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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水穿透暗夜

2009-05-11李新立

文学与人生 2009年3期
关键词:滴水出售

李新立

很长一段时间里,身体的一些部位像策划好了似的。轮换着不让我舒服,头晕。手指发麻,腿痛,脚疼。晚上,总会被一滴水惊醒。被这滴水惊醒之后,痛感明显,而且加剧。滴水是从水龙头上掉下来的,在这深夜显得声音宏大,响得惊心。一位年轻的医生告诉我,这是病,与内心所承担的压力有关,我竟然难以承受一滴水的分量!

这可能来自于一种恐惧和压力。

除了按时回家,大多数时间里,我几乎像一只胆小的老鼠,蜷缩在一间小屋里,偶尔伸长耳朵听听外面的动静。如果我不出去,我就明白小屋安静,几与外界隔绝:东西两个窗户上的红绒窗帘将光线分解得稀疏、昏暗,那些拥挤在一起的档案柜以及堆放在外面的乱七八糟的文件、纸张,极像落满灰尘的画布上的静物。我常常躺在一张有些年代的圈椅上,阳光从门户上方的一眼玻璃中透进来,将我左侧的脸面照亮,这时我觉得自己生活在一个空虚的梦境之中,没有谁问我哪里去了,我或许很像一件常年摆放在那里的一动不动的道具。想到这里。我会极力将坐姿固定,把自己摆成一个只有我能感觉得到的深沉而可笑的造型。

从四月份开始,中午或者傍晚,这栋建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的两层小楼的走道里,会传来踢踏而过的脚步声。让人觉得在沉寂的空气中有尘土飞扬而起。在北侧的一间房子里,住进一位从外地来的刘姓技术人员,从他勤奋的程度来看。他真的在帮我们解决什么技术上的问题。他住的那间房子据我所知,置有木色驳杂的一床一柜一桌一椅,因他的身份不同于别人,房间里很快就有了电视机、VCD和饮水机。我和他碰面的机会不多,想象着他在晚饭后靠在床上或者椅子上看电视听音乐,我的那间小屋不知是如何承受那种喧闹的。

我经常处于一种封闭状态,少与人交往,因此没有更多经验去判断一个人的年龄、性情、本质。偶尔。他会在走道里堵住我问这问那。他来公司才一个月,却对职工人数、产品质量、市场份额了如指掌,这一点叫我惊讶不已。我张着嘴巴看着他圆圆的脑袋,他会说:“你是看我年龄吧?”他反复强调他30岁刚过,可我从他光秃秃的头顶上判断,他怎么会是30岁的人呢!何况我怎么会去关心一个陌生人的年龄呢。5月12日那一天,我的椅子摇动。房子摇动,大地摇动。我仓皇冲出房门。见他双手插在裤衩里站在走道上朝东张望,我边跑边赶紧说:“快走,地震了!”这是我唯一主动跟他说的一句话。回过头,见他冲我笑着,并没有走的意思。站在院子里的我惊魂未定,瞅着强大的冲击波致使膨胀变形的小楼上的玻璃,为他担心之余,竟然对自己的惊慌失措自惭不已。

一些事情总能出乎意料之外。公司停产、放假,没有人愿意在宽阔的地方搭帐篷,与地震有关,也与他有关。那栋小楼的墙壁上发现了几处裂纹,余震不断的日子里,我不得不走出昏暗的小屋,经常在院子里晃悠。终于能够接触到一个消息:企业要出售给外地客商。我对这条信息半信半疑时。有两个渠道证实这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一个来自于上级。透露目前正在与外地客商洽谈企业出售事宜,另一个来自于刘技术员的言行。据说,他已经有了公司出让后的人事变更计划和裁员计划,而我,或许就在裁员计划当中。这几天里,他站在大门口,不时地对出进的人员点着头,询问着每一个人的姓名和所在岗位,俨然一副新主人的样子——还有谁知道呢。他正是该外地客商团中的一员。

余震仍在继续。五月、六月的天气愈加闷热,周围包裹着烦躁、衰竭、枯萎的气息。我像受到惊吓的小兽,再次钻进小屋与外界隔离,惧怕来自外面的任何消息。妻子早在六年前下岗,她所在的公司,以改制的名义出售,和其他被出售的企业一样,私营业主是最大的受益者,许多人因此失去赖以生存的岗位。现在,我脆弱得像春天里刚绽出的一朵嫩芽,经不住初暖乍寒的霜冻。房间的光线突然变得暧昧不明,我在一张纸上涂抹曲线、圆圈、尖角、方块等几何图形,拼命换杯子里的茶叶,不断喝水拼命流汗,掏出手机翻检每一位朋友的号码,想想我的疼痛不足以让朋友们承担,便又合上。鬼使神差的我。竟然拨通了家里的电话,那一端传来妻子的声音,我不敢说一句话赶紧挂机。太阳的影子西斜了过去。房间的光线昏暗下来,那些档案柜以及堆放在外的文件、纸张和我挤在一起,外面没有声音。显得空旷、冷清,而我却更加压抑、孤独。

机器的轰鸣声已经停顿好几天了,那些钢铁因停止运转像失去兴奋的马匹而萎靡不振,工厂的上空一片湛蓝,但没有了昔日的烟气却好像一个人失去了呼吸。一切在沉寂中显得灰暗,因灰暗而蕴藏着焦躁。好多职工在盘算着出售后的事实: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利益分配和利益冲突。一切好像策划好的阴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有谁能够挡住被整体出售的脚步?终于有人擂响了我的小房间,巨大的声响产生巨大的冲击波似的。杯中和许多茶水溅在我的手上,烫得手腕发痛,继而红肿。“要开大会集体表决!”好多人挤在一间仅能容纳三四十人的会议室里,连外面也站满了关心自己命运的人。

返回小房间,将门上锁,我似乎有一种疲惫不堪的感觉。我是清醒的,一个下面的表决会议并不能阻止上面的安排,大家的努力或许是一个徒劳无功的挣扎或者期望罢了。我得提前学会和我熟悉的生活告别。我将那些零乱的文件、纸张一一整齐排在一起,然后将一部分放进文件柜。这个过程机械、迟钝,宛若在摘下我自己的纽扣,扯下我自己的毛发。平时拥挤的房间经过整理,变得宽敞了起来,宽敞得让人觉得突然与这些熟悉的物件有了距离,甚至陌生。这些东西,按照常规,将会被转交上级,经过整理,它们大多数都会成为无用的东西而被焚烧,纸张上曾经记载和出现的姓名也将在灰烬中消失。

时间和出售一样,在半推半就和模棱两可中前行。利益大于一切,人们不可能在停产中等待结果。数日后。那些沉默的设备又恢复了往日的奔跑,但能感觉得到空气中散布着的压抑气息,一些人阴沉着的面孔模糊了表情。平时一眼可以洞穿的内心语言全部隐藏了起来。这种气氛中,我隐隐约约觉得要发生些什么,因为好多表面上看似平静的背后,都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就像雷雨来临之前瞬间的平静。但我不能确定,事情的发展会朝着好与坏哪一个方向。

十月,秋天来得很快,凉意并没有给出售这件事降下温度。这一天的下午四点,公司内突然安静了下来。好像刹住了正在奔跑着的脚步。我的耳朵里没有了机器的轰鸣,我的脑袋突然空了似的。院子里一片嘈杂,是几十人还是成百人?他们关闸停产,他们在院子里聚集。他们要去上访。事态升级扩大。我无所适从,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不时起来、坐下。将那些整理过的东西再次摆弄一番,就像给一个心爱的人梳理头发,或者,这是我最后的抚摸。蜷缩在那个圈椅上想,在宽阔的街道这条河流上,今后可能会多出一尾挣扎的鱼。

“嘭”的一声,我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这是一声合门声。走出去。看见那位技术员背着包儿仓皇地走了,头也不回一下。我看着他的背影,渴望着一切从此结束。

但是,那滴水仍然惊扰着我。这滴水好像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高处不情愿地坠落,打在水面上,“当”的一声,惊起几圈涟漪。我怀疑它的硬度,或许有如一粒棱角尖锐的石子,我被击中后,身体在发痛。是的,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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