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屈与人类相始终,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一部《资治通鉴》,一部二战史,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冤魂何啻千万!也就是说,对人类而言,冤屈其实是很平常的事。而关汉卿称窦娥的冤屈“感天动地”,那么其中必有其不同寻常之处。

1.窦娥命特别苦

窦娥原名窦端云,窦娥是她做了童养媳后蔡婆给改的名,“自十三年前窦天章秀才留下端云孩儿与我做儿媳妇,改了他小名,唤做窦娥”。父亲窦天章“祖贯长安京兆人也。幼习儒业,饱有文章;争奈时运不通,功名未遂”,结果“一贫如洗,流落在这楚州居住”。楚州人氏蔡婆“嫡亲三口儿家属。不幸夫主亡逝已过,止有一个孩儿,年长八岁,俺娘儿两个,过其日月,家中颇有些钱财”。窦天章“因无盘缠,曾借了他二十两银子,到今本利该对还他四十两”,可是无力偿还。窦娥“从三岁上亡了他母亲,如今孩儿七岁了也”,蔡婆见她“生得可喜,长得可爱”,于是“有心看上他,与我家做个媳妇,就准了这四十两银子”。加之“如今春榜动,选场开”,窦天章“正待上朝取应,又苦盘缠缺少”,于是“出于无奈,只得将女孩儿端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不但抵了那本息四十两银子,蔡婆还送了他“十两银子做盘缠”。但正如窦天章自己所说的那样,“这个那里是做媳妇?分明是卖与他一般”,因为“我也只为无计营生四壁贫,因此上割舍得亲儿在两处分。从今日远践洛阳尘,又不知归期定准”,实在不知道父女俩以后还能不能够见面!

本来蔡婆家“一向搬在山阳县居住,尽也静办”,加之蔡家“又不是没有饭吃,没有衣穿”,蔡婆亡夫曾经“撞府冲州,怇尩耐斗家缘百事有”,窦娥到了蔡婆家,蔡婆“就做到亲女儿一般看承他”,后来与蔡婆儿子成亲,过上了安定生活,不想“自成亲之后,不上二年”,蔡家孩子竟“害弱症死了”,窦娥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寡妇。窦娥守寡“又早三个年头”,确实“这命好苦也呵”,真个“满腹闲愁,数年禁受,天知否?天若是知我情由,怕不待和天瘦”!窦娥伤心地说,“莫不是八字儿该载着一世忧?谁似我无尽头!须知道人心不似水长流。我从三岁母亲身亡后,到七岁与父分离久。嫁的个同住人,他可又拔着短筹;撇的俺婆妇每都把空房守,端的个有谁问,有谁瞅?”“则问那黄昏白昼,两般儿忘餐废寝几时休?大都来昨宵梦里,和着这今日心头。催人泪的是锦烂熳花枝横绣闼,断人肠的是剔团圞月色挂妆楼。长则是急煎煎按不住意中焦,闷沉沉展不彻眉头皱,越觉的情怀冗冗,心绪悠悠”,而“似这等忧愁,不知几时是了也呵”!

可是祸不单行,屋漏偏遭连阴雨!蔡婆收账反被赛卢医骗至偏僻无人处下毒手,差点被勒死。救人的张驴儿父子则乘人之危,强迫蔡婆婆答应她们婆媳俩嫁与他们父子俩,否则,“赛卢医的绳子还在,我仍旧勒死了你罢”。蔡婆无奈,只得应承,“莫说自己许了他,连你也许了他”。苦命的窦娥!十三年前,生父“出于无奈”,将她给了蔡婆做童养媳;十三年后,婆婆“也是出于无奈”,竟又将她许给了无赖张驴儿做妻!寡妇再嫁,窦娥当然不同意,更何况是被逼的,所以她坚定地对婆婆说,“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并且责备婆婆“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旧恩爱一笔勾,新夫妻两意投,枉教人笑破口!”“我替你倒细细愁:愁则愁兴阑珊咽不下交欢酒,愁则愁眼昏腾扭不上同心扣,愁则愁意朦胧睡不稳芙蓉褥”,“婆婆也,怕没的贞心儿自守,到今日招着个村老子,领着个半死囚”,“婆婆也,你岂不知羞!”

后来,张驴儿为了霸占窦娥,趁蔡婆生病想吃羊肚儿汤的机会下毒,本想毒死蔡婆,不想结果把自己的老子给毒死了。他却诬陷窦娥,说是窦娥毒死了他父亲,并且威胁说,只要窦娥随顺了他,“早些与我做了老婆”,“我便饶了他”,否则,便要“官休”,“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问!你这等瘦弱身子,当不过拷打,怕你不招认药死我老子的罪犯!”窦娥当然不吃他这一套,“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去来”,结果被桃杌太守打得个死去活来,“这无情棍棒教我捱不的”,“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即便如此,她也不招,“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但当她听到桃杌说“既然不是,你与我打那婆子”时,窦娥怕婆婆受苦,马上说“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结果被桃杌判了斩刑。

由此看来,窦娥的苦命三分在天,七分在人为。正是生父和婆婆先后的“出于无奈”,粉碎了她的平静人生,而可恶的流氓无赖和腐败的官僚及腐朽黑暗的社会最终要了她的命。

2.窦娥人特别好

(1)良心特别好

从蔡婆被张驴儿父子逼婚时蔡婆已“六十以外”来看,蔡婆当是中年得子,而她家中“颇有些钱财”,自然是对儿子十分珍重的,所以当看到窦娥“生得可喜,长得可爱”,又是秀才之女,当然知书达理(及礼),便要窦娥做她儿媳。她对窦娥之父窦天章说:“亲家,这不消你嘱咐,令爱到我家,就做到亲女儿一般看承他。”对窦娥说:“媳妇儿,你在我家,我是亲婆,你是亲媳妇,只当自家骨肉一般。”可见,蔡婆待窦娥还是不错的,这是婆媳俩关系好的基础。可以想见,蔡婆一家三口还是很融洽的。丈夫死后,窦娥更是与寡妇婆婆相依为命了,“我将这婆侍养,我将这服孝守”,良心特别好,对蔡婆特别孝顺。婆婆去赛卢医家索债很久还没有回来,窦娥很是担心,“婆婆索钱去了,怎生这早晚不见回来?”婆婆回来后泪流满面,窦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为甚么泪漫漫不住点儿流?莫不是为索债与人家惹争斗?”于是马上关切地问:“婆婆,你为甚么烦恼啼哭那?”当知道自己被婆婆“无奈”许给了张驴儿后,她尽管很生气,责备婆婆“你如今六旬左右,可不道到中年万事休!”“可悲,可耻?妇人家直恁的无仁义。多淫奔,少志气,亏杀前人在那里,更休说百步相随”,但其实她气的只是婆婆做事忘了道义,“不是窦娥忤逆,生怕旁人论议”,寡妇改嫁,在窦娥看来,那是万万不可的(这其实也是当时一般人的道德标准),“我一马难将两鞍鞴,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叫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你看,她的责备婆婆,根本就不是忤逆,而是一心为了婆婆的名声。所以蔡婆听了窦娥的责备并不以为无礼无理,而是恳求“孩儿也,你说的岂不是!”“孩儿也,再不要说我了”。其实,窦娥的这番言行是深得当时人们的肯定的,因为它符合当时社会的道德标准。后来蔡婆生了病,想吃羊肚儿汤,窦娥马上就做,做好后端给婆婆,说“婆婆,羊肚儿汤做成了,你吃些儿波”,对婆婆实在孝顺。

窦娥的心好更突出地表现在承担毒死张驴儿父亲这件事上。本来,张父明明是张驴儿毒死的,即使到了官府,遭到毒打,窦娥也不承认投毒。但当听到桃杌太守要打她婆婆时,窦娥忙云“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她为什么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只因为“婆婆也,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是“我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她的好心也让婆婆很伤心,蔡婆哭道:“窦娥孩儿,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兀的不痛杀我也!”“明日市曹中杀窦娥孩儿也,兀的不痛煞我也!”当然,这除了足见蔡婆的自责和窦娥的冤屈之外,也见出婆媳感情之深,媳妇平日里好,婆婆才会舍不得啊。

更让人感动的是,窦娥本来自己都被押赴法场受刑去了,心里始终首先想着的还是婆婆,考虑的是如何使婆婆尽量少伤心。所以在去法场途中,窦娥一再央求刽子手不要走前街,而是走后街,“前街里去心怀恨,后街里去死无怨,休推辞路远”,只因为“怕则怕前街里被我婆婆见”,“俺婆婆若见了我披枷带锁赴法场餐刀去呵,枉将他气杀也么哥,枉将他气杀也么哥”,因而一再央求“告哥哥,临危好与人行方便”。这举动连刽子手都吃惊,“你的性命也顾不得,怕他见怎的?”你看,窦娥时时处处想到的确实都是婆婆,唯独不考虑自己。当蔡婆哭着赶来送行时,窦娥除了说自己“从前以往干家缘”,“伏侍婆婆这几年”,请求婆婆在自己死后烧点纸钱外,更多的还是想到婆婆,恳求婆婆“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即使到了这个时候还在宽慰婆婆,“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确实,窦娥的孝心真的“感天动地”!

(2)极守妇道

窦娥尽管是父亲为了抵债和赶考的盘缠而将自己嫁给蔡家的,但自己进了蔡家的门,就是蔡家的人,成亲不上二年丈夫亡化,她便自觉守着。婆婆被逼,“出于无奈”,将她许给张驴儿,劝她“事已至此,不若连你也招了女婿罢!”她听后“坚执不从”,“婆婆, 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张驴儿动手动脚,她坚决反抗,“张驴儿做扯正旦拜科,正旦推跌科”,这举动连流氓成性的张驴儿都吃惊不小,说“这歪剌骨!便是黄花女儿,刚刚扯的一把,也不消这等使性,平空的推了我一交”,“美妇人我见过万千向外,不似这小妮子生得十分惫赖”。蔡婆将张驴儿父子留住在家里,想“慢慢的劝化俺媳妇儿”,窦娥极为不满,“婆婆也,我这寡妇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非亲非眷的,一家儿同住,岂不惹外人谈议?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许了他亲事,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我想这妇人心,好难保也呵!”一心要坚决保住“这妇人心”,坚守节操。

更让人感佩的是,当后来张驴儿想借药死他父亲这事逼迫窦娥就范,“早些与我做了老婆”时,尽管蔡婆怕得劝她道“孩儿也,你随顺了他罢”,但窦娥坚决不从,对张驴儿说“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去来”。只是后来她因“怕连累婆婆,屈招了药死公公”。可见,窦娥哪怕是死,也不愿改嫁,失了贞操,就像她自己所说的,“我一马难将两鞍鞴,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叫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她这些做法,在时人看来,当然是“感天动地”的。

鲁迅先生说过,“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再论雷峰塔的倒掉》)。如果是一个坏人被“屈死”了,人们不大可能去同情,相反只会拍手称快,就像周处杀蛟,人们却称贺他能被蛟龙咬死一样。但对于好人则不同。好人受冤,人们对他的屈死则报以极大同情,以至于更会去痛恨那害死他的恶势力。窦娥的事情就是这样。对于这么一个苦难深重、心地善良、很有孝心、很守妇道的年纪轻轻的弱女子的冤屈,人们自然深深地同情。更何况她本来还是屈打不成招,只是怕连累婆婆,才屈招药死了张驴儿父亲的。她其实是怜婆衔冤而死的,这种冤屈当然不同一般,是主动代他人而死,是孝与贞的化身,是道义的化身,是真善美的化身,在正义的人们看来,这当然就“感天动地”了。所以她发下的三桩誓愿,件件应验,因为人们觉得“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这种浪漫主义手法,其实体现的只是人们的爱恨情怀罢了。

(张怡春 湖南省隆回县第二中学4222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