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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澡

2009-05-11

文学与人生 2009年3期
关键词:拐子麻麻萤火虫

简 心

夜色从山谷流下来,渐渐贮满了村野。树木和房子模糊了影子,晚风纤纤一动。那些星星,小野花般撒落下来。一簇一簇挂满了苍穹。家家的木窗里透出了灯光,远远望去。就像小瓢虫在夜幕上咬出的一颗颗虫眼……这时,热气刚刚散去,屋外的水泥坪,便成了孩子们的天然澡场。

厨房里热烘烘的,火苗欢笑着直往灶腹里钻,母亲将锅碗瓢盆哗啦啦使得服服帖帖。父亲刚从地里回来,在昏暗的灯影里剁猪草,他将自己撂在小板凳上,头一啄一啄的,平静得像一张插在田地里的犁。我们不敢造次。一个个乖乖地到后锅里舀水洗澡。

后锅的水热而不烫,是火舌隔着炆鼎舔出的温度。我家的灶做在厨房靠墙一角,厚实,宽大,是父亲自己砌的。灶上安置着一前一后两只铁锅,铁锅之间的泥隔梁,嵌着两只小巧的炆鼎,前锅煮饭炒菜,后锅烧水暖水,两只炆鼎分别煲汤煮潲,大小四口锅,就着一膛灶火,各自取暖。“两室两厅”的格局,一日三餐,火苗就这样在灶膛里悠游度日。

山泉烧的水,声音响脆。大瓢大瓢舀满木桶,和哥哥趔趔趄趄抬到屋外大坪上。洗澡寮在后厅天井边,两三平米,木板房。和小爷爷家共用着。小爷爷一家十口人,堂叔堂姑们个个是小伙子大姑娘,夏天挨个洗,得等到半夜,母亲便干脆叫我们到门口坪上洗去。“细伢仔,没要紧!”她说,我们却巴不得!

水泥坪老得脱了皮,裸着一颗颗溜光的石子。坪角有堆黑油油的泥土,用只穿了底的破箩筐笼着,丝瓜蔓从箩筐里爬出来,热热闹闹挂满了竹竿,母亲从屋檐牵一根细绳过去,那些花藤就笑着一步一步拥过来了。坪沿立着一棵高大的李子树,外面是一垄接一垄的禾苗。虫声涨上来,窸窸窣窣爬满了夜的缝隙。我们将衣裤搭在树干上,蹲下,围着木桶,将水一帕一帕往身上浇,风细细一吹,撒了薄荷般凉。我喜欢水在身上的感觉,稀里哗啦撩到颈子上,哧溜一声下去,水泥坪就嗤嗤地笑了。我的背脊,真是最好的溜溜板!为了让每一滴水享受到溜溜板的快乐。我常常一小帕一小帕地撩,全浇到脊梁上,那些水,也欢欢地一路跌扑飞打,等穿农时,后背汗毛孔滋滋地喝饱了水。胸前却仍旧是巴巴的一片旱地。“嗬嗬。东边日头西边雨!”出来乘凉的小爷爷亮声敲我的脑门。哥哥就不管这些,水拨拉出来,“呼”地上了身,从肩上跌下去,啪啦摔个粉碎,那些水疼得湿了一地。

萤火虫常常来看我们洗澡。它们成群结队地在禾田上空玩,就有几只好奇的忍不住飞了上来,在丝瓜花上绕来绕去。哥哥来劲了。带领我们甩着毛巾飞打,直把那些萤火虫吓得跌跌撞撞关了灯,落荒而逃。有些萤火虫不吃这一套,毛巾飞来的时候,它顺着风势轻轻一绕。不动声色。依旧一闪一闪地飞,任几个光屁丫盯着它东追西跑。这时,我很生气,有种被虫子捉弄的感觉,而那小虫竟然那样神气。飞在夜空里,恍然是天上的星星。后来,再有萤火虫飞来时,我就索性不理它们了。自顾自地洗澡。两只“小星星”落寞地飞了两圈后。居然停在了桶壁上,呆呆地盯着我看了很久,喜得我忘了洗澡,一动也不敢动,一桶水白白地凉了。

有人的地方,蚊子总是兴高采烈的。山里有很多花蚊子,精瘦,却很有神采,赤条条的我们。简直成了它们的最美盛筵。为了对付蚊子,我们要一手撩水,一手不停地拍打屁股和大腿,常要分散好些精力,洗澡的乐趣自然大打折扣。尽管如此。一趟澡下来,屁股和腿部还是免不了被它们扎上几针,麻麻地痒,我因此对这草灰般乱飞的虫子非常恼恨。蚊子神气活现的时候。我会很不耐烦。干脆将水拨拉几下。举起木桶,“哗啦啦”从胸前浇下去,倾盆而下,草草穿衣收兵。这时。父亲会在屋里打趣:“一只鸭子过水啰!”我心领神会,低头不敢吭声。从不含糊的父亲,他是用鸭子过水。暗暗批评我的马虎了事。

有天晚上,月黑风高,哥哥呼啦几下洗完就穿衣走了,丢我一人在坪上,心里就有些怕,急着穿衣裤。偏偏有只裤管里朝外,反了,伸手一掏,裤衩却不知怎么扭了起来,于是把另一只裤管钻过去,还是闹别扭。那是开裆裤,后腰长着两根背带,交叉后从两肩分别绕到胸前,用扣子叼住裤腰前兜。这样裤管、背带和裤裆三者之间钻来绕去,简直把我弄糊涂了,感觉是天底下最复杂的事。雷声“轰隆隆”从头顶滚过,我又惊又怕,裤子怎么也理不好。最后急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抹着眼泪嘤嘤地哭。母亲丢了手中的锅铲,绷着脸出来。劈头给我两巴掌,“没用的东西!”连桶带衣捋了我就进屋。我呆呆的,哭声早没了。她将那扭作一团的裤子一旋一抖,“啪”地顺了,转手套到我的腿根上,又到灶台上忙去了。外面风雨满山。我坐在灯下。脸麻麻地痛,心里喝了辣椒汤般,又落寞又快活。“没用的东西!”这句话沉入心底,我要快点长大!像母亲这般,什么也不用怕。还可以把很多事做得棒棒的。

下过雨的夜晚,田野好像丢了什么东西似的。总有几支手电光在晃动。大大小小的蛤蟆拐子从洞里蹦达出来,蹲在田埂草丛里,你一言我一语,热闹得仿佛刚刚看过一场露天电影。蹲在澡场上,听这些蛤蟆拐子说话,我会想起屋场里的许多人,长门亮嗓的是小爷爷,瓮声瓮气的是卷毛太公。喋喋不休的是水花大嫂,拖腔拖调的是钩子婶婶,还有捏着嗓子唱戏般的,那一定是调羹奶奶了……这些声音合在一起,成了村里永远唱不完的歌。我喜欢找那些奶声奶气的,静静地听,感觉它们活蹦乱跳的快乐,这些小拐子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吧?为什么它们的母亲不给穿花衣服呢?那种麻麻灰的绿,我一点也不喜欢。当一只大青蛙朗声而起的时候,田野立刻安静了。所有拐子默不作声,片刻之后,大雨一般,是一浪一浪更加激越的蛙鸣。这只青蛙,感觉像我的父亲,无论坐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永远是村子的主角。拐子们闹得欢腾的时候,猛地一道手电光定定地射来,它们会猝不及防,懵了,什么也看不见,呆头呆脑地被抓进小篓子里,蹦达两下,不再吱声了。我讨厌那些照田鸡的人,他们走在田野里,就像电影里盒着匕首的坏蛋,手电光刺向哪里,哪里的夜色就闪脸蹙眉头。

洗澡时,对面山下偶尔会有盏马灯走过,那是夜归的上堕入,扁担吃力的声音,吱呀吱呀溯溪岸而上,直到变成了一只“萤火虫”,狗叫声便消失在村尾。上堕在山旮旯的底部。山腰几棵巨大的古樟,常把他们的家遮得云里雾里,怎么也看不透澈。我常想:樟树下,是否也躲着像我这般的眼睛,静静地蹲在夜色里呢?他家的灶膛里,应该也有满满一锅子热水在等着他吧?那夜归的马灯。带着一点点神秘,不知耗了我多少想象。我没去过上堕,但认识那里的很多人。他们常常会因为争山争水鸡毛狗杂的事斗闹打架而来找父亲调解,许多时候父亲不在家,都是去他们那里了。而上堕入在路上碰见我。招呼的话也总是匆匆的一句:“你爸呢?在屋里不?”我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冒出那么多疙疙瘩瘩的事,而父亲调解他们,似乎远不如母亲解我那条裤子那么简单。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幕布,悄悄把白天关在了山外。整个山村,变成了一部没有声音的黑白电影。我蹲在澡场上,和田野里的青蛙、萤火虫一起,成了最热闹的观众。村子看不见我,我却看得见它。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不再让我到水泥坪上洗澡了。我从此走进木寮里,慢慢成了一位关着门洗澡的女人。许多快乐,就这样关在了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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