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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见子弹在歌唱

2009-05-11

文学与人生 2009年3期
关键词:三炮文武

海 飞

1、结婚是件容易的事

冬天过去了。丹桂房的春天,是踏着冬天的尾巴来的。尽管风还是有些料峭,但是春天确实来了。花满朵家院子里的那棵枣树,也绽出了嫩绿的新芽。花满朵望着新芽,有些欣喜。院门口传来了敲门声,然后,门被推开了,门口的光影里,站着黑衣黑裤的凤仙,她的头上,扎了一朵红色的花,在阳光下显得异常的醒目。其实凤仙本身。就像是一朵鸡冠花。凤仙的手里夹着一支香烟,她吐出了一口烟,笑了,说,满朵,我想你了,就来看看你。

花满朵报以一个礼节性的微笑,这微笑小得就像是枣树刚绽出的嫩芽。花满朵说,凤仙,你怎么会有空到我家里来呢?凤仙一扭一扭地走向了花满朵,阳光投在凤仙的脸上,花满朵看到了凤仙脸上涂抹得很不均匀的脂粉。就有些反胃。花满朵把手贴在了胃部,好久以后,她的胃才稍稍好了一些。凤仙说,你怎么啦,你的脸色不太好。花满朵说,我的胃有些不太舒服。凤仙说,那你要多喝些温水,温水暖胃的。我也想在你这儿讨杯茶喝。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喝一会儿茶。

花满朵和凤仙坐了下来,她们坐在阳光下喝茶。唏嘘的喝茶声,在这个初春的农家小院里四处奔走。后来。凤仙说起了村子里一个叫陈文武的人。说到陈文武。花满朵的眼前就浮起了一个人的影子,憨厚。不爱说话。爱脸红,喜欢抽烟。他曾经帮七八岁的花满朵寻找过母亲茶花,那时候陈文武就已经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花满朵和陈文武没有交往,但是她听出了一些门道,因为凤仙在说陈文武的种种好。花满朵就淡淡地笑着,笑容像一朵刚刚开放出来的秋菊一样。

凤仙说,你知道陈文武吧,就是咱们村最忠厚的那个陈文武。

花满朵说,知道的。

凤仙说,这个人不错。他老实肯干。一年到头能挣下好些辛苦钱。虽然钱不是很多,但是日子还能过得去。做人一辈子。就是寻求一个衣食无忧,寻求一个安分日子。你说想要衣食无忧,其实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陈文武家就不错。主要是肯干活,一天到晚在农田里泡着。你想想,丹桂房男人里谁最勤劳,我看就是陈文武。其他的男人,一个个都不是东西,不是搓麻将就是打牌,陈九望稍好些吧。但是他却爱上了写诗。看来看去。只有陈文武最好。

花满朵说。是吗?原来是他最好。

凤仙说,当然是他最好。他就是年纪稍微大了些。但是话反过来说,年纪大也有年纪大的好处,年纪大的男人会照顾人。做女人就是需要有个人照顾,就是要在一生中不怎么受委屈。你看看你,爹死得早。娘也死了,还要张罗弟妹的事,你说多累,你也该享几天清福,过几天安稳日子了。

花满朵说。凤仙,你是不是给我说媒来的?

凤仙说,真是。我就是给你说媒来的。我说陈文武,是百里挑一的好小伙。你想想,他有哪一点不好的地方,你说给我听听?他有哪一点不如人的地方,你也说给我听听?我是想说,你许给他,是许对了,是天生的绝配。我就没觉得他有哪一点配不上你。

花满朵想了想,又想了想,再想了想。花满朵一直都在想着,凤仙的话,她已经听不进去半句了。凤仙的话,除了说陈文武是好的,还是好的。花满朵在想,我有哪一点比得过陈文武。后来她想清了,除了年龄上的优势比得过以外,其他没有比得过的地方了。她花满朵,也不再是友谊楼的皇后了。花满朵想了好久以后,叹了一口气。这是一声绵长的叹气,好像要把许多的怨气全给叹出来。叹完气以后,她说,凤仙你别再说陈文武了好不好?

凤仙的声音停止了。她的手还挥舞在半空,现在就定格了。她看着花满朵,想要听花满朵说些什么。花满朵说。凤仙。你可以去回话,我愿意嫁。但是我想。喜酒可以不办了。两边都能省点钱。另外就是,我要买新衣裳,我要置办一点私人的东西。我需要八千块钱彩礼。如果能行的话。我们就把这事给定了。

凤仙停留在半空的手,缓慢地放了下来。她的手慢慢装出一个八的姿势,夸张地把嘴巴张成“O”型说,要八千?八千可以讨到两个外地老婆了!花满朵说。那你让他去讨两个外地的老婆吧。他不是去刘拐家里看女人了吗?他怎么不讨两个外地老婆回来呢?那样的话,他就是丹桂房惟一一个同时拥有两个老婆的男人。凤仙低下了头。她想了想,又把头抬了起来,露出一个充满鸡皮皱纹的笑容。凤仙说,那我去问陈家吧。凤仙说完就站起了身,她一扭一扭地走向了院门口。她说,我走了。花满朵说,你走吧。花满朵看到凤仙像一条黑色的乌梢蛇一样,慢慢游出了她家的院门,在这个初春的下午,消失了。

陈家的消息来了。陈家的消息说,答应了付八千块钱。陈家的消息,并没有让花满朵感到欣喜。陈家挑了一个好日子。送来了八千块钱。花满朵数钱的时候,数一千,就在心里说一句,这是胳膊。再数一千,又说一句,这是腿。花满朵取出了其中的五千,她去了窑厂,她看到了一个在烟囱底下抽烟的男人。春天的风有些急,把陈九望的头发给吹乱了,他的衣服,也在风中嚯嚯地响着。他的脸容,看上去有些憔悴,像风干了的地瓜皮。他把一枚烟蒂,勇敢地丢在了脚边,然后用那双旧皮鞋踩在了烟蒂上。花满朵走到他的面前,她在很长时间内,只是看着陈九望。陈九望的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好多话,但是最后却没有说出来。他的嘴唇,已经因干燥而开裂了,泛出网状的血丝。花满朵伸出手去,笑了,她的手指头落在了这个会写诗的男人的嘴角。轻轻地抚摸了一下。然后她的手指头又迅疾地缩回了。她的手伸进口袋里,手从口袋出来时。已经多了一沓钱。花满朵抓过陈九望的手,把钱放在他的手心里,笑着说,我把自己卖了。陈九望的嘴唇又动了动,他的喉结在这个时候翻滚。却很长时间不能说出话。后来他清了清嗓子。我知道,我知道你把自己卖了。你真贱,你难道只值八千块钱吗?你为什么要那么贱?

花满朵仍然在微笑。她突然在这个初春的下午感到有些心累。她突然之间伸出了手,在陈九望的脸上拍了一记响亮的耳光。陈九望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望着花满朵。花满朵轻声说,九望,你听好。我不希望你说我贱。其实,我们都是犯贱的人。我来问你,你贱吗?你为什么不守着阿婉大匹,还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呢?你为什么又不和她离婚呢。我可以随时嫁给你的,但是你不要。你是不是想我最好不要嫁人,可以随时陪你呢?你这个自私的家伙。你比我更贱!再见!

花满朵转过身,离开了窑厂。在她走出十多步的时候,陈九望终于追了上来,他一把拉住了花满朵的手臂。花满朵挣了一下,没有挣脱。陈九望的声音有些急促,听我说,陈九望说,你听我说,刚才是我错了,你打得有理。但是,我很难过。你为了茶花留下的话,让满龙和满凤都过上好日子,你却把自己给弄丢了。我已经找不到从前爱打扮爱说笑爱跳舞的花满朵了。你已经像一个老太婆了,你知不知道,我不希望你是这样的。

花满朵转过头去,认真地看着表情殷切的陈九望,说。明天我就住到陈文武家里去了,我

们不办酒席。我们住在一起,就算完婚。你放开我的手吧,你快放开我的手,我们总不能两个人老是呆在这儿。

第二天清晨。花满朵早早起来梳洗,换上了一套半新旧的衣服,扎了两只辫子。然后她坐在床沿边发呆。有光线从窗户透进来,落在了她的身子上,半明半暗的光线,把她的身体从腰部一劈两半。她感到了疼痛,这时候,她听见了风灌进窗户的声音,呼呼地响着。风掀起了她的头发,也掀起了贴在墙上的那些她看不懂的情诗。她站起身。用手抚摸着一张张的小纸条。她认真地读了一遍,她每次收到陈九望的情诗时,都没有好好地读一读。现在,她却读得无比认真。她读得很慢,差不多读了一个小时。然后,她走出屋外,合上了门,走向了院子。她站在院子中间时,突然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好像丢失了什么东西。她回头看了一下花满龙的房间,还是紧闭着。新婚的日子。令他乐此不疲地呆在房间里。他的脸呈现出的是一种菜色,他大概是在自寻短见。花满朵在心里骂了一声,她感到了悲哀,是因为她竟然找不到可以告别的人。她想,我等十分钟。我看看花满龙会不会在十分钟内开门,这样的话,我就和满龙告别。

十分钟过去了,花满龙还是没有起床。满朵走到那棵枣树旁,轻轻地抓过枣树的一根纤长的枝条。枝条上已经绽了新芽,花满朵对着枝条和新芽说话。花满朵说,枣树,我要走了,我要嫁给一个叫陈文武的男人,大家都说他很忠厚,很会过日子。我就试着去过日子,看看是不是能过好日子。枣树没有回答,枣树像一个哑巴一样。枣树令花满朵想起她小时候,花京和茶花一起,种下了这棵枣树。他们种完枣树的时候。还给枣树浇上了井水。花京说,以后,我们的三个孩子,就有枣子吃了。那时候开始,花满朵就有了一个梦,耶就是能吃到枣子。姐弟三个早就吃上了枣子,只是,等到能吃到枣子时,再也感觉不到枣子有多么诱人和香脆了。

花满朵走进院门,轻轻地合上。她转过身,大步地走向了陈文武的家。走到陈三炮家门口的时候,陈小麻却突然跌跌撞撞地从家里冲了出来。他的身影摇晃不定,像是秋风挂在枝头的最后一枚树叶。他挡住了花满朵的去路。伸出一只手来,好像他这条稻草般粗细的手臂一伸,就可以阻挡住花满朵的前行。他用含混不清的语音说,你要嫁给陈文武了。你是不是要嫁给陈文武了?花满朵本来想不理他的,后来她还是说话了。花满朵说,是的。花满朵又说,怎么啦?这时候花满朵看到陈小麻的脸上一下子挂下了一片白糊糊的泪水。陈三炮从里面赶了出来,他冲到陈小麻身边。一把把陈小麻拉进了自己家里。压低声音轻吼着,你就别给我们丢人现眼啦,你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陈小麻还在口齿不清地争辩着,他说我不是癞蛤蟆,我真的不是癞蛤蟆。花满朵笑了,她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快到陈文武家门口的时候,她看到了陈文武家门口一个男人的身影。男人的身材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穿着中山装。他的皮肤是黑厚的,他的小眼睛里,透出了一种漠然。生活让他和田地交往,生活让他变成了一头牛,让他辛劳地耕作。生活教会他,不耕作一定不会有饭吃,不耕作就更谈不上讨老婆了。现在,他看到一个向他走来的女人,这个女人的脸,有星星点点的褐色小斑。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有美丽的眼睛,高高的鼻梁,不妨碍她的美妙身段,再怎么说,她是一个曾经美丽现在也依旧丰韵的女子。他开始感到幸福了,因为幸福需要表达,所以他开始兴奋地搓起了手。花满朵走到了他的面前,他说,你来了,你来了,你来了。他除了你来了。已经不会再说什么话了。花满朵把一只旅行包递给了他,那里面装着花满朵的一些衣服。旅行包上,标着上海两个字,上面画着厂房和许多烟囱。看来上海的烟囱要比牛镇的烟囱多得多,好像上海就代表着烟囱似的。陈文武接过了旅行包,陈文武领着花满朵进了家门。陈文武的家里,父亲和母亲都穿上了新衣服,他们还买来了一桌子的好菜。尽管不办喜酒了,但他们还是认准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他们笑嘻嘻地看着花满朵,又看着陈文武。他们想,儿子终于有老婆了,再过一年,他们家就多出了两个人。能多出两个人,那是一件多么幸福又多么艰难的事啊。

花满朵就住在了陈文武家。花满朵和陈文武连结婚证也没有去领。花满朵想到了,但是她懒得去领。她看到的前面的生活是一片灰黄色的,但是她得活下去,所以,她就必须要过这样的日子。

2、像水汽一样蒸发

花满朵在陈文武家住了三天以后,按风俗需要回娘家。但是花满朵回娘家却没有了心情。因为,陈文武这个大男人,居然不像是一个男人。三天以内,他没有去碰花满朵一下。第一天晚上,花满朵还对即将到来的夜晚和夜晚即将发生的事感到厌恶与恐惧。但是,一夜无事。陈文武除了在她的身边打起了呼噜以外,并没有对她做什么。第二天晚上,花满朵睡不着了,花满朵试着去抓陈文武的手。她把陈文武的手抓过来,放在自己的身体上。

陈文武在很长时间后,开始面红耳赤地喘起了粗气,他终于把自己的身体盖在了花满朵身上。他的脸变形了,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但是,他很快就像一只垂死的鸭子一样。扑腾了几下就从花满朵身上滚落下来。花满朵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却发现自己的大腿上,倒有了许多东西。花满朵忙从床上跳起来,把自己的大腿清洗得干干净净。一边清洗一边厌恶地皱着眉头。她的心掉进了冰凉的水井里,并且在井里艰难而疲惫地浮浮沉沉。她一回头看到了跪在床上的陈文武,他用不安而胆怯的眼神望着花满朵。他的眼神,就像是装入笼中的一只松鼠的眼神。花满朵没有理他,一掀被子,盖住了自己。她反而睡得更加踏实,她不去想更多的东西了。

花满朵对自己的前程更加失望。她在过门的第三天回到了花满龙家。这天花满龙没有把自己和小玉关在屋子里,这天他和小玉一起在给枣树浇水。花满龙看上去有些开心,他说姐你回来了,今天我和小玉请你吃豆腐,吃南瓜,吃红烧肉,吃鸡蛋,吃很多菜。花满朵笑了起来。满龙已经很像是过生活的样子了,她的心里却又有了一些酸楚。满龙刚才的话,是在告诉她。你是外人。是客人,你来了。我作为娘家人要招待你。

花满朵是在自己的屋子里住了一个晚上以后,再回到陈文武家的。那天她盯着一墙壁的情诗睡不着觉。花满龙来敲门了,花满龙堆着一脸怪异的笑容来找花满朵聊天。花满龙说。姐我睡不着。能不能和你聊天。花满朵说,好。花满龙就不着边际地聊,聊了几句,就没有话可以聊了。花满朵说。满龙,你想说什么话,就别藏着了。我看出你有话要说,你就说出来吧。花满龙想了想说,姐。听说你拿了陈文武家八千块钱彩礼?花满朵说,是。花满龙说,你还掉了替我讨老婆借的五千块钱,剩下三千块钱。花满朵的声音变得有些冷了,说,是。花满龙说,你能不能把这三千块钱放在我这里,因为我家里没有钱,万一有个事。就难办。你说,好不好?花满朵坐正了身子,她定定地看着花满龙。她看到了一张油光光的脸。满朵说,谁让你来和我这样说的,是不是小

玉?花满龙惊讶地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她是昨天晚上和我说的,她说如果我不这样和你说,她就不和我好了。你昨天晚上又不在家,你是怎么知道的?

花满朵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想了想,最后还是掏出了三千块钱,塞到花满龙的手里。她的心里,突然之间涌起了悲凉,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自己可以依靠和亲近的人。三姐弟都已有了家。三姐弟突然之间,变得陌生了许多。花满朵说。记住。这三千块钱你自己藏着,不许拿给小玉。花满龙点了点头。但是花满朵随即就自嘲地笑了。她笑自己刚才说的那句话,和白痴说的话是一模一样的。

花满朵在两个月内的生活是平静的。除了晚上,不能和陈文武做夫妻间该做的事,她变得轻松了许多。她不太用去干农活,最多去帮陈文武打打下手。更多的时间里。她帮那个脸上不太有肉的婆婆洗衣或做饭。她发现自己的脑子,已经不太会想事情了。自己的脑子变得异常简单而且容易忘事。她感到自己的饭量增强了,感到自己的身体变胖了。终于有一天,一家人围在一起吃饭时,她突然感到一阵反胃。她站起身,走到院子里的一棵树下。吐出了许多酸水。

婆婆跟了出来。婆婆端着饭碗走到屋檐底下,边吃边看着花满朵。她的脸上突然浮起了笑意。这个老女人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花满朵百分之九十九是怀孕了。她内心的喜悦通过脸部表达出来,她坐回到饭桌旁边很轻地说了一句话,她说,我看,满朵有了孩子了。

公公和陈文武都在顾自吃饭,他们没有去听婆婆说的话。在过了好久以后,公公才像是回过神来似的说。你刚才说什么。婆婆神秘地笑了笑,很淡也很轻地说,你要做爷爷了。公公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他回过头去张望着院子,试图从花满朵的背影里看出一些什么。他的眉眼间。也露出了喜色。陈文武也是这样,他突然丢下了饭碗奔向花满朵,傻傻地站在花满朵身边说,听我妈说,你有孩子了。

花满朵也知道,自己有了孩子。她的内心涌起了酸甜与苦辣。她把手搭在小腹上,那里面蠕动着一个小小的生命。她知道这个生命,一定是著名的乡村诗人陈九望的。她的肚子里。孕育着的是一个小诗人。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怏怏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搛一筷南瓜,搛一筷豆腐,慢慢地吃着。

从这天开始,花满朵发现陈家所有人的目光都不一样了,他们的目光比绵羊的目光还要温和。他们说话的声音。比一枚针还要细小。他们开始对花满朵好了,这是花满朵从未见过的一种好。他们争先恐后地给花满朵搛菜,他们不让她洗衣服了。她洗衣服的话,他们一家就会很生气。甚至,陈文武父子俩还动不动就去河里摸鱼,因为他们听说,多吃鱼,孩子就会聪明。花满朵在陈家的日子里,有些受宠若惊,还有些惊惶。她害怕生下的孩子,长得像陈九望。同一个村子里生活着,除了花满龙和陈小麻,几乎所有的人都能看出其中的奥妙。花满朵想,我一定要去找陈九望。我要让陈九望自己来处理好这件事。

花满朵还没有去找陈九望之前的一个中午,满龙亟亟地跑来了。花满朵老远就看到了那团圆乎乎的黑影就是满龙,她看到满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跌了一跤。爬起来继续跑。没跑多远,又跌了一跤。终于,他气喘吁吁地站在了花满朵的面前了。花满朵看到满龙的膝盖,都已经跌破了。脸上也擦去了很大一块皮。花满朵说,什么事,你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跑那么急?

花满龙还在喘气。他跑得太急了,所以他现在根本不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后来他的喉咙里含糊地翻滚出一些词,花满朵把这些词串了起来,才发现,原来是小玉不见了。和小玉一起不见的,还有三千块钱,以及一刀腊肉。

花满龙后来坐在了地上,他的目光呆滞,他一定看到了眼前一片灰暗。花满朵想了想。弯下腰把花满龙拉起来。但是她拉不动,她怎么可能拉得动长得像小牛一样的满龙呢。满朵说,你起来。花满龙说,我也想起来,但是我起不来了。花满朵说。一定是跟着刘拐跑的,一定是刘拐在背后动了手脚。刘拐一定会被天雷劈死,天雷劈不死,我也一定要咬死他。满龙,你放心,姐一定会再给你讨一个老婆的。姐不会放过刘拐,姐一定给你再讨一个老婆。花满龙仿佛看到了希望,他拍拍屁股站了起来,讨价还价地说,那一定要给我讨一个像小玉那样丰满的。

这时陈文武走了过来。陈文武看了看满龙。腼腆地笑笑说,你来了?满龙说,我站在你面前,当然是来了,这还用问。陈文武又笑笑,没有说什么。他的肩上背着一把锄头,他是刚从地里回来的。他把锄头放了下来。摆出了一个悠闲的姿势,像是要和花满朵姐弟长谈。他拔出了一根烟,递给花满龙。那是一种叫雄狮的香烟。花满龙摆了摆手。说,我要么不抽,要抽就抽孙悟空的。陈文武说,我买不起孙悟空。他给自己点了一根。美美地抽了一口,喷出烟来。然后,花满朵听到陈文武说了一件在她听来,是惊天动地的事情。

陈文武说,那六个跟着刘拐来的女人,嫁给了丹桂房的光棍们,但是她们一下子全都不见了。

陈文武的话是说给花满朵听的,但是她没有明白陈文武的内心。陈文武心里的话是。外地女人最便宜,但是不保险。要娶不如娶本地女人。

花满朵看着眼前弥漫的烟雾,她看到的是陈文武虚幻不清的脸。她想,这是一场阴谋,看来刘拐真的要被天雷劈死了。她透过烟雾,看到了一场雪。那个下雪天,她踩着积雪去刘拐家。她看到六个女人,在刘拐的院子里堆了六个雪人。那时候她看到六个雪人时。心里就特别的不舒服。现在她终于明白,这是因为,六个女人会像六个雪人一样,慢慢地融化掉,直到无影无踪,在丹桂房消失得一干二净。

花满朵的脑子里,一直回响着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那个声音越来越响亮,那就是,刘拐,我花满朵一定不会放过你。我花满朵,可不是吃素的。

3、窑厂的愤怒

花满朵去了窑厂。花满朵想,我必须要去一次窑厂。她腆着小而圆润的肚子,走上了去窑厂的路。在路上,她想起上一次去窑厂,已经是三个月前了。她走到了熟悉的烟囱前,看到陈九望依然站在烟囱下抽烟。陈九望。仿佛是和烟囱长在一起的。陈九望看到花满朵的时候,脸色一下子变了。陈九望说,你怎么来了。

花满朵站在陈九望的面前。笑了,说我就不能来吗?我不相信你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把我忘了。然后她又说,我是来找你商量一件事的。陈九望说,什么事?花满朵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肚皮。说,这里面,藏着你的孩子。

陈九望的脸,一下子变青了,汗水也顺着他的额头掉了下来。陈九望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脑门。轻轻地叫了一声,天哪。花满朵说,你不用再叫天哪了。你说,这事儿该怎么办?陈九望看上去已经很虚弱,像大病了一场似的。陈九望说,我不知道。

花满朵冷冷地盯着陈九望看。花满朵说,你还像是一个男人吗?你那时候对我下手的勇气呢,跑到哪儿去了。花满朵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她想要离开陈九望。她已经失望到了极点。她刚刚转身,听到了陈九望从背后传来的声音。陈九望说,满朵,你走不了了,我老婆带着两个兄弟。

在这儿等你。他们在怀疑我们俩。他们说要你的好看。

陈九望的话音刚落,花满朵就看到了从草棚里走出的阿婉大匹。她走路的时候。左右摇摆着。很威风的样子。她的身后,站着她的两个人高马大的兄弟。他们一起向花满朵走来。花满朵微微笑了一下,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走开了。所以她挺了一下自己的腰,一直微笑着。

阿婉大匹走到了花满朵的面前,她把脸凑到花满朵的脸前,保持着很近的距离。她得意地笑着,说,你很闲吗?你是不是太闲了,就来窑厂找事情做?花满朵没有说什么。她挑了一下自己的眉毛,仍然微笑着。阿婉大匹说,我刚才看到你往地上吐唾沫了,你为什么要对我的男人吐唾沫,是不是这个男人对你做了一些事情,才让你吐唾沫的。花满朵抽了抽鼻子,皱皱眉头说,阿婉你有没有刷过牙,我闻到一股臭味。阿婉大匹一下子就感到了一百二十度的恼火,她叫了起来,婊子,你是个婊子,你是个人人都可以上的婊子。你说,你拐走了我们家九望多少钱,你把这些钱还给我们。

花满朵把目光投向了陈九望。她凄惨地笑了一下,轻声说,九望,你说几句吧,你和你老婆说几句。陈九望没有说什么,他只是把头别转了,目光望向了别处。花满朵不再指望陈九望帮她说一句话,她对阿婉说,你想怎么样,你说吧,想要怎么样?

怎么样?阿婉大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我要叫你好看,我要叫你尝尝偷男人的滋味。

阿婉大匹的两个兄弟训练有素,她向后退了一步,她的两个兄弟向前走了一步。这时候,花满朵才看清两个男人的手里,提着一双奇安特真皮运动鞋。那双鞋子是她买给陈九望的,那双鞋子已经被刀子劈烂了,惨不忍睹。花满朵把目光投向陈九望,陈九望。一定是向老婆交待了什么。

花满朵笑起来,是难过的那种笑。酸水一直在她的胃里翻滚着,因为她发现,丹桂房自称最伟大才子的诗人,也是个懦弱的男人。她的身体开始颤抖,笑容也渐渐变形,是哭笑不得的那种。在她的笑容还没有停下来以前,那双破鞋挂在了她的脖子上。阿婉大匹在背后吼了一声,破鞋,你这个破鞋,给这个破鞋一点厉害。不要以为,我阿婉大匹娘家无人。

为了证明娘家有人,两个一言不发的粗壮男人一把提起了花满朵,他们把手插入她的两臂以内,把花满朵反方向地拖行起来。他们走得飞快,他们走路的样子简直就像是在奔跑。花满朵被拖在地上,扬起了一路的黄尘。看上去,像是千匹军马在奔腾。花满朵拼命挣扎着,但是她的力气。一点点没有了。她在喊叫,在腾踢,她的力气是有限的,但是拖着她的两个男人的力气,却是无限的。花满朵终于停止了喊叫,她的喉咙已经很痛了,她很累。她发现自己的衣服破了。衣扣掉了,只剩下贴身的一件小背心。裤子的下摆也磨破了,鞋子早就掉得无影无踪,而她的脚后跟,一定已经被拖得血肉模糊。因为她感到疼痛从脚后跟传了上来。

她开始痛恨一个叫陈九望的男人。这个男人缩头缩脚地站在不远的地方。她想,如果现在给她一把刀子,她一定会毫不迟疑地一刀捅向陈九望。陈九望把她按到了一堆软泥里,陈九望和她在一个生着炉火的冬夜温存。那些幸福的情景都已远去,换来了现在的残酷。她看到阿婉大匹因为过度兴奋而变了形的脸,阿婉大匹在大叫着,拖,拖,拖,给我拖死她。看她还勾不勾引男人,看她还发不发骚。

花满朵被拖过陈九望的身边时,她积蓄所有的力量,朝陈九望的身上吐一口唾沫。陈九望一点也不避,他就那样呆呆地站着。灰尘沾满了花满朵的身子,看上去她已经是一个泥人了。她记不清自己被拖了几圈,记不清自己朝陈九望吐了几口唾沫。后来她感到了肚子传来的疼痛,她就知道,完了,完了。一个要想办法解决的问题,已经彻底解决了。她的心一下子跌入到了谷底,心到了谷底以后,她突然感到了宁静。她不哭不闹,任由两个男人拖着。她的眼里。只有天上无边无际的蓝天和白云。她的耳朵里没有任何声音,偶尔,可以看到天空中一只鸟飞快地掠过。这是一个多么安静的世界。花满朵的表情也变得漠然了。然后,两个男人累了,他们放下了花满朵,他们不停地甩动着手臂,气喘吁吁地说,真累啊,手臂都麻了。他们都感到,花满朵像一根巨大的面条,慢慢地滑落下去,瘫软在地面上。

然后。然后她的右侧脸紧紧地贴在地面上,她看到了面前的一大片泥土,甚至还看到了草屑。碎石子。一条刚刚探出地面来的扭动着的蚯蚓。她看到三双脚,这三双脚走了过来,从她的身上跨过去。这三双脚,当然就是阿婉大匹和她的兄弟的脚。然后,阿婉大匹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不和我们一起走吗?你想留下来英雄救美?陈九望一声不吭,跟着他们走了。所以,在窑厂的空地上,就只剩下瘫在地上的花满朵了。花满朵突然觉得好笑,她想起了贴在墙上的那些情诗,多么廉价。

花满朵觉得。潮湿的地气正在不断地上升。源源不断地钻入她的身体。她在躺了很久以后,才开始想要站起来。但是她站不起来了,她的身子很痛,她身上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她只好缓缓地向前爬行,这个时候她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条蚯蚓,她就像那条蚯蚓一样,缓慢地爬行着。她爬向了村庄,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村里人在她爬行的过程中。发现了她。他们先是看到村中的大路上,有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这个人只穿着背心,穿着一条破裤子,没有穿鞋子。这个人的脖子上。还挂着一双破鞋。这个人身上,伤痕累累,血水和泥尘沾在了一起。这个人的脸上,也积满了尘土,嘴角滴血,眼圈四周是乌青,颧骨处擦破了皮。村里人蹲下身子,问她。你是谁。花满朵努力地抬起了头,她只是笑了一下,嘿嘿。嘿嘿嘿。但是她不说是谁,她脖子上挂着那双为心上人买的鞋子,向陈文武家爬去。现在,那儿是他的家,他嫁给了陈文武,所以陈文武的家,就是她的家。

村里人终于认出了她,认出她是花满朵。但是他们搞不懂为什么花满朵会打扮成这个样子。村里人想要扶起她,被她推开了。她的喉咙发出了喑哑的声音,她的声音也把村里人吓了一跳。她的声音,像一面被敲破了的锣。她说,别扶我。我要自己爬回去。

村里人就跟在她的身边,他们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村里人不管是不是农忙,他们都有着强烈的求知欲,想要看看花满朵究竟是怎么了。花满朵终于爬到了陈文武的家门口,她听到了嘈杂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里面,夹杂着阿婉大匹的声音。阿婉大匹说,看,偷男人的破鞋,爬来了。

阿婉大匹料定了花满朵会回到陈文武家。她先行一步找到了陈文武的母亲,她告诉这个瘦骨嶙峋脸上只长了一两肉的老女人说,你们家的媳妇要偷人,她偷了我们家的陈九望。我们都是受害的人,我们要联合起来,斗斗她。这个老女人先是发了一会儿呆,她感到无比酸楚和无助。她突然想到,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花满朵肚子里的孩子,一定就是陈九望的。

灰不溜秋的花满朵爬到了婆婆的面前。花满朵沾满泥的手伸了出去,想要去抓住什么。婆婆俯下了身子,她把脸对准了花满朵的脸,她吐出了一口唾沫,说,你个狐狸精,你个贱货。她又

吐了一口唾沫说,你真不要脸,你是丹桂房最不要脸的女人,你是全牛镇最不要脸的女人。

花满朵终于垂下了头。她没有力气了,她把脸紧紧地贴在大地上,她想,原来贴着大地可以如此舒坦,怪不得茶花和花京都把身子贴向大地了。她听到了阿婉大匹叽叽咕咕的得意笑声。阿婉大匹说,你们看着吧,看看这个狐狸精的下场,没有把她的皮揭下来做铜鼓,已经很不错了。村里人都在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一个声音突然之间响了起来。花满朵听出,这是治保主任陈三炮的声音。陈三炮推开人群,走上前来,他反背着双手,摆出了村干部的姿势。他说你们干什么?你们这是在于什么?你们这是在犯法知不知道。

阿婉大匹接上了话,犯法。犯什么法。那么勾引别人的男人犯不犯法?要说犯法,她比我们先犯法,你把她抓到派出所去。

陈三炮一时无语,他不再说什么了。隐进了人群里。陈文武和他爹,也不说话,站在很远的地方张望着。他们是忠厚的务农人,他们觉得花满朵瘫在地上了,他们不能再上去对花满朵做点什么。但是他们又不愿意知道,花满朵曾经和陈九望有染。只有陈文武的母亲是不平的,她一口一口地往花满朵身上吐着唾沫。她说。你把八干块钱还来。还好你们没有领结婚证,你把钱还给我们,你走吧,你滚回去。

花满朵终于努力地抬起了头,她的脸上积满尘土,已经很难看得清她的表情了。她的嘴唇已经裂开,出现了几个血泡。她盯着婆婆看,她的嘴里终于挤出了几个字。还钱?要钱没有。要命一条。难道,我让你们儿子白白睡了?婆婆很生气,她大叫了一声,她说才睡那么几晚就值八千块呀,你的那个东西。难道是金子做起来的吗?

大家都笑了起来。大家都看到躺在地上不动的花满朵,又开始缓慢地蠕动了。她转了一个方向。慢慢向自己的娘家爬去。村里人就跟在她的后面。阿婉大匹和陈文武的老娘也跟着她。两个女人仍然不停地往她身上吐着唾沫。花满朵的手指头。已经磨破了指甲。血肉模糊了。她没有感觉到来自身体各个方向的疼痛,她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很热很轻,像是要飘起来。

这时候花满龙来了。他本来是在院子里发呆的,他发呆是因为他在想念一个叫小玉的丰满女人。这时候他听到了院子以外的一个声音,他记不起这是谁的声音,但是他可以确定这是一个村里人的声音。那个声音说,满龙,你姐姐在被人打,你姐姐现在在新大路上,她在新大路上往回爬呢。

花满龙冲出了院子,冲向了新大路。他远远就看见了许多人,这是一群看热闹的人。花满龙冲了上去,拨开了人群,他看到了地上灰不溜秋缓慢爬行的一段木头,他看不清这个人的脸,但是他可以确定这一定就是他的姐姐。他一下子哭了。说,姐,满朵。你怎么了,你为什么在地上爬。花满龙扑了上去,一把抱住了花满朵。但是花满朵已经不会说话了,她的喉咙咕咕地翻滚着,最后吐出了一口黏黏的血痰。

陈文武的老娘和阿婉大匹还在往她的身上吐唾沫。花满龙愤怒了,说,你们再吐,小心我把你们像扔石头一样扔出去。两个女人吓了一跳,她们停止了向花满朵吐唾沫,但是她们仍然用着这个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花满朵。花满龙不去理会她们,他伏下身,抹着眼泪说,姐,来,我背你回去,咱们回家。咱们回自己的家,你以后不要再离开满龙了。满龙的力气很大,可以保护你。

花满朵的心里立即沁出了一丝淡淡的甜。她觉得为满龙付出的心血没有白费。但是她推开了花满龙伸向她的手,她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努力挤出了几个精确的音节:满龙,你走开。我不要你背。我今天一定要爬回自己的家,让我记住今天,我一定要给阿婉大匹好看。花满龙还是抱住了满朵,说,姐,你想哭你就哭吧,你不要再硬挺了。花满朵本来是脸朝下爬行的,现在她缓慢地转翻了个身,脸就朝向了蓝天。她在大口地喘气,她说满龙,你听好了,姐不会哭。姐要爬到自己家里去。

花满朵一寸一寸地移动着身体。黄昏降临了,人群也散开去了,阿婉大匹和陈文武的老娘也骂骂咧咧地走开了。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满朵和满龙两姐弟。满朵爬着爬着,她突然爱上了夕阳,她灰不溜秋的身体被夕阳涂上了一层光辉。晚风有些凉爽,像一只柔软的手抚摸着她的身体。她突然觉得,爬行也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

她终于爬到了家门口,爬进了院子。花满龙开亮了灯,她已经累得不能动了。她仰天躺在了自己房间的地上,嘴唇动了动,说,给我水。花满龙给她端来了水。她咕咚咚地喝下了一杯水。她忽然觉得有了很多力气,她笑了一下说。满龙,你出去。明天上午你起床后,给我烧一锅的开水。

第二天。花满朵的力气又回到了身体里,只是她的身上伤痕累累,那些伤口像一只只长在身体上的张得大大的眼睛。花满龙已经在灶间烧了一锅开水,花满朵说,我要洗澡,你帮我在木桶里兑上凉水。花满龙就给她放了一桶的水。花满朵洗了一个澡,她突然之间变得神清气爽,但是她身上的伤痛,碰到了水,痛得她发出了咝咝的声音。她觉得身体都已经不是她的了。身体是别人的,痛感才是自己的。她一共洗了两遍,她又变成了一个干净的花满朵。她的身上,飘着香皂的清香。接下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去镇卫生院。

花满朵躺在卫生院的一张木床上。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医生给她作了检查。女医生见到那么多的伤口,皱着眉说,谁搞的,谁对你下这么毒的手?是你老公吧,让天雷劈了他。花满朵没有说话。她已经懒得说话,她关心的只有一件事。女医生终于说,孩子没了,我们帮你清理干净。女医生也懒得说话了,她本来想激起花满朵的无限愤慨,但是花满朵的心情异常平静。花满朵的心里,再一次有了空落落的感觉。孩子没了。医生轻飘飘的一句话,就等于宣布,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花满朵赖在医院的那张检查台上不肯下来,她在上面发呆。她按住了自己的肚子,像是按住自己的孩子一样,或者是,和孩子作告别。这一次,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但是这些眼泪,就像井水不会溢出井面一样,一直都没有溢出她的眼眶。

花满朵走出卫生院的时候,望着大街上车水马龙的人群,突然之间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她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行走,走过友谊楼的时候,抬头看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渐渐远去的皇后记忆,那时候她的笑声。比现在多得多。她再次抬眼望了望那些蚂蚁般的人群,他们的表情千篇一律,脸上呈现出菜色,好像一个劲地在往某处赶一样。花满朵想,做人好像真的很没劲。然后她释然了,孩子没了,没了干净。

4、锄头像武器一样尖叫

花满朵回到了家。她躺倒在床上。她要好好休整一些时间,她在计划着一件大事。花满朵的生活突然变得安宁了,满龙也学会了做简单的饭菜,他会把饭菜端到满朵的床前。他不太爱说话了,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他的眼神里,也有了一丝忧伤的东西。

陈三炮敲响了花满朵家的院门。陈三炮走进了院子,他看到屋檐下站着双手叉腰的花满龙。花满龙说,你来干什么?陈三炮举了举手中的东

西,他的左手是两个糖水荔枝罐头,右手是一只鸡。他在很热情地笑着,他从来没有对花满龙流露过如此讨好的表情。花满龙说,太阳难道会从西边出来,你居然会送东西给我。陈三炮马上纠正了他,陈三炮说,不是送给你,是送给花满朵。她是病人,我是村里的治保主任,我当然要来看看她。

陈三炮走到了花满朵的床前。花满朵的眼睛望着蚊帐顶部。陈三炮把糖水荔枝和一只鸡放到了花满朵床前,然后他压低声音轻声说,满朵,你痛不痛,你一定要坚强些。这个温柔的声音,从陈三炮嘴里冒出来,有些不伦不类。陈三炮开始批评阿婉大匹和陈文武的老娘,他很气愤地说,这是犯罪。接着他终于把话转入了正题。他说满朵。我看你其实是不适合陈文武的,你不要找那种男人了,年纪一大把,还不懂得保护你。我看九望也不是好东西,事到临头像缩头乌龟。依我看,你最般配的是我们家陈小麻,你跟陈小麻在一起,又有我的照应,你一定会把日子过得很幸福。

花满朵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她希望陈三炮能早点离去,但是陈三炮却以为花满朵动心了。陈三炮迅速把一只鸡和两瓶糖水荔枝拎到了她的床前,说,看,这些都是营养很好的东西,你吃了会恢复得很快的。花满朵笑了,花满朵坐直了身子,她接过了鸡和糖水荔枝,仔细地看了起来。突然,她把鸡和糖水荔枝丢向了门外,鸡飞了起来,两瓶荔枝发出了凄厉的声响,落地炸开了。陈三炮的脸一下子变成猪肝色。他颤抖着嘴唇指着花满朵说,你真是不识抬举,你真是太不识抬举了。花满朵又笑了,花满朵说,怎么啦,我就是要不识抬举,你怎么着。

陈三炮想要走出门去追那只扑腾者乱飞的鸡。他走到门边的时候。门突然被踢开了,门砸了下来,一下子把陈三炮压在了下面。陈三炮在门下哼哼叽叽,说,大胆,大胆,是谁那么大胆?连民兵连长的身体也敢压。他努力地从门下灰头灰脸地爬了出来,这时候他看到了陈文武铁青着脸,带着几个堂兄弟,每个人的手中,都捏着一把锄头。陈三炮马上没有声音了,他慢慢地一步步地把身体移向了门边,然后,他开始大步奔逃,像是一枚刚刚发射出去的火箭。

陈文武走到了花满朵的床边。花满朵没有看他,而是看着门外。门外院子里的枣树,已是一片绿荫了,像是长满了长长的来不及修理的绿色头发。陈文武蹲下了身子,说,满朵,是我妈要我来的。我妈说,我们家肯定要不到八干块钱了,但是她这口气咽不下,所以她去叫来了我的堂兄弟。这些堂兄弟,一个个长得像日本武士一样,他们砸东西是很狠的。满朵你放心,我不会砸你的东西,我和你说完这些,我就走了。我不能看着你难过的表情,那样我也会难过的。接下来,他们会砸你的房子。

陈文武说完,站起了身,他缓慢地向院门口走去,他的人影在院门口闪了一下就不见了。他的人影刚消失,陈文武的堂兄弟们就把锄头举了起来。花满龙突然闯了进来,他说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拿着锄头不去锄草,对着我姐干什么?他刚说完,几把锄头就对准了他。花满朵叹了一口气,终于说话了。花满朵说,满龙,你听不听姐的话?满龙说,我听话的。满朵就说。你现在就走出院门,去村子里的任何地方都可以,但是要等一个小时以后再回来。满龙想了想,点点头。转身走出了院门。

花满龙刚走出院门,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响了起来。几把锄头上下挥舞着,八仙桌,碗橱,锅台什么的,全部都在瞬间变成了碎片。花满朵什么也没有说,她蒙上了被子,想要睡觉。她当然不会睡得着。后来一切安静了,她的脸从被窝里钻出来,看到屋子里已是一片狼藉了。几个人已经离去,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花满龙准时回到了屋子里,他也看到了满地的碎片。花满龙说,姐,满朵,你为什么要让他们砸了我们的东西?

花满朵说,因为我们打不过他们,因为我们欠了他们八千块钱。现在我们两清了,等于是,我们用这些破东西换了八千块钱。你说,是不是我们合算。

花满龙仔细地算了半天。最后他得出的结论是,合算。

5、枪声回荡在丹桂房上空

花满朵在床上又躺了十天。满龙每天都给满朵端茶送水,他还变着花样地做菜。尽管他总是把菜做得很咸,但是花满朵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有一天花满龙还端上了一盘红烧的小龙虾,那是他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到后塘那亩烂田里抓来的。还有一次,他做了一碗红烧麻雀肉端上来,那也是他去掏鸟窝掏来的。但是他没有告诉花满朵一个细节,就是他在掏其中一个鸟窝的时候,掏出一条菜花蛇。花满龙像一个优秀的厨师,或者是伟大的营养师一样。悉心地照顾着花满朵。花满朵突然觉得,姐弟俩生活在一起,没有斗争,无须防备,那是多好的一件事。

花满朵的伤终于好了。她起了床。照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皮肤变白了,脸也变圆了,那是因为躺了十天的缘故。她身上的力气也回来了,嗓音也甜润了。她开始觉得骨头发痒。她对满龙说,姐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满龙说,什么话?花满朵说,姐说过,我一定要给阿婉大匹好看。现在。我们就要做这件事情了。花满朵说完,就把目光落在了挂在墙上的那杆猎枪上。那是花京使用过的猎枪,已经锈迹斑斑了。它就像一位被人遗忘的战斗英雄一样,躲在角落里靠回忆度日。它曾经创下过七天之内,击毙五头野猪的纪录。花满朵把目光投在它的身上时,它的整个身体都因为兴奋而绷紧了,然后,它幸福地颤栗起来。果然,花满朵变得白胖如藕的手,伸向了这把猎枪。

这天上午,花满朵在院子里整整擦了半天的枪。这是一把德国造的名叫“毛姆”的双筒猎枪。花满朵用枪油和细软的布,仔细地擦着枪。她故意把院门打开了,路过的村里人就会往院子里张望,他们看到花满朵擦猎枪,就会问,满朵,你也打猎吗?是不是你也想去学打猎了?花满朵头也不抬地说,我要打人去,我不打野兽。我打比野兽还厉害的人。

但是花满朵不说那个人的名字,她只说去打人。许多人就猜,那个人一定就是阿婉大匹,因为上次阿婉大匹做得太过分了。有人就把花满朵的话转告给阿婉大匹。阿婉大匹听了以后,心一下子慌了,但是她装出很镇定的样子说,怕什么,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但是她还是很快地叫来了自己的两个兄弟,说,花满朵要来报仇了,你们要保护我。

花满朵擦枪的时候,让满龙在阳光底下磨刀。满龙磨的是两把柴刀,他把柴刀磨得明晃晃的。花家的院子。已经很有兵工厂的味道了。然后,这天下午,花满朵和花满龙各睡了一个悠长的午觉,他们都觉得自己的身体里,充满了一蛇皮袋的力量。这些力量冲撞着,似乎要从皮肉里奔跑出来。花满朵背上了猎枪,她胸前的子弹袋里,装满了打猎用的专用弹。花满龙腰间插了两把柴刀。他们一前一后向阿婉大匹家走去。他们走路的姿势有些像敌后武工队的队员。

有好些人跟在他们的身后。他们都觉得,村里要发生一件大事了,所以他们都神情紧张,相互之间不太愿意多说话。花满朵和花满龙走到了陈九望家的院门口,花满朵就把猎枪从后背解了下来。她往枪膛里填了两粒猎枪子弹,然后她打

开了保险。看热闹的人都往后退了好几步,他们屏住了呼吸。等待枪声响起来。花满朵回过头来,朝人群笑了一下。然后,她抬起枪,对准了陈九望家的窗户。

枪响了。陈九望家的窗户哗的一声,整扇玻璃都卸了下来。花满朵拍了拍枪托,她对这枪的威力很满意,她的血液奔涌明显地加快了,她想怪不得花京喜欢当猎人,看来这枪是好东西。然后。她一脚踢开了陈九望家的院门。她看到屋檐下站着陈九望、阿婉大匹和阿婉的两个兄弟。他们呆呆地望着花满朵,他们没有想到花满朵会带着枪来。花满朵笑了。看到院子里有一群快乐的无所事事的鸡,它们一点也没有想到危险来临,它们一点也不惧怕花满朵手中的枪。花满朵的枪横了过来。对准鸡群又放了一枪。枪声响了,两只鸡当场就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了,像是熟睡的样子。另外的鸡意识到了危险性,尖叫着扇崩翅膀奔逃而出,留下了漫天飞舞的鸡毛。花满朵又往枪膛里填了两粒子弹,她一步步地往屋檐下走去。她走到陈九望的面前。看着陈九望。陈九望低下了头,阿婉大匹和花满朵的斗争,令他感到无比头痛。他咬了一下嘴唇。终于像是铁了心似的,把手插在裤袋里,一摇一晃像个浪荡子似的晃出了院门。然后,花满朵把枪管对准了阿婉大匹,阿婉大匹的脸开始变青。脸上流下了汗珠。阿婉大匹一转身就奔进了屋里,然后,花满朵把枪管对准了阿婉大匹的两个兄弟。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他们慢慢走出了院子。

他们一出院子。花满龙就站在了院门口,他将两把柴刀抽了出来,像一个门神一样守着。花满龙说,谁敢进这个院子,我就一定用柴刀砍了他。阿婉大匹的两位兄弟站得远远的,他们能把花满龙打趴下,但是他们害怕花满龙手中的刀。他们也不想拿着刀去与花满龙搏斗。他们已经在后悔做错了一件事,那就是听从了阿婉大匹,在窑厂对一个无比刚硬的女人动了手。

更后悔的是阿婉大匹,她躲在屋子里簌簌发抖。门被踢开了,她看到光影中站着一个人。那个人放下了手中的枪,那个人笑了一下,她空着双手走进了屋子,对阿婉大匹说,阿婉,我今天不会用枪和你斗的。那只是吓吓你而已。我今天要空手对空手地和你比一比,我就不信,我今天不能让你服帖。

院门外的人们都看到花满朵走进了阿婉大匹的房子,他们还看到门被合上了。然后传来了打斗的声音。那是两个女人的斗争,他们喜欢看女人的斗争。但是他们只能听却看不到。终于,打斗的声音停止了,门被打开,村里人都看到花满朵走了出来,她在整理衣衫,然后捡起了地上放着的那杆枪。她走到了院门口花满龙的身边,轻声说,满龙。我们走。满龙傻呵呵地问。满朵,你输了?花满朵说。你看我像是会输的人吗?

花满朵带着花满龙走了,他们离开了人群。人们都望着这姐弟俩的背影。人们都在说,以后千万不要欺侮人,狗急了也会跳墙嘛。人急了就不止是跳墙了,人急了就开枪。

(长篇小说《花满朵》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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