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

芒砀山是“豫东一块高”。如果你从郑州出发向东经过开封、兰考、商丘、永城，满眼全都是绿正方格子式的大田，周匝全是清一色的白杨和白杨刺槐混合林带，或者是枣林。以林为界，中间的“格子”则种的全是庄稼，一马平川平坦如砥，连个小土包也难得一见。绿色色调养眼，但什么事情都有个限度，好几百公里的绿色能把你的眼养得迷迷糊糊的，神思养得混混沌沌的……乍一见芒砀山耸然矗立，陡峻的绝壁，你会有被针轻轻刺了一下那种感觉——啊，山!

不错，是山，但这山不算高。像我这样的胖子又患糖尿病，虽脚步迟滞些，一会儿就上去了。但尽管不高，它仍旧叫“山”。石质的，有的地方很陡峭——我们河南有句土话说：“那人陡得很哪!”意思说这个人很牛的罢——据说出处就是这山的一处悬崖。芒砀“山区”其实并不大，总共也就二十来平方公里罢。站在山顶向东看，可以看到安徽省。我少时读书不求甚解，见汉高祖斩蛇起义揭竿芒砀山，又联想到安徽有个砀山县，便以为“芒砀山在安徽”，闹了个满拧，其实就在河南。

中国的王陵最多的在哪里?在洛阳。洛阳的邙山是专门埋“万岁”和王爷们的地儿，到现在还有成语叫“生在苏杭，死葬北邙”。那里土脉好。还有南阳，是东汉“龙兴”之地，刘秀登基后成了“南都”，有功将领很多都在此养老居住，是东汉的“老干部聚集地”，因此南阳汉墓多。

这里还是西汉的策源地，中国农民起义之首陈胜就葬在这里，第一个火种的灰烬掩在这里。它所引发的第二个火种也是在这里进发并终于成了熊熊燎原之势。刘邦在这里斩蛇，他起义的原因几乎与陈胜相同——其实他是个小“民工头”，民工们逃亡太多，他郁闷，喝了酒在这里杀了一条蛇。就起事了，造就了一个大汉王朝。陈胜的事可以说是汉兴的序曲，引发出这么大的一个硕果都与这地方有重大干系。

按西汉的堪舆学，这里的风水肯定极好。因为小小几平方公里的地方，竟发现了二十来座王陵。虽然连梁孝王刘武的墓在内，这里的陵墓很多都被盗过。但是盗墓贼只注重“现金”，这石头墓他们盗不走也没有兴趣去破坏，梁孝王王后的墓中有她的“坐便池”，是连山体凿出来的。这些东西使你联想到他们生前的具体生活形态，别的地方是看不到这些的。如果说汉简、汉帛、器皿这些物件具有极其珍贵的科研价值的话，那么芒砀山更适宜普通人来观看。偌多陵寝各有特色。构成了一个“地下宫殿群”，那是何等的壮观!更遑论陵侧斩蛇碑夜间灯影映出刘邦图形的灵异……统都集中在一处!这么一个庞大的群体共同表述着中华主体民族的勃兴首曲，真个是“只我一处，别无分店”。

我建议人们来看看李王后的塞墓石。大大小小呈几何形的石头，大的约七八百斤，小的也有四五百斤，有几百块吧。上头刻着字，有编码，有序号，有工匠姓名，有图案，有书法，有鸾鸟凤鸟，有常青树……这些塞基石其实就是汉碑汉铭：埋在地下两千余年，一点也没有风化，像昨天凿出来那样新!我见芒砀山人用它们作围栏，作墓室砌墙，不禁失笑，这也太奢侈了罢!这犹如恐龙蛋化石。在南阳恐龙蛋群未被发现前，全世界的恐龙蛋化石只有五百枚左右，每枚私价一万美元。其时，南阳人则用此物砌墙、垒猪圈、填房基……如果将蛋放在金丝匣子里，罩上玻璃罩，摆在客厅里，那会怎样呢?

这地方有些东西人们尚未发现它，然而它具有的价值是明明白白的，满山的琳琅在向全世界显示着它文明的绚丽。我说过，到中国不到商丘是你一大遗憾。来商丘不来芒砀山，算你没来商丘。我坚持说，只要你是中国人，瞥一眼芒砀山，你就会从六龙回车的高天，坠落到踏踏实实的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