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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曲轻唱

2009-05-11许俊文

文学与人生 2009年3期
关键词:庄稼祖父村庄

许俊文

更多的时候,乡村是一支无韵的散曲,素朴如草木,莹洁似露珠,风一样飘忽,又土酒般醇厚。这曲子,你可以从头唱起。也可以任取一截;噪音和唱法也不必讲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它不是唱给别人听的,只为自己的心灵。

——题记

脉络

那个春天的上午,豆村所有的鸟都停止了鸣叫,尽管它们正处在亢奋的求偶期。不是鸟们不想叫,而是被村庄里的嚎啕大哭给吓懵了。那哭声来自孙家。一口朱漆棺材就停在门口,好戳眼。六个抬灵柩的壮汉刚一起肩,逝者的儿女便扑了上去,霎时哭声震天。这时最忙的,要数风水先生韩一卦了,他夸张地命令抬夫,一定不能乱了章法,先沿着豆青河走,下禾湾向西折,然后顺着一条山根上行。把死者送到他该去的地方。据我所知,村里其他过世的人,走的也是这条路径。为什么放着近路不走呢?韩一卦说得有些玄,人和河流一样,来有来路,去也有去路,这叫脉向,冥冥中是有路数的,违逆不得。怕我听不懂,他又打起了比喻:一棵南瓜的藤蔓,不向南爬,也不向西爬、北爬。偏偏就往东爬,你想想。这里面是不是有……啊?他一时找不到恰当的词来表达,只好把那个“啊”音拖得老长。

韩一卦的话如同天书,我把脑袋都想大了,还是一头的雾水。

这几年我成了一个闲人,老是从城里往故乡豆村跑,跑着跑着,就对韩一卦的“脉向说”有了一些见解。

是的,豆村虽小,但它也是有根脉的,不,大地上所有的村庄都是有根脉的。那些路呀渠呀,炊烟田塍河流山脉呀,就是村庄的根须。这些长长短短、粗粗细细的根须。就如同隐藏在我们身体里的那些神秘脉络,横纵交错,密密麻麻地分布在各个部位,若是少了哪一脉、哪一络,村庄就不是一个完整的村庄了。因为有了这个意外的发现,过去曾在我眼里毫无生命的豆村,突然就活了起来,风是风,水是水,青山是青山。

在豆村密如蛛网的脉络中,豆青河无疑是一条主脉,别看它的流程两天就可以穷尽,河道又窄得似杵衣的棒槌,但它的水可是活的,即使冰冻三尺,即使半载无雨,它也照样波滚浪叠。松岗村的胡移山老人说话一向俏皮,他说,豆村有福相哩,摊了个大奶子娘,奶水旺,养人又养庄稼。这话王三瘪子听了最受用,他曾不止一次在松岗、柏凹村的人前夸口,他家两个大学生就是喝豆青河水喝出来的。那时松岗、柏凹村连个中专生也没出过,谁也没有资格和他争。我祖父也这么看。他说,下禾湾的那片土地,犁深犁浅,肥多肥少,都不误庄稼长。柏凹村的陶大富不服,就顶了一句:不见得吧?于是,他与祖父就各自挑出村里最好的一块地来比试,结果,陶大富输得哑口无言。他问祖父是啥道理,祖父翻翻眼。又翻翻眼:亏你种了大半辈子庄稼,一个活水浇地,一个死水浇地。你不懂,庄稼懂。庄稼是不是真的懂呢?祖父不是庄稼,陶大富也不是庄稼,这就像“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一样滑稽,但是,产量却是庄稼给出的硬道理,不服也得服。

朱移山老人所说的“大奶子娘”,指的是离豆村三十里外的黄坞山。这山由两座连体等高的青峰构成,看上去形似一对挺拔而饱满的巨乳,任你横看竖看都像。“乳沟”处有一泓潺潺流水,清澈得似真若幻。几年前我沿着豆青河寻源寻到那儿。但见乱石榛莽中,一条条细若游蛇的泉脉汩汩流淌,想必那就是豆青河的源头了。当然也是豆村的血脉。有这样的活水滋润。下禾湾的土地还愁不长庄稼么?

豆村的路倒是不敢恭维,都是草路。扭曲。狭窄。凸凹。就是这样的路,一代又一代的豆村人依然走得顺顺当当。坦坦然然。他们平时赶集、走亲戚、下地、打柴草,即使闭着眼睛也不会摔跟头。道理很简单,他们熟悉路,路也熟悉他们。譬如一棵根深叶茂的树。一阵大风刮过来,树冠摇晃归摇晃。但是它不会超出根的范围。一次我回到豆村,去豆青河挑水。结果把脚踝给崴了,还摔坏了一只木桶。母亲笑着说,还不如牛羊走得稳当呢。是的,我不如。豆村的牛羊走起路来都像是绅士,四平八稳的。为什么?脚下有根。再说。豆村的人也好。牛羊也好。他们(它们)久在这样的路上走,无非是去地里侍弄庄稼,去山坡上吃几口草,舍此没有其他多余的欲望,所以才修炼出一副敦厚、淡然的好性情。我不行。城里的路尽管宽阔、平坦,但我还是老摔跟头。

豆村繁荣的时候,人多,路也多,野草想把一条路吞没总不那么容易。常常。草们在雨水的怂恿下,把路给占领了。但那也只是短暂的。要不了多久,人与牲畜又会将路收复回来。如此这般,谁也没觉得谁碍谁的事,没有硝烟,也没有仇恨。然而走着走着,一些人像我一样就走远了,还有一些人再也不需要路了。渐渐地,一条路荒芜了,接着另一条路也荒芜了。一座村庄的老去,是从路开始的。现在的豆村只住着两位老人,他们的血管也像那些荒芜的路一样老化了。去年乡里打算为豆村修一条沙土路,父亲摆摆手说,不用了,修也是白修,我们还能走多少路呢,不如省下钱干点别的事情。这话,父亲是当着我的面说的,我看看拄着拐棍的白发父母,也就默认了。

土路老了

那些熟悉的脚步渐行渐远

草从两边挤过来

春风顺手推了一把

野花一朵一朵地笑了

野花笑了,可我却笑不起来。一座历经两百多年的村庄老了,我找不到什么药。能够使它返老还童。

还有豆青山伸向东北方的那道低矮的山梁,也是豆村的一脉。它与另一道伸向东南方的山梁,像两只柔软的胳膊,把豆村搂在怀里。你可以说豆村是它的孩子,也可以说是它的情人。彼此相偎相许,把一个个并不富裕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可是,十年前挖灌溉渠时,豆村断了一支胳膊;今春修京沪高铁,豆村又断了一支胳膊。我不知道,断臂的豆青山和豆村是不是疼痛、绝望过。但那些鸟知道,它们纷纷丢下自己的巢。惊恐地鸣叫着飞向远方。山梁下的那眼泉水也知道,它是豆村的一个穴位,如今也死了。得意的是风沙,它现在可以轻而易举地贯穿豆村,张狂得如入无人之境……

体温

温水泡了三天,南瓜籽便抽根了。那幼根又白又细。活脱绣花针似的,我的手刚伸过去,就被母亲挡开了。她说,种子的奶根是不能摸的。只有泥土可以摸。(没文化的母亲用不好“幼”字,一律以“奶”字代之。譬如,她把幼秧叫做奶秧。幼儿称为奶伢子等。)其实,这样的奶根泥土也不是可以随便摸的,得蓄足了地气才行。母亲所说的地气。就是土温。春分秫秫秋分麦,清明瓜豆芒种秧。一句话。土温主宰着庄稼的兴衰。这句话若再延伸:庄稼维系着庄稼人的命运。一个地道的作田人,可以不在意自己的体温。但绝对在乎泥土的温度。常常,他们只需将手指往泥土里一插,就清楚该种什么了。柏凹村的常守本更绝,惊蛰后冲田里还残留着稀稀拉拉的冰渣,他就卷起裤腿开始耕地了,一犁头扎下去。就能知晓地气的深浅,从没有失过手,总是一摸一个准。生产队长怀志肚里有点儿墨水,就逗他:看来守本是属鳖的,春江水暖鳖先知。憨厚的守本

似懂非懂,呵呵一笑,于是春温就在他的笑声里又添了几分。

松岗、柏凹与豆村顶着同一方天,一声鸡叫,三个村庄都能听得真切。但土温却有轩轾。松岗村的田地铺排在山坡上,那土层薄如烧饼。地气自然来得迟。去得疾。而坐落在豆青山背阴处的柏凹村,一场大雪。别的地方都被阳光收拾殆尽了,它那里还是一盘黑白相间的棋。这是文雅的说法,村里人叫做花狗腚。豆村就是豆村,它三面环山,一面朝阳,是个典型的“簸箕”地形,每每春天刚在这里落脚,土里的蚯蚓就开始翻吐泥浆了,弄得这里一坨。那里一撮的,像是一篇急就的春之宣言。尽管有些草率,但草率总比老谋深算可爱。蛇就是如此。它总是等春天坐稳了江山才姗姗出场。水边的柳树也是个性情女子,地气只暗中略微撩拨了一下。它的春心就活泛了,眉眼间流转的就全是风情……

在豆村生活了十八年时光。对那块土地的冷暖。我是知根知底的。譬如雾。就是豆村体温的一个表征。春雾雨。夏雾热,秋雾凉风冬雾雪。春天的土地像一个贪嘴的婴儿。有多少阳光它就吸吮多少。吸着吮着就打饱嗝了。打一声,溢出一些;打一声,又溢出一些。那湿漉漉的晨雾,就是土地一点点溢出来的。混杂着泥土与阳光的乳香,吸附在庄稼和草木上,再凝成一颗颗乳白色的露珠。雾的浓淡也与土地的丰腴和贫瘠有关。就像一场世界级经济危机,最先浮出水面的。肯定是那些根基浅薄的国度。雾也一样。一场雾,有的地方厚如棉絮,有的则薄似宣纸。这厚薄之间,就隐含着土温的微妙差别,也预示着收成的多寡悬殊。因此,松岗、柏凹村的人总是羡慕豆村的浓雾,连他们看雾的眼睛都是痴迷迷的,恨不得把豆村的雾匀一点到自己的田地里去。

在我看来。雾就是土地的气场。一扯到气场,韩一卦平时耷拉的上眼皮就突然缩水了。他说,气场旺的人不怕鬼,走夜路鬼魂不敢沾身。我祖父把他的话接过来,稍加演绎便用在了另一件事上,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他说,有一年风雨不调,插秧错过了节令,到了秋天,雾厚的地方水稻照样乌笃笃的,而雾薄的地方却像害了黄痨病。祖父说,他起初也弄不清为什么,就用手试了试两地的水温,一个温乎乎的,一个冷兮兮的。“瘦驴怕过冬,孬地怕秋风。”看不见的土温,就这样被祖父惟妙惟肖地道了出来。

在成全了一茬庄稼之后,土地陡然就瘦了,那一阵接一阵的秋风,白天带走它的一点体温,夜晚又带走一点体温。这时的雾,也一场比一场薄,一场比一场冷,它们就像那爱变脸的节气,变着变着,就是一脸的寒霜了。这些土地心里都清楚,只是不说。此时成群结队的野蜂。似乎已从秋风中嗅到了大限即将来临的气息,纷纷从田野上躲进了村庄,借着屋檐和草垛析出的缕缕热气取暖。是的,村庄是土地的心脏。再冷,它也总归是温热的。那热蓬蓬的炊烟,热腾腾的锅碗,还有那热烘烘的牛栏羊圈,就是最好的诠释。当然。我会对那些即将凋敝的生命心怀悲悯,包括带毒的野蜂,我不忍心用“穷途末路”再去伤害它们。天道的冷暖和命运的归宿,是不容许我们妄加置喙的。谁要是不懂得这一点,就应该向仁慈、宽厚的土地学习。土地就是这样,你热也好,冷也好,不冷不热也好,它都不说。不然,怎么配叫“地母”呢?

冬天的豆村,是雪恋栈的地方。刚簸掉一箕,又盛满一箕,三颠两簸,那些大大小小干涸的塘坝,就心旌荡漾了。一荡漾,就止不住地要歌唱,咯咯,呱呱,起初是寥落的几声蛙鸣,可是唱着唱着,就演变成一场铺天盖地的大合唱了。祖父指着一塘盈盈的春水说,那都是谷子呢。不错,全是谷子。暖心暖肺的谷子。有这样洁净的雪水滋养,豆村的土地暖和,村里人的日子也跟着暖和。就连鸟都暖和。一到冬天,松岗、柏凹的鸟就投奔过来了,还有周围其他村庄的鸟,一群一群的。它们吃饱喝足之后,就用歌声来报答。众鸟啁啾的豆村,再冷也是煦暖的,祥和的。

豆青河是轻易不会结冰的。即便结,也像奶皮子一样的薄,太阳呵一口气就融化了。此时河里的鱼虾都汇集到了下禾湾,那里有两口深潭,像是人的腋窝,抱得住暖气。于是,放鱼鹰的赶了来,梳子船一翘一翘的。捕鱼人嘴边的两撇胡须也兴奋得一翘一翘的。还有紧挨着下禾湾的牛鼻凹,也暖和,即使三九四九,那里也会冒出几缕淡淡的热气。据说方圆几里的蛇,都好在那里过冬。从前只是说说,谁也没有当真。五年前松岗村的庆龙从南方打工回来,突然就打起了牛鼻凹的主意,他见洞就挖,见石头就撬,一个冬天光捉蛇就赚了几千块钱。不知为什么,再毒的蛇见了这家伙都老实。是不是因为他名字里有那个“龙”字呢?是个谜。反正村里有那么几个人不相信,他们看不惯庆龙的那副贪婪相,见了面,心中就似有一条蛇在蠕动,暗中恨不得放出来教训他一下。

后来庆龙的确是被“教训”了,不过不是蛇,而是捕蛇时滚落的一块巨石。我见到庆龙时,他只剩下了一条腿,拄着拐棍,一颠一颠的,却还在雪地里张网捕鸟卖。村里的老赚子戳着他的脊梁说,一个没有体温的家伙。

我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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