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温暖和灿烂

2009-05-21路来森

三角洲 2009年2期
关键词:秋阳二爷棉被

路来森

阳光斜斜地照了下来,透过窗口,透过窗口上璎珞般的藤蔓。

我手中的书摊着,页面上的题目是《记忆像铁轨一样长》,作家余光中,正行走在他对火车的记忆里。他企图把我的眼睛也拉进记忆里。跟着他去拥挤、推搡,透过车窗逼视那些转瞬即逝的山峦、河流、树木,乃至于野花,那些行行色色的域内、域外的风光,那些匆匆忙忙的时间片段。可我并没有,我的目光停在了页面的阳光上。

窗外,风摇曳,页面上的阳光在不停地跳跃、闪烁,粉碎的金子一般。秋日的阳光,不再燥热,不再炙烤,我伸出手,想抓一把在手,它却从我的手心淙淙地流过,我听到了阳光流动的声响,我感受到了阳光洒下的柔软的温和,似天庭中泻下的佛光。

我,心寂,神恬。又有一种默默的渴望与追寻。

我知道,现在,秋阳正照在广阔的田野上。秋阳的灿烂,已将一切明亮成一种饱满的成熟。

谷子黄了,高梁红了,棉花白了。

黄了的谷子将被收割。金黄的谷穗会被堆成垛,然后脱成流淌的谷粒。剩下的就是谷秸,谷秸很粗糙,直麻人的手,若是抱起一捆,会搓出唰唰唰的声响。谷秸,要么用来喂牲口,要么用来烧火。二爷家的谷秸通常是用来喂牲口的,二爷家养着一头大黄牛,每年春天,还会生下一头牛犊。他们会将谷秸垛成垛,一直喂完一个冬天。于是,在冬天里,在二爷家的门前,就经常看到二爷和他的女儿多多在铡草。二爷手扶铡刀,一上一下,弯腰弓背,多多则把一把把的谷草放进铡刀下,多多穿一件花棉袄,臃肿在冬阳里,很温暖,很灿烂。我们家没有牲口,谷秸多用来作柴烧。特别是做年夜饭时,用来烧火的一定是谷秸或豆秸,或许是出于占利,或许是因为好烧。大多是年夜的前几天,祖母就把谷秸晒好,然后抱进房内等用。年夜,五更已过,祖母就在灶前生起火,干燥的谷秸,噼啪噼啪地响着,火焰红红的,旺旺的,滚烫的水饺在锅里煮着。这样的年夜,好红火,好热烈。

我总觉得,高粱不是被割倒的,而是醉倒的,吸饱了秋阳的高梁,脸膛太过红艳了,终于醉倒在了地上。乡下人便将它扶起、整理,高粱粒堆进粮仓里,高粱秸打成捆,一捆一捆的,靠在自己家的墙头边上。太阳暖暖地晒着,一直将高粱秸晒干,晒得又硬又燥,好像阳光随时都会爆裂出来。而后,乡下人就将高粱秸的叶片扯去,只剩下光光的“杆”了,光亮而又滑溜。滑溜的高粱杆要一直储存到冬天,待到冬日农闲时,乡下人再把它编成一块块的“箔帐”。

编“箔帐”是件细致活儿,也是冬日乡村的一道风景。那时候,一进入冬天,种过高粱的农家是一定会编“箔帐”的,“箔帐”是盖房用的,所以编好的“箔帐”,要么自家用,要么就卖给那些盖房的人家。

选好一块朝阳的地方,搭上一根横杆,麻绳绞在手中,就可以编“箔帐”了。女人递着高粱杆,男人的手上下翻动着,手中的麻绳不断地缠绕着,女人和男人,在对望对笑中,把“箔帐”一寸寸地拖长,拖着地面的阳光,拖着夫妻间的悄悄话,也拖着庄稼人的那份冬闲的心情。

我在此时,就总能嗅到秋天里那种成熟的高梁的味道,秋天的那种阳光的味道。仿佛又看到了已逝的秋日的枯黄的草木,草木上跳跃着的秋阳。路畔有行人匆匆走过,天空有鸟儿翩翩飞过,夕阳挂在了树梢上。

棉花白了的时候,会让我们想到女人。采棉花的多是女人,男人的手太粗糙,太僵硬,很容易触伤棉花那颗柔软的心。女人就不同了,连腰肢都如三春的杨柳,那般柔和,那般缠绵。十指,更是纤纤如柔荑,三个手指撮在一起,轻轻一摘,一朵棉花就采取了。璀璨璨,指尖就绽放开一朵白色的花,就轻飘起一巾素洁的云,就冉升起一颗晶亮的太阳,美就绽放在了指头。所以,有时我就固执地认为,秋天里最美的景象,莫过于女人的采棉。那腰肢,一折一弯;那田野,白云朵朵;那秋阳,灼灼地照着。是怎样的一幅动与静的画面?是怎样的一个温暖而灿烂的场景?

而且,女人的美妙,还在于她能将这种温暖和灿烂,织进整个寒冷的冬季里。

棉花下来后,女人们会用手工,或把棉花放到机器上——“弹”,就是所谓的“弹棉花”。“弹”击声中,棉籽被挤出,只剩下了纯净的棉绒。棉绒“棉”进衣服里,就做成了棉衣;“棉”进被子里,就做成了棉被,整个冬天,会因此掉进一种温暖里,人的心,即使在冬季里也会因此而灿烂。

我就特别能感受到这种温暖和灿烂。昨晚的天气也许太冷了,好像要下雪。母亲就拿出了一床崭新的棉被,盖在了我的身上。一觉醒来,天已亮,透过窗口,能看到室外的银白,你知道,雪一定是下来了。你还想起床吗?不,不想起床了!我那时是用力拉了一下棉被,把自己蜷进了崭新的棉被里。当我用手去拉棉被的时候,我就触摸到了那种无垠的柔软和温馨,我就嗅到了棉花的那种绵绵的味道。我想,那一定是一种阳光的味道,一定是秋阳的那种明亮的味道。于是,我沉浸其中,慵懒便再一次罩满我的全身,我伸展四肢,心情开放成一朵灿烂的花朵,开放在寒冷的冬季的早晨,如雪野中的一朵山茶。

黄的谷子,红的高粱,白的棉花,是秋阳绽放的礼花。

所以,我总是对秋阳情有独钟的。我喜欢秋阳的素洁和明亮,喜欢秋阳催熟一切的温暖和灿烂。我甚至喜欢秋阳下的那一抹黄昏。

那一天的那个黄昏,我是站在村头的一座山包上的。我在环视周围的一切。

夕阳渐沉,只剩下缕缕的余辉,轻抹在田野上,淡匀了大地的脸颊。

村头的小场院里,一位老妇人正在忙碌着。她蹲在地上,在剥玉米。她很认真地做着手中的活儿,玉米皮扔在一边,玉米棒则整齐地码在另一边,码出一列黄色的“长城”,也码出一份慵懒的幸福。夕阳之下,老妇人满脸的皱纹,纵横成一朵盛开的秋菊。我想起了一幅油画:一位满脸沧桑的老人,从粮堆上捧起一捧粮食,指缝中流下的是谷粒,苍颜上堆起的是笑容。丰收的幸福,让庄稼人难以抑制。

这时,暮色中传来了寒蝉的低吟,“知……了,知……了”像是在努力把某一个音符高上去,但终于因为内气的不足,而跌落下来了。

清空中传来了雁唳声,北雁南飞了;河岸边,传出了寒砧声,是谁家在准备过冬的寒衣了。

一切都凄美在秋阳的黄昏里。

我知道,当暮蝉停止了呜叫,僵踞枯枝的时候;当鸿雁飞尽,村妇备好了寒衣的时候。秋阳下的黄昏,便会展现出另一面孔:

残阳是浅浅的昏黄。庄稼尽收,田野一派清净,只剩下连天的衰草,和西风之下滚动的枯枝败叶,野兔入穴了,飞鸟归巢了,虫鸣敛声了,四野寂寂了。

残烟裹住了村庄,萧然如米家的墨痕。

这个时候,我就会想到家,想到母亲生起的炊烟,就会嗅到一阵饭的饭香。我知道,家里依旧有温暖,依旧有生活的灿烂。

我还知道,明年的秋阳之下,谷子依旧黄,高粱依旧红,棉花依旧白。

真的。

猜你喜欢

秋阳二爷棉被
暖暖的小棉被
一只白蝶栖息在我的棉被上
过延禧宫
晒过的棉被“拍不得”
无题(1)
棉被里的爱
秋天不在
杀猪二爷
李浩新作
心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