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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卷思考叙事表意画的美学原则(下)

2009-05-27

文物天地 2009年4期
关键词:张择端

罗 青

二、手卷思考与《清明上河图》

“抒情表意绘画”,画面单一集中,暗示性强,“以有限暗示无限”,“以局部暗示整体”,重视“迁想妙得”,充满了画外之意。其形式多半以立轴、条幅、斗方、扇面为主,画面一眼即尽,然却令人反复思索回味。这种绢纸绘画,在中国绘画史上,约略在隋唐时期,开始成熟,以现存的画迹而论,最早的例子就是展子虔的《游春图》。

“叙事表意绘画”,多以壁画、屏风或长卷为主,重视“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的配合推移,重视图像“起、承、转、合”的结构关系与时间因素。上述三种形式当中,以手卷较为晚出。然此一叙事特色,在手卷绘画中,最能展现,可说是已把“赋”的手法,发挥得淋漓尽致。

中国绘画史中,流传下来的晋唐五代宋元长卷绘画,或存或佚,不可胜数。然而以现有的文献可征者,大约以下列数卷较为有名:晋顾恺之的《女史箴图》与《洛神赋图》;唐李道昭的《明皇幸蜀图》;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赵干的《江行初雪图》;北宋燕文贵的《七夕夜市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南宋李唐的《晋文公复国图》,萧照的《光武渡河图》与《中兴瑞应图》,刘松年的《中兴四将图》;元代王振鹏的《锦标图》以及多种佚名画家的《搜山图图》与《揭钵图》……。

六朝以后,手卷绘画形式飞跃发展,成为主要的绘画叙事形式,常为文学提供绘画性的图解。其中号称现存最古的一件,当是大英博物馆中传为顾恺之所作的《女史箴》长卷。这件作品是依张华的文章《女史箴》为基本数据,绘制而成的图说。一说一图,文字与图像,一格一格地区分,相互对照,并无“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的转换与发展。这种一格一图的手卷模式,加上了时空背景的转换,到了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中,可说已发展到了极致。

除了一格一图的手卷的形式外,还有一种是属于连续动作式的:那就是空间连续发展,空间中的人物动物,也连续发展,而时间也配合在空间中展现。这种绘画,以现存的画迹而论,当以唐李道昭的《明皇幸蜀图》为发端,到了北宋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可谓达到了高峰。《清明上河图》展现了非常复杂的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其间活动的人物、动物,亦有复杂的对比与变化,与时、空的变化,相互配合,让人眼花缭乱,算得上是绘画中的《子虚上林赋》《两京赋》或《三都赋》,值得仔细探讨。该卷后有金人张著的跋文,大概介绍画者张择端的背景,跋云:

翰林张择端,字正道,东武人也。幼读书,游学于京师,后习绘事,本工其界画,尤嗜于舟车、市桥、郭径,别成家数也。按《向氏评论图画记》云:“《西湖争标图》、《清明上河图》,选入神品,藏者宜宝之”。大定丙午清明后一日,燕山张著跋。

历来研究者,对文中的“游学于京师”,都当作泛泛的经历描写,无有深意。然据北京故宫博物院余辉近年来的研究指出,宋英宗(1032—1067)治平三年(1066)知谏院司马光上疏日:“国家用人之法,非进士及第者,不得美官;非善为诗赋论策者,不得及第;非游学京师者,不善为诗赋论策”。可见“游学京师”是专有名词,有一定的条件。张择端要“游学京师”,非具有“善为诗赋论策”本领不可。然而英宗之后,王安石于神宗(1048~1085)熙宁年间,施行“新法”(1068~1077),罢“诗赋”,改以“经义”取士。之后,哲宗(1076~1100)元祐年间(1086~1094),又废“新法”,改为兼考“经义、诗赋”。到了徽宗时期(1101~1125),再度恢复“禁考诗赋”的办法。张择端幼娴习“诗赋”,而遭逢此一政策之反复变化,竞在考场上一无所用,遂把“诗赋”才能,转而为画,这也是自然的事(见余辉《从张著跋文考<清明上河图>的几个问题》,《国之重宝:故宫博物院藏晋唐宋元书画展》,香港:香港艺术馆,2007年)。

画家能以诗赋“起、承,转、合”之法,用之于画,其结构当然分外严谨。在此之前,荆浩、关仝、李成、范宽、董源、巨然、郭熙、苏轼、米芾等大家,早已引用诗法入画。在北宋末期,张择端引赋法入手卷绘画,是再自然也不过了。

以“起”而言,此卷画家从中景起笔,渐入前景,画清晨运送“柴炭”入城的驴队,以此“引事”;接下来,画家以前景描写巨舟泊岸,以“装货卸货”的水陆码头繁忙情况为“承”,有如“破题”。一方面,显示漕运入城的能量与价值,“驴队”是绝对无法相比的,一方面又暗示,城中需要的,不能只有贵重物品,一般日用品,也同等重要;然后画家又以中景、前景描写启航之舟,如何渡过“虹桥”,并以桥上桥下,以及两岸交会复杂十字路口间的多重活动情形为“转”,达到了“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愕”的效果;最后,画家以中景前景,描写众人入城后,从四面八方,向“孙家正店”集中又散出的情形,以此为“台”,为“柴炭驴队”的“起”,终于找到了归宿,真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

此图的“时间次序”,当是从一日之间的清晨荒郊到正午的闹市中心。“柴炭驴队”,在入城后的第一大店“正店”,歇脚卸货,时间应该已近中饭时刻。正店前大街上的轿中妇人,在等人买饭或面来就食,便可证明,时间确实是已近正午(见古原宏伸《清明上河图研究》,辽宁省博物馆编《清明上河图研究文献汇编》,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07年)。从人物对照的观点来看,画卷“起”处,“柴炭驴队”在雾中人城,与一行“旅人驴队”,着重裘毡帽出城,相互对照,则可看出“另一种”时间次序。“柴炭”一组,固然表现出的时间是“一日之晨”,而清晨是苦寒的;“旅人”一组,则表现的是一年之春,春寒料峭,非重裘毡帽,不足以御寒。杜甫诗云:“漏泄春光是柳条”。从树木的生长观之,画中刚发芽的杨柳,可为早春的证明。这是以人物、动物、植物的流动与变化,来看时间次序的转换。

柳树是《清明上河图》中的主要植物,所占画面最大,功能亦是多重。在时间次序上,柳与春天,特别是春晨,关系密切。在空间寓意上,柳与离情有关,与女子有关,与爱情有关,也与免灾避祸有关。

城外植柳,取意留别,由来甚古。《诗经·小雅·采薇》已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之句。折柳赠别之俗,始于汉代。寒食插柳之习,插柳游春之风,更还要早些。隋炀帝公元605年下旨开凿“济渠”,又称“通济渠”,也就是宋代的“汴河”,决定在大堤两岸广栽柳树,遂诏令庶民百姓,谓每栽活柳树一株,钦赐细绢一匹,并御封柳树姓杨。白居易《隋堤柳》诗云:

大业年中炀天子,种柳成行傍流水;

西自黄河东接淮,绿影一千五百里。

可见汴河岸上的官柳气势,隋时已成,一派盛世太平气象。张择端以柳树

为全画主要树木,一则纪实,二则寄意,有寓繁华于珍惜之情。到了唐代,据《燕京岁时记》云:

至清明戴柳者,乃唐玄宗三月三日祓禊于渭水之隅,赐群臣柳圈各一,谓戴之可免虿毒。

时至宋代,此事更盛,民众不仅门前插柳,而且还头戴柳条帽圈,取意生机蓬勃之吉,免灾保身之福,并有俗谚流传云:“清明不带柳,红颜成皓首”。于是春来人人头戴柳条帽圈,身坐插柳车、轿,郊外踏青游春,以惬春意春情。

古来城外送别,折柳为赠,寓意有二:一是插柳易活,比喻漂泊在外,亦能枝繁叶茂;二是“柳”、“留”同音,有“挽留”之意。唐王维千古名作《渭城曲》云: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全诗以“柳色”暗示送别不合之情。此外,赠柳示爱,亦甚普遍。柳丝柔软绵长,自古就被视为绵绵爱崽的象征。赠柳既能传情,又能示爱。唐孤独及《官渡柳歌》诗云:“远客折杨柳,依依两含情”,写出赠柳寄情之思。贺知章《咏柳》云: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此处柳条又成了女子的象征。此后,历代咏柳诗中的寓意,皆不出上述范围,下面的摘旬,便可证明:

颊狂柳絮随风舞,轻薄桃花逐水流。(唐·杜甫《漫兴绝句》)

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宋·宋祁《玉楼春》)

涌金门外柳垂金,三日不来成绿荫。(元·贡性之《涌金门见柳》)

系春情短柳丝长,隔花人远天涯近。(明·吴承恩《柳》)

百分桃花千分柳,冶红妖笔画江南。(清·张问陶《阳湖道中》)张择端在画卷中,选择仔细刻画杨柳的千姿百态,一方面可以由春天引出春意,让全画得生机蓬勃之吉兆,另一方面又可兼得女子柔美之象征,与官家隆盛之气势。最后,画杨柳可以得送往迎来留连留恋之深情,此点正是画卷寓意关键之所在。

如果即将过小桥跨小溪的毛驴小队,进城是为了替“孙家正店”提供燃料;那从城门鱼贯而出的骆驼大队,即将跨护城河过大板桥,就代表了所运送入城的北方物品,全都卸货完毕。这显示了此一大城,是南北货的集散地,也提示了“北货”的重要商品之一,当是冬天用来保暖的“皮草”。因此骆驼大队的出现,在时间上,有了秋天已届冬天将至的暗示。“毛驴小队”与“骆驼大队”的对照,也是一种“映合”,一种“言语不可明白说尽,含糊则有余味”的“映合”。

在“柴炭驴队”的开“起”之下,有一行人马轿子队伍出现了,是下面“承”的开始。队伍之前,有一匹“受惊之马”,狂奔而来,引起旁观者为之侧目;树下老牛不安,店前小驴惊慌;道旁草棚内的老祖母,连忙召唤在外玩耍的孙子,回来避祸;草棚后面出城的旅人队伍,穿着重裘毡帽蒙头裹身,浑然不觉。马之所以受惊,是因为前面开始“市声吵杂”,表示乡村已尽,城市开始。此一“承”,来了水上的粮船,展开了水陆生活的对照。

从画中,树木景物的空间移动与变化而观,全卷的时间次序,则刻画了“春、秋”二季的变换与更替。手卷在“承”处,依旧是“春天”;发展到“转”处,秋天就要开始。本画之“转”,始于大粮船欲过虹桥。大船、虹桥与彩楼欢门的“高潮”刚过,运粮船队顺水转弯,即将远去。随着空间的推移,在瓦屋杨柳之间,开始出现枯树,此亦为全画由“春景”转为“秋景”的转折点。

先前泊岸的大船,因货物卸空,吃水甚浅,船体浮起;而现在满载的大船,吃水甚深,开始远航,其中或许装满了南北年货,或秋日的收成,亦未可知。此转折点一过,枯树便开始大量出现,春柳也就顺理成章地转化成为“秋柳”。此处画卷依照“赋法”的时间对照,完成了“春景与秋景”的对比,略过了夏天与冬天。以“春秋”二季,代表了全年岁月的流转,在文字中早是如此,在绘画上这或许是第一次,从画家的观点来看,是再恰当也不过的了。

这种从“一日之晨”转入“一年之秋”的时间次序,在唐代抒情诗中是常见的。牡甫的名诗《江汉》中,便有“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的名句,就是从一日之傍晚转入一年之秋风,充满了相反相成的对照。其他例子尚多,为节省篇幅,不必一一举出。

王世贞在《弁州山人四部稿续稿》卷一六八《清明上河图别本跋》中指出:该卷“于禁烟光景亦不似”,怀疑该画不只是画春景而已。孔宪易1981年于《美术》杂志第二期发表《清明上河图的“清明”质疑》一文,列举了八项理由,认定《清明上河图》上所绘是秋景。其理由如下:

一、画卷右首有驮负10篓木炭的驴子。依北宋盂元老《东京梦华录》记载:炉炭,违背宋人习俗。孟元老、张择端为同时代人,《东京梦华录》是研究北宋汴梁风土民俗的重要资料,所述史事当然可信。-二、画面有一农家短篱内长满了像茄子一类的作物,更有趣的是,几名孩童赤身嬉戏追逐,这些都不可能是清明时节的事物。三、画面上的人物拿扇者有十多人,有扇风状,有遮阳状,用扇当在伏天,初春用扇少见。四、草帽、竹笠多处出现,乃御暑、御雨之物,图中无雨,定为御阳。清明时节,似无此必要。五、画上酒肆多处,酒旗大书“新酒”=字。《东京梦华录》云:“中秋节前,诸店皆卖新酒……醉仙锦旆,市人争饮(见该书“中秋”条)。宋俗新谷秋收后,要酿醪酒喜庆丰收,不然无新酒可言。六、画上有招牌写明“口暑饮子”的小茶水摊。如果其中的“暑”字不错,足以说明它的季节为盛夏或初秋。七、河岸及桥上,有好几处小贩货桌上,都摆着切开的西瓜。宋时古都汴梁的早春乍暖还寒,何来西瓜。八、画面乘轿、骑马者,带着仆从的行列,由土坟后面向城市前进。仔细分析,这些人虽然有上坟扫墓的可能,倒不如说它是秋猎归来,更恰当些。因为,上坟四季皆可,就插花而言,春秋二季也都能通解。从画面种种现象来看,说是秋季倒符合实际些。

上述所言,观察入微,大体无误,证明了张氏作画,时间次序是随着空间次序的推移而发展的,由春至秋,因着景物的变换,缓慢推进。当然,“柴炭驴队”似乎随时可以进京供货,不必一定等到十月。因此,对画面意象的解释,还要依照“记号学”的“词组对照解释法”(collocationexplication),把柴炭驴队与四周围的各种景物映照,例如对比“重裘毡帽的行旅”,这样把意象联合起来解读,就可落实“春寒料峭”的时序,如此观察阐释,方能接近“艺术的真实”。

画卷之中行旅者及运输者,以驴队、牛队、轿队、船队,最为显著。尤以船队为最大目标,全卷刻画船只约二十三艘,曲尽大船小船的各种面貌:或前或后,或正或侧,或行或止,或靠此岸或靠彼岸,或卸货后高高浮起,或满载后吃水启航,或将过虹桥,或已过虹桥,种种对照,令人目不暇接。画家完整地从各个角度,刻画了一艘巨舟,

可谓舟船河港运作情况的面面观。大河之水,有迅速载运大量货物之便,可算是当时的“高速公路”。河岸码头,当然是货物的集散地,大城的富裕繁华,由是可见。河上不见水贼水警,可见贸易安全无虞,呈现一片太平充足气象。水上船屋与陆上瓦屋的对照,使农业与商业生活的不同,以及农商混合、城开不夜的热闹,也因此突显了出来。

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一“河道”云:汴河“自西京洛口分水人京城,东去至泗州人淮,运东南之粮。凡东南方物,自此入京城,公私仰给焉”。可见当时汴经城外河岸一代,水陆贸易的频繁。约略与张择端同时的大词人周邦彦(1056~1121),在元丰八年(1085)七月以太学生进《汴都赋》,下笔形容京城道:“竭五都之瑰宝,备九州之货赂”,直接指出此地是重要经济中心。接着,他以对比、并列之法,详细描写各种经济活动道:

于是自淮而南,邦国之所仰,百姓之所输,金毂财贷,岁时常调。舳舻相衔,千里不绝,越艌吴艚,官艘贾舶;闽讴楚语,风帆雨楫,联翩方载,钲鼓镗搭。人安以舒,国赋应节。

最后以“人安”与“圜赋”对照,力陈贸易顺畅对国泰民安的重要性。

周邦彦献赋后,神宗甚喜,“命之以官,除太学录”。献赋结果如此,可谓目的达到,周邦彦于是开始专心去写他的词了。张择端有没有看过《汴都赋》,我们不得而知。他自己写过《汴都赋》没有,倒是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献赋干禄,自古皆然,连杜甫都献过绞尽脑汁所写的《三大礼赋》,虽然后来事与愿违,但也总算是努力写过献过了。张择端顶着“游学京师”的头衔,怀着娴熟诗赋的本领,在汴京活动,应该曾经尝试写过《汴都赋》之类的文章。而写作此派文章,在当时也一定很流行,作品应该到处都是,而且多半一文不值。若要想要从这类文章中,出类拔萃而起,是很不容易的事。

宋王明清《挥麈后录余话》中就提到:“宣和中,李元叔长民献《广汴都赋》,上亦甚喜,除秘书省正字。元叔,定之孙也”(《挥麈后录余话》卷一)。可见,类似题材的文章,要经过许多年,才会出现一篇表现不俗的范例。如果张择端向朝廷进献过类似的赋,一旦幸蒙眷赏,必定会有记录留下。

以赋法观之,船队之外,画卷中的其他各种队伍的前后安排与对比,也多半依上述的对照法,散落四处,各就其位,等待解读。读画者只要心细,就不难看出各种对比的端倪。此地就不一一细论。

画卷之中,占有空间律最高的,就是屋宇房舍与活动其间的各色人等,其中各种对照,不一而足,产生了丰繁的意义。例如,中景用“界尺”精心绘制,修葺一新的城门楼,里面空荡荡;与前景刻意描绘,生满杂树小土堆似的城墙,便形成了重大对比。此一土墙,是全画唯一的“负面意象”。新修的城门楼,表示了社会与官府的富足,上面不见兵士,没有戍卒,表示了太平。因此城墙失修,决不是因为经济贫困的关系,而是因为根本没有必要修整。土墙上面,长满了杂树与柳树,细查之下,也都有些年岁了,暗示出太平日久的闲散,与不知兵事的安逸。这一组前景中景意象,是扣紧全画主题的重要关键,是描写“太平盛世”“和谐社会”的必要手段之一,决不可省。这种对照暗示法,是抒情诗法中常见的,也是宋徽宗所熟悉的。

徽宗在考试“画学”学生时,所出的考题,如“乱山藏古寺”“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等,都是诗家象征暗示法的例子。如“乱山藏古寺”一题,得魁者“画荒山满幅,上出幡竿,以见藏意。余人乃露塔尖或鸱吻,往往有见殿堂者,则无复藏意矣”。可见徽宗于画,要求之高,命意之深,求之当时,绝对是一流的画评家。至于画“野渡无人舟自横”者,“多系空舟岸侧,或拳鹭于舷间,或栖鸦于篷背”,凡此种种,皆不得上选。而得魁者独不然,他“画一舟人,卧于舟尾,横一孤笛,其意以为,非无舟人,止无行人耳,且以见舟子之甚闲也”。全画意象丰繁,暗示多重,深刻有味,是真能让“言外之意”与“画外之意”相辅相成者。可见徽宗欣赏分析能力之高明,观察构图能力之高强,体会意境能力之敏锐,当是古今第一,无人能及。

在北宋朝廷,有这样的皇帝,这样的艺坛领袖,这样的绘画大批评家,“故一时作者,成竭尽精力,以副上意”。当时的绘事,“皆出画院。上时时临幸,少不如意,即加漫垩,别令命思。虽训督如此,而众史以人品之限,所作多泥绳墨,未脱卑凡,殊乖圣王教育之意也”。张择端在这样的环境中,当然是殚精竭虑,蓄意深刻,锐意创新,最后终能在伧俗满目的“界画”里,“别成家数”,获邀御赏。

张择端为了加强“盛世”的富足与和谐印象,有关社会负面的意象,全卷一律加以排除。故画中不见一般常见的残障、疯癫、流氓或流民等人物,电不见大都会常有的争吵、打架、杀伐等活动与场景。一幅和谐社会的景象,于是乎在。

由是观之,历代认为《清明上河图》是写实主义或现实主义(realism)创作的看法,便要大打折扣了。事实上,运用艺术西方观念,讨论中国古代书画,是十分无谓的事情,既不得赏析艺术作品的要领,也无助于厘清艺术真相的努力。

全画中的人物活动与“负面意象”接近的,有两三组画面。其一是虹桥之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之间,有轿夫与马夫,对面相互吆喝,其用意是在提醒对方,注意行路安全,免得当街擦撞。这是一种善意的提醒,应该不是争吵,也没有争吵的理由。如读者硬要解释为争吵,证据实嫌不足。其二是,城门之前,有人跪地陈事,衣着整齐,不似乞丐。径自解释为乞讨者,并无根据,也无确切的线索。宋画中的流民与乞儿,装束上有一定的配备,此处配备全无,难以一口咬定为乞丐。《东京梦华录·民俗》云:“其卖药卖卦,皆具冠带,至于乞丐者,亦有规格,稍似懈怠,众所不容。其士农工商,诸行百户,衣装各有本色,不敢越外”。张氏要画乞丐,服装规矩应该是知道的。其三是入城门后,设立于右手边的“抽税站”。周宝珠认为城门内,骆驼上方,为一临街税厅,其中税吏与商贩,有所口角争吵。但是我们细查其中人物之动作表情,发现画家只是平实描述,很是中性,意思是要突显城内有官家把守,规矩森严,不同于城外百姓来往的闲散自由,如是而已。何来“争吵声音很大”之状?(见辽宁省博物馆编《清明上河图研究文献汇编》,沈阳:万卷出版公司,2007年)不过,城门口下,有人在照章缴税,城门楼上,有人闲闲观看,倒是画家细心安排的对照,不可错过。

上述所谓的“负面活动”以及“近似负面活动”,在历代名赋中,全不见描述。可见不提“负面”意象,此乃赋法传统,从文字系统到图像系统,自有其一贯的承接与延续。

如果有赋家,细心地以前后对照的方式,用文字描写画中的山水、建筑与人、事、物,得其各个层面的对比,那

就是一篇《汴都赋》了。事实上,文人诗家描写繁华大都会,若以“古文”出之,总嫌冷硬,还是用“赋法”最为合适,壮阔热闹,合此之外,并无其他更好的写法。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在写到汴京回忆时,不自觉地,“赋法”就出来了。他如是描写道: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时节相次,备有观赏,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乞巧登高,教池游苑。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成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蓑区之异味,悉在庖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瞻天表则元夕教池,拜郊孟享;频观公主下降,皇子纳妃。……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

说人物则老幼对照,说游赏则日夜并举,寒暑相次;青楼绣户对天街御路,珍奇异昧对市易庖厨。纯是意象对照,完全不见叙事程序,是标准的“赋法”。

李东阳(1477~1516)正德乙亥年的长跋,罗列人物对比,几乎等于周邦彦《汴都赋》、李元叔《广汴都赋》的摘旬。至于该跋的写法,也是使用“赋法”。他以“平起”的方式,先大略介绍此卷的背景:“右《清明上河图》一卷,宋翰林画史张择端所作。‘上河云者,盖其时俗所尚,若今枝上冢然,故其盛如此也”。然后,描述全图大纲云:“图高不满尺,丈二有奇,人形不能寸,小者才一二分,它物称是。自远而近,自略而详,自都野以及城市”。接下来,李氏便依照正规的赋法,先描写“山”,再描写“水”,再依次描写“人物”“动物”“屋宇店铺”。然后,他总结对此图的重点感想云:“所谓人物者,甚多,至不可指数,而笔势简劲,意态生动,隐见之殊形,向背之相准,不见其错设改窜之迹。杜少陵所谓‘毫发无遗憾者。非蚤作夜思。日积岁累,必不能到,可谓难矣”。最后,李氏不忘以几句话“收合”他的看法日:“画当作于宣政之前,丰亨豫大之世。首有裕陵瘦筋五字签,及双龙小玺,而画谱不载”(明李日华(1565—1635)《味水轩日记》记日:有宋徽宗御书“清明上河图”五字,清劲骨立如褚法……织文绫上御书一诗云:“古今披阅此,如在上河春”之句)。以“而画谱不载”一句为结尾,对照起头之“宋翰林画史张择端所作”,尤为警跋。

李氏跋文以“其盛也如此”为“起”,以“丰亨豫大之世”为结,深通文章“起、承、转、合”之法。如果该文把画中的正店与脚店、官家与民居、商家与田家、摊贩与店面的并列,对照写出,再把高级文官、小老百姓、小生意人,佛家与道家的描写穿插其中……种种掩映开合,绝对能够于五百年后再写出一篇歌咏汴京的长赋出来。

画卷“台”处,城内前景瓦屋前,出现一斗大的一个“解”字,徐邦达解为“官廨”,朱家浯、刘坤太、周宝珠解为“解库”(当铺),张安治解为“解运栈”,王遂一解为秋日“解试”,都十分勉强,引证申论时,自相矛盾处甚多,解释到最后,自己也不甚了了,一片茫然。只有孔庆赞的看法,甚为精辟,分析引证,也较周全合理,面面俱到,并注意到画面意象之间的呼应,可谓目光如炬,观察透彻。孔氏认为,此一“解”字,当为北宋禅家夏末“解夏”(七月十五日)之“解会”,可与对街道家之中元(七月十五日)“斋醮”之“法会”,相互对照。禅家“解会”旁,有行脚僧走过,证明解夏后,僧尼可以外出活动。道家“法会”中,则有道士,手捧经卷,大说妙法,以广招徕。两相对照,精彩顿出,此张择端“赋法”之精神也(见辽宁省博物馆编《清明上河图研究文献汇编》)。其他各处,类似这种对照,还有不少,有心人自可试着找对照,此处无法一一点明。

汉唐五代,京城保持古代“日中为市”之禁制,市场朝聚夕散,市门朝开夕闭。到了北宋,出现早市、夜市,异常热闹,此禁遂解。《宋会要辑稿-食货》中说:“太祖乾德三年四月十三日,诏开封府,令京城夜市至三鼓已来,不得禁止”。夜市一般至三更止,或也可延到三更后,其中多卖经济小吃,不论季节,四时皆有。“冬月虽大风阴雨,亦有夜市”。宋代以前,坊市分离,特定地区,官家管理。北宋时,官市制度为之一变,商家门面铺席,工匠作坊货肆,四散汴京各处。《东京梦华录》“汴京宣德楼”条云:宣德楼“近东郑太宰宅、青鱼市内行。景灵东宫、南门大街以东,南则唐家金银铺、温州漆器什物铺、大相国寺,直至十三间楼、旧宋门。自大内西廊南去,即景灵西宫,南曲对即报慈寺街、都进奏院、百种圆药铺,至浚仪桥大街。西宫南皆御廊权子,至州桥投西大街,乃果子行。街北都亭驿,相对梁家珠子铺,余皆卖时行纸画、花果铺席。至浚仪桥之西,即开封府”。已具现代都市之雏形,令人叹为观止。

运输条件改善,造成餐馆繁荣,水路、陆路交通快速发展,聚全国各地珍奇美味于汴京,淮南、两浙之蟹,松江鲈鱼,襄阳鳊鱼,福建子鱼,东南车螯、江南笋以及鹌鹑、鹿獐等野味,京城市场都有出售。全国名酒,如太名的香桂、法酒,西京玉液,杭州竹叶青、碧香、白酒等,均在汴京大量供应。

由此可见,京城内店铺、官署、居民,三者交相混杂,铺子林立,坊市遗迹,荡然无存。汴河桥附近,人声鼎沸,张择端之画,可谓妙得其神。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篇》记:开封至少有一百六十行,如米行、肉行、鱼行、蟹行、菜行、果子行、炭行等,已达现代社会“分工专业化”的要求。“米行”的交易,张择端刻意细加描写,是全画的焦点之一。而所谓“肉行”,是以供应肉品为专业,坊巷桥市,皆有肉案,随时开张。又如当时的“鱼行”,每日清早,从各城门入市的鲜鱼,即达数千担之谱,主要的客户为居民、官府和餐馆。冬季河道冰封时,还有自远处用车运来的黄河鲤鱼,谓之“车鱼”。菜行之中,四季都有蔬菜供应,数量盛大。至于“炭行”,有如现代的“瓦斯行”,为生活必需,餐馆必备。卷首之“柴炭驴队”,就是供应汴京燃料的重要来源,是京都的命脉之一,与其他经济贸易活动,同等重要,都掌握了汴京呼吸生长的节奏。

如果说《清明上河图》,有男女主角的话,在水路主角为舟船,在陆路主角为驴子;舟船以杨柳为配角,驴子以瓦屋为配角;一卷汴河风光纪录片,于是乎在。张择端在描写这些主角配角时,所用的笔法,也是对照性的。凡属平民百姓之家的建筑与商店,都以充满感情的工笔,徒手画成,线条起伏顿挫而有弹性,把木造屋瓦店铺欢门与舟船树术还有人物,都画得栩栩如生,充满了时间的沧桑感,与坚韧的生命力。而属于官家建造的城楼城墙与虹桥桁架,则完全用界尺刻画,成就其理性的庄严感,与国家的富足感。

手卷思考的特色,是把时间次序、空间次序合而为一,随着卷轴的展开而

推移。在此一时空中存在或活动的物象,可以全部移到前景或中景来发展,背景的问题,大部分都可略过,小部分予以暗示即可。于是画家凌空而飞,视角视点随意调整,边飞边看,边选边组,边排边画,自由自在。全卷可以沿河描写各种景物,欲近则用前景,欲远则用中景。画家使用的前景,视点视角可以极低极近,瓦屋顶被画面切掉一半,骑马的人物,也可以在屋顶与屋棚的遮挡下,只露出半个身子与半只马屁股,显示出“新闻摄影”的角度。前景可以“局部暗示”,中景可以“全映全知”,二者相互调剂,可收一掩一映之效。

全卷图画开始的时候,时间是春晨,地点是郊外,然后慢慢沿河发展,画家要给观众看的景物,全都随着时间的发展,空间的推移,而依次选择安排画出,完全不受定点透视法的限制。西方透视法,仅可就一地一事做详细的描写;只能看到前、中景,背景就模糊一片了。而手卷思考,可让原来该是背景的,移到最前景来,仔细描述,背景可以完全消失。北宋画家所展现出来的“散点透视法”,成就惊人,准确无比,有透视之利而去其弊,能够综合时空次序,又能不断推移,当是图像叙事的最佳表现手法。

观者追随画者的观点,从清晨薄雾笼罩的疏林中开始,飞过农村,亲临河畔,沿河而飞,且飞且停,且移且观,一直到中午,到了虹桥附近的热闹市场,是为全画空间转折的高潮,同时也是全卷时间的“转折点”。最后,所有的空间,经过一座城门,聚集到一繁华无比的十字路口,既可集中四面八方之活动,将之再度推向高潮,又可顺势疏散过度集中而来的人群,把观者的视线,来回引导,既入城又出城,一语双关,一地二用,妙不可言。如此的绘图构想绘制的方法,我称之为“手卷思考”。后来在元代出现的春夏秋冬山水手卷作品,就是把上述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配合起来,按照四季的推移,详细描写展开所产生的结果。

王微的《叙画》云:“古人之作画也,非以案城域,辨方州,标镇阜,划浸流。本乎形者融,灵而变动者心也。灵无所见,故所托不动,目有所极,故所见不周。于是乎以一管之笔,拟太虚之体;以判躯之状,尽寸眸之明”。据此,本卷所画各种事物,全是依照“赋法”中的对比技巧而来,研究者可以不必从事徒劳的“索引”工作,也无须费心附会到“历史考证式”的实景。因为,张择端画的不是城镇水陆地图,不可按图索骥,在那里瞎费工夫。赋法叙事,是摘取现实生活、历史资料、神话传说中的各种“楷模”,然后依照二元对立的方式,安排复杂的对比,时间次序与空间次序,皆可随画家之“志”或“意”,机动调整,发展变化。

《清明上河图》全卷的意象,是不断前后对照呼应的,其主题及主要场景,并不固定在某一特定的时空据点上,所有意象的安排,都是对照性的。宗炳《画山水序》曰:“身所盘桓,目所绸缪,以形写形,以色写色”,正是画家张择端作画时的写照,所谓“万物皆备于我”,则是此卷的趣旨所在。中国诗赋中所强调的盘桓、周旋、徘徊、流连,《易经》中强调的往复、来回、周而复始、无往不复,则是此一手卷所要创造的空间效果,观者如不来回反复细读此图,那实在要辜负画家的一片拳拳心意了。

全卷全画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要符合画家心中意欲表达的要旨。而要旨就是把汴京描写成周邦彦口中的“天府乐园”,这不单是张择端的愿望,可能也是当时所有老百姓的愿望,当然也就是天子的愿望,这种愿望是举国一致的。张择端把此一愿望,用他的艺术慧心与技巧,生动又细腻地呈现了出来,超越了时空,受到了所有世代读画赏画者的喜爱。至于乐园的内容,则是画卷中所描写的下列种种不同细节,而所有相异的细节,叉统一在下列共通的主旨之下:那就是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府库充实,百姓丰足,物尽其用,货畅其流,春华秋实,安居乐业。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无论在内容或形式上,都十分称职又深刻无比地完成了此一目标,感动了后世千千万万的爱画者与鉴赏家(邹身城《宋代形象史料(清明上河图)的社会意义》,认为“清明”既非节令,亦非地名。“清明”一词,应是画家张择端进献此画时所作的颂辞。“清明”要从广义上去理解。《后汉书》云:“固幸得生‘清明之世……”,此一“清明”应指政治开明之意。画中题款“清明”语,当是张择端进献此画邀赏所作的颂辞。金人跋文云:“当日翰林呈画本,承平风物正堪传。”点明此画主题在于表现承平风物。张择端于徽宗时,在翰林图画院供职,画家意在称颂盛世,也是人之常情。“清明”一词,非指节令,其理甚明。

李东阳以“丰亨豫大之世”作为画卷读后感的总结,说出了所有读者的心声,也响应了张择端日夜经营的笔墨苦心。毕竟,这卷画是用来进呈给徽宗皇帝御览的,其主旨非“丰亨豫大”不可。后人各种“怀古”“吊古”“伤逝”之说,都是个人观图后的私下感怀,当与图卷原意无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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