,还有半山的矮树。她曾觉得这样的半山腰无比险峻,虎狼出没,凶险无比,而此时此刻她就站在这个半山处,她才发现既没有狼也没有虎,也没有大树,只看见一条蜿蜒而上的山路上,有嫩嫩的矮茶树和草丛,在午后的天空下,低低地趴在这半山的路边。她看到那条石路的边上,有一个人从山上走了下来,应该是一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她不知道在这样的山上遇到这样的一个人意味着什么,她没有多想,但这个影子却走下山去。当她看着这个向山下走去的身强力壮的影子的时候,她甚至想过,这也许并不是一个人,只是她看见了这么一道影子而已。后来一个野物从石头背后蹿了出来,这时她迷糊了。等到她清楚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到了天龙庵的山顶上,她才发现,世界永远有不可知的一面。在山顶上并不是单独的朝天的天阶,而是一片巨大的石块,那石头大得出乎所料,因为要不是这样的石头站在峰顶上,也许千万年当中天龙庵早就坍陷下去,但是有着这样的巨石生在山顶上,不仅使这山如此牢固,而且它还支撑起一间完全用石头垒成的房子,这便是天龙庵。

按照父亲的嘱咐,她是要把钱藏起来,临行前父亲告诉她的只能放在天龙庵。她现在是真真切切地到了天龙庵,在这古庵里没有一个人,香火还在焚烧,香烟缭绕,还有野果,只是那个野物没有进古庵,而是蹲在门外,是她自己进了这个古庵里。她甚至看到了在古庵的侧房里,贴满了年画,这时她才知道这不仅是神住的地方,而且有着人间的烟火。她看到了厨房的灶火以及那吃剩的米饭,她没有打开任何一只柜子或箱子,她仅仅是在某座神像的祭台的边上轻轻地摸了摸。她没有跪下来磕头,只是在这黑暗的缭绕的烟火中看着那座神像,她不知道到底应该把这包东西放在哪。先把这包东西放在那些神龛的下面,这时她才想起,她在刚才那个石路上曾经看见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从山上下来,这是确凿无疑的。假如不是幻影,那一定是这个

庙里的人,但是她又很难把这样一座与世隔绝的处于峰顶,有着千万年历史的古庵和一个身强力壮的男子形象结合起来。她想,要么是一个完全不问世事的神秘的怪人,要么就是一个得道的高僧,具有无边的法力,统治着整个天龙庵山区。但是,为什么会是那样一个让她无法分清楚是真身还是幻影的男子从山上下去呢,然而他又为什么要下去呢?既然刘宜城指点她在天龙庵藏这包东西,既然所有的心灵都是相通的,那么为什么连这点最基本的默契都没有呢?为什么不肯让她见面,没有交接,谁又知道她会把这包东西藏在天龙庵?她越想越多,后来她就想通了,把这包东西放在天龙庵里具体的哪个位置并不重要,只要把它送到了天龙庵的峰顶,她就完成了任务。

这时,她才发现在烟雾缭绕的背后那黑漆漆的墙上靠着的那座神像好像洞穿了她的心机,和她对视着。当她转身向门外看去,那本来盘腿而坐的青面獠牙的怪物,也已经不见了。不仅不见,似乎当初她所闻到的那股特殊的气息也一起带走了。她只能从门缝看到,天龙庵南侧漫山遍野的竹林,开出了一种无比鬼魅,和整个将军山一带完全不同的特殊的玄妙的花束。门外吹过一阵风,她眩晕一样地在那用来跪拜的布团子上坐了下来,在那以后她就有了与这个山区的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一样的感觉,不仅接近了天,而且远离了人群。在今天来说,她比任何一个人、任何一个时代都显得更为抽象,更加不知所以。后来她就醒了,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已经不在天龙庵上了,而是在那个她起初逗留了很久的半山上,坐在一棵茶树的旁边,树边上是那些刚刚长起的青草。她再次向山顶看去,而那天龙庵仍然直指天空,这一切像是一个梦。既没有了野物,也没有在半山上遇见那个身强力壮的男子的任何影子,她只是觉得也许有人指点迷津是对的。也许神和鬼,都在暗中决定了所有你难以跨越的过程。

关于天龙庵我还想补充一点,每一个将军山的孩子甚至包括那些大人他们也都知道,它不仅是远近几十里甚至是上百里范围内最高的山,比我们所不知道的某个角落里高耸的山峰更能够让当地人相信,真正的大山具有一种无法理解的力量。在十几年以后,我曾经爬过天龙庵,也看到过在那个巨大的石头上所安放的古庵。尽管后来的人们从悬崖绝壁处开凿的石道登上天龙庵顶峰,但是这并没有改变那个顶峰无与伦比的神秘性质。后来丁冒德与天龙庵主峰结下了不解之缘,但她自己也很难解释她那一次确凿无疑地登上了天龙庵,并藏下了对她父亲至关重要的那些钱财的经历。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在天龙庵的南麓,是个什么样子。而那南方看到的天龙庵主峰,是乌黑的景象。当你绕向范家店、龙河口甚至五显、岳西,我相信在那片土地上,也应该能够看到天龙庵一带。但是在那样的地方,这座峰群中最高的山峰却从来没有被清晰地辨认出来,这是一个谜。也许稍有地理常识的人都会考虑过,根据你所站地点的不同,某座山峰它的正面和侧面会有不同的景象。但是,无论如何,假如一座山峰,只能够在某一个地方看到它那巍峨的不可阻挡的最高点,那么对于这块土地上的人,应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丁冒德不仅是在那里藏下了钱,替她的父亲办好了事情,更重要的可能还在于,那么一个事儿和一座山峰之间,有了一种别人无法拆解的关系,更何况山顶上有一座古庵,她进过那座古庵,后来才发现,那对她的人生有着重大的意义。

为郑兵收尸

在南官亭街,当那辆深色的小货车在傍晚时分把郑兵的尸体拉回街西头时,南官亭街上的人几乎都围了过来。人们都习惯地在棺材头那里摸了几下,但没人敢摸郑兵的脸。有个捣台球的豁牙巴用球杆挑了挑郑兵被打穿的上衣的前襟,立即招来了几个有力的大人的拳打脚踢。大小二走在汽车旁边,车子缓慢从西头往供销社那边开,一直开到供销社西头,以前郑兵常年累月打台球的地方。有几个街上的孩子居然从公社和卫生院的那个缓坡慢慢走下来,原来他们是吹着喇叭的,喇叭声不很规整,但终归是我们这一带特有的丧乐,多么感人啊。大小二向那上面看,我们也都挤在越来越多的围观的人群中。后来到了石桥那儿,郑兵的母亲不像想象的那样消沉,她甚至比以往都要积极一些了,她很麻利地理了理郑兵的脸。过了中分桥,再往东就是石板路,郑兵妈妈李琼已经准备好了板车,要把郑兵从货车上卸下来。只有在卸人的时候,我们才发现人死了,只是看起来很硬,只要一动弹,一抬一放都完全显得人松垮至极,没有了活着时的那种紧凑。不知道这个收尸的事情是否能教育那些年轻爱打闹的少年,但这想必也是很有说服力的。

郑兵被抬到板车上之后,李琼就在石桥那儿跪下了,原来她是要感谢大小二的。不仅她跪,她边上还有许多人,都是郑兵家的亲戚,还有他那死去的屠夫父亲的老庄子里的本家,在石桥那儿跪了黑压压的一片,场面很是肃穆。一个人被枪决了,却让一个少年,一个来自将军山的少年到县城去给他收尸,还备了这么一口上好的棺材,这些亲人们能不感动吗?我看到大小二把李琼扶住,这位妈妈就是不起来,不知是太需要这样跪着呢,还是面对这么一口大棺材,先把人背出来,再抬棺材再放棺材,再放人,这一出一抱一入一放,是不是给了这位妈妈太多的触动呢?大小二没能把李琼扶起来。人聚得太多了,他让那个从县城来的货车掉头往回。我陪大小二往西头走,在那西街上能闻到大田里麦子的清香,麦子黄了,浆汁饱满,多香啊。南官亭学校里没一点灯光,街的西边,多么冷清,人都聚到东头郑兵家那里去了。

治流氓老黄

我们初中毕业的那一年,将军山一带至六安、舒城及皖西及至湖北英山、江西九江这一大片范围,全部大旱,可以说土地开裂,山峰冒烟。

没想到毕业证书还没领到,大小二就要先到县城去,他的姐姐好像出了一件什么难以启齿的事。这是一个明摆的错误,很快我们就知道春霞的问题就出在使她怀孕的那个人身上,就是把她从三线厂招到四季青饭店的那个老黄。老黄是老戴的战友,是春霞的叔叔辈,老黄比老戴小一两岁,干出这样的事情,在老戴看来简直奇耻大辱。当然起先春霞和桃阿姨都还是要瞒着老戴的,但不知怎么最终还是没能瞒得住。老戴是腿坏了,这在他自己是个不能忽视的毛病,并且他也把很多坏事情都跟他伤了腿联系起来,好像假如他没有腿伤,那么许多事情都是可以阻止掉的。小四进管教所是他最心痛的,他有时喝酒,在那骂,说他饶不了那些把小四送上那条路的人。他说归说骂归骂,但他终究是难以再风光了。腿坏了,枪收了,三线厂也不再那么有影响了,他成了在将军山北坡那儿经常向北方张望的一个瘸子。他在听到春霞这件事后,是真的动了怒的,真正动怒,他就不会放在嘴上了,他有了难得的冷静,不再声张要去找枪,要去打猎,或者要惩罚别人的话,相反,他冷漠了。这可能主要是因为那个人是他的战友,他脑子必须要转过弯来,那是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人,正是这个人让他的大女儿春霞怀了孕。

他有一天把大小二招到他卧房去,父子俩在站柜旁边沉默了很久,老戴后来差不多哭了,这让大小二很是下不来台,不知道父亲唱的是哪一出戏,大小二当然跟老戴不同,他看事情有他的角度。老戴跟大小二讲,儿子,你帮我去找把枪,都讲你有本事,哪都吃得开,你帮我找把枪。大小二说,我找不到枪,再讲找枪有什么用,那是犯法的,现在不兴这个了。大小二的话让冷漠的老戴觉得也很有道理。老戴说,儿子,我没有枪,你看我腿都坏成这个样子了,即使我去找到这个流氓,我也打不过他。大小二让父亲坐到床上去,他跟老戴讲,不用你管这个事,这个事交给我,我不是要到县城里去吗。其实老戴也知道自己到县城去找老黄是无稽之谈,虽然早年是战友,但人家老黄一直在县城工作,有多少关系,多少人马,自己在三线厂,在城里人看来算个屁啊。大小二讲,我去帮大姐处理这个事。老戴差不多满脸泪水了,但他不想让大小二看到,他跟这个儿子之间最好不来感情那一套,那没有用。

大小二没在将军山等他的毕业证书,他必须尽快到县城去。虽然我母亲和桃阿姨她们都估计大小二不会轻易放过那个姓黄的老流氓,但也真是不晓得他会干出什么个结果来,毕竟事已经出了。春霞不仅传回了是那个老黄让她怀孕的消息,更为可怕的是那个老黄居然和春霞商量好是要把孩子生下来的,也就是说,不知是老黄出了什么主意还是春霞头脑里哪个地方打了岔,春霞要跟老黄相好,甚至他们要结婚。春霞的这些情况她是一步步打电话来跟桃阿姨讲的,这个复杂的局面就不仅仅是对待流氓那么简单了,虽然少年王大小二在将军山、南官亭、张母桥、范家店、高山畅行无阻,不可一世,但对于这么复杂的事,他一个少年又会有什么办法?

但大小二还是到县城去了。而大小二去县城的那天晚上,老戴拖着那条残腿,跨过小界河,一直往团墓山那个方向走。团墓山没有山峰,是个环状的锥形山,他往那山的深处走,不知他是否有死的绝望。从春霞那儿传来的她要跟那个老流氓结婚的消息彻底击垮了老戴,因为他深知那个老黄不是什么好人,在当兵时他就了解这个人,而这一次假如不是他腿坏了,他一定会去找这个杂种的,但现在一切都只能靠孩子了。老戴从小界河往西,桃阿姨一开始还不知道,后来她就找了三线厂老戴的几个徒弟,深夜往团墓山那儿去找老戴。众人用手电在团墓山寻找,直到快天亮时才把老戴找着,他抱着个酒瓶,坐在团墓山山头上。他的拐杖也不知丢哪去了,看那路迹,他应该是爬上来的。他的几个徒弟把他背下了山,他吐了一路,桃阿姨在路上不讲话,也没有泪,老戴只是到了家才跟桃阿姨说,你们找我干什么,我又不会死,我不是把儿子派过去了吗?我不怕!

大小二在县城里是把那个老黄从自行车上抓下来的,老黄平时办公事出风头的话,他也还是可以坐上单位的车子的,但问题是他只是个级别很一般的干部,至少相对于县城里那些显赫的人来讲,他还算不得什么。大小二很容易就摸清了他的底细,他来之前一直记得父亲老戴眼里的浊泪。幸亏他还不晓得老戴夜里去团墓山直到天亮才被他妈以及徒弟们找回来的事,否则大小二不会不考虑加重对这个老黄的惩罚。从憎恶和鄙视来说,大小二这种情绪倒是比较准确的,所以当他看到那个老黄同志骑着那辆新崭崭的自行车从小得意民顺街那个巷子出来时,大小二是从常青路那个口子迅速抄近堵到了电大门口,那儿是一道上坡。对付像他这样多少有了些年纪的人本来不要什么本事,但大小二不想瞻前顾后,他要顺顺当当地摆平这个老东西。不过当他跟老黄一抵上面,老黄立马就认出他来,毕竟人家老黄是父亲的战友,两家如果没有往来和交情他也不可能帮忙把春霞办到四季青饭店去。

老黄一认出大小二,亏得老黄当过兵,晓得敌我双方比个气势,此时他倒不把自己定位为跟春霞要好的老头子,他倒是以叔叔的架势从自行车上下来的。不过大小二就是大小二,在跟老黄是父亲战友这个角色上纠缠是不明智的,所以他把老黄的自行车把握住,并迅速在路边把他车子给架好,上了锁,把那钥匙揣进老黄的口袋里。他这就拽着老黄的肩,当然是抵着衰老的脊背,把他从坡上顶了上去。老黄还在不断发问,大小二,你这是干什么?你到我家去,到我家去,把春霞也喊来一道吃饭。假如老黄不是这样的顶真,可能大小二也还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但他一讲到家,而且还提春霞,大小二是不动手都不行了。但老黄不经打,当兵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从医院门口经过,上了一条小路,那儿有一幢独楼,很破旧,边上很多人挂鸟笼,下棋,打牌,瞎溜达。老黄讲,大小二我们就到这黄金书屋里边谈。大小二又拽着他胳膊,他一不提防,被大小二一把拽进了那个刚刚放完水正在清淤的九墩塘里。这个动作很迅速,奇怪虽然进了塘里,却没有跌伤,好像大小二把他施轻功放下来的一样。对于老黄来讲,这是个不小的羞辱,一个堂堂国家干部,虽然只是组织部门的一个小干事,但毕竟平时是绝没有想过已经上了岁数,还要被人拽到九墩塘里。

后来听说老黄真的找人要把大小二堵住,他咽不下达口气。事情闹大了,组织部里的人也知道从乡村上来个人,把他插到臭泥里了,不过老黄找人来逮大小二并没有办到。大小二通过老高那个秘书,那个中年男人,让老黄明白,事情还没完,你还敢找人逮我?大小二那一次见老高,跟以前都有所不同,老高确实老了许多,那种所谓的精力都是被工作、下属以及子女硬逼出来的,老高脸上的斑点已经让大小二都看不下去了,有时他都对不上号了。没有多少年,怎么老高就老成了这个样子?以前他没有对老高的工作和权势有什么直观的判断,因为虽然常到县城来,但他居然不知道其实县城当时还有个市,是个县级市,而县只是把县城设在这城里。更让他不解的是,原来更大的地委也在这,也就是说县城也是地委所在地,是个地区首府的概念。这一次老高是认认真真地像教孩子一样跟大小二讲了他的一些事情,原来老高是地委的干部,是个大领导,可以说,地区才是他领导的对象。那时的地区直接归省管,一个省也就六七个地区,可见地区之大,而地区下边才是七八个县,还有这个城区所号称的市。当时你很难想象一个地区领导到底有多大,所以当大小二跟老高秘书,那个中年男人讲起有个县委组织干事姓黄的要找人逮他时,那个中年男人帮他解决这个问题会多么轻松。不过,老高是老了,他恐怕不太能搞清楚大小二家里具体的情况,从大小二以后跟我们断断续续的叙述中,我们得知一个地区的大领导他跟大小二的交往果真是个人之间的,像朋友之间的,虽然谈不上什么忘年之交,但没有什么家庭关系、家庭往来,这显得很纯粹。虽然大小二也为家里的人和事找过老高,但老高都是让秘书代为打的招呼,在他面前,似乎永远只有那个打豹子的英雄少年。他那一次跟他谈话,是坐在地委大院独栋别墅的院中的葡萄架下的。

农家来敬香

在初中毕业这个环节上,学校并没有放过

大小二,这也说明了在有说有笑有情有义的八十年代,估计跟今天也没有什么两样。即使那时孩子们看不清学校那些校长老师的心态,但毕竟学校是做出了不给大小二发初中毕业证书的决定。当然初中毕业证书也许并非非要不可,但在八十年代,如果初中读了三年,却没有拿到毕业证书,这是一种何等的耻辱,但这个耻辱学校是准备要给大小二扣上的。在这之前,虽然三年中,对大小二处分的谣传以及实际的教育从未停止,但没有人真的会相信学校会跟这个少年王过不去,即使是去东河口参加中考会考,学校及老师也没有露出任何一点这方面的迹象。但这是个很有意味的决定。

大小二在得知这个决定的时候,显得镇静自若,这一点总算让我们几个朋友放心,我倒真是相信他有的是办法。而一直对我们将军山学生很照顾的陈久明老师在关于大小二将被取消毕业证书的问题上保持沉默,不仅不作声,而且显得颇为深沉,这就加重了我们的迷茫,感到并没有多少人是真正值得相信的。尽管以后的很多年,当我们了解到陈久明老师当时真正的心态时,我们不免感叹年少时的一些无知,但再返回头看,那时陈久明老师想必也必须要认同这样一个决定。但后来出了一件事,不过这件事如果搁在别人头上,差不多就不成立,因为不是大小二就不可能把事情办好。当然这件事情也要感谢裴昌会老师,虽然我们初中毕业没多久,裴昌会也就跟邵善培老师离了婚,但那时我们还是觉得裴老师跟夏丽、邵善培他们不一样,她显得有些可怜。那一次是裴昌会老师到教室里来喊的人,因为毕业会考已经结束,剩下的课几乎就是在走形式,人心惶惶,裴老师说南官亭纪念碑后边的一块土坯地倒了,压了一个人。

除了我们班之外,已经有其他在后排教室上课的学生赶到那里去。裴老师是来提醒我们不要去,那里正在塌方,裴老师说那里面压了一个人,是个壮年,家人在外边哭成一片。后来我们还是都去了纪念碑那边,那里已经围了许多人,有些老师也站在麦地的尽头,对那裂下去的土方,惊讶地看着。大小二和我先是在麦地中间,然后又爬到纪念碑的二层,只有在那个很危险的夹角的位置才能看清楚那个被埋的地方。大小二看过以后就跳了下去,然后他是踩着麦地往那塌方的地方跑去。在那裂开的地方只站着两三个人,外边有人在堵着,不给人站上去,因为一旦人站上去,可能还会继续塌方,大小二是站过去了,硬是站在那三个人之间。我们在老远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显然大小二是在跟他们激烈地争论着。后来裴昌会老师和我一起往那开裂的地方走,我没再靠前,裴老师大概是被那三个站在裂口地方的人招手叫了过去,当然也幸亏裴昌会老师跟那三个公社里的人解释了她曾教给我们的劈土法的知识。在八十年代的那个时候,在全国,特别是在安徽六安这一带流行一种叫做劈土法的简易施工方法,那个被埋在土里的人就是劈土法掏多了下边的土方,以至于上边的土基崩塌,才把他压在下边的。

后来公社里的人还是同意了大小二的施救办法,这在今天回忆起来仍然令人叫绝。当时那么多人硬是没人有胆量敢去救人,大小二不仅胆子大,可能还在于他确实做事轻松。他是让人在麦地那里打了个桩,然后桩上绑了个旋转木棍,再之后他用木棍把自己吊到那个塌方处。他没有直接下去挖人,而是先把那个劈土法崩塌的地方继续挖开,他是真的一锹一锹,站在箩筐里向那竖直的土面上铲,硬是用了半天把崩塌处又铲开了一道缺口,以至于下边淤土处完全裸开,他又才下去一锹一锹刨开松土。后来天还没黑定,那个农民被救了出来,因为是松土所埋,他并没有死,在公社陈宗群她妈的卫生院那儿躺了三天就好了。这是大小二在初中最后一年,在学校山后做的一件救人的事,也正因为这件事,是公社里的人和镇上的人一起找校长,使得大小二终于拿到了毕业证书,差不多像是拿命换来的。

大小二救下的那人住在南官亭公社北边,与南官亭街至少隔了三道山梁,而与顺河店街却只有一条峡谷相隔的叫做弯庄的地方。自从大小二在南官亭的窖厂那里利用劈土法救出了恰恰因为使用劈土法而不慎被埋的农民,他就几乎成了神话。

我是亲眼看到那个被救农民的族里的强壮汉子抬了米面到了南官亭,要送给大小二。对于一个少年来说,那简直是一种无上的光荣。

当时我们学校还没有注意,后来是那位姓张的工友家的孩子,在学校山后的空地上看到纪念碑那儿一直轻烟缭绕才想法去闹明白怎么回事,也才搞清楚原来大小二已经被那帮人供了起来,仿佛少年王大小二跟纪念碑里那些曾经打仗的人一样有了永垂不朽的性质。后来学校和公社里的人觉得事情有些过了,才果断地让那位被救的农民庄里的人不要再来表达好感。对于孩子来说,也仅仅是个瞬间的事。毕竟人也毕业了,救人不是一项事业,再说在私下议论里,并不是人人都说他好。至少在我们听来,不少人还是会怀恨在心,尤其是那些跟被大小二打过的人站在一路上的人,他们明显不能原谅在他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居然有一个少年如此领先。

各字的由来

现在我该告诉大家,为什么大小二的名字叫大小二了。可能很多人要问,只听说,有些小孩名字叫二子,或者带一个小,或者带一个大,无论大或小,实际上就是一个在家里或族里、村子里的一个排行。但为什么大小二,却带了大小两个字,而且这两个字一起出现在二的前边。在我的印象中,人们一直这样叫他,如何称呼一个孩子,首先是他们父母或家人的事,然后才是朋友,以至于一大片地域里人们都会那样称呼他。但是关于大小二的名字,却很有缘由,这么说既是基于我想跟大家解释我上边所说的你们可能都有的一种迷惑。另外,可能更重要的还在于我之所以现在来讲大小二的名字的一些事儿,实在是因为名字不仅对于他自己算是个事儿,对于我,也是有关。再讲开来,跟我们两个家庭也都有关。大小二比我大一岁,虚岁上,我们一直差一岁,其实直到今天,我都并不知道他具体出生在几月份,这既是个遗憾,同时我想也是完全自然的。

我父母和他父母也算是走得近的两户,特别是在早期,也就是在我们刚出生的那会儿,我们两家是走得近的。一前一后,大小二和我都出生了。我们两个,在出生时都叫小二,我在家里是老二,因为排行第二,所以叫小二,而大小二在他兄弟姐妹中并不是老二,但不知为何他下地后他父母也叫他小二,大概是因为他上边的春霞和红霞两个姐姐没有纳入数字取名的系列,而从他最小的姐姐彩霞开始,叫做所谓的小一子吧。总之大小二是先于我出生的,从年龄上大了一岁,但从月数上讲,也许不到一年。那么多年,外边人基本上都把我们当成同一年生的,我下地以后,取名小二,这样我们都叫做小二的称呼也许持续了一段时间,但具体多长,已经无从谈及,因为那时我们都还没有记事的能力。但从我们能记事起,我们就玩在一块了,可以肯定地讲,比这更早时我们就应该成为在三线厂里最好的小伙伴了。这里边就真正带出了一个问题,

也就是说我们的父母都意识到两个孩子年龄相仿,一天到晚玩在一块,双方的父母叫起来都很麻烦,因而大人们便在一块儿用脚踢着语录塔下的树,讨论了一会儿,终于提出一个非常好玩的结论,两个孩子必须要起不同的名字,因为大小二比我大,所以他就被称做大小二,而我的小名还叫做小二,关于大小二之所以叫大小二,而我之所以仍叫小二,当时就是这么‘个情况。尽管我们并非那么在意自己的小名,但随着大小二在很小的年龄便显示出的绝对与众不同的少年王气概,别人在他的原名小二前边加上一个大字,也就天经地义。

她也能烫头

我去毛毯厂,陈宗群也去了毛毯厂。我对那个暑假印象不深,可能还在于九月份一到毛中读书,便和陈宗群非常密切地来往起来了。一是因为我们都来自南官亭初中,另外,陈宗群上高中,比我们同龄的男孩子们显得要更懂事,不过更重要的可能还在于她长的漂亮,在如今想来至少她比其他女孩要更为洋气。陈宗群虽然出身南官亭,但比起那些东河口镇、顺河店,甚至毛毯厂街头的女孩都要更为出众,尤其在长相之外的那点精神气上,她好像比每个人都要优越一些,其实这主要的原因可能来自于她的母亲,那个上海知青吴广莲。作为她的朋友,我上初中时就知道她母亲对她不仅严加管教,而且在她的身上寄托了她那未来的上海梦想。而自初中时代起,好像陈宗群就成了上海的代名词,她身上有一种远方上海的气息、模式,或者说她就是个落魄到南官亭的上海人的化身。

这个夏天,彩霞到县城去了一趟,她去县城里寻她以后的出路,既看春霞的肚子,同时她也有她自己的那一点想法。但彩霞这次到县城去,顺便按桃阿姨的吩咐到木厂她舅舅家去了一趟,看了红霞,彩霞才急迫地劝母亲赶快把红霞从木厂要回将军山。桃阿姨不明白彩霞为什么这么担心红霞在木厂住下去。彩霞这次去,发现红霞在木厂开起了理发店,红霞自己也烫了头,这在八十年代虽然并不特别古怪,但已经足够引起彩霞的反感,尽管彩霞自己也烫过头,但在她看来,红霞是不能烫头的。彩霞甚至跟她妈妈说,她出过那种事,她却烫了头。桃阿姨听彩霞这么讲,把彩霞狠狠地抽了一记竹篾。

不过彩霞带回的红霞的情况还真的是让老戴有点过不下去了。老戴晓得木厂是个码头,那是淮河在镇阳关之前最重要的一处码头。自古以来,那里便是各种人汇聚集散之地,当时把红霞送到木厂只是权宜之计,想不到几年过去,事情成了事实,红霞却难有回头之日。三线厂里的大人和孩子就是这样,并不是真的有个什么可靠的地方等你归属。要把红霞弄回来是不可能的,但凭她那年纪,在木厂码头开一家理发店,对于做父母的又如何忍心。大小二听到这些情况,没有表明他的态度,尽管我们也都知道他本来是不会放过那个王法洪的,但事情并不是一个大小二就能怎么样的。即使在今天看来,一个从将军山出去的女孩,在一座淮河码头小镇开起理发店,也多少有点让人担心。但说到底,那仅仅是个职业,她回不来是肯定的了,再说回来又怎样,多少人还要出去呢。

不过,对于整个三线厂来说,大部分人,凡是跟将军山本地有些牵连的人,还都是选择留了下来。像我的父母就属于这种情况,到了他们那个年龄,即使搬到了县城,因为长期在三线厂这种保密的军工企业中生活、工作,到哪,跟外界发生的联系都还是有限的。更何况,将军山,一定有一种奇特的魔力吸引着人们,从六十年代一直坚持到八十年代,从红色记忆到改革开放,谁又能忘记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呢?虽然厂区变得小多了,但毕竟仍在生产,情况稳定了下来。而最重要的据我母亲跟那帮厂里的妇女聊天来讲,大概是将军山终究不是那个几十年前的将军山了,对于生活来说,人们现在最津津乐道的便是将军山终于有了一条街了,它是如此的迅猛、生动,但同时它又是这样的悄无声息。不过你无法忽略,在将军山的北头,有了小街,在丰乐河南岸也有了小街,只是比北头的小些短些,但终归有了街,有了街口,有了交易,有了市场,有了能站着说话、歇脚之地。更何况,没有任何一个人错过它的每一个步骤,从一间房子到一扇门,从山上看,从小街看,从大路看,从河岸看,你必须承认它是在你眼皮底下一点点长起来的。凡是这样看的人,他就会舍不得的,因为在这大山里,在这丰乐河两岸,往事如大河之水,浩荡不绝。

偶像做农活

丁冒德在张母桥中学读完初中并没有再按她父亲丁帮才要求的那样去读高中,她没有考上高中,即使丁帮才答应花钱买高中上,也会把丁冒德培养到高中毕业,但丁冒德还是决定初三毕业以后即刻投入到社会。

丁冒德很快就在丰乐河南岸,将军山的那个山脚下,也就是她父亲主持开张多年的窖厂和预制厂旁边,在那已经聚着近七八家的小店之外,新开了一家真正意义上的代销店。不过,她是有准备的,她在张母桥读书时就认真地观察过那些小店的经营,她有她的一大套理论。

就是在丁冒德代销店开张前不久,丁冒德跟大小二一起到荷叶地庄边的农田里打过麦根。这是有象征性的,因为那些麦根家贵完全可以请人来挖掉,而往年也一直是家贵从她母亲的庄上请人来打麦根,丁帮才忙,没有时间来干打麦根这样不太重要的农活。不过这一次丁冒德把大小二带到她家地里去干活,这是在宣告她和大小二之间那层谈恋爱的关系。丁冒德深深明白,她和大小二之间不像别的农村男孩女孩搞对象那么简单。大小二是三线厂的人,他是个不用干活的人,也就是说他大小二是个吃商品粮户口的人,农村对他只是个环境和周边问题,不是决定性的致命的生存和吃饭问题,那么如此把大小二往麦地里一拉,其实人家长着眼睛,一看就明白,大小二是可以干活的,至少在形式上,丁冒德和他是般配的。这个让人觉得奇异的举动其实富含了不少有意味的东西在其中,丁冒德是一定要把大小二带到地里去的,不过大小二是少年王,所以他做任何事,都是容不得马虎的,更何况这是丁冒德家的地。

他在第三天下地时,便以超常的毅力,从早上一直干到月挂中天,也就是干到深夜,硬是干下了差不多三四个成年劳力两天在一起一共能干的活。他在做事上总是无师自通,另外,即使是三线厂的孩子,和丰乐河两岸的这块土地之间也早就结下了与生命一样深刻的联系。大小二后来就很少到地里去,虽然他自己也手痒,想再去干活,但丁冒德反而不让了,假如干多了,干成真的了,这反而就不是她想要的了。她就是要他不要干活,要他不是个农村孩子,要他有天大的本事,要他是个王,不仅是能打能做,能顶能扛,能担能当,更重要的,照今天的话来说,恐怕就是要他是一个偶像,对了,就是个偶像!

往事两说法

大小二留在将军山北街,而丁冒德是在将军山南街,虽然隔着丰乐河却不能遥遥相望。无论是北街还是南街都把他们的店铺逐渐向着丰乐河的岸边一间间地盖下去,只是南街除了往北向着丰乐河岸,向南便到了将军山和董岗的

思,是想真正能够开出一家像张母桥西街那样甚至能卖电风扇之类电器产品的商店。大小二为他选定了一块地基,以他那少年王的说一不二的神奇能力,人们还是相信了他。张光明要在北街开代销店的呼声,很快就传到了丁冒德的耳朵,丁冒德没有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劝大小二让张光明放弃在北街开代销店的念头。那时丁冒德收拾得还不算规整的代销店已经超过了北头的两家。而让张光明在北街开代销店似乎对南街的丁冒德的商店是一个不小的威胁。然而大小二还是鼓励张光明在北街开起了那家代销店。

张光明很快就和走马埂的农户谈妥了那块地基的使用问题。两三个月的时间,比乡村盖民宅的速度都要快,搭起了一层平顶的以后可以加上二层的那种机械房,并且做了水泥地平,焕然一新,这在当地形成了一个地标性的建筑。张光明的商店门楣大开,气势很开阔,虽然当时货物并不是很多,但已经显出日后飞黄腾达的架势。大小二不仅辅佐张光明开起了代销店,而且他还为那个从新建庄过来的姓陈的裁缝建起了裁缝铺,这在当时被认为是一种疯狂的举动,因为当时家家户户做衣服,都会逢年过节请裁缝抬着他的缝纫机到自己的屋子里量体裁衣,而把铺子开在将军山的小街上,简直是一件让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大小二是真的帮助这个姓陈的裁缝开起了这个裁缝店。因为姓陈的裁缝家境贫寒,即使生意很好,但他的另外两个弟弟,一个身体有问题,另外一个欠下赌债,所以大小二帮他开起了裁缝店,不仅是一件让人称颂的事,而且他还和这个叫做陈家顺的裁缝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这个陈家顺写得一手好看的毛笔字,上过高一,在文化程度上比大小二还要高。他和我在以后的谈话中,不断提到他非常欣赏大小二,因为他裁缝店的一砖一瓦,甚至一针一线,都倾注了大小二的心血。

像张光明和陈家顺这样的店铺在兴起过程中,大小二虽然没有参股,但是他那种神奇的影响却慢慢地铺张开来。他租了李能红的这个房子,但后来他还是为李能红朝往南的方向,也就是丰乐河的方向,在大石滚的位置选了一块地,而且在那帮李能红开起了将军山北街的第一家豆腐店。现在看来也还是一间很大的豆制品店,还经营豆浆和绿豆沙一类的产品。而在当时,开一家豆腐店,把他那叽叽呀呀的木制工具,从那古老的房子里真地搬到了将军山北街,也是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李能红开了豆腐店以后,大小二以很少的价钱盘下了李能红的那间土坯房。

大小二在买了李能红的这间土坯房以后,很快让先运和大忠他们帮他拾掇整齐。房子里漆黑的木桌旁,他接待了一批又一批人。后来在将军山北街还有粮店,还有饭店。将军山北街往东靠近王家榜的方向,沿着井沿庄路边房子一直加盖快要到超过杨水圩的地方,开起了将军山第一家肉案店,这真正成了将军山崛起的一个标志。我们读小学的时候,唯一的公家食品站便是开在从将军山前往广城山的山脚下,那个食品站在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初期,由于政策的调整拆掉了,那空着的房子结起了蛛网,令人生畏。在这几年里,将军山没有肉案店,杀猪的人家总是请杀猪的屠夫在他们的家中摆起肉案铺。我们小学的一位老师叫做邵必玉,邵必玉丈夫是当地有名的屠户,大小二找到了邵必玉的丈夫,一起盖起了在将军山北街,在当时显得巍峨壮观的一套房子。虽然只是用做肉案店,但人们还是习惯地把它称做了食品站。人们似乎还没有从过去时代对那些公共单位的称呼中苏醒过来。直到很多年以后,人们觉得称食品站不妥,才又改回叫做了肉案店。而那个肉案店,我后来听说,最终还是叫做大小二肉案店,这几乎成了一个绝妙的称呼。当初确是他帮助邵必玉的丈夫,让他走出了他那狭小阴暗的屠宰房,建起了这家肉案店。

将军山街的第一家饭庄是那个姓夏的人开的,比大小二大上十岁的吴家老院的夏义郭儿子。从吴家老院来到将军山北街,他完全吃不准是否真的能够融入将军山北街,是否真的能开一家生意红火的饭店。但是后来事实证明,他不仅开下了将军山的第一家饭店,而且他的饭店也成为了人们接头的一个据点,许多关于张母桥、长冲、范家店或者高山、双河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在饭店留下了具体的线索。大小二在这样的饭店里,总是坐在最拐角的地方,很少说话,他也是在这样的时光中悄悄地长大,长了见识。

白人来捣乱

我们常会听到乡民卖麻得钱的那种难以自控的喜悦之声。麻,这个中原地带多么重要的作物!虽然它不能吃,但它确实多少个年代以来支撑着那些河岸边想发家致富的人。它虽只能提供微薄的收入,但河边的农户,因为在河边,总是要种麻,只有麻。它不怕水淹,再大的洪水,即使淹了麻地,洪水退去,麻仍然成长,直至在夏末秋初,它那如小白杨一样的苍秆上长出淡绿的皮,这就是麻。将军山要开始收麻了,多少年以来,可以说从解放后开始,无论是早期的生产队种麻,还是八○年左右搞了家庭联产承包制以来,收麻卖麻都是要往另外专门由各个区镇在显著的岗头或街道上设立的收麻店去办理的。而如今将军山要有一座收麻点了,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处于这件事最核心位置的正是大小二。大小二在夏天时就到农村走走,到先运、大忠庄上,还有毛家水圩乃至丁冒德家所在的荷叶地都去看过。那些从河湾里砍上来的麻秆,扎成捆,全部浸在水塘里,也有少数直接浸在河潭里,乡村里飘荡着奇异的麻香。这股麻香我也曾多少年吮吸过,每每吸入胸肺,有一种难以抗拒的生命深处的滋润。尽管它不能吃不能喝,可是人人都知道麻是值钱的。

后来,许书记跟大小二交代了一个事,他说我看出你有本事,你看现在乡亲们要卖麻了,那么远,你能不能在将军山搞个收麻点。大小二心里格登了一下。许书记接着说,当然收麻是国家的事,只是你能不能为乡民们跑一跑,让区里在将军山设个点,毕竟现在将军山有了街,有了街就应该有个收麻点。许书记的话很坚决,其实许书记以前对于在将军山设收麻点虽然想过,但从来不敢真的具体地想,因为那是痴人说梦,收麻点,不靠在镇上怎么可能呢?大小二答应了,他觉得既然许书记提出这个建议,就应该设,为什么不呢?许书记跟大小二透露了另一个隐情,收麻点设在张母桥或者南官亭,将军山就要吃亏。这已经吃了几十年的亏了,谁去卖麻,他们都要克扣,叫做除火。这是欺侮将军山人,因为在山谷中,在河边上没有收麻点,到别人地头上卖,虽然都是国家收购,盖的都是县棉麻公司的章,但每扣下一两火,都是钱啊。麻是从秆子上农民用指甲一点点撕下来的,晒干后如雪白的丝锻一般,一两能值多少钱啊!许书记可谓是把这个大胆的愿望交到大小二手上了。大小二送走了许书记之后骑着自行车就往西边南官亭方向去。我们读书时经常在九十月份路过那个马家大塘或大黄狗岗头的收麻点,大小二在那个还未开张的收麻点一直坐到天黑,抽了半包烟,然后骑车回了将军山。

卖麻点的事情确实不是那么好办的,但大小二硬是凭着一己之力在将军山开设了收麻点。

这个收麻点名义上还是以将军山供销社联合区里的供销社一起开的。但凡是在农村有些头脑的人都知道,无论是区里还是公社要想在地方上设一个新的收麻点,这都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收麻的权力在县棉麻公司手里,县棉麻公司那时归商业局管。但大小二还是真的办到了这一点,至于他怎么办到的,连将军山供销社的那个汤主任也至今搞不明白。将军山供销社坐落在丰乐河北岸,在将军山小街的那条直公路(南北走向)的老远的西边,靠近卷篷桥的位置,它与已经破落的老的将军山食品站一起占据了曾经六七十年代在将军山举足轻重的商贸上的顶尖位置。而如今将军山小街有了,开始有了农民、待业人员自己开设的小店了。将军山供销社的汤主任早就意识到了在将军山迟早要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令他意想不到的是这种变化如此之快,更何况为首的居然是那个叫做大小二的孩子。他以前一直对大小二有观察有留心,但不曾想到他不光是帮乡民们搞起了小街,越搞越大,而且办下了这么一件大事。汤主任的难言之痛,在这个时刻显得有点突兀,甚至有点令自己惭愧,因为作为将军山供销社的主任,他跟将军山人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何尝没有梦想过要在将军山开设收麻点?但在早年,那只是一个遥远的不切实际的梦想,但现在大小二,一个孩子王,却把这件事办到了。

汤主任向区供销社的人打听这个收麻点是怎么批下来的,但区供销社的人讳莫如深,不过据汤主任自己猜测,区供销社的人也摸不清实际情况。大小二确实为此跑过三趟县城,他已经初中毕业,他现在办事凭的不是一时之气,他要的是有个说法,既然将军山有了街,老百姓在几百年以来,在自家的山谷中有了个卖东西赶场的地方,有一个收麻点天经地义。

收麻点是真的搞起来了,县上的人开着深蓝色的大东风下来时,将军山街的所有人都站到那个十字路口,看县上的人搬下秤,以及成堆的大口袋、棕绳还有大块大块的军用帆布。后来就开始收麻了。

第三天时,从吴家老院那个方向传来怪消息,说有人在早上送麻来的路上,七八个人一起担麻结伴来送麻,却在天将亮未亮之际被一群白人缠住。按乡村的风俗这是一件非常不好的事,所谓的白人就是打扮得像死人一样的怪物。据那七八个把麻放回家的村民讲,那一批白人至少有三四十个,脸涂了东西,看不清楚,因为天没亮透。他们从吴家老院出来,往青龙嘴那个大方向插时见到那批人,跟他们隔着一块大田,手中举着竹竿。我们小时候就好像听人说过凡是有特别重大的乡里的事情都会神乎其神地来点非常神经的情况,但想不到早上一起挑麻的人也会碰上。这七八个担麻的人终于还是没有来卖麻,只因为那种彩头不好,搞不好是个征兆,是到将军山卖麻不好。

大小二在第二天早上,跟先运一起三点钟就到吴家老院那里。吴家老院在将军山西北拐,是个非常偏僻的地方,假如退回到五百年以前,那时广城也已陨落,但吴家老院大约在明朝是个在本地最有名的吴姓地主的大庄园。今天人们仍然可以在吴家老院看到那个大院子的零星的断墙。至于吴家老院是怎么完蛋的,有人说是火烧的,也有人说是水淹的。说是水淹倒有点像,因为在吴家老院到青龙嘴那里最终还是修了倒虹吸来引水。大小二对吴家老院还是比较了解的,我几年前跟大小二一起到吴家老院去找过人,而这次先运和大小二到吴家老院本是去捉鬼的。但事情却让他惊讶不已。先运和他也确实在四点五分左右的样子,先是看到了三两个白点就在吴家老院的那口大塘边。他们绕过几个草堆,到那塘口却见不着白点了。之后他们又躲到一个草棚里,那时天还没亮,但有一天上的白,大小二看见白点在老远处增多,七八个的样子,后来就如那些担麻的乡民讲的,有了几十个白点。他们是人,确实是人的样子,他们排成很长的一排,在田埂上向前移动。大小二打了火把,跟先运一起直接从田埂那边插过去,但等他们快到那排自点跟前时,那排人好像猛然又飞到另一处田埂了。大小二在早年前就提过鬼,但这一次他是完全糊涂了,好像鬼是随便都能跳的。我和大小二以前聊过在本地盛传白衣人的讲法,这些人要干什么都行,但他们最拿手的是捉猪,但这次吓着了卖麻人,倒没听讲有丢猪的事。大小二后来就跑,先运是站那不动。那时天蒙蒙亮了。听先运后来讲,大小二硬是用火把把这些白影子都赶到水塘里去了,后来大小二把火把扔进池塘,他自己也下了水,在水里还大声地咆哮着。那天早上,从吴家老院担麻往将军山的人都望见大小二在塘里振振有词地叫着。

将军山收麻点的会计跟大小二只是在这次收麻中认识,但他听村民们讲大小二到吴家老院去驱鬼,跟那些白人在池塘里拼命,为的是让将军山收麻点不比其他收麻点差,这位上过大学的会计还是相当震惊,想不到一个乡间的孩子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他傍晚时分在做账之前甚至关门跟大小二谈了一次,说他很难相信真是在农村有鬼。大小二虽然跟这个会计在收麻上认识并成了朋友,但他不愿意跟别人来讨论鬼的事情,所以他还是很肯定地跟这个会计说,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在将军山开收麻点。这下会计明白了,即使是白人,也是有人在暗中撺掇,才使得那些胆小的担麻者不敢早起到将军山卖麻。

又过了两三天,听说在卷篷桥到杨家河湾一带,甚至在河湾的南边,也就是在小界河与丰乐河交汇处的西边的那个大片山弯里,在河南村子里的人也结队到将军山卖麻,但很快传出在那里也出现了早起的担麻者被白人吓得扔下麻,甚至还有人掉进了池塘,多亏同行担麻的人用扁担相救,才保了命。大小二这就坐不住了,看来仅仅驱鬼是不够的,今天在卷篷桥有鬼,明天就会在团墓山有鬼,后天指不定哪个地方还有鬼,大小二起初没想到要找刘宜城,但他跟宋公江在说到白鬼吓挑麻人的事情时,宋公江哈哈一笑,说都是人捣的鬼,他打过仗,哪会真的有鬼,他说他在山东枣庄那边跟日本鬼子打仗时,军队边上也闹过鬼,他还开枪杀过呢。宋公江跟他说这话时已经歪在大小二的黑漆桌边,看得出宋公江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尽管他还在硬撑着,但大小二知道他早年干过红军的事情自从成了疑问,受到奚落,宋公江的精神就旺不起来了。

恶斗彭始皇

大小二晚上在丁冒德的南街的小店门口那儿吃稀饭,给丁冒德看店的小兰子收拾好一些布包什么的,正准备往河北秧塘庄家里去。丁冒德让她明早上来早点儿,小兰子只是冲大小二跟丁冒德笑,这把大小二弄得有点糊涂。丁冒德是敲着大小二的碗边,跟他讲,有什么好担心的,就让她妈来治,丁冒德说话时向公路上小兰子的背影努了努嘴。大小二看小兰子已经从花生地那边走过去了,他在原地大喊了一声,小兰子回过头来,大小二说,跟你妈讲,我有鬼的事情要她办。小兰子已经走到山芋地那边了,那里的山芋藤又深又厚,惹得小兰子眼睛发花,她可能没听清大小二的话,只当是在跟她玩,她就过了丰乐河上的漫水桥,到了河北。

大小二晚上是真的去找了刘宜城,大小二跟刘宜城说,我已经听到有两处闹白人的事,他

们就是不让担麻人走路。刘宜城闭上眼睛,好一会儿,她又把那件乌袍找出来,这让大小二很不是滋味,因为他又想起许多年以前这件乌袍把他牵到那个逃犯的事上,不过刘宜城还是信得过的。大小二在里边跟刘宜城讲鬼的事,丁冒德在外边跟小兰子和先银算账,货的事,还有让小兰子赶紧到榆月店那边去收鸡蛋。丁冒德还是有头脑的,每次让小兰子跟她一起到张母桥拨货,还让小兰子带鸡蛋去,中间有差价,至少能解决路费。刘宜城掐指算了好几遍,对大小二说,你这件事情,不是我做法事就能一下子除掉的,你讲宋明巾他叔讲的是什么。大小二只好把宋公江讲的根本没有鬼的事讲给刘宜城听。刘宜城讲他叔叔只讲对了一半,但是不是鬼,就看你信不信了,但我帮你打这个卦,放个人出来,放出来了,你就要对付。大小二说,你只管把他放出来,你不用做法事去捉他,我知道他是哪个,我就能对付。

刘宜城是真的在帮助大小二,否则她是绝不会以她在将军山方圆几十里积累下来的那种看起来很神奇,但事实上已经在八十年代极其脆弱的影响力来对付彭始皇。这不仅有一个法力大小的问题,可能还有个所谓的是否能够对等打仗的前提。彭始皇从事的主要是用法力来通达阴界的事,这只有在特殊的有关死人的必要场合时才会使用的巫术,跟刘宜城那种占卜命运逢凶化吉的法术之间有着许多的不同。但刘宜城是迎上去的,而且她这么做不光是因为大小二这个孩子,她是看着他长大的,中间还有许多的过节,主要还是对于这么个将军山的收麻点,凡是将军山本地人也都有着特殊的感情,在兴奋那一层下边,还有着爱惜。况且,大队书记许来旺跟刘宜城有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许来旺的小女儿嫁给了刘宜城堂弟的儿子,也就是那个刘行春的孙子,现在在将军山开起了药店的那个叫做刘自坦的年轻人。这样算下来,在乡村,可能每两个人之间只要你有耐心,你总能找到他们之间存在亲戚关系。

大小二从刘宜城那里拿回了黄布条,并由裁缝陈家顺跟李能红、张光明他们在十字路口传播开来时,许来旺也赶快到了刘宜城家。这跟许多年以前,丁帮才来找刘宜城已经大有不同,现在许来旺多半是带感慨来的,意思是将军山人应该同仇敌忾,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掐得出每个人的好坏。许来旺问刘宜城你到底对彭始皇拿得准不准。虽然许来旺是个就要退下来的老书记,但跟刘宜城有这么个亲戚关系,刘宜城还是跟许来旺书记说了实话,她讲她跟彭始皇的事情不太一样,但法力能通能抗。许来旺本来也不是真的就一定要反对所谓迷信那一套的,但是他声明,你只要帮助大小二就行,你也不必就一定要顶到彭始皇跟前去。

刘宜城把许来旺书记送到光明生产队边上,在那儿她就下定决心要跟彭始皇较量。让一个乡村女巫,跟一个在死亡祭祀通达阴界有着重大法力和传统影响的泰斗般的人物去斗争,刘宜城虽然心里没底,但就像许来旺讲的,我们还有大小二,这个孩子什么做不到呢!刘宜城因此在家中默坐了整整一夜,加上大半个白天。她可不是白坐的,她在念经,而且不时地翻动她那压在箱底的从宋小林出世后就很少翻出来的画有黑标符的布段,还有若干支大概是从腊梅枝那里截下来的形如牙签样的东西。她把这些东西又在那口大锅样的煮着木叶汁的铁盆里浸了很久之后,她甚至跟屋外的宋小林讲,叫他这几天少到外边去玩,好像是她有重大的事情不想别人让她分心。

刘宜城那晚就从上河嘴的那个菜地弯里下了丰乐河,她很神秘,秧塘和上河嘴的人,看她从菜地那儿下去时,都觉着她是飘着一般的。她下了河以后,人们就不再注意到她,她是要沿着河弯向上走,没到卷篷桥那儿,有人讲看她沿着丰乐河主干一直向西走,也有人说她顺着卷篷桥下的那个北界河向吴家老院的方向去,反正这两个方向都是闹白人的地方。

那一晚,大小二是从将军山街的好几户人家那里听到刘宜城已经下河的消息。傍晚他见到了宋公江拉着宋小林的手,在十字路口那里,一老一小,颤颤巍巍的。宋公江咳嗽得厉害,而宋小林幼小的脸庞像一张树叶,上边浮着一层十分渺茫的忧郁。大小二想伸手在宋小林的脸上摸一下,但孩子已经向大石滚的方向去了。不过,从第二天下午传来的消息来看,刘宜城应该是已经把彭始皇的那些白人治住了。如今想来,所谓白人,大约也就是扎磷扎出来的鬼符,彭始皇反正是有这样的本事的,他能扎出那种活动变人形,深谙法术。已经有点老辣的女巫刘宜城占卦算命这么多年,也是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她把这些白人给收了。很快在将军山达成为一则胜利的消息,即使连那个一向对刘宜城嗤之以鼻的供销社的汤主任,也跟那个收麻点的会计愉快地讲起,担麻人再不要早起害怕了。不过刘宜城是怎么收的,她如何能在一夜之间既收了杨家河湾那边的白人,又收了吴家老院那边的,还有小界河往南向舒茶公社那老远地方的白人,她是怎么顾得过来这么多的,人们就无从知道了。

胜利归胜利,但人们也不太高兴得起来,刘宜城因为跟彭始皇斗,而法力大减,几乎是从上河嘴那边爬着回秧塘庄的。人们在看大小二的反应,当然大小二心中清楚,刘宜城一定是用她的办法来对付彭始皇的。刘宜城回到家便倒在床上,讲起来是在收她的散出去的法力,但人们都猜她这一次累得不轻。大小二没有直接到刘宜城家去看,收麻点的事情还很多,还没到可以放心的时候,他是让陈家顺带了两包红糖,就是那种用报纸包的,在那个扣草绳的顶端压块小红纸的糖包,一般一包在九两左右。陈家顺到刘宜城家去,发现刘宜城面如土灰。陈家顺是本地有名的裁缝,刘宜城自不怠慢他,但她却没能从床上爬起来。陈家顺问刘宜城,你还好过些?刘宜城只说不要紧。但陈家顺看出来刘宜城几乎在几天之间瘦了一圈。至于她收那些白人的细节,她就没跟陈家顺详细讲了。她丈夫宋明巾给陈家顺拿烟,刘宜城又昏昏睡去了。宋明巾问陈家顺,收麻点人又多起来了吧?陈家顺只说,是的,是的。陈家顺回到小街上,大小二正在他的土坯房里跟街上人,包括先运他们谈到其实彭始皇也不是硬要在这些地方放鬼,完全是因为南官亭上边的人在捣蛋。大小二看陈家顺回来了就问起刘宜城的情况,陈家顺讲,刘宜城这次伤得不轻啊。他这一叹息,把将军山人的心情都弄得沉重了。其实刘宜城年龄也不小了,不是她早些年翻山越岭几十里去给人打卦解忧运筹帷幄的情形了。其实自从她超计划生育生出宋小林之后,她就很少再出远门做法事,而她的身体也在这些年差了许多。她虽是个占卜的,但她农活一样不停,跟别人一样,该下田的下田,该割麦的割麦,她又如何能在上坛、做法事和农活之间,过得清闲呢?但刘宜城毕竟是把那白人们镇住了,现在问题是,将军山人,特别是大小二还是要弄明白能把彭始皇都调动起来的人究竟是谁呢?那天,大小二带着先运去了南官亭,是先运骑摩托送的。到了南官亭,大小二还是问出了实际情况,原来南官亭的收麻点是陈哲跟供销社一起弄的,用的就是陈哲碾米厂的那个大院坝子。在街上,大小二听别人肯定地讲,陈哲

找的彭始皇,放磷的事,是陈哲让彭始皇做的。

丁冒德那晚从南街收工,没有过漫水桥,而是从大墩那里过的河,上了大墩看见刘宜城在她家菜园里撒灰,她就喊了刘宜城一声,刘宜城居然没有睬她。刘宜城是在给翁菜撒灰,但这个季节哪家还有翁菜呢?唯独刘宜城家的菜地有。这恐怕也跟她的法事有关系,她是有本事在一个正常菜季的前后几个月内提前或延后蔬菜的生长期。但这一次丁冒德是被刘宜城吓住了,于是她就走近刘宜城。她后来跟大小二赌咒说她看见刘宜城的眼睛是白的,就像白人站在她眼泡上一样。丁冒德说得很吓人,但她说确实是真的。丁冒德拉了拉刘宜城拎的化肥口袋,口袋很轻,一碰就如同有风吹过,她的口袋跟她人一起荡啊荡的,她想刘宜城应该答应她一声才对,她怎么能当她不存在呢。刘宜城还在撒灰,神情专注,一点不把丁冒德当人。丁冒德这时脾气也上来了,怎么会这样呢?但在丁冒德犯愁的时候,她猛地发现这灰只是刘宜城撒出去却不见从上边落下来。再往大墩那边看,原来撒的灰都落到大墩下边的河潭里了。这让丁冒德吓得不轻,因为天色并不暗,在大墩这块没有人,丁冒德想,反正是碰上了,不如就一直耗在这,看她能如何。刘宜城家的菜地不少,有至少五双翁菜,刘宜城撒得很细心,但就是不见灰落在地里。刘宜城实在是太干扁了,几乎不能叫瘦,而近乎是一张皮。丁冒德有些害怕了,不知如何,她在蔬菜地里坐了下去,她喃喃自语,刘宜城啊,刘宜城啊,你怎么不理我呢,你家小兰、先银刚才还跟我讲你呢。刘宜城在丁冒德的眼中忽然飘了起来一样,连着她手上的化肥口袋,不仅飘荡在菜地上空,好像有一只手被风攥着,要向三月潭和大堰那里飘去。

收麻点的收购工作已近尾声的时候,我们将军山人才意识到秋天不仅是来了,也许秋天在田地、山野和高岗上都有了它入木三分的深深浸入的凉意,而那时我周末和陈宗群从毛毯厂回来必然要先到陈宗群家。有时待的时间会长些,有时会短些,这要取决于她的哥哥陈哲是否在家。假如他在家,因为我和大小二的关系,我不可能跟陈哲说上哪怕一句话,假如他不在,我会在那儿待的时间长一些。从在她家观察到的来看,她的爸爸和妈妈终于还是相互闹了起来。不像之前那些年因为知青回城什么的,她家有一种特殊的目标似的,偶尔听陈宗群说她父母所争吵的简直令她难以置信,因为她妈吴广莲居然怀疑她爸陈胜在勾连乡卫生院下边有交情的赤脚医生一起做了手脚,也就是造成她未能弄到回上海名额的那次打坏针水的所谓医疗事故。不知是有人来告密,还是吴广莲医生自己起了疑心,反正在我们读高一那一年,她父母为这件事争得不可开交,有时陈宗群也有些疑心自己的父亲有毛病,为了能把母亲留在南官亭,没准他可以干出那样的事。但如果看母亲呢,吴广莲更像是完全失去了理智,疑心陈胜不讲,对陈宗群也是严加训斥,说的中心意思仍然是无论在六安过的怎么样,你都必须最终回到上海去。

对于那个年龄的女孩来说,完全有自己的看法,所以陈宗群不止一次讨厌她母亲怎么又在这年头,讲起了那个让她难以理解的所谓的必须回上海的目标。父母的争吵可能也跟陈哲有关,因为陈哲发了财,陈胜也必须适当地参加儿子的那些个事情,比如碾米厂、收麻点、采石厂、石料厂、电线架设,还有一个新开的饭店。陈哲的事情冒得太多,陈胜很少坐诊了,只是在卫生院里做个样子。

不过我母亲说桃阿姨讲老戴到龙河口疗养所不光是散心,他是在那儿往山洞里跑,这个我就不明白了。我回将军山问过大小二,你爸爸到龙河口疗养所那边的什么洞,能掏到什么东西啊?大小二讲现在他也不大跟他父亲商量什么事情。至于他爸爸在那洞里掏东西,他也晓得个一二,大概是在龙河口水库里边的一座山洞里听讲有矿,有人讲是金矿,有人讲是铜,但都不明白,听讲掏矿的人还不少,听起来很玄。大小二讲你还记得前些年我们去阶儿岭玩,那个浮尸的事情?我说记得啊,不是你下去捞证据,闹出个大发动机出来?大小二讲事情就是这样的,我父亲就是老问我那发动机的事情,他当过兵他晓得那么个东西在天龙庵金鸡寨上边飞一定是要找出个名堂的。听得出来,大小二是讲他父亲认定当时飞机确实是在航拍,以便为有可能的开矿做准备。但我们也都晓得即使真有矿,也不可能把龙河口水库的水放掉,贮藏了近三亿立方的水库,是无论如何不会改变的了,所以在那个地方掏矿简直是痴人说梦,但谁又能阻止他父亲这么做呢!

宋公江上山

记得是在十月的一个周日,大小二和我拉板车送宋公江到张母桥去。大小二本是想把宋公江送到县城去拍片的,但宋公江死活不愿意往北边去,他甚至跟大小二讲他三几年就是被抓到北边的陕西去当的国民党兵,现在不往北边去。大小二只好把他往南边送,本来是有车子可以坐的,至少可以坐手扶拖拉机,但宋公江坐不得,宋公江讲他坐拖拉机就像听到机关枪一样,浑身发麻,他只能走去。大小二不让宋公江走,宋公江身体是差了,有时打麻将出牌都不利索了。宋公江在将军山街虽然因为没被承认当过老红军的关系,情绪有些低落,但将军山小街上的人也还都记住他宋公江是街上最早活动的人之一,他是个那么老的老头子。大小二很早就来喊我,他已经借好了板车,还垫了棉被,上边有床盖的,我们要把宋公江往张母桥拉。他拍完片子就死在了张母桥街上。

虽然我们没有哭,但我们绝不是轻松的,两个孩子也绝对想不出别的办法来度过那把他从张母桥拉回来的近二十里山路上的时间。最终我们还是把宋公江拉回来了,尽管拉到董岗岗顶,能够向右看到三线厂厂区,继而能看到小界河和丰乐河交界处的波光,在夕阳的映衬下,将军山的风景静谧、优美、深沉得像一块画布。但同时,我们两个人是拉着一具尸体,他不是我们的亲人,但他是朋友,特别对于大小二来说,他可是个不折不扣的老朋友。这老人看着我们长大,跟我们一直在争论着各种问题,如今他那有些传奇的人生终于是结束了,所有的争论也都停止了。宋公江在这一点上岂不是有点可贵吗?大小二在往将军山、丰乐河南岸那片滩地,在板车上放把往那平处俯冲时,我是压在板车车底,我很担心老人的身体从车上滚下来,因为大小二速度不慢,不过大小二板车放把的手艺很高,这是他所会的多种绝活中的一种,完全是乡村孩子才会的把戏,大小二这个三线厂出身的孩子也会。其实在将军山农村生活这么多年,凡是纯正的会玩闹的孩子也都跟农村的孩子一样,有了十八般武艺,大小二放把,车速很快,下了董岗大岗岭,余下向南的三四个急缓相间的坡,会在沙地那块很快到达河边,大小二在前边放把,我坐在后边起初有点担心,但很快就非常均匀地乘着傍晚的秋风,跟着板车一起飞驰在那个舒缓的长坡上。大小二的衣服敞开来,风吹着他,他偶尔也会侧过脸,他的脸本来就因为放把歪过身子而朝向西侧,所以他只要略微回过脸,就会看到宋公江和我。大小二是想让老人在这故乡土地上还没有穿上寿衣,还没有公布

死讯之前,最后能乘上这秋风下的速度在将军山再次飞驰而过。实际上,老人是什么也不会感觉到的,但我们都是朋友,我们知道他活着时,他可能还是特别喜欢显摆的,但他吃的苦实在是太多了,不过我们现在可以看到,即使他去世了,他也很平静。

我们手上就捉着他拍下的片子,大小二和我都看得出他身上留有弹片,那是一个真正经过枪林弹雨的人,多少年过去了,带着终生的弹片,他真的死去了。

大小二果然也是顺着先银的喊叫声,用板车把宋公江拉回了秧塘庄。这个举动对于秧塘、上河嘴、光明庄,其他附近所有的村庄都是个重大的很仪式的事件一般,因为终究是大小二把宋公江拉到了张母桥瞧病,并且把他拉了回来。尽管宋公江死了,但他的死是有人管的。所以包括刘宜城丈夫宋明巾在内的宋家的所有男人,几乎都站到了那块池塘埂前,很多人是直接站到了地里,迎接着大小二和我,拉回了宋公江。当板车拉到田埂那块,宋家人开始奔放地号哭起来,虽然平时宋家人可能都不怎么在意宋公江,但现在他死了,却是由一个外人把他拉回来,宋家人终究是难以抑制情绪。在那一刻,即使是跟在板车后边的我,也被他们那种深深的宋家的情感给震慑住了。宋明巾、宋明法,还有几个宋公江的侄子一起跟在板车边上,这几个人因为年龄关系,没有大哭,但他们扶着车把侧边,在那油滑的木把上使力,而没有人真的把大小二从那肩头的皮带下解出来,因为这些人也都明白,在这一刻,由大小二,一个少年王,把宋公江拉回到他的祖屋,也许是个永远值得怀念的事情。所以,没有人真的去夺他肩上的皮带,尽管有人在拍他的背,有人在感激他,但这个迎接宋公江的队伍还是配合大小二把宋公江拉回了祖屋。到了门口,按道理,应该是由宋老七,宋公江唯一的亲儿子把宋公江背进去,但宋老七此时却不在,尽管先银一跑回来,宋家人就去找宋老七了,但没有找到宋老七。这时宋明法站出来,他把宋公江从板车上抱起来,宋明巾抬着,把宋公江放上宋明法的脊背,他没有立刻跨进去,而是在屋外边站了好一会儿,好像还返身朝塘口以及西边看,其实那意思是再最后看一看这个村庄以及朝西方向,那个他看了八十多年的乡村田野和大山大河,以后就看不到了,过三天上山安葬,那时出来就在棺材里了。

宋明法把宋公江背进了屋,放到了床上,这时宋家的男女老少基本都来了,有人烧水,有人担柴,有人收拾,这时大家发现宋公江死了,但没有材。大小二也知道宋公江的材是被他借走了的。宋明巾跟宋明法讲,小大(小叔的意思),没有材。大小二听见了,大小二对宋明法讲,他的材我马上还上,我去搞树,明天搞回,去请五个木匠,明晚棺材就上桐油上漆。宋明法讲,不晓得小大死这么快,不然我们备一口材,本来也是想到的。大小二讲还是他把材给借走的呢。大小二和我离开秧塘庄的时候,据说还没有找到他儿子宋老七。大小二到了北街,赶快喊了街上的张光明,张光明已经晓得宋公江去世了,先运已经从小路插回秧塘庄了,大小二又让人带口信把先运喊回来,他要深夜到老峰弯那里去放树,要在明早前运回树,明天就做材。

大小二听宋先运讲宋老七要来偷麻,现在都大半夜了,要返回去也已经来不及了,再说去峰弯放树也不可能停下来。先运和大小二追上张光明,三个人终于在夜里四点钟到了峰弯,还是张光明认识峰弯的一个老熟人,跟那人讲了要放一口大棺材的料。对方在村里喊了十多个人,而那些人中有人认识大小二,跟他在南官亭见过面,所以放树的事情没怎么耽搁。其实只要选一棵大树就够了。放树时,天还没有大亮。放树后,那个熟人,还有认识大小二的人,带将军山人到那棵最大的大树下边去磕头,这棵大树是大别山东麓的一个标志性的存在,人称神树的有,称树魂的也有。这棵树在清早,从他们的位置始终没能望见树顶,可见其树冠之高之大。放下树之后,大小二跟那些人吃了顿早饭,依照张光明跟别人的约定,还是付了钱。然后那些人又找来人,要走一条便道,向着相反的那个山冲,要从陈家河把那棵树放到打山一带,再从打山运到将军山。这条路不仅近,而且避开山峰和山弯,可以保证在中午就能送到将军山,几乎比他们进山的时间还要短。这种情况在山区只有遇到特殊情况才会出现,别人知道来办事的是新起的将军山小街的大小二。

那棵大树到了将军山,大小二他们还在青龙嘴,那时陈家顺已经派人到青龙嘴等大小二,说昨晚卖麻点出了事,一共被提走了至少二十担麻。这个消息目前还在封锁着,如果不是街上的人硬要收麻的会计和供销社的汤主任压着,恐怕他们早就到双河区派出所那里报案了。大小二一路小跑回到了小街,那棵大树就摆在张光明家代销店的门口。大小二回到土坯房,几个关键的人陆续进来了,当然主要是陈家顺跟大小二讲事情的经过,情况很清楚,确实是宋老七来偷的麻,协助他搬麻的人是下河嘴的。下河嘴人放了狠话,要是担不走这二十担麻,他们就点火把收麻点全部烧了。麻是从往北的阶儿岭的方向拉走,在双河更北一点的已经进入肥西境内的山南镇上给倒卖掉的。

梁上君子宋老七在本地只有少数人知道,但是倘若到了舒城六安两县以外,也许别人就晓得有一个来自将军山的大盗,他有着与众不同的风格,人们说不清他到底偷了什么,但凡是他能看上的他必定能偷到手。而那个在外地传闻中被演绎成有一个叫宋江的父亲的说法倒是更为神奇,从宋公江到宋江虽然只是一字之差,但更为这个梁上君子注入了别样的风格。其实在乡村社会,对乡村大盗的流传往往带有喜剧的成分,因为在乡村谁有钱谁有家底互相都很清楚,即使你是个大盗,你偷了东西得了财,你也未必有用处,这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宋老七在将军山本地偷了麻,并且到山南,越过六安县界,在肥西出了手,别人晓得他是有了真的难处,所以才会走出这一步的。先运跟大小二商量,到底要不要把宋老七揪出来,大小二一人坐在土坯房里抽烟,而先运退了出去,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

那棵大树已经从十字路口拉进了靠东头邵必玉丈夫那个屠宰场边上的两间空屋,那是刚刚从地基上建起来的,还没有来得及铺瓦,房东正是吴木匠。吴木匠本来就要跟大小二商量以后在街上开设门市的事,不仅是下木料,还要做立柜、衣柜,他是当仁不让地带着另外四个木匠火速下木料,要给宋公江做棺材。大小二在屋子里抽烟,他也没有时间跟吴木匠去细细商量棺材的细节,现在必须要有一个态度。假如立即追到山南去,也许那被偷走的二十担麻可以找回,但是这样做真的就可以解决问题吗?他吸烟时汤主任来了,他不是代表供销社,他显然是代表县棉麻公司的会计他们来的,人家短了二十担麻,街上人又不让找派出所,这到底怎么办?收麻已经结束了,只等着县棉麻公司把麻拖走,却出了这么个岔子。汤主任的意思,要是大小二不方便出面,他可以喊上从县里派来的人到秧塘庄宋公江家去抓宋老七。大小二说这样不行,宋公江还没上山,你们就去抓人,再讲宋老七不是

没缘没故地偷麻,他是为他老父亲的材才去偷的麻。

这样一直僵持到天黑,从将军山小街东头,也就是吴木匠的那两间正在下木料做材的店门口,有一个人拉着一口上好的黑木棺材慢慢驰过。吴木匠示意其他几个木匠停下手中的活,原来拉材的人正是宋老七。其实乡亲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这个非常奇怪的游手好闲的宋老七了。不过因为宋老七几乎没有了力气,恐怕从很远的地方拉材回来实在没有劲了,大家才得以有机会认真地看着这口做得异常好的棺材,它跟我们本地的棺材不太一样,没装死人,应该没用木浆和石灰封闭,但你从外边看不到一点儿缝口,也一点听不出它在板车上边有什么异响,所以吴木匠们都呆了,拿着手上的刨子,不由自主地跟到了将军山街的十字路口。陈家顺把大小二也喊到了十字路口,众人在路口把宋老七给拦住了。宋老七本来就拉得慢,轮到大小二出来时,他几乎是要坐到地上了,还是他本家的宋先运把他给扶起来,就靠在黑棺材上,大小二又记起了在上小学五年级快毕业时,因为发大水,看见有人从底下张母桥棠树那里拉死人过来的棺材。宋老七不说话,也许他实在是太累了,虽然偷麻时他可能请了包括下河嘴人在内的不少人,但把材拉回来却是他一个人。汤主任在棺材上拍了拍,刚想张嘴,看那神态是要跟宋老七讲麻的事,大小二突然伸出手,差点就打在汤主任的脸上,汤主任赶紧让开,没再说一句话,退到张光明代销店里去了。大小二站到来老七面前,他跟他没有什么可讨论的,倒是那个吴木匠欲言又止,好像是在问,要是他宋老七给他老父亲买了材,那我们还要下木料,打这棺材干什么?大小二说不出什么,毕竟宋公江自己的棺材是他给借走的,现在这个场面,他是必须要承担的,所以他把宋老七拉到一边,给他一支烟,然后大小二让先运拉起板车,宋老七呢,就走在后边。宋先运帮宋老七把这口棺材拉回了秧塘庄。大小二对呆若木鸡的汤主任讲,偷走的二十担麻,小街会给你出钱的,你跟会计就这么讲,这么定。

大小二就是在宋公江去世后的这一两年把将军山小街真正带起来了。这里边不仅有越来越多的商户加入,最重要的信号是连南官亭和高山,这个将军山一东一西六安县境内的两个公社所在地的街道上的人也到将军山来卖货,而往南的长冲人,除非是发洪水的季节,否则他们也都到将军山来交易。当然最让大小二和小街上的人意外的是最后连张母桥的有些商贩也到将军山来。大小二为此到张母桥小街做过调查,其实张母桥人还是不大愿意到将军山来的,这里边有个特别牢固的老派的想法,因为大概从明清开始,张母桥就一直是丰乐河上游最重要的货物集散地,一时间将军山成了街,但凡是有点老记忆的人都还是抱着张母桥不会被将军山超过的想法。当然就凭我们将军山人自己判断,好像距离张母桥那种火爆的生意场面,将军山街还显得狭隘并且有点幼稚,但大小二却是相信,如果从地理上看,从乡民们来看,将军山是独一无二的。傍晚时分,当张光明他们跟大小二谈起小街发展时,大小二一般不会多言,他是把事情放在心底的人,随着小街的扩展,那些邻里和商户间的纠纷也纷至沓来,这也让大小二耽搁了不少时间。

在那收麻点完全撤掉后的一个月,大小二还是到南官亭去了一趟,事后我听陈宗群跟我讲过,说大小二跟他哥哥陈哲在牛头山上有过一次会面。至于陈宗群向我转述的由她哥哥陈哲或者南官亭街上的人转述的细节可能与大小二和陈哲会面的真正情形出入很大。不过,我倒是相信,虽然大小二在将军山成为一个目睹每一家店铺开张的关键人物,但人们也没有忘记,他是一个看拳谱的人,他在小学时代可以打豹子,他在初中时代可以打坏陈哲的脸,而现在,已经完全到了社会上的大小二,他又怎可能没有武力?我是听大小二讲过,每次安静的时候,都是他记谱的重要阶段,他不仅记谱,还在三线厂边上的董岗以及丰乐河和小界河交界处的滩地上练拳。只是自从我上了高中,我就很少看到大小二练拳,他大部分时间都被将军山小街上的人缠得不能脱身。据小五讲,大小二在宋公江上山那天之后,还练过一套拳,他只是看了个影子。有时我们也向丁冒德打听大小二拳术的情况,丁冒德只是说大小二打拳连她也是被隔开的。

不过大小二跟陈哲在牛头山的那次会面,原因就在于陈哲因为大小二在将军山开了收麻点而找彭始皇来作梗恐吓担麻者。大小二可以说是为彭始皇的事情去找陈哲的,大小二在那山上跟陈哲怎么说的,我们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大小二在见过陈哲之后的某一天,是把吴木匠打好的为宋公江特地加急订做但没有派上用场的棺材抬到了他那间土坯房的门口,并且放了整整三天三夜。有人认为他是在晒材,也有人说大小二想把那棺材卖掉,但接近大小二的人都知道,那三天其实大小二一直在等陈哲从南官亭带人下来。不过奇怪的是既然大小二跟陈哲在牛头山会面没有起什么架,又何必在自己屋前摆棺材等人上门呢?但大小二这一点倒是承认,他说他可以等陈哲他们上门来找他。不过陈哲终究没有带人到将军山来。但那次他在牛头山跟陈哲到底怎么谈的,为什么为了一个彭始皇,大小二反而没有大打出手呢?

但大小二真的是在我们读高中起初的那两年,突飞猛进地成长得有点让我们追不上了。所以说还是社会能锻炼人,虽然我们在读高中,在接触新知识和复杂的数学,但大小二却在将军山一天一个样。至今我都可以回想每当周末回到将军山,总能看到剃着平头的大小二和先运在十字路口,脚搭在先运的摩托车上,吸着玉猫牌香烟,看我们从西边的公路骑自行车回来。

山鸡夺人命

大忠的死是在我读高二下半学期的时候,那时的大小二在将军山小街成了无可争议的灵魂人物,但是对于我、大小二、先运、小五,我们这几个朋友来讲,大忠之死,痛失大忠,成了我们成长最关键年代的一个最有影响,在心里边永远挥之不去的事件。大忠,在将军山,人们都称他为史家大忠,这在将军山倒是比较奇特的,一般叫人的名字,特别是孩子们的名字,叫上名字就可,而特别要带上史家二字,一是说明他姓史,另外也是强调史家有一点特殊性。而之所以叫史家大忠,跟大忠的史姓在秧塘庄和宋家并列为两大主姓,同时又一直被宋姓所压制有关。倒不是宋姓和史姓有什么冤仇,但中国乡村千百年来的风俗都如此,姓与姓之间,恐怕永远有着难以言说的纠葛。但大忠是我们的好友,史家大忠死了,他的死,是在诸佛庵,就在他死之前,其实我们都有些忘记他了。同样,他不仅没有上毛毯厂,他连南官亭初中都没有去就读,作为将军山农村的孩子,他跟宋先运一样,也都是早早地就要停学,因为在丰乐河仅仅上到小学毕业就足以应付漫长的一生,对于人生,更大的学问显然不在于任何一所学校,而在于那些真正的山水田野以及暗夜与白昼间的生活。

大忠没死之前,虽然我们因上学跟他的接触相对少了些,但大小二还是一直都能见到他的。在收麻点后期,听说下河嘴庄上的人扬言要

报复大小二来烧麻,大忠是到收麻点来蹲过几个晚上的。最后宋老七伙同下河嘴的人来偷麻,也是宋老七差秧塘庄上的人故意把大忠骗开才得的手。他有时也到宋先运的店里来,偶尔还跟小街上的人到饭店去吃饭,但极少看到他跟大小二有更多的交流。对于大小二来说,他看到的大忠好像真的成了从小就目睹的那种老式的农民。后来大小二到南官亭找过陈哲,以至大小二把棺材都抬到门口等陈哲来将军山,大忠也为此在小街上转悠了好几个晚上。至于别的,人们在小街上很难看到他,在庄边那块史家的大田里,人们是经常能看到大忠的,只不过那时他很少说话,他是在耕田、劳作或是看稻。同他史姓的家族里的其他人一样,他是个干活的能手,而最令人惊异的还在于大忠不仅农活做得好,他还有特别大的放竹排的本事。这个从他童年、少年时期便可以看出,特别是他停了学之后,不仅他们史家,甚至边上几个村庄的那些篾匠也往往要委托大忠从老山里的毛竹园往将军山放毛竹下来。

大忠曾在几年前被诸佛庵山上的人扣住,那次还是大小二到诸佛庵,凭着他少年王的本事,一人救出了大忠。但这一次,他没有这么幸运,依然是在诸佛庵。大忠在诸佛庵的死可能有命运的暗示的东西在里边,但你无法忽略的是一个人即使必须死去,那还是有回头的可能,他还那么年轻,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这对于我们来说,不仅是一个打击,同时它深深地伤害了我们所有人,因为他走得实在是太早了。大小二很快就把事情都搞清楚了,但这无济于事,因为人死不能复活,任何说法也仅仅就是个说法而已。

大忠是在诸佛庵被狼吃掉的,关于这个结果倒是没有什么争议,因为史家人去收尸的时候,发现大忠的内脏全部被动物掏空。农村的老年人一眼就看出来掏吃内脏的动物确实是狼,但是大小二一开始还有疑问,是不是有人先把大忠杀死了,再抛尸荒野,让山上的狼吃了内脏呢?老头子们又看了看胸骨,说也还是生生被狼咬死的。大小二也去对过尸,发现大忠身上有很多部分没有被狼咬掉,比如肉最多的屁股和大腿,只是被撕掉几块大肉,没有被疯啃的痕迹。那些老年人,都是史家请的在将军山一带特别有经验的老人,他们当然是竭尽所能去找问题,但除了是狼吃的之外,找不到任何可能。

不过事情绝不那么简单,大忠每次去诸佛庵贩毛竹,去的都不是一个人。这一次他虽然带了两个人同去诸佛庵,但他反而还是被狼吃了,这个事情让史家人不明白。他们找来那两个同去贩毛竹的人,他们比大忠年龄大,是给大忠打下手的,他们说的意思是如果不是中了邪,史家大忠无论如何不会死。关于如何中了邪,他们说得不甚明了,但大小二还是听出了意思。大意是因为这次进山刚好入梅,雨下个不停,他们其实过天龙庵五显那边时就曾想折回头,但大忠还是要进山,因为已经带信给诸佛庵,说铁定要放大排毛竹。而山上也已经清点了毛竹园的场地和数量,只等他们去交钱砍竹放货。他们一路上因为下雨没有前几次那么顺利,其中一个人提醒过大忠他们这次进山好像拖了尾巴,意思是有人也跟着一起进山,大忠没有在意,他放毛竹有好几年了,晓得总有人会想办法猫在他们后边,没有别的打算,最多只是在他们放毛竹同时,拉一点剩余的两头不要的竹林的拐角之类的毛竹,以做一些不那么重要的竹筐之类的。虽然大忠不在意,但随行的两个人还是一直都留心,一直持续到他们到达诸佛庵。

后来,大小二还是从老头们的嘴巴中听出来了,原来只有上了年纪的人,而且还必须是老山里边的人才清楚,他们干的那件事情叫做放山鸡。什么叫放山鸡,恐怕所有中原一带的人如果没有在深山里生活的经历都不会明白,而即使在深山里生活,如果自己没有来头,你也绝对搞不明白,什么叫放山鸡。而我们的朋友就是被别人用放山鸡的办法骗到了山上的另外一处地方,被山鸡带走了,带得离开了人群,所以他后来才被山狼掏了内脏。不过放山鸡的人至今你也没有办法逮到,更何况他们不仅放山鸡,而且还要了史家大忠的命。大小二听明白了,后来他也讲给我们听,我们都觉得大忠死得很惨,但确实是真的放山鸡,这是要命的事情。那群跟在尾巴后边的人听说是下河嘴赵姓的人请的,他们早就要跟大忠算账,他们也找过大小二,但他们弄不倒他,什么办法也搞不倒他,他们就找人搞史家大忠,不过这次他们成功了。放山鸡,就是在山上放一只特别大的鸡,叫做山鸡,跟真的农家养的土鸡一模一样,只是它很大,大概有现在城里动物园里的大号鸵鸟那么大,甚至还要高大。最特殊的是山鸡的鸡头不像普通鸡头比例那么小,它的头占的比重更大,所以很能晃人,让你看到它,像看到一个人一样。不过山鸡因为个头大,有点引人注意,所以一般人几乎终生见不到它,即使你一辈子在山上,你也可能始终与它无缘。但假如有人要放山鸡,那就不是一件闹着玩的事了。所以大小二讲那群人是精心设计好的,至少要摸清路线,以便于在某个地方放出山鸡,只让大忠一个人看到,而其他人又不被惊扰。显然这是很难办到的,但这群人最终还是办到了。

其实山鸡的邪就在这个地方,你不可能真的抓到它的任何踪迹,只要它带你走,你明明是在走,至多是在跑,但实际上,也许你已经在飞了,你可能拼命地跟随在山鸡后边,但实际上也许你已经是被山鸡驮着,它是带着你一起迅速在森林里飞翔了。关于山鸡,不仅是传闻,它在诸佛庵,在天龙庵,在尖山,在大别山诸峰,它不是什么神话,它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存在。问题是山鸡它是被人放的,也就是说总是有人放山鸡,然后有人被放山鸡的人放的山鸡给迷住了,因而那人便会被山鸡驮走,驮到放山鸡的人所需要的任何一个地方。史家大忠就是这样被人放了山鸡,继而被丢到像尖山这样的老山里边,被山狼掏空了他的五脏六腑。

知道是下河嘴的人对大忠放的山鸡,让大忠丧了命,我们的悲伤却是从来没有过的,毕竟是情同手足一起长大的朋友活生生地惨死在山鸡迷惑的深山中,可以说死无全尸,那是一种怎样的悲惨!即便这样,在将军山已经尽可以通行无阻的大小二没有直接到下河嘴去。看了大忠的遗体,不仅自己没有任何多余的结论,甚至也阻止那些街上的、秧塘庄、光明庄、榆月店庄的人去谈论大忠的死,可能很多人也一样知道了大忠正是被本地人到山里放了山鸡。但生活要继续,一个长大了的少年王,他不可能还像以往那样,他应该能够看得清楚世事人烟。所以当我最后看一眼大忠,那个裹在他胸前的衣着上坍陷着空空的漩涡一般的隐隐的洞时,不仅浑身打颤,也使我记起在若干年以前,当我们还在油灯下在上河嘴陪大小二跟下河嘴人赌钱时,那里就已经埋下了种子,一个人假如在心里被别人种下了种子,那不仅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更何况大忠一向以闷狠著名,他在收麻那一次也足够让别人头疼,他的沉闷的形象不知为何似乎与山鸡那笨拙的飞行姿势之间有一种隐暗的默契,也许这就是命运。

河边放丘基

但活着的人再不能如此循环往复,大小二

这次跟史家大忠的哥哥,那个叫史冬晴的人商量了好几个钟头。后来大小二也跟我和先运讲出了他的看法,他不打算再找下河嘴的人去理论,人死不能复活,况且以前的事终归不可推倒重来,这真是有点看透的味道。但对于大忠的安葬,大小二应该是跟大忠哥哥史冬晴达成了一个很惊人的决定,那就是按史家的意见,要让大忠在畈上停丘基半年。这是个大胆而令人意外的决定,因为把人放入棺材而不上山,作为丘基,用茅草包裹住棺材,在风雨中停放半年,只等来年清明之前上山,这在乡村中虽然也是可以理解的方式,但对于大忠这样一个刚刚脱离少年时代的男孩来讲,完全不合情理。

彭始皇住在天龙庵和金鸡寨之间的那个舒茶公社最拐角的桐油村。大小二去桐油村的那天,刚好雨停,大小二看清在彭始皇住家的那一带也有着罕见的祥和之气。待他见到彭始皇,自己也才知道原来那个所谓神通广大的彭始皇刚刚从田地回来,假如不是史冬晴说这就是彭始皇,大小二一定把他当成一个普通老农。彭始皇早接到史冬晴托人带的口信,知道将军山的那个大小二要来,所以他倒是很客气,放下手中的榔头之后便招呼大小二。彭始皇有一种很轻飘的本领,大小二看得有些心慌,好像他没有体重似的,在堂屋那里一闪之下,便换好了一双布鞋,并且脱下那件中山装,改穿了一件无领的深色的上衣,好像有对襟。彭始皇给大小二上了茶,史冬晴坐在案桌的拐头,大小二和彭始皇一人坐一侧,中间的中堂跟别人家的没有两样,写的也是江山千古秀之类的话。

到底还是因为大小二出的面,彭始皇也才肯为我们的朋友史家大忠来扎那个丘基,如果是其他人,要想让彭始皇扎丘基也不是不可能,但像这样一个年龄,况且是处于跟别人有了怨结被不明不白地弄死,彭始皇恐怕是很难为其扎丘基的。因为只要扎了丘基,死者就成了一道符号,并不立即上山,而是在山下待到年终,开了年,还要到清明。况且这丘基要放在畈上,选一个地点,那么事情就会比较棘手,也就是说死者会被搞得十分醒目,使人无法忽略他的死,而我们的朋友大忠,他的家人就是要这样一个目的。大小二跟我们都讲过,他本来这一次就是不想再追究下去,因为这会弄得没完没了。有时我们也怀疑那个关于山鸡的说法是否有演绎的成分,但从史家那种怨恨的情绪中,人们无法不相信那些经验丰富的老者所提供的关于被放了山鸡的恐怖的说法。

彭始皇扎了丘基,只要他扎,他就会好好地扎。丘基在将军山一带,是个十分重要的仪式一般,只是这一次是给大忠这个年轻人扎,倘若以前给那些老人来扎,不仅十分隆重,而且在乡村算是一件让人很回味的事。但自从彭始皇下到将军山来扎丘基,整个包括将军山小街在内的人都陷入到一种莫名的激动中,一是因为几年以来本地扎丘基的人几乎没有,另外也因为大忠之死勾起了附近各个村庄之间那种复杂而又微妙的关系。虽然上河嘴与下河嘴之间不再像早先因为天旱抢水而陷入争斗,但是人们还是很难缓解多年以来结下的不痛快,而对于秧塘庄,即使对下河嘴不像上河嘴有那样的怨结,但这次大忠之死,让他们对那放山鸡的事情无法不当回事,要是下一回,下河嘴人还放山鸡怎么办?

令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大小二决定把大忠的丘基安放在下河嘴的那个河嘴的土墩上。他的这个决定并没有跟史家商量,当然当他对彭始皇和史冬晴讲出他要把大忠丘基放到河嘴上时,史冬晴沉默不语,彭始皇干脆听话到底,因为,一旦开始扎丘基,那么就全是主家的事了,彭始皇也晓得恐怕这事不是阴阳相通那么简单的,有多少怨恨集结在这个丘基里的年轻人身上呢!丘基就是在棺材外边扎上特别的草,只有像彭始皇他们这样专门做白事的懂那个规矩的人才能做得出来。

大忠躺的那口棺材就是大小二在宋公江死后带先运他们到峰弯去放的树让吴木匠赶制出来的那一口,虽然当时没有派上用场,但想不到用在了我们的朋友大忠身上。大忠生前也见过这口材,那次大小二抬棺材等陈哲,大忠是夜里来守过这口材的,而如今他安静地躺在里边。丘基要放到下河嘴的那个河嘴上。下河嘴人还没反应过来,这丘基就已经放上去了。史家没有放爆竹,整个史家,还有秧塘的宋家以及秧塘庄的那些男子都在去放丘基的那个早上握着家伙等在家门口,但没有人往那河嘴上去。上河嘴人其实也不大愿意大忠的丘基扎在那个位置,从荷叶地南边的那块河湾望过去,上河嘴人也能轻易地看到丘基,况且大忠的丘基跟上河嘴的大堰几乎成了犄角之势。大小二让彭始皇扎好之后就离开,是史冬晴喊了三个人,以特别快的速度在河嘴上把那丘基扎住的。天亮之前,已经挖好了土方,还垫了石块,早上只是把丘基安在上边。

下河嘴人看到大忠的丘基扎在上边,史家人都已走了。大小二在丘基边上坐了一个上午,他坐在那吸烟,一根接一根,脸朝着丰乐河,并不看下河嘴村庄一眼。这个放丘基的位置是整个丰乐河北岸沿河的土埂路的一截,其实下河嘴人也很难来反对,毕竟是把丘基扎在河沿的土埂路上,他们又如何说得出?

我在县城参加的是英语比赛,现在记起来好像是语法比赛,难度很大,但代表毛毯厂高中去参加考试,学校很重视,只有在考完之后的下午在上车之前才有空到车站附近去转悠。我就是在那个地方碰到正在买水果的我们初中时代南官亭中学的夏丽老师,她在买桔子之类的,我一眼就认出她来,她发现我在看她,就停下在桔筐中翻桔子的手,愣在那儿,我喊她,她才反应过来。她的热情超出了我的想象,原来她已经到了县城,离开了那个她现在仍称做是麻烦不断的乡村中学。她成功地调到了县城,大概动用了不少关系,这能从她眉头的一点愁痕中看出。我说我是来参加英语比赛的,她很高兴,说大约是到底在初中学得好,到高中还是好。不幸的是,她又回忆起大小二,因为她记得读书时代大小二跟我很要好的。我告诉她大小二已经不上高中了,他现在在办街道。听我说办街道,夏丽老师很吃惊,说他那么打打杀杀的,还能办起街道?我不知该怎么跟她说,原来夏丽老师对大小二还是很惦记的,她说要不是因为大小二,她也不可能花那么大精力一定要从农村调到城里来,现在她跟我谈她的私事我是没有办法理解的。

正说话时,她现在的丈夫邵善培老师出现了,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从农村蓄谋已久要往城里调的,邵善培已经不再教书了,他成了工商局城边一个下属工商所的办事员。邵老师对我问这问那的,很是客气,但临了也还是转到大小二身上,我答应一定转告大小二。邵善培老师支持大小二到社会上去,他居然说他看好大小二。想当初,他和夏丽老师帮南官亭中学教育大小二时,他们跟大小二没少较过劲。邵善培老师跟我握手,我觉得他好像变了个人,完全没有一点老师的影子,而夏丽老师让我回去转告大小二,让大小二上城时可以到她教书的小学去找她,她给了个地址,我想她是认真的,大小二给她留下了太深的印象。我从毛毯厂回家,在星期天碰到大小二,大小二在打井的工地上,边上围了不少

人,因为井底碰到了石岩壁,听到钻机发出尖厉的鸣响,我等他稍歇些,跟他讲我在县城碰到夏丽的事情。大小二只是支吾,没有应答,大概他也没有把夏丽老师太往心里放。不过他告诉我他倒是隔两天就要到县城去,因为有急事,要不是这边打井的事情需要他在场看着,他可能早两天就去了县城。从他嘴里我才得知原来那个老高,就是地委的那个老高,那个与他十分要好的老高已经快要不行了,住在医院里。

那个在大小二还乳臭未干的年纪就成了朋友的城里的著名人物究竟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大小二是否赶上与他见最后一面,甚至是大小二在跟老高最后的见面中到底都说了些什么,大小二从没有说起过。现在回忆起来,大小二很少跟人讲老高,尽管包括他家人在内的所有将军山人也都知道大小二小小年纪便独自上县城,靠的也全是这个老高,但对于这个著名的人物,人们还是无法讲清楚,于是干脆也就不问了。有时我们知道一点那个老高的情况也全是大小二主动讲的,而对于老高和大小二之间最重要的友谊和一些私人之间的交往,我们永远都无法知晓。大小二在秋天去了县城,那时我们已经升入高三,自然也都是十分懂事。而大小二最后见到的老高是个什么情况,他只是说老高去世了,这也难怪,老高曾是个革命人物,虽然年龄没有刘行春这样的老红军大,但毕竟人家在地委当领导,经历了风风雨雨。老高离世,大小二再上城,就不再是去看老高了。

哭泣的姐姐

大小二那次看完老高之后没有即刻回来,他去了木厂,他曾跟他母亲讨论过是否要征求红霞的意见把她从木厂弄回来,大小二自己的主张是应该听从红霞自己的意见,毕竟她是在将军山出了那么一件重大的事情,再说如果回了将军山,她又能做什么呢?大小二那次去木厂,见了红霞差点没认出来,大概跟上次见她不到一年的样子,红霞已经完全变了样,听她说中间她去过省城,去买美容用品。木厂是淮河上的一个码头,那儿不比将军山,只是她开的发廊早期是跟人合开的,后来她就独自合了股,起初合开的人成了她的帮手。

他在红霞的店里,把红霞拉到屋后,脚下边就是淮河,那是从镇阳关那里一路淌下来的,他问红霞,你到底在店里干什么?红霞替大小二弄了弄衣领,她说,还能干什么,你回去跟爸妈说我不回去了,我不回将军山的,我就在木厂。大小二讲,你在木厂也行,但是你不能跟坏人在一起。红霞听大小二讲这个,哼了一声,大有不屑之意。大小二又问,你是不是被什么人管着?红霞这就不乐意了,她说,你怎么知道别人是在管我?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插在她那喷沫状的头发里。大小二还是看明白了。红霞过了半天,看大小二脸色不对,才对大小二说,我的事你不要管,我在木厂的事情我自己定,你要管,我就跳淮河。大小二晓得红霞是做得出来的。

大小二从舅舅家出来之后,在木厂街后的淮河岸边坐了好几个小时,因为天还早,他拿不定主意,有时他又快要返回街上了,觉得自己浑身发痒,他晓得自己是要找那个人,那个敢管她姐姐的人,但他又想要是红霞就乐意这样,反正她再不回将军山了,打了他又怎样?这是一个很难过的下午,大小二终于没有与那个人再抵上面,他在从木厂往县城回时,她的二姐红霞已经化好妆,站在发廊的门口跟大小二打招呼,让他没事不要往木厂跑。大小二没有理她,他只是对那发廊的玻璃门上边的横梁仔细盯了一会儿,发现上边裱着丑陋无比的字,他有些愤怒,最后还是从前边返回来扯掉那门头上的字,对红霞讲,将军山有了街,你回去,我在十字路口让你开最大的商店。红霞已经忍不住眼泪了,耳底、唇边都是泪水,她咬着嘴唇,忽然抱住弟弟,趴在他肩头哭了起来。之后,她又笑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怪事一样,对大小二讲,大小二,你回将军山,回吧,别再管我,这离县城近,本厂是个好地方呢!

春霞的孩子已经快要两岁了,大小二从县城回将军山,在上车站之前跟大姐见了一面。春霞已经调到饮食劳动服务公司去了,那是劳动局直属的一家公司。说是公司,跟今天的公司不同,其实就是机关,而机关跟现在机关也不同,因为说是机关,其实它下边还分管着许多的饮食店、商店,还有饭店、菜场。可以讲饮食劳服公司在那些年所谓的双轨制的时代,确实很有来头,让人羡慕。大小二也晓得大姐能从之前进城的四季青饭店调到这个公司,靠的也就是她那个男人,被大小二曾在九墩塘拽进泥浆沟底的父亲的姓黄的战友。大小二为此一直不到大姐家去,虽然大姐声明,那是个还不错的人,但在对待老黄的态度上,大小二跟他的父亲老戴一样始终不愿意转这个弯,他跟那个老家伙较过劲,他晓得那是个什么货色。老黄是丧了妻,续弦娶了春霞,本没有什么,但人是有面貌的,大小二就是认为这个老黄不是个人,所以大小二不仅不去春霞家,如果不是母亲刻意交代,大小二也并不想见到那个孩子,倒不是见孩子有什么,他是不想把大姐弄得那么复杂。

见了春霞的孩子,他才晓得原来他自己也是心软的,孩子两岁了,他还是第一次见,春霞拉着她,像一个布娃娃,有一点陌生。春霞让她喊舅,大小二很为难,支在那儿,孩子不开口,他自己也不知如何办才好。春霞知道他不想到她家去,也知道他不那么喜欢这个孩子的,但有什么办法呢?每个人的日子要每个人自己去过。大小二终于还是弯下身,想挨挨小孩的脸,小孩还是没有叫,只是往他的腿上靠,孩子靠过来了,脸很软,春霞倒是开心了,难得的,向着大小二笑。大小二对春霞说,你回趟将军山吧,爸爸老不回家,在龙河口找矿呢。春霞说,我听妈妈讲过了,爸爸也老了,你可以管管他。大小二说,我哪管到他?春霞说,我晓得你在忙街上的事情。孩子趴在他腿边玩,他俯视着小孩,挨着她的头。春霞说,我回去,董家那些人要是见到我怎么办?大小二只好作罢,又掏出烟,抽了起来。春霞知道他是来看高凤举的。她问他,老高去世了?大小二点了点头。春霞还想问,大小二只是吸烟,她也就不再问了。春霞对大小二讲,你还是回县城来吧,别再待在农村。大小二摇了摇头,对大姐说,这个你别讲,你不懂。春霞怕大小二讲老黄的是非,没有接着讲下去。春霞终于把孩子又抱起来,弄她脸上的鼻涕,还亲了脸上一下,大小二看大姐没有一点儿以前的样子,穿得也很俗气,不想再这么说着话,一副无聊的样子,他跟春霞说,我走了。春霞在大小二后背上拍了一下,问,将军山发大水没有?大小二不晓得怎么答,这怎么问的,哪年夏天,丰乐河不涨水,一个将军山人还问这个?春霞在阴影里。

大小二在阳光下,向车站走去。大小二是在阳光下的转角消失了,春霞却蹲下来,孩子很无辜,只感到妈妈不安地抖动,她在哭,她哭得很厉害。因为她刚才是撑着的,她浑身都是伤,都是那个老黄在酒后打的,她只是不想让大小二看到,所以她才穿得这么严实。

其实,老戴家的小四已经在一年多以前就回到了将军山,他只是偶尔在晚上或者是烟雨蒙蒙的早晨才会在将军出现,露个面,很快便骑

上陈哲的摩托车返回南官亭。对于那个少年小四来说,他从一个少年长成了一个年轻人,不在我们的眼光中,他是从少管所长大的,也许那些管教人员目睹了他的成长,尤其是他那近乎脱胎换骨的变化,反正我以前对他的印象是一个十分难看的有点变态模样的少年,最典型的莫过于他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如果你在今天这个时代看见那样一个少年,你可能会认为他是个外星人。再加之他小时候个子不高,又因为深受老戴宠爱,所以你一直搞不明白这孩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我再看见他时,我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了,他完全长开了,从前像包着裹着的一根小枝条,现在撑开了。我跟他说话有点费力,看来他的思维确实不一般,他在做一件重要的事情,这成了我们将军山人不得不对他更加侧目的原因。他居然和陈哲一起到将军山北街来盖起了房子。而据说他还是跟许全友书记多次谈过判的,跟走马埂庄、毛家水圩庄都活动过,包括地基、用土还有取河北这边窖厂的红砖,他是一步一步办起来的。这个行动虽然是南官亭人干起来的,但确实不是大小二那个思路,作为他的亲弟弟,也许大小二对于小四有着新的认识,不过那次在彭始皇找白人来恐吓卖麻者时,大小二去找陈哲就碰到了小四,也就是说那时小四就已经从少管所被放了回来,但他没有回家,而是躲在陈哲那里。据他自己的说法,这是在重新改造,小四俨然成了南官亭人。大小二没有把小四回来的消息告诉老戴,也没有跟家里的其他人讲,因为假如条件允许,他也宁愿不再跟小四打交道。这次小四来将军山帮陈哲盖房子,在西街往青龙嘴那个方向加盖了很长的一排,显然那不仅有陈哲的,还有南官亭街其他人入的股,他们看好将军山,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这次回将军山盖房,小四到龙河口去了一趟,据讲他的父亲老戴差点也没能把他认出来。小四穿着从安庆那边买的的确良衬衫,脚上穿了皮鞋,头上抹了油,如果不是记得他是关在白湖农场少管所,你肯定认为他是从上海回来的。老戴说是在找矿,其实大部分时间他不过是在龙河口疗养所跟那帮闲人在漫山遍野地跑。小四跟他的爸爸一起玩了一下午,他的爸爸先是激动得要哭,后来他稍微精神了些,问起他的打算。小四说他正在跟陈哲在将军山街盖房子,那意思是他也要回将军山,既然有了街,就帮陈哲做点事情。老戴快要忘记陈哲是谁了,他的头脑坏得很厉害。后来小四想用摩托车把他爸爸带回将军山,老戴没有回,他说他宁愿待在龙河口,将军山三线厂已不是以前那个三线厂了,待在厂里还有什么意思?

穿黄色的确良衬衫的小四跟爸爸闲坐了许久,爸爸终于回过神来,对小四说,你晓得我最喜欢你,你要争气,要混出个名堂。不知道老戴怎么会说出这句话,但小四成竹在胸,他跟老戴说,只有跟着陈哲,我才能办好事情。后来小四走了,他回了趟三线厂,他的母亲也已经比以前老了许多。桃阿姨看小四头上抹了油,好像他不是从少管所出来的,桃阿姨倒没有哭,她有足够的冷静,只是不明白这个小儿子到底成了什么人,不过既然回来一年多了,才回将军山,看来他是变了,至少是长大了。小四只得跟妈妈说,虽然回来一年多,但每个月都要回去的,是少管所的规定,直到今年三月才真正算是期满。桃阿姨没有多说,只是跟小四提起,难道你们都永远不要回县城?记得,你们老家不在这里,不在将军山,在县城北边的寿县,你们是寿县人。小四发动了摩托车,跟他妈妈说,我不是寿县人,我在将军山生的,我就是将军山人。他没有回头,他没戴头盔。她最后对小四说,你常去龙河口,你爸爸孬掉了,孬掉了啊!小四没有答应,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大力发动摩托车,喷出一股青烟,驶出了三线厂宿舍区。

水漫将军山

进入秋季已经不短的时间了,却在阴历九月下起了连绵不断的秋雨,这在将军山很为少见,在整个大别山山区也是少有的。这引起了所有人的不解,无论年龄大小,也无论是街上的人,还是田地里的人,都从这不停歇的雨中,从这坠落的天空中,看到了一丝不祥的东西。这是将军山人与生俱来的预感。我并不清楚其他地方的人对老天怎么看,但将军山人对老天那是十分地敏感,一点点不一样的势头,将军山人尤其是那些聪明人都会很迅速地捕捉到。所以当刘行春老人在将军山小街上因为下雨而骂起他的孙子,那个中西医结合的药铺的老板时,他居然以他八十多岁的人生经验说起老天变了脸。他的这个说法,在老八子的理发店,在李能红的豆腐店,在张光明的大商店里广为传播,倒是那个知书达理的裁缝陈家顺会从布料隐隐发湿的锁边中产生一些不同的感受,这不是梅雨,也不是秋雨,不是那种一场凉似一场的向寒冷去改变的雨,它是一场场没有止境的雨水。

那个下午,天空低沉,秋雨,没有雷,只是闪电有时在天空中撕开黑暗的白条状的口子,阴森可怕。街上居然有妇女被吓得哭出声,并且一传十,十传百,使得整条将军山小街的北街有着一种阴郁的悲伤。这悲伤终于使得躲在那个房间里赌钱的人掀了桌子,从里边跑出来,每人各自回家。大小二就是站在雨中,撑着那把黄色的油布伞,看见了那些从夏义郭儿子饭店里走出来的赌钱的人,其中最让他吃惊的便是丁帮才,那是他没有想到的。丁帮才没有看见大小二,他很狡猾地四下瞅了瞅,然后迅速从饭店边上的小巷里推出了他那辆破旧的脚踏车,在泥泞不堪的公路上向着丰乐河岸边骑去。从供销社那里他要左转,过秧塘,到三月潭那边,那里有荷叶地庄上的船,他得赶快回家去。河水涨得很快,丁冒德开在南街的小店,那个斜向的预制厂的路,在将军山南坡的边上,现在离水涨上来还有一段距离,但是整个南街相对来讲比北街要更为险要,因为北街的北岸是猛然提上去的,所谓的畈上,是在河谷中一下子由于北岸的拉升才形成的一个高埂的条状,而南岸基本上是沙地,是冲积的河滩,再往南,便是大山坡。

那晚丰乐河水疯涨的迹象在下午就露出了端倪,像上河嘴的刘行春,小街上来自走马埂的吴木匠,甚至像老家在双河的供销社的汤主任他们,都在下午在丰乐河北岸那个俗称小桥的拐弯的地方,盯着西边露出点天色的天空跟每一个来来往往的人说,恐怕真是要发大水。刘行春甚至议论说只有在一九五四年的那场大水时才有这样黑暗中露出的不太像样子的傻白,但是人们还是各行其是。大小二在小街上走来走去,他不仅亲眼目睹了丁帮才等一班人从夏义郭儿子的那个饭店最拐角的房间出来,他甚至有意地往公路南边顺着丁帮才骑自行车的路线也走了一段。他想跟一跟丁帮才,因为不仅是赌博使大小二很意外,从丁帮才那慌乱的眼神中,他也看出了丁帮才对大雨的担忧,大雨接着大水,而他的女儿丁冒德的商店不需要太大的洪水就会淹掉,丁帮才怎能不着急呢!

大小二也想往河的南岸去,这时许全友书记叫住了他,两人在街头的雨下边,各自望着。这还是许全友书记当上广成畈大队书记之后第一次在小街上正式地说要找他谈事。其实即使许全友不找他,他倒也想迟早要跟许全友书记

有个过结要算掉,因为陈家顺、李能红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跟大小二说,许全友把毛家水圩的公路边的稻田都划成了地基,陈哲他们的房子很快就要盖到大黄狗庄上,一个劲地往西边连,不就是想连上南官亭么!大小二是有准备的,他看在眼里,他有办法,他觉得许全友,不过是个大队书记,但他成不了气候,在他以前还是个电影放映员的时候,因为漏放一部新影厂的小短片,大小二揪过他的头,现在当上大队书记,大小二也不管他。但令大小二想不到的是许全友却要在这下大雨的下午,快要靠近傍晚的时候在街心把他给叫住,许全友比大小二先进了大小二的那间土坯房。这对于大小二是个信号,因为这在以前不可想象,甚至是像许来旺,他父亲,这样一个老书记,他也不会先于大小二进人家的房子,但现在许全友就敢。他先听之任之。

这样,天就黑了,许全友书记也一直坐在大小二堂屋,许全友不走,虽然他也谈不出什么主意,但意思大概明白的,他已经答应了南官亭的人,说实在话,他一个大队书记如果连这点事都办不到,他书记该怎么当呢?许全友接着要跟大小二提别的什么了。但大小二没有松口。天一黑,大小二就要点油灯,灯一上,外边的雨声好像就小了许多,至少人们看不到天色中那些可怕的东西,所以雨怎么个大法,怎么个黑法,房子里的人统统不知道。刘行春几个老人一直站在河岸边,他们倒是能从户外那朝西的方向估计到丰乐河上游那些大山里的雨会有多大,很凶险,但一切估计都是不够的,说白了,没有联系,没有人从那老里边的山上放下话来,这边就一切是个估计,但事情就出在这里。

那天晚上,大小二在许全友在他房间待到八点左右离开的时候,也一直都是平静的。许全友一走,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时,他感到不对了,其实所有人都感到不对了。先前很黑的天色现在一下子在河水面上方,可以讲是在河岸那个位置,一下子有了一种大白,铺着,往天上够,容不下多少反应的时间。很快人们都出来了,小街上的人也出来了,人在穿梭,没有了主见,大小二这才记起下午丁帮才跨在自行车上向河南骑去的背影,现在他一下子想起来了,丁冒德的商店,不仅是商店,她人在那儿!大小二从街心那儿往南,碰到剐从河岸边上回来的先运。先运跟他讲,河水涨得太快,现在白浪滔天了。他指给大小二看,你看那白的,那是河水,大小二顺着先运手指的方向,一开始还以为是猛然亮起来的天呢,现在才知道是水,不断有从河岸顺着公路向街边跑的人。

大小二顺着与这些人相反的方向走,等他到河边,刘行春孙子的药店那儿的位置都已经漫水了,大枫桨树边丁冒德的商店已经没入水中,还有远处将军山上的三线厂,虽然看不到围墙那么远,但水已经吃上去了。大小二从小桥那个缺口往秧塘庄走,丁冒德假如不在商店,就应该在荷叶地,这才是最危险的,现在有人在说荷叶地肯定保不住了。大小二在大棚那里碰到了刘行春,刘行春跟他讲,荷叶地肯定保不住,今年这水比五四年的还要大。大小二想往前,往秧塘庄那儿有一个下凹,现在水已进入那个凹,要过那个水凹,已经不容易。假如不过下凹,就要从光明庄那儿绕,况且不仅河水漫上来,就是各个村庄自己大塘里溢出来的水也已经淹没了原先的路,地上也一片汪洋。人们惊恐地叫着,不时有剧烈的响声,好像是什么倒了下来。天很昏暗,甚至夹杂了一点雷声,又没有了闪电,沉闷的,又黑得如末日一般。大小二必须从水凹穿过去,不然他就没有时间了,现在那连天的白浪不是梦魔而是现实。即使对于到过木厂看见过淮河的大小二来说,这也是绝无仅有的。虽然以前也涨过水,但像今天这样,如此汹涌,如此宽阔、宏大,并且没有任何估计,容不得你任何的怀疑。事实证明,那沉闷的雷声实际上是一种警告,也就是说任何人为的努力都没有用。

在这秋天,在将军山一定要来这一场大水,本来大小二完全可以趟过这一片水凹,但后来在那片本来他轻车熟路的宋公升的那片大黑田,他一下子陷了进去,因为当时他是抱了两个孩子从大田外边的土墩下过去。如果不是帮一对夫妇抱两个孩子,也许他已经从宋公升家大田那里趟过去了,但现在他陷进半是淤泥半是汪水的田湾里。泥水已经淹到半腰那里,他只好趴下来,头昂着,危险地朝前爬。即使这样,赶到河岸边的滔天巨浪正在一步步吞噬过来,他终究没能从这片水凹里趟过去,后来还是后边赶过来的水浪把他从淤泥里卷起来,并把他推到光明庄的那片大塘埂边。他从那里出了水,上了地势稍高的光明庄,这时真正的惊恐漫天漫地地在将军山大地上飞速地传染,几乎处处是哭叫声,还有动物们奔跑的惨烈,树都在大水中汪着,稻田和麦地都已不见,村庄象乌黑的火柴盒。

大小二要从光明庄过去,到榆月店,从榆月店才能上秧塘庄的后半部分,从那里肯定要划水,因为那里已经漫了水,而且那里本来就有一口大塘。从秧塘庄后边才能到三月潭,三月潭是出入荷叶地唯一的咽喉,这是荷叶地人逃生的唯一之路。因为人了秋,实在是超出了人们的估计,否则断然不会如此惨烈。大小二在到榆月店时听到有人悲痛地惊呼,整个将军山可能都保不住了,这个所谓的畈上,仅仅是丰乐河两岸那有限的岸沿,其实是个夹在群山中的一处狭长的扭曲的带状的土地,它有它的人民,它的生生不息的历史。这条河岸之沿,在那高远的星空看来,在那大浪看来,它现在多么局促、狭窄,如此的险要、单调,并且没有退路。在那悲痛的老人的呼声之后,大小二从榆月店游水往秧塘庄后面去,那里本是几户姓叶的人家,大小二跟他们也熟,他老远就看到有人上了屋顶。天气太恶,不仅有雷,而且天又被白色的河水照得发亮,天空有一种白中带着的危险的哀红。他在向秧塘庄背后叶家那里游时,听到有人划着小盆在庄后沿那儿惊呼,说荷叶地南埂冲掉限了!这是灭顶之灾!南埂一毁,荷叶地必成汪洋,因为荷叶地比丰乐河河湾的整个河床都要低,一旦南埂被冲,荷叶地必陷大水。大小二几乎惊呆了,但他是个少年王,他不会停息,他一直向叶家那边去。

到了秧塘庄后边,那儿有还没进水的地方,从这里往三月潭都是高处,这是大小二奔跑的地方。从水中游上来的大小二一路向三月潭奔去,好在路埂没有坏,闷雷不断,人们在惊恐呼叫,大小二却一直向三月潭跑去。其实他在跑的时候,是不想荷叶地怎么样,他知道也许一切部晚了,他必须要跑过去,他要到三月潭,到三月潭那里会有长船,会有鱼盆,或者一根木头,或者什么也不要,他也能游进荷叶地庄。这是一截不短的距离,足够他一生去思考,或者说足够他把一切都想尽,但他仿佛什么也没想,只是没命地跑。后来,他跌倒了,嘴巴啃在泥上,泥地居然还有坚硬之处。他又爬起来继续,后来他就快到三月潭了,他感到身体前方的大水已经没有了任何控制,在广大的河面以上的上空,也好像是在空气中,奔腾不息。

他还是跑到了三月潭,此刻,在三月潭那个高度环成了一个圈,以前是荷叶地庄地界的最外围的这个高埂边到处淹满了水,凡有小树,或

者有个什么曾经拴牛打下桩的地方,这会儿都会有几个人,或者有一条扁舟,或者甚至拴了牛,也汪在快要涨上来的水中。大水已经冲开了南埂,几乎看不到荷叶地庄了。大小二站得有些不稳,这实在是他无法想象的,无论如何他没有想到过会有这一天,在将军山会有这一天。但少年王的到来却仍能激起人们已经熄灭了的希望,看得出来荷叶地村子里还是逃出来一些人,不是与时间赛跑逃出来的人,而是那些凡是在傍晚做好了发大水的估计的那些人都摇着船,有些甚至是用凉床或凉席,裹着柴禾就从水里漂过来。那时荷叶地也已经汪水,他们过来了,但凡是大概九十点钟,南埂被冲时没有出来的,他们也就永远地留在了洪水中。

夜寻丁冒德

其实一目了然,荷叶地因为南埂被冲,洪水一下子冲进来,尽管在许多年以后,河水再也没有退去,因为南埂完全失形,被冲开了比河床原先还要巨大的豁口,所以这里也就永远成了河湾的一部分,于明清时代丰乐河未改道之前,河水与荷叶地北边流过的部分,如今也一起绕进了这片河湾,成了丰乐河在这里扩大了数十倍的河面,因为缩在向北的岸里,多年以后,这里成了荷叶湖。然而当少年王大小二站在三月潭上,人们很快还是回到了旁边,他听到了人们在哭,过了好几分钟,有人在讲,村庄还剩一点尖尖,只有房顶、大树,还有烟囱,还戳在外边。有人用手电向荷叶地照去,但实在是看不清楚。大小二没有看到丁帮才,但他看见一个熟悉的丁姓的人,叫丁帮副,后来丁帮副到他边上,亲口跟他说,丁帮才在大树那边哭,丁冒德淹死了。丁帮副之所以亲口跟大小二说这个,是因为他晓得大小二既然来了,他很有可能要游到荷叶地村子去,他晓得这个少年王的脾气。丁帮副的话对大小二没起什么作用,因为他在秧塘庄后边奔跑的路上时,他就感到也许丁冒德出事了,不在了。一个少年英雄,像大小二这样的人总是有一种先天的预感的,不仅是对天气,其实主要是对人。

大小二用一只像木棍样的东西钩过一只船来,他把船上的东西扔到地上,然后他推着船向前进了水,丁帮副在那喊,大小二,你不能进去,你不能进去,有去无回啊。但大小二还是推着船,并且一跃上了船,双手在水里划,长船就这样在白水里向荷叶地村子那去了。大小二嘴上咬着一根手电,手在划水,即使天不亮,白水也能使他估计这一段路,这是他很多次和丁冒德从三月潭往荷叶地她家去的路。他也没有了时问概念,虽然他也知道一切都已经晚了,但他还是必须要到荷叶地去。在水中,你才知道这个空处,这个日后的荷叶湖到底有多大,故乡在荷叶地这里成了一个开阔的水平面。他就往村子里去,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村子,其实他也可以不要船,尽管他要活着进去,同时他没有考虑过他的生死,生死对于他,洪水对于他个人,不是一个问题。

后来他还是到了村口,这都是感觉上的,因为村子只剩下高树的上半部分还在水里,只有少数几处本来地基高些的房子还有房顶的高窗还能看见,其他的都只剩屋脊了。大小二在划过一些树枝之间的空隙之后,终于辨认出了丁冒德家的房子,他就把长船靠在另一家屋墙和大树之间,自己下了水,他没有感到水凉,水性好的大小二好像是在趟河一样。他摸到了窗子,知道窗顶上边的土都松了,于是他扣开了木档,然后他钻进了丁冒德家。虽然外边跟里边是通的,但好像里边要安静暖和许多,水都淹到快到房梁的位置了,只有没入水中潜下去,才能摸到大桌和椅子。大小二进去了,到了地面上,他摸到了丁冒德的鞋,他甚至到了大门边,门都坏了,有一扇已经歪斜,倒在地上,另一扇半开着,在房里漂着。他到了丁冒德的房间,他在这里坐过,在这里歇过,他知道这里有她的气息,他在每个角落里摸,然后上来,到近大半个房间高度的地方透气,然后他又潜下去,他又摸到了丁冒德的桌子,还有丁冒德房里的木箱,是红色的,上边有一些木刻的花纹,他在花纹上摸了很久。他在水里喊了她一声,刚一张口,水就灌了进来,他只得浮上来,然后他又沉下去。后来他就到堂屋,在水中摸到大桌旁,大桌没动,还有茶壶在,茶壶因为有茶水,也没动,他摸了摸壶,之后他才浮出水面。他没有在屋中遇见丁冒德。他出来了,在村庄里转悠,多数地方都摸到水里,但没有摸到丁冒德。后来他就游出了村子,到了水田那里去摸,这就无止境了,水进来了,还有浪,下边还有流水。后来他又被冲回村子,但他还是在摸,不过,没有摸到丁冒德。

大小二在这湖里,在这刚刚形成的湖里待到了天亮,他感到有亮色时,实际上已经有亮色好一阵子了,他感到一阵巨大的惊恐,这种情绪很不好,是他很少有的。他意识到必须回到三月潭那边去,他敢肯定自己在一小段时间内一定是失去知觉了,毕竟在水里泡了一夜,再是一个英雄,他也会有个极限,总有撑不住的时候。大小二爬上长船,用木棍在水里捣着,凭着惊人的毅力,奋力向西方划去。其实水已经比昨夜平稳了许多,但水面没有任何特征,地表的一切都改变得太多,他都不会认识到这是以前将军山的荷叶地的上空,如今却被水面高抬了起来,但是他必须继续。他终于艰难地把船划到了靠近三月潭的水边,这时他才看到三月潭那里站了至少有上千人,这是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的。他看到那些人也看到了他,他能感到人群中的骚动,有人弯下身,有人向水里过来一点点,也有船在岸边打转,还有孩子蹿了起来,更多的人在向大小二招手,他听到人们在喊他,这喊声划破了早上的天空,在新起的水面上如此清远。这种感受不是一个孩子的,不是一个少年的了,是啊,是将军山的乡亲们,人们只看到他,人们没有看船里边,人家都知道丁冒德不在了,但是,大小二在里边,大小二在荷叶湖待了一夜,如今他回来了,实际上,人们在等他,人们在岸上交头接耳地互相说着,商议着。大小二终于把船划到了三月潭,丁帮才坐在那泥地上,先运一把把船抓住,几乎是把大小二从船上一下子拽进地里,然后用一床很厚的大被子样的东西把他裹住。七八个人用凉床扎成的架子把大小二抬了起来,大小二感到身体轻晃晃的,他想讲话,但这时他才感到一种彻心的寒冷,他于是把头尽量伸出来,看到先运那显得十分单薄的身体,先运跟抬凉床的人不停地说,注意地上滑啊,滑啊。大小二在浓重的睡意中有点昏沉,但倔强地试图昂起头,不太清醒,由于在水中时间过长,他知道天已经不再下雨,世界一下子翻个了跟头,这个跟头,带给他最大的改变是丁冒德不在了,对于大小二来讲,丁冒德是真的不在了。

寻遍丰乐河

大小二被抬回了将军山街,而不是他在三线厂的宿舍。小街上充斥了一种悲戚与共的哀愁景象,人们无法把他弄到小街以外的地方,每一个大人和孩子都这么看,所以当他回到那间土坯房,小街上的女人,不论是老太太,还是那些很小的女孩子都被要求站到远一些的地方,因为刘宜城讲,不能再有任何的晦气。刘宜城其实唠叨的是丁冒德,她是一下子就算准丁冒德

季用的是菜籽油,在秋季用的是棉籽油,这种油,因为纯度不如菜油,显得很涩。但在将军山,人们还是留恋棉籽油,而且每每在一年秋天新榨棉籽油的时候,天地间有一种奇特的温馨。

那是个星期天,我和大小二、先运、小五一起到下河嘴吃油香,大小二起先不想去,但是先运动员他,说下河嘴人用新棉油来炸油香给你吃,你不去,一庄的人心里都过不去。大小二和我们去了,现在我还能记得那股棉油在苦涩中包含的一种绵软的清香,沁入了麦面的深处,那油香有点虚软,趴在碗中碟中。在赵德祖家,围了许多下河嘴人,那是个晚上,除了大小二之外,几乎每个人都哭了,特别是下河嘴人,他们都捂着嘴,好像不想让这哭声惊扰吃油香的大小二。在赵德祖家,大小二没看下河嘴人的脸,他的眼睛一直埋在碟上,他吃了不少,只要端上来,他就吃掉,也就是在那个晚上,我们发现大小二和我们这些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大小二那晚从下河嘴走时,带去了许多炸好的油香,因为是棉籽油炸的,油香先是软的,但只要过了热乎劲就会硬起来。距离发大水已经过去了十多天,气温是真正地转入秋了。大小二本来是不想带这些油香的,但下河嘴全村的人都围到了赵德祖家大门边,人们看起来是要他向村子里所有的人保证,以前的一切都过去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大小二没看下河嘴人的脸,这使得庄上的人心里不安,但只要他能带走这些油香,到底意思还是明白的,将军山不会改变,这块土地上的人还是挤在一起的,多少人是看着这个少年王长大的,而如今又怎样?

大小二带着那些油香开始了对丁冒德尸首的打捞,起初还有几个下河嘴庄的人、上河嘴庄上的人远远地跟在后边,好像只要捞上了丁冒德的尸首,他们就会帮大小二把尸首给抬回去。大小二始终没有跟他们讲话,也没有看他们,他们明白了大小二的意思,跟在他后边是枉然的。大小二顺着丰乐河从荷叶湖那个湖口往下,一截一截地去河里捞了起来。大小二是从井沿庄那里找来了那种坠网,跟渔夫不同的是,他没有背鱼篓,也没有带鱼鹰,他只是把那坠网披在肩上,到每一个河潭,他都要把那坠网撒开。虽然之前发了洪水,但洪水退去之后,河道如此清澈,很多地方,你几乎能见到潭底,当你把坠网撒下,以那动静,你便能感觉到在那潭底,除非惊起了飞鱼,几乎空无一物。但是他是一直顺着丰乐河向下游撒去,他带的是下河嘴人送的油香。这个季节,油香也不会坏,但他吃得很少,他倒是烟吸得多了起来。

有人后来说,大小二沉默了,寡言了,至于到底哪一天,人们说不清,但他确实是不怎么讲话了,这跟他到丰乐河下游去撒网找丁冒德有关。你无法想象一个少年王是如何度过那慢慢悠悠渐渐宽阔的河岸上的撒网时光。他一直往下,有时就住在岸边,有时会绕上公路回到小街,时间没有了界限。起初人们还能理解,后来人们就着急了,捞到人是没有可能的了,而且水退了这么久,那么远的下游,只有到巢湖才是个头,即使到了巢湖,巢湖还通长江,长江还通太平洋,少年王又如何能在这漫无边际的水中找寻丁冒德呢?将军山人都看在眼里,有人支持他这么做,相信他会找到的,这是他的事情,但是我们这些朋友,这些兄弟,知道他这没有个头。

我也曾想劝他,甚至让先运骑摩托车带我,在快接近舒城的秦家桥那一段河道找过大小二。他跟我们坐在河岸上抽烟,他说按当时的大水,把她冲到每一个地方都是有可能的,这又怎么说呢?而丁冒德的父亲丁帮才为丁冒德准备好了棺材,只是没有找到尸身,如何安葬?丁家人本来是要把丁冒德的棺材摆到井沿庄背后,丁帮副他们为荷叶地庄新找到的一处山地,但大小二还是坚持让丁冒德的那口空棺材放在将军山小街。变压器边上的两间空屋子,如今还剩一间,这间房子正对着十字路口、街心的位置,那口黑漆漆的棺材就一直放在那儿。眼看已经快近五七,这是丁帮才定下的时间,如果过了五七,即使没有尸首,也要把棺材埋入土中,这是必须的,因为很有可能永远找不到尸首。丁帮才这一点还是明白的,但即使找不到尸首,也不能说女儿不入土,入土是必须的。大小二还在坚持,后来听大小二说,他的坠网快要撒到巢湖的湖口,那里河面无比宽广,任何鱼网撒下去,都是无声无息。

大小二一直没有打捞到丁冒德的尸体,他变得沉默寡言,我从毛毯厂每次回来找他时都能感觉到。先运也说,大小二确实不怎么讲话了,如果别人有事找他,开始他还跟人家讲,最近他已经很少出门,如果他在屋中,那他一定是闩上门。现在他也不回三线厂宿舍了,他妈妈桃阿姨带老戴去县城治那痴呆症去了,大小二便不再回三线厂。

虽然我每次回到三线厂也能感到厂区里传出一种迷茫而又特别的气息,但我知道三线厂最重要的时代已经结束了,而以前在那枪械、火药和重军事生产时代笼罩的严肃光环已经荡然无存。虽然我父亲他们还为追踪世界最先进水平的雷达在画图、研究、论证数据,但那只是少数搞业务的人的事了。在那段时间我甚至发现三线厂的大食堂已经被分割成许多条块状,也就是说职工都不再需要定时来吃饭了。仅仅是时代使然,我们上了高中,明白那个关于军事、战争和安全考虑的时代气氛已经不显著了,现在人们走在三线厂大门口,推着自行车,有人来卖一点蔬菜,没有人再拿它当回事了。

大小二现在的时间都用在到丰乐河下游去打捞丁冒德了。但总有个度,他不可能一直这样的。据说,即使是丁冒德的父亲丁帮才,也对找到他女儿不抱希望了,他不再相信别人的话,他知道在荷叶地,死去的不止丁冒德一个,而没有一个人能找到尸首,洪水夺命,这是天意。在荷叶地庄消失之后,全庄大部分人到曹丕塘山地开起了新地基,在高山公社划定新村庄用地范围的时候,丁帮才以他那一个老牌高中生的学识,意识到以后的新村庄已经不重要了,虽然他还没有在将军山北街找到盖屋子的地方,但精神上他跟小街是站在一起的。洪水把河南岸的所有小店都淹掉了,河的南岸直接裸在河滩边,发水必然会淹掉,但大水过后,那些房子继续使用,包括丁冒德的那家小店,原先所有的货差不多都毁了。大小二一直没到那代销店去看,丁帮才也没有。帮助丁冒德看店的刘宜城的女儿小兰子现在还在照看小店,只有极少的几样不怕水淹的货品还在,小兰子便是坚持在那儿,这个倔强而热情的乡村少女是始终崇拜丁冒德的,至少到如今,她也始终是牢记丁冒德的。南街的小店生意一直不如北街,北街成了气候,成了可以跟张母桥、东河口这样的大镇较量的一个地方了。

丁帮才大约是不要河南的小店了,因为村庄被冲走灭了迹,他现在跟丁帮副他们一样深深明白他们实际上是河北岸的人,那个在晚清一百年多前改道的丰乐河,也许只是一个插曲,几千年的丰乐河,他们一直是北岸人。他们的口音、血气、亲戚、庄稼甚至是脾气,都是北岸的。现在他是想好了,要在这将军山北街生活下去,而且他也看明白了,他的生活还得继续。不过他可没有本事立刻开个店子或者是像他女儿那样雷厉风行,他深知自己当了那么多年的大队书记,洪水之前他还是个

文书,毕竟他是个在乡村有地位的人,但现在他什么也不是了,他知道这个时代不是他的了。假如让他在小街十字路口对这个小街作个审视的话,他可以毫不含糊地说,这个时代是大小二的了。从大小二小时候起,将军山就是一个大小二的时代,是人们都要认识他,都要对他评头论足,总是会提及他,并在他那有影响的身影下生活的一个时代。

大小二确实是坚持到了丁冒德五七之前那一天,他是去打捞的,照样吸了两包烟,很晚才从很远的靠近三河那个地方回到将军山。也就是在那天夜里,预备装丁冒德尸首的黑棺材不见了,当然人们都晓得肯定是大小二把棺材放到哪里去了,或者埋了,或者放在哪里,没有人敢来问他。即使对于像我们这样的朋友,他当时也没有跟我们讲他把那口空材到底安葬在何处,这既是他的秘密,也是他跟丁冒德两个人的秘密。即使是丁冒德的父亲丁帮才也无法问出个究竟,因为他深知少年王大小二不会做错的,他会有他的处理方式,也许先运知道,或者他听大小二的话,协助他安放了那口空材,但先运那时也守口如瓶。

宋先运是我们这批伙伴中第一个结婚的,假如史家大忠不死,也许大忠比先运结婚还要早,因为大忠死时已经订了婚。结婚的先运很快骨瘦如柴,加上他们宋家可能在祖上就有瘦精的基因,所以当宋先运做了一个成年人,他好像是从一个少年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瘦子。他得到了一个师傅的称呼,也难怪,他在将军山小街是个元老,假如世事没有那些复杂的东西,他跟着大小二也一定能见证小街日后更辉煌的岁月。这位被称为宋师傅的人还是哭了,那是在丁冒德忌日之后不久的一天,当我和陈宗群、小五已经从毛毯厂高中毕业,就要投入到新生活中时,大小二却在将军山消失了。不仅对于我们这些朋友,对于整个将军山这也成了十分严重的事情,虽然不是每个人都把这件事挂在嘴边,但大家也都知道,也许这有着太多的意味。有人在哭,有人在猜想,但更多的人是在伤心。

大小二在哪

宋先运在他的摩托车店里跟我讲起了那个危险的忌日的晚饭,因为是丁冒德忌日,宋先运本是要把大小二还有小街上几个人带到秧塘庄他家里去吃饭的。但大小二没有去,他在土坯房的木门那儿抽烟,因为那口丁冒德空棺材的消失引起了小街上人们的不断怀疑,大小二很少跟街上的人说话。那晚,宋先运是在夏义郭儿子的饭店定的饭,其实这差不多还是丁冒德死后,大小二第一次在夏义郭儿子饭店吃饭。当时没说有多少人,大概李能红会过来陪同一起吃饭。大小二那时已经喝上了酒,并且酒量不小。朋友之间本是个安慰,但酒过了几杯之后,宋先运说,先是许全友书记来了,接着夏义郭本人也来了。这个夏义郭一直跟大小二很要好,又有了六十多岁的年纪,以他的口气来劝慰大小二,大小二也只得听任他和他喝酒。

一开始许全友书记不讲话,后来就试探地讲起西街的事。本来在大小二面前,这个话题是碰不得的,但他还是引向了这个话题,夏义郭后来也加入了讨论,大概是外边人进小街是挡不住的,你大小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管小街的事情了,何必一直是那个样子呢?宋先运保持着不喝酒,所以他是比较清醒的,即便这样,后来他们还是发现陈哲进了房间。这是一个特别可怕的兆头,宋先运一直担心大小二会在饭桌上让陈哲的脸再变一次,所以当宋先运看见陈哲那张丑脸上有一种诧异而复杂的表情时,他还是建议大小二赶快离开。但也许大小二一直在和夏义郭讲丁冒德棺材的事情,所以他几乎当陈哲不存在。后来宋先运就不太清楚了。宋先运说他只喝了大概两杯酒,但他很快就几乎眩晕了,不太有清楚的知觉,而且动弹不得。他当时能看到大小二就在他旁边坐着,也许是他自己在摇晃的缘故,也许是大小二在摇晃,反正他是感觉到天地在转动,而自己已经能力不及,头脑发涨,说不出话,也提不起脚。他记得他做了很多去抓大小二的动作,但手还没有够到大小二肩膀,自己便歪了下去。而可怕的是大小二还在喝酒,跟许全友喝,好像跟夏义郭喝得最多,夏义郭儿子也来了,坐在陈哲边上对着大小二笑。

宋先运知道情况不对了,但他无法摆脱,他能看见,但他没有了声音,什么也说不清。他觉得自己几次都要倒下去的,而最终又能坐在那儿。不过大小二一直在喝,他能喝多少,而这酒能喝吗?后来,他看见陈哲不断地站起来,好像在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他没有办法把陈哲和大小二联系起来看,这就是宋先运当时的状态。那天到最后还是刘宜城的那个儿子宋小林把大小二带出了那个饭店的。可能还有人阻挡,但宋小林把大小二带出了那间屋子。有人说宋小林是把大小二背出去的,也有人说宋小林虽然那么小,但他把大小二拖了出去。显然大小二还是大小二,但他有今天,他应该不会比别人更清楚,因为那个时候,少年都已长成大人,将军山是一个看着他长大的地方。也就是那天过后,大小二彻底地默然了。

人们看见在那次晚饭之后,大小二几乎不能在马路中间走路,他需要靠着墙,虽然有所掩饰,但人家还是看得出他是要扶着墙的。有时,如果不在树边、墙边或角落里,假如在空荡荡的街中间,他会歪斜着倒下。有人说他是太伤心了,也有人说他是喝得太多了,太醉了。但宋先运晓得不是醉,是那个饭的问题,是那个酒的问题。他们是被捏在那些人手上了。陈哲、许全友、夏义郭他们都是明明白白的,因为那个晚饭后,他们依然如故,而唯有大小二成了一个贴墙行走的影子一般。宋先运尝试着去扶他,但从小大二的目光中他感到了一种不屑和愤怒。对宋先运来讲,就像他后面跟我们说的,也许大小二没有问题,什么事他都能解决的,他有的是他的办法。所以宋先运托人给当时在毛毯厂和县城之间来往的我带去口信,说大小二恐怕出事了。

不过等我们返回将军山,大小二已经离开了,至于他是哪一天离开的,宋先运没有详说,也就没有几天的时间。假如要说在将军山寻找大小二,那是一个笑话,这是绝无仅有的事,因为从儿时起,他那么响亮,无处不在,无需寻找,而如今他消失了,这是一个秘密。而那个丁冒德的父亲丁帮才仍然整日在将军山小街打牌,每逢有人问起女儿那口棺材,他总会说,丁冒德要是没死,她马上要当妇女主任,我都把她安排好了。他这句话成了一句重复频率最高的话了,很快在牌桌上。小店里,街心里,人们只要跟丁帮才讲话,他必然会提起,假如丁冒德不死,她已经当上了妇女主任。

而女巫刘宜城说丁冒德飞走了,她飞的最远的地方会是北京,飞的最近的地方就是天龙庵。这个丁帮才不反对,因为他女儿到那里帮他藏过钱,那里他自己也去过呢。所以丁帮才跟刘宜城说,一点也不假,她只要一秒钟,就能飞到天龙庵,他一边夸张地说,一边真的笑起。而至于飞到北京,刘宜城也改不了口,但至少她是有道理的,因为就在一年前,彩霞和我的哥哥一起去了北京,我哥哥是当兵去的,彩霞和他一起到那里投靠了朋友。据我哥来信说他们在那里很好,这个大小二也知道的。人们公开不谈大小二,但只要在人少时,总会说他。我不太想在人少的地方站着,因为那样的话,人们就要讲大小二,这成了一种必然现象。我和小五他们到天龙庵、团墓山、金鸡寨一带都转过,那儿没有大小二,其实我们也知道他大约不会去那儿。至于先运说他消失前只能扶墙而行,这个我宁愿不相信,因为我们一起说话时,心情会透亮起来,一切都阻止不了他的,尽管是喝太多的酒,尽管是酒中有问题,尽管是算计好了的,要在将军山对付大小二,但是他是不会出事的,我有这个感觉,绝不会错的。

后来将军山有人说在县城里看到了大小二,说他正在体委训练打拳,说是在体委大院里碰到过好几次,他都是在练拳,身体没有问题,只是头发又剃短了一些。又过了几天,小兰子跑过来跟我说,说她在枫桨树那边烧纸,看见麻地里有人,她不怕,因为她看见了丁冒德,丁冒德在枫桨树边上,在麻地沟里,她跟小兰子说,小兰子,你不要给我烧纸,我没有事呢,小兰子就跟她讲,我烧纸不为什么事情。小兰子跟我说话时,好像她真跟丁冒德说过话似的,小兰子又很神秘地跟我说,那个麻地沟里还有人,好像是大小二。我跟小兰子说,那不是大小二,大小二在城里。小兰子说,不是也好,反正晚上黑,他们俩我都没有看清楚呢。这之后,我在小街上还见过刘宜城,一起往南边走到石滚那儿。我问刘宜城,他们,到底你以前算的是飞到哪?刘宜城没有看我,也没有哭,也没有笑,只是一个劲儿地说,最好的小孩,最好的小孩。我往小街北边走,起风了,吹着脸,天气比较凉了,大小二,你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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