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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尔顿症

2009-05-05

清明 2009年2期
关键词:丹尼

薛 舒

乔莉是唱上海地方戏的演员,初中毕业她就被招进了区剧团,后来,乔莉嫁给了丹尼,再后来,乔莉离婚了。乔莉离婚后,就成了一名文学青年,她的处女作发表在副刊头条,陈唯编辑。为感谢陈唯,乔莉打电话请他吃饭,陈唯笑说:我的饭局已经排到了下个月。

窗外响起一阵闷雷,大雨随即倾盆而下,厚重的窗帘无法阻隔震耳欲聋的声音。

乔莉拔亮嗓子对着电话说:那怎么办?让我怎么感谢你?

陈唯说:为什么不请我去你家里吃你做的饭呢?

乔莉拨开窗帘,看到庞大恢弘的雨冲刷着土地,扬起一片片巨大的尘埃,世界顿时变成一个落水的迟暮女人,美貌不再却透着强逞的妖娆。

乔莉没有答应让陈唯来家里吃饭。陈唯开车来接她时,大雨已经变成了细密的帘子。乔莉坐在陈唯银色的别克轿车里看车窗外的雨,雨丝细如尘烟,在风中飘忽不定。陈唯坐姿挺拔,保险带绑着他浑圆的身体,额头的一缕碎发掉落下来,他说,乔莉,猜猜为什么我会发你那篇文章。

乔莉摇头。红灯亮起,陈唯转头看她,然后用朗诵般的声音说:因为你在那篇文章里说:一个好女人就像一部《诗经》,这正好与我的观点一致。

乔莉心头一慌,这句话不是她说的,这句话是丹尼说的。绿灯亮起前,陈唯握着方向盘的手突然伸到乔莉圆润的下巴上迅速抚摩了一下。乔莉被保险带绑住的身体不由自主往后一靠。陈唯哈哈大笑,表情充满骄傲自信。绿灯亮了,汽车启动穿越十字路口,陈唯开始发表他的观点:不要见怪乔莉,我认为,凡是美丽的,就可以欣赏,可以爱。爱的方式很多,比如想念,比如注视,比如触摸。女人何必排斥和拒绝男人的欣赏和爱呢?你是一个《诗经》般的美丽女人,那就该支持一个男人对美的热爱。但凡懂得欣赏美的男人,怎会对美女熟视无睹呢?就像《诗经》,经典的,美好的,总会被人欣赏。你应该为此感到骄傲。

乔莉想阻止陈唯的演讲,她想说“别和我谈《诗经》”,但她没有说出口。

别克轿车行驶在上海初夏的雨中。车过蓝海商务大厦,乔莉看到大厦门口台阶上等着一些下班的白领男女,身着职业装的人被风雨刮得东倒西歪。雨天,傍晚下班高峰时间,出租车很难打。乔莉坐在轿车里,看着雨雾中那些平时优雅高傲、此刻却手慌脚乱的人们,她又一次想起了丹尼。丹尼也在蓝海大厦上班,自从他进入蓝海商务大厦里的外贸公司后,他在乔莉面前常常表现出一个白领的不可一世和骄狂。骄傲和狂妄是蓝海大厦里的白领们共同的特征,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特征就是一进蓝海大厦,他们就立即为自己起一个洋名。诸如“张美丽”或者“李建国”这样的中国名字来不及被记得就被“玛丽”、“杰夫”们替代了。但是叫着某个洋名的男女们还是需要在下班时分坐拥挤的地铁回家,需要在面对满口土语的家人面前扮演丈夫或者妻子的角色。此刻,这些拥有洋名的男女同样因为下雨而打不到出租车,这让坐在别克轿车里的乔莉心里产生了一丝快感。

乔莉没有看到丹尼的身影,乔莉很想看到丹尼站在风雨中打不到出租的狼狈样子,并且她希望丹尼也能看见她坐在银色轿车里笃定泰然优雅自若的样子。近乎意淫的想像让乔莉情不自禁地咧嘴笑了,她想起离婚前,丹尼曾经用轻蔑的语气问她:你懂《诗经》吗?你根本没读过《诗经》吧?

丹尼就是这么问乔莉的,丹尼在问乔莉“你懂《诗经》吗”的时候,已经不再穿他那条红色的长裤了。他身着浅灰色西装,背一只黑色电脑包,在阳光初升的早晨踏进蓝海大厦。他拥有高挑的身材、宽硕的肩膀、冷俊的面孔,看起来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城市男人。那个穿红色长裤和蓝棉运动衫有着一张圆润的脸和羞涩笑容的北方农村男孩早已消失。丹尼在他穿红裤子的年代里还不叫丹尼,在叫丹尼之前他的名字就像蹲在村口的一条狗,他叫秦来福,大家都叫他来福。秦来福工作后就改名叫丹尼了,可是乔莉感觉这个外国名字依然是一条狗的名字,只是这条狗是站在别墅大门口吃着罐头狗粮每天用沐浴液洗澡会使用抽水马桶并且绝对忠诚于它暴富的主人有着文明狗的习性的洋狗。

可丹尼终究是人,一个男人,除了色盲以外,他身上没有别的毛病。他熟读《诗经》甚至倒背如流,这是他最引以为自豪并且常常以此作为拷问别人的资本,乔莉是被他拷问最多的人。他经常在不经意的时候忽然问:乔莉,你读过《诗经》吗?

没有,乔莉没有读过《诗经》,于是,丹尼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他几乎对这种上演过近百次的游戏上瘾了,看到乔莉在他出其不意的提问后惶恐紧张的表情,丹尼便能获得某种成就感。那时候,他完全忘了他那条红裤子了。整个大学时代,丹尼身着一条鲜艳的红长裤行走在校园、大街、火车站、动物园……他居然始终保持着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行走姿势,对人们侧目而视的眼光浑然不觉。他红得耀眼的臀部和双腿在人们的视野里显得突兀而刺激,那种红,通常被人们在形容太阳或者火焰时使用,一个走在大街上的男人,他的下半身如同太阳或者火焰一样艳丽绚目,那是一幕怎样的情景?可这并不妨碍他熟读《诗经》并用他专注深情的眼光凝视着乔莉喃喃念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当然,背诵大段《诗经》原文的能力没有让丹尼色盲的眼睛有所改观,他穿着那条火红的裤子经历了整个大学时代。后来,乔莉出现了,乔莉在他面前出现后第三天,便向他宣布了一条令他震惊的消息。乔莉说:丹尼你的红裤子真醒目!

红裤子?红裤子!

丹尼终于知道这个世界上几乎所有人都在愚弄他。他一直以为这是一条咖啡色的裤子。这条裤子是丹尼请裁缝做的,他从父母邮寄给他的生活费里抠出一些积攒起来,大一第二学期,他用三十块钱为自己选购了一块咖啡色布料,他把布料送到大学附近弄堂里的一个成衣铺子,花了六元做工费请裁缝做了一条样式时新的裤子。丹尼用三十六元钱为自己购置了一条在南京路上需要花一百三十六元才能买到的裤子。接下来,他就穿着这条长裤度过了近乎全部的大学时光,他招摇过市并且自我感觉良好,笔挺的裤线衬托出他颀长的双腿显得分外矫健敏捷。这是他唯一一条颇具质感的裤子,只是这条红色的裤子一直被他无知的眼睛认作是咖啡色。现在这个不容争执但唯他自己所不知的事实被一个女孩揭穿,并且这个女孩有着一张俊俏的脸蛋,她漆黑的眼睛里流露出天真无邪的光芒。丹尼涨红着脸,开始语无伦次地解释:这条裤子,不是咖啡色吗?

丹尼适时暴露了他的眼疾,当他发现乔莉惊异的目光时,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可是已经覆水难收。恰在那时,丹尼的同学阿祥奔跑过来,大声叫着:来福,来福……他就像在呼唤一头小狗,亲切而充满近乎撒野的热情。丹尼终于忍无可忍,他转身对着阿祥咆哮:叫你妈的魂!

阿祥被丹尼骂得一头雾水,同时,他看到一个迷你裙细带凉鞋扭摆着腰肢走远的背影,这个背影让阿祥顿时想入非非。他张嘴发呆,口水几乎迫不及待地流下来。丹尼狠狠踹了他一脚,他才猛然惊醒。他使劲咽下口腔里涌出的酸水,问丹尼:来福,你小子厉害啊,你和她,轧上朋友了?

那一幕场景,是在多年前的大学校园里,已是上海地方戏剧团学员的乔莉来探访同学,她与丹尼不期而遇。不久以后,丹尼果然开始了对乔莉一意孤行勇往直前坚持不懈的追求。他把那条红长裤付之一炬,跳动的火苗把他咬牙切齿的脸照得比红裤子还要红,那一刻,他发誓一定要把乔莉追到手。

丹尼开始向乔莉发出全方位攻势,他陪她逛街购物,把口袋里的钱全部掏出来给她买礼物;他请她吃饭,常常把她吃不完的零食饭菜抢过来自己吃掉,他甚至还去研究从未接触过也没有任何直观认识的上海地方戏,他是为了让乔莉感动但乔莉还没有感动他自己倒被自己感动得意欲涕泪,他用温柔甚至稍带哭腔的声调说:乔莉,我从来没有吃过谁的剩饭,也从不愿意对谁阿谀奉承,更不可能为了谁去学着欣赏一种地方戏,可我愿意为你做这一切,乔莉我爱你,你是一个好女人,就像一部《诗经》,永远让我有着探究的欲望……丹尼对乔莉的讨好近乎虚怀若谷卑躬屈膝乃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如此执着的追求,几近死缠烂打的毅力终于感动了上帝,上帝让乔莉和他一起被感动。

那些日子,大学校园几个隐秘的旮旯里,常常有一个男生对着一个女孩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在丹尼辗转反侧、寤寐不安、琴瑟友之、钟鼓乐之以后,乔莉果然成了他的女朋友。大学毕业以后,乔莉便“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成了他的妻子。

丹尼以背诵大段《诗经》中的佳句获得了乔莉的芳心,丹尼重重地吐出一口恶气,向着他梦寐以求的事业发出猛烈攻击,凶猛之势比追求乔莉有过之而无不及。现在,他常常穿着笔挺的西装出入上海的曼哈顿——浦东陆家嘴金融区,蓝海大厦颇为壮观的门楣下常常出现他高抬的头颅和器宇轩昂的脚步。

丹尼再也不是那个穿着火红裤子走在校园里的男生,丹尼的眼睛依然无法辨别红色、绿色、蓝色以及咖啡色之间的区别,但他站在十字路口等待过街时却从未闯过红灯。他甚至想去学驾驶,尽管很多交通标志用红色来提醒人们可能遭到的凶险境遇,但他还是坚持去驾驶学校报了名。他完全忘了他的眼疾,或者,他只是想昭雪多年前那条红裤子给他带来的羞辱,也或者,他是要向所有见证了他穿着火红的裤子在大学校园里三年如一日地行走的人们证明他如今的成功。这些见证人大多已经在城市的某个角落里过上了与他疏离或者永不来往的生活,然而,这些见证人中的其中一个后来却嫁给了他。

每次丹尼和乔莉一起过马路,他总是站在红灯面前以他坚强和自信的口吻命令身边的女人:“现在是红灯,别乱穿马路!”

丹尼命令了乔莉无数次,终于有一次,乔莉反诘道:“丹尼,你是一个道尔顿症患者,你不必提醒我现在是红灯。就像你是男人,你没有必要在一个女人面前大谈生育经验。”

“道尔顿症?那是什么东西?”丹尼莫名其妙。

乔莉撇嘴笑:“道尔顿症,就是先天性色觉障碍,也就是色盲。”

乔莉喜欢撇嘴,乔莉一撇嘴,丹尼就产生了强烈的屈辱感。丹尼气得牙根痒痒的,不就是色盲吗?知道色盲叫道尔顿症就表示你很有学识?那是卖弄,更是一种嘲笑。

丹尼是一个记仇的男人,记仇的男人往往事业有成。既是因女人嘲笑他的某一句话而立下志向,他便有能力和毅力去完成所有要去实现的诺言,即便是十年以后才能兑现。一如此刻,当乔莉说“丹尼你是一个道尔顿症患者,你不必提醒我现在是红灯。就像你是男人,你没有必要在一个女人面前大谈生育经验”时,丹尼不无自我揶揄地哈哈大笑:“乔莉你真是天才,你的话简直可以作为警句名言,你为什么要唱戏,你完全可以做一个作家。”

小女人乔莉,天真的骄傲的美丽的自以为聪明的小女人乔莉,从此以后开始爱上了写作。直到有一天丹尼深夜回来站在她埋头书写的书桌边郑重其事地说:“乔莉,我们离婚吧!”

离婚距离他们的结婚,仅仅三年。

乔莉还没有充分体验到恋爱的浪漫,丹尼就要和她结婚了。乔莉还没有享受到为人娇妻的甜蜜,丹尼就要和她离婚了。恋爱开始到结婚然后离婚,这个过程,一共三年。

离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是他们还是在三个月里速战速决完成了离婚的使命。他们用了三年时间尝试了一场婚姻,又用了三个月时间的冷战和拳脚相加的战争结束了这场婚姻。在这场婚姻里,丹尼担当了创造者和毁灭者的角色。

三个月的拉锯战弄得两人心力憔悴劳顿不堪。乔莉丢掉矜持羞涩娇贵和一贯保持的优雅,如同所有的弃妇一样反复徘徊于咒骂与哀求之间。她常常泪流满面披头散发并且不厌其烦地诉说想当年有一个排的小伙子追求她,她义无返顾地把青春的肉体和灵魂奉献给了丹尼,可现在丹尼竟丧失了道德与良心仗着自己已是成功白领想弃她于事业低谷时期而不顾。她把自己折腾得涕泪交加,在哭诉到悲痛欲绝的时候把一头黑发生生地扯下几丛。那段时间,他们家的地板上总是散落着一些扫不完的碎发。

有时候,一夜睡眠之后乔莉会在清晨走到已经与她分居的丹尼房间低声下气地哀求梦中的男人,她跪在他的床头喃喃而语:“求求你丹尼,不要离开我……”

丹尼被她吵醒,他闭着眼睛皱着浓黑的眉头,英俊的脸因一夜睡眠而浮肿油腻。他对着乔莉轻声劝导:“好了别这样了,你看你像什么样子,既然没有感情了,又何必强求在一起,你冷静一些,兴许我们分开了,对你来说是好事情……”

丹尼话没说完便遭到乔莉一跃而起突如其来的袭击:“你现在没感情了就想撒手走,你忘了你有感情的时候死皮赖脸追着我念你的狗屁《诗经》,你告诉我是不是你外面有女人了你这个没良心的……”

乔莉挥舞着手臂像一只上了发条的拳击娃娃往丹尼身上抡去,丹尼穿着裤衩光着上身在床上上蹿下跳躲避,并且大声呼喊:“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不和你一般见识,连《诗经》都不懂,你这个戏子!”

乔莉尖嚎一声停止了搏斗,不,不能叫搏斗,确切地说,搏斗是两个人相互对打,可丹尼没有动手,上帝可以作证,房间里的床、壁橱、电话机以及装着三个烟头的茶色玻璃烟缸都可以作证。乔莉停止抡拳,发出一阵绝望的号哭。不懂《诗经》的戏子乔莉在丹尼眼里愚蠢到不可理喻,乔莉意识到这场婚姻是必离不可了。熟读《诗经》并且在此刻还保持着良好涵养的丹尼已经铁了心要离婚了,他看不起她,他一向认为她只是一个戏子,他骨子里蔑视她。想到这一层,乔莉的哭声更为凄厉悲惨。

乔莉是一个唱上海地方戏的演员,这一戏种的起源并没有太过悠久的历史,它不像京剧昆曲那样有着古老的传统,上海地方戏演员自然也就不如京昆演员那样需要对中国历史和古典文学通晓了解。像乔莉这样的演员,初中毕业就被招进了一个区属剧团,她常常在舞台上演绎一些悲欢离合生死诀别柳暗花明破镜重圆的故事。故事通常离她很遥远,因此她演的那些人物,悲而不痛欢而不乐爱而不深恨而不切是常有的事情。那是戏,与乔莉无关,那是街坊邻里同事朋友的遭遇,她只体验过被追求被宠爱,她从没想过这样的故事也会临到她头上。可是现在,丹尼给了她猝不及防的一记重击,舞台上的故事轮到她了。

丹尼是幸运的,在想结婚的时候他顺利地结婚了。现在他想离婚,虽然乔莉的拒不配合使离婚工作遭到重重困难,但好运气总是伴随着他吵吵闹闹过了二个多月。有一天,乔莉忽然对丹尼说:“我同意离婚,现在我要出去旅游,等我回来,我们正式签字吧!”

果然,乔莉已经准备好了行李,滑轮箱里装着几套漂亮的衣服,一些化妆品以及维生素片、手机充电器。打扮时尚摩登的乔莉漂漂亮亮地出了门,她去哪里旅游?和谁结伴而行?什么时候回来?丹尼一概不知。当乔莉在门口和丹尼挥手再见并且说“回来我们就离婚”时,丹尼怔了一下,心里忽然升起一股莫名其妙的酸楚。丹尼很想知道,是什么原因让乔莉忽然接受了离婚?但他看到乔莉打扮得漂漂亮亮拖着行李款款离家时忽然有些伤感地意识到,他生命中第一次婚姻的破碎真的迫在眉睫了。

乔莉的出游毫无计划,她只是想出去放松一下,离婚大战搞得她心力交瘁她需要调整需要休息。出门第十天,丹尼的电话来了:“乔莉你在哪里?”

“我在哪里和你没关系吧?”

“快告诉我,你在哪里?”

“不想告诉你可以吗?”

“哪个野男人陪着你?快告诉我!”电话里的声音几近吼叫。

“对啊,就是和野男人在一起你也不用操心,回家我就和你离婚,放心吧!”乔莉说得和颜悦色。挂断电话,乔莉长长地嘘了一口气,丹尼突如其来的追问,让她顿觉扬眉吐气。

游山玩水回来后,丹尼并没有催着乔莉去离婚。现在轮到乔莉主动了,乔莉要做一个对待离婚坦然而自爱的淑女了,她要挽回她之前三个月泼妇和怨妇的形象了。乔莉说:“丹尼我答应你回来就离婚,现在我回来了,我们去离婚吧。”

丹尼怔了怔,很绅士地笑笑说:“哦,啊,是吗?你不需要再考虑考虑吗?”

乔莉笑了:“不用考虑了,出去这段时间,我都考虑成熟了,就照你说的办,离婚吧。”

丹尼赶紧也笑,生怕笑晚了显得牵强:“哦,哦哦,好啊好啊,既然这样,那就去吧。”

绅士丹尼和淑女乔莉去民政局离婚像去超市购物一样和谐自然,他们面色平静目光柔和,表现出了绅士和淑女的气度与教养。他们终于用红色的结婚证书换来了两本绿色的离婚证书。当他们人手一张绿卡走出民政局大楼时,正是午饭时分。丹尼说:“一起吃顿饭吧。”

丹尼带着乔莉穿越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他们手里分别捏着一张绿色的证书。丹尼要请乔莉吃饭的建议让乔莉很是怀疑他的眼睛是否也无法区分刚刚领到的那张证书是红色还是绿色,就像他区分不出十字路口的红灯和绿灯一样。但丹尼还是方向感良好地把乔莉带到了一家餐馆。他们点了菜,要了啤酒,他们各自都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着良好的涵养并且极具现代观念的人。这一餐饭像做秀,他们频频举杯相互祝福。丹尼说:“乔莉其实你真是一个挺好的女人,只是我们性格不和,要记得照顾好自己。”

乔莉说:“我知道你是一个挺有责任感的男人;正因为你要对我负责你才选择分手,否则不是害了我吗?”

丹尼说:“乔莉你总是不吃早饭以后不可以这样了要注意保养自己女人是辛苦不得的那样很容易老。”

乔莉说:“丹尼你外面的应酬太多以后要少喝酒那样对肝脏不利肝脏是人体最重要的器官之一不能掉以轻心。”

丹尼说:“乔莉你用的那种脱毛膏效果挺好的但是一旦胳肢窝里的毛毛重新长出来的时候就像男人的胡子一样硬硬的戳人还不如不要脱毛其实长点毛算什么人人都长以后少用那种化工产品对皮肤不好。”

乔莉说:“丹尼你脚气病发作的时候不要老用手指头去抠脚趾那样很不卫生而且你的手也容易传染上脚气那样就麻烦了一旦脚气染到手上你就要用达克宁霜别的药疗效不好一日三次外用不是内服要记住。”

丹尼说:“乔莉你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穿着内衣其实你应该完全放松自己赤身裸体睡觉才能达到最充分的休息你太保守了以后一个人住了没有人打扰你不要再把自己裹得那么严实睡觉了。”

乔莉说:“丹尼你上厕所的时候站着小便总是把马桶周围弄脏尤其是起夜你睡眼惺忪也看不准马桶的位置以后没有人给你打扫马桶了你一定要注意小便的时候对准马桶的中心。”

他们把离婚后的告别餐演绎得充满温馨并且打心底里觉得离婚的理由十分充分,他们的对话语句通顺文采洋溢,到最后,他们满怀着爱意和留恋你一句我一句赞美着对方,他们把自己的前夫或者前妻说得正义明智美丽善良积极进取爱岗敬业乃至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我们一定会拥有自己最美好的未来生活云云。

离婚后的告别饭,是如此友好平静,餐厅服务员小姐看到这一对男女面带微笑絮絮而语杯觥交错动作优雅完全是一对有教养的绅士和淑女,就像见面不多但相互倾慕的老相好。结账的时候他们你推我挤直到丹尼涨红了脸拍出几张百元大钞说你要是不让我付钱我还算什么男人今天这一顿饭一定得由我来埋单你就给我一点面子吧。

乔莉就把最后一次面子留给丹尼让他去结了账,这个男人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然后他们走出饭店握手告别各奔东西。在拐进另一条路的时候,乔莉回头看了一眼匆匆行走在人行道上的丹尼,高个子男人宽肩膀下的手臂大幅度摇摆,蓝白条纹的衬衣远远看去像精神病院的病号服。乔莉突然发现这是一个陌生的男人,她几乎不敢相信三年来自己竟然与远处那个穿精神病院病号服的男人在一口锅子里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可事实就是如此,乔莉站在阳光下看着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点的男人,她想,原来结婚就是拿到一张红卡,离婚就是拿到一张绿卡。用红卡换取绿卡的过程并不复杂,甚至有些易如反掌。这让乔莉觉得像做了一场梦。她手持绿卡站在拐角路口,扯开嘴角笑了笑,口里发出一串莫名其妙的呓语。她好像在呼唤那个逐渐消失在人流中的男人,她叫他:丹尼,来福!

丹尼或者来福在乔莉的注视下终于消失。天边挂着大片压抑的云,它们试图遮挡炎热的太阳,阳光却依然直射到乔莉的眼睛里,酸涩疼痛。

陈唯开着他那辆银色别克车飞驰到达酒店时,婚礼已经开始。新郎粗壮的脖子卡着衬衣领口,油腻的汗水湿了礼服后背一大片,粗犷的眼镜架在鼻子上摇摇欲坠,他顶着一头浓密的黑发挤过人群走到陈唯面前说:兄弟,你来晚了,罚酒罚酒!

新娘像一只套了花哨枕套的白枕头耸立在陈唯面前,脸上浓重的彩妆被汗水冲刷出细微的沟渠。她像一只刚从烘箱里取出来的面包一样浑身蒸腾着热气,并且不时伸手扶一下像一坨牛粪般高耸入云的盘发。乔莉穿着修身连衣裙,淡淡的天蓝,卷曲的头发垂到裸露的肩头上,她正用一块粉色手帕替新娘擦着额上淌下的汗水。

陈唯向新娘点头致意,然后拉住新郎悄悄问:“你哪里请来的伴娘?有点姿色啊!”

新郎得意地说:“嘿嘿,这个女人可是在为即将进入单身行列努力着呢,她是我老婆的同事,叫乔莉,文学爱好者,常常写一些无病呻吟自怜自哀的文章,没听说发表过。我也不是第一次结婚,就不请黄花闺女做伴娘了,这样的女人正合适。”

陈唯搂住新郎肥厚的肩膀,就像一只猴子吊在一棵粗壮的树上:“自古男人多好色,你是一个赶得上潮流的人,你老婆挺福相,愿你的第三次婚姻给你带来好运!对了,顺便说一下,你今天的假发套有点问题,过于浓密显得不够真实,其实头发稀少正好表现出你的智慧嘛,好了这只是我的个人意见,去吧去吧!”

陈唯的意见坦诚恳切,新郎频频点头:“是,你说得对,结一次婚掉一层头发,离一次婚又掉一层头发,我脑袋上实在没几根像样的头发了。晚上我会把假发套拿掉的,现在不拿掉了,我老婆说了,别让她的娘家人觉得我是她爹。”

新郎说完,一转身呼朋唤友握手寒暄罚酒劝菜去了。

婚礼后半场,新郎已经被灌得面红耳赤脚步晃悠胡言乱语神志不清,也许是酒精让新郎感觉燥热,他一把扯掉头上的假发套,光秃的脑袋顿时裸露在强烈的灯光下。宴席中发出一阵惊呼,随即,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有人大声宣布:“诸位诸位,接下来我们请新郎新娘喝交杯酒怎么样?”

新郎新娘被逼到了餐桌旁的沙发上,所有人都围绕那张黄色真皮沙发看这对肥胖的新郎和新娘喝交杯酒。新郎新娘加起来的体重绝对超过300斤,他们陷落在沙发里被迫把对方环绕在怀,困难地把嘴凑向对方手里的酒杯,一杯酒,喝了许久也没有成功完成。

陈唯退出人群,走到乔莉身边,眼睛看着沙发上的闹剧,嘴里轻轻地说:“你好,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是一个文学爱好者!”

乔莉惊讶:“你怎么知道?”

陈唯笑了:“我当然知道,我这个人的特长就是嗅觉敏锐,你很特别,我感觉到了,你一定是文学爱好者,有没有猜错?”

乔莉惊异地瞪大了眼睛,她想发问,沙发周围的客人爆发出一阵巨大哄笑声打断了她。新娘像一只皮球一样弹跳而起挤出人群,白色婚纱包裹的高挺的胸脯上沾染了两大片红色的酒液,就像两只染着红颜料的白面馒头随着她的奔逃颤巍巍地颠簸着。乔莉追过去搀扶着新娘去更衣室,她回头看了一眼手捧一杯红酒静静注视着她的陈唯,陈唯对她举了举杯子,眯起眼睛,嘴唇边荡漾出一个微笑。陈唯和乔莉,就这样在朋友的婚礼上认识了。陈唯猜测乔莉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乔莉就认为自己果然是一个文学爱好者了。可是乔莉什么时候成了一名文学爱好者?她自己也不太清楚,她只记得在丹尼向她提出离婚之前,她就喜欢涂写一些什么了,并且这种爱好一直持续着,直到有一天丹尼深夜回来站在她埋头书写的书桌边郑重其事地说:“乔莉,我们离婚吧!”

乔莉用哭泣和哀求的方式设法让丹尼觉醒,她失败了。乔莉用骂架和打架的方式试图让丹尼回头,也失败了。后来,她开始给他写信,她每天写下许多对过去的甜蜜回忆和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并且把写下的文字放在丹尼的床头试图感动出逃中的男人。当丹尼的床头堆积起厚厚一叠乔莉的信时,他终于忍无可忍地告诉她,你这是浪费精力,你还是去唱你的戏吧,你写的这些信里有多少错别字你知道吗?你没有读过《诗经》就不要随便写什么“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仅这十六个字里,你就出现了五个错别字啊……

乔莉大惊失色并且无地自容,她一把夺回丹尼手里的一叠信纸,当场撕成碎片扔进了抽水马桶。乔莉的确在那些信里提到了《诗经》中的一些句子,那是她为了挽回丹尼而回忆当年他追求她时对着她念“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往事。后来,乔莉悄悄查了《诗经》,她发现,她把这十六个字写成了“关关驹啾,在河之洲。妖条淑女,君子好求”,果然有五个错别字。

从那以后,乔莉不再哭闹,也不再写信给丹尼。后来,她独自出门旅游归来后,就和丹尼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书。一切似乎过于顺利,女人的变化如此之大,让丹尼几乎不敢相信。丹尼当然不会知道,乔莉在离婚当头的关键时刻因为参加了同事袁欣欣的婚礼而认识了陈唯。陈唯对乔莉的判断突兀而神奇,这让乔莉十分惊讶而心生幻想。陈唯一眼就看出她是一个文学爱好者,说明乔莉是一个具有文学气质的女人。陈唯是一家报纸副刊的编辑,编辑是什么?编辑是与文学有关的人物。乔莉的想象走得有些远了,她仿佛看到未来的某一天,丹尼在一张报纸上津津有味地读着一篇文章,读完,他觉得文章写得不错,他要看看是谁写的,然后,他发现署名是乔莉。乔莉,乔莉,曾经是他妻子的乔莉,曾经被他嘲笑不懂《诗经》、在十六个字里出现五个错别字的乔莉。那时候,丹尼必定目瞪口呆、哑口无言,然后是捶胸顿足、后悔莫及。

想到这里,乔莉快乐地笑了。乔莉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快乐了,那时候,她发现,其实离婚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蜜月刚过的袁欣欣打来电话,她要乔莉陪她去美容院并且去瘦身中心做减肥有氧操。近年来,上海地方戏逐渐沦为了中老年的特殊爱好,乔莉和袁欣欣的区剧团依然在,但很少有演出。乔莉就在社区老年大学里找了一份兼职做戏曲教师,专门教那些对这种濒临淘汰的地方戏还抱有兴趣和怀念的老年人唱那些过时的段子。袁欣欣呢,除了每周在美容院和瘦身中心做够一定消费以外,关心周围姐妹的终身大事撮合某男和某女的婚嫁姻缘,替女友参考内衣的牌子,甚至怂恿他人离婚改嫁拔鲜花于牛粪提供弃暗投明的出路,这些都是她最重要最具成就感的工作。

过去,袁欣欣总是在练功结束去公共浴室洗澡时嘲笑乔莉:你怎么还像一只雏鸡?你看你胸前的两个小肉包,什么时候才能长肥一些?我告诉你,男人第一眼是看你的脸,第二眼是看你的胸,第三眼看你的屁股,最后是看你的腿。当然你的脸蛋、屁股和腿都可以打八十分以上,但你的胸简直就是不及格,你平坦的胸脯会把男人阻拦在注视你第二眼的那一时刻,唉……

袁欣欣的一番话让乔莉感到恐慌,她看看自己那对小鸽子似的乳房,再看看袁欣欣胸前两坨肥硕高耸的肉,顿时自惭形秽起来。

乔莉在袁欣欣的怂恿下开始尝试使用丰乳霜,这种看似与一般的晚霜毫无区别的白色膏状物极其神奇,涂抹二十分钟之后,乔莉就感觉胸腔膨胀皮肉暴烈,一小时后,她发现她的文胸已经无法包裹住那两个茁壮成长的包状肉团,这让乔莉产生强烈的惊慌同时又充满了自豪。想不到,丰乳霜还具有爆米花的神奇作用。

这一夜,乔莉的梦境充满了暧昧和凶险,她被自己逐渐变得沉甸甸的胸部牵扯得意乱情迷,自从一个人生活后她便养成了赤身裸体睡觉的习惯,她赤裸着身体躺在柔软的席梦思床上脑袋里一片繁杂混乱。她梦到丹尼了。梦境中,丹尼蜷缩在壁橱里偷窥着乔莉白皙性感的身体。对,现在,她的身体可以用性感这个词来形容了。丹尼猥琐的身影贪婪的目光让乔莉产生强烈的快感,同时她犹豫着是否应该当机立断打开壁橱揭露丹尼丑陋肮脏的行为。然而,她发现她分明喜欢这种被刺探被窥视。她睡得矛盾重重辗转反侧,她看到自己的身体在每一处丰腴的交接点上盛开出了艳丽的鲜花,她闻到这些鲜花散发出蛊惑人心的香气,她被自己熏晕了,她同时想到壁橱里的丹尼一定也恍惚飘然不能自已,她便带着快乐和恐慌陷落在欲醒欲睡的犹豫中不知所措,直到袁欣欣的电话陡然响起在午间潮热的空气中。

“乔莉,丰乳霜用了没有?快告诉我效果怎么样?”袁欣欣电话里的声音诡秘妖艳,伴以“咯咯”的笑声好似话里藏着不测的阴谋。

乔莉懒洋洋地回答:“效果好得过分,我都不认识自己了,今天是出不得门了,没有一件内衣能裹得下这对发面馒头。”

袁欣欣越发笑得欢,电话听筒几乎爆裂:“哈哈,你穿什么牌子的内衣?古今?啄木鸟?不行不行,现在开始你要用欧洲产品,亚洲的牌子已经不适合你了,黛安芬怎么样?好,C罩杯吧,OK没问题,等着我!”

挂掉电话,乔莉站起身打开壁橱,强烈的樟脑味刺激鼻腔,那双偷窥的眼睛却毫无影踪。瞬间之前的一切,都是梦。乔莉鼻子一酸,眼睛里渗出一滴涩涩的眼泪,该死的樟脑丸!她扬手关上壁橱门,响亮的碰撞声吓了她一跳。巨大的落地穿衣镜里,是一个顶着满头卷发身材妖娆丰胸美腿的女人。她又想起很久以前丹尼常常念给她听的那几句诗: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她想,镜子里的女人,可不是丹尼常说的《诗经》般的女子,不是的。

这一晚的活动,由袁欣欣和她的第三任丈夫花静敏一手操办,他们是要为乔莉撮合一桩大好事。袁欣欣不惜让乔莉使用自己的美容院VIP卡,待一切准备妥帖,这两个女人,便像一只绣花枕头和一只绣花拖鞋一样出了门。对,此刻的乔莉,确是沦为了一只绣花拖鞋,浓重的化妆,妖冶的发型,从头到脚五彩缤纷,漂亮到令人惊恐。浑身却散发出一股变质的蛋白质气味,不知道是丰乳霜使她身上的肌肉过度发育造成的气味弥漫,还是化妆品涂抹过多的效果。总之,这种气味很容易让人想起一双被穿过多次的绣花拖鞋。

那一晚,忘尘阁茶楼,花静敏夫妇作为东道主要把乔莉介绍给陈唯。陈唯迟到了,他急匆匆地走进茶楼然后点头致意。他穿一件黑色T恤,脖子里挂着一根闪闪发光的银链子。他在乔莉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下,然后侧过脸说:“实在抱歉,发稿耽搁了一下,我这个人就是这个缺点,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希望乔莉小姐不要介意!”

乔莉嫣然一笑,把一张猩红的嘴唇笑得像一朵丰满的红玫瑰。她穿着紫色吊带连衣裙,高耸的胸脯散发着不真实的性感气息。她看到陈唯的眼神快速扫过她的前胸,然后注视着她涂着蓝眼影的眼睛说:“听说乔莉小姐对文学创作有兴趣,什么时候给我看看你的作品,我最近正在策划搞一个美女作家专栏,我还没看过你的文字,但从乔莉小姐的气质来看,完全符合美女作家的特征。”

乔莉兴奋得脸都红了,她不停点头并且很虔诚地向陈唯提了一些诸如“文学创作是否要从自己最真实的生活开始”或者“戏曲演员是否需要文学方面的修养”的问题。

陈唯如鱼得水滔滔不绝地开始讲述他在文学界混迹而得的体验,从外国古典史学到中国近代小说,从曹雪芹到村上春树,从俄国文学的兴衰到中国文学的潮流动向,古今中外洋洋洒洒口水飞溅忘乎所以,直到后来不知道怎么扯到了行为艺术。一扯到行为艺术,花静敏就来劲了。两个男人纷纷发表自己的意见。

陈唯说:“变性人金星知道吧,金星先生,哦,不,应该是金星小姐,虽然我不知道用‘先生还是‘小姐来称呼金星,但我依然要说,金星的行为更多的是为人们展示了一种艺术形式,这种艺术形式让保守派瞠目结舌,但他为艺术而牺牲自己性别的精神我极为叹服,还有谁能做到像他这样义无返顾一往无前?”

乔莉和袁欣欣同时发出笑声,袁欣欣问:“一个男人变成女人后,还能结婚吗?这个变性人有没有生育功能?”

袁欣欣开始打瞌睡。花静敏却放弃了金星的话题:“我最近看到过一个艺术作品,把《中国美术史》和《西方美术史》两本书放在洗衣机里搅拌,搅拌到后来变成了两堆书渣,混在一起了,那个书渣就展览在艺术中心。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作品,他妈的,《中国美术史》、《西方美术史》,他用很粗暴的方式,就这么扔在你面前!”

花静敏适时使用了经典国骂“他妈的”,以表示这种艺术方式的粗暴。

陈唯大笑:“那么你用别的两本书呢?也可以吧?”

花静敏很严肃地说:“这样浓度就没有了,这件作品是有浓度的!”

陈唯继续反驳:“可是你必须告诉我这是一本《中国美术史》和一本《西方美术史》的搅拌物,你不告诉我,我就可以把它当成是一本《金瓶梅》和一本《生理卫生》课本。”

花静敏说:“那你就对艺术缺乏诚意了!”

陈唯点头说:“其实我们还是在说一个问题,不管是金星还是美术史,他们的创意和诚意是很值得赞叹的!”

花静敏说:“可不是吗?我要讲的也正是这个意思!”

两个男人最后殊途同归言归于和表示在艺术上的同流合污臭味相投以此证明他们的友谊可靠真实具有扎实的思想基础。乔莉兴味盎然地听着他们的争论,这是在她的唱戏生涯中从未遇到过的对艺术的讨论,她大开眼界并为之大感震动。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的艺术,多年来投身于上海地方戏实在是明珠投暗,差一点与艺术擦肩而过,不过现在醒悟还来得及。于是乔莉拿起面前的紫砂茶盅说:“以茶代酒,敬陈老师一杯,收了我这个学生吧!”

陈唯笑得洋洋得意却十分谦虚地说:“不用叫老师,叫我陈唯好了,我们相互学习,你和欣欣都是搞艺术的,行业不分贵贱,艺术不分高低,虽然地方戏种有比较大的局限性,但还是一种艺术,这是不容质疑的。以后我们多多交流!”

这一晚的话题进行得愉快而持久,期间,乔莉不断想起丹尼。过去,丹尼常常问她:“你读过《诗经》吗?”她因为没有读过《诗经》而对自己缺乏信心。现在她一想起丹尼夜郎自大井底之蛙的自负样就哑然失笑。《诗经》算什么?他懂行为艺术吗?乔莉一想到这些,就发出由衷的轻蔑笑意,丹尼在她的眼里变得卑微低下起来。

离婚后,丹尼就戴上了一副变色眼镜,他有一种错觉,他觉得一旦戴上变色眼镜,他色盲的隐疾就会被掩盖。可事实上,变色眼镜根本无法隐藏他弱于区分颜色的缺陷。他神色严峻步伐坚毅很像一个成功男人,当然,他也的确称得上是成功男人,蓝海商务中心贸易公司广告部主管,按正常的速度,他将在不久以后成为策划部经理。现在,他下班后不再回到和乔莉共同居住的那个家,他租了一套房,有一个搞法文翻译的叫沈咪的女人经常到丹尼的单身住所去拜访。

沈咪是蓝海商务中心的翻译,沈咪长得一片门板似的薄瘦身材,一张瘦长脸上五官倒十分突出,很有立体感,眼睛大,嘴巴大,鼻子大,一切都是大的,连张嘴露出的一口牙齿也奇大无比。沈咪不是一个漂亮女人,沈咪带着法国公司代表在丹尼面前出现时,丹尼心里暗暗想:怎么不派个漂亮点的翻译来?

但是当沈咪操着一口流利的法语与外方代表侃侃而谈的时候,丹尼觉得她那张瘦长脸和一口大龅牙就不怎么扎眼了。渐渐地,他发现沈咪那排白森森的牙齿里吐出来的语言变得越来越好听。一个女人,能说一口流利的法语,哪怕她的身材又高又瘦毫无曲线,那也显示了她职业女性干练精明的特点。丹尼一贯认为自己不是以貌取人的男人,吸引他的女人一定是内秀的女人。如沈咪,虽不漂亮,但她的才能已足以让他关注和青睐,尤其是一口丹尼听不懂的法语,让他佩服到几近崇拜。沈咪,知识女性、职场精英、才华横溢……虽然相貌一般,但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很好,不错,这个女人不错。

显然,丹尼因迷恋上了沈咪嘴里吐出来的鸟语,以至于爱屋及乌,连沈咪这个人,他也渐渐喜欢起来。人多半如此,在自己知识范围所不达的领域,他会表现得特别虔诚谦虚。其实真的走进这个领域,了解和领悟了,便没有什么值得好奇也没什么神秘了。现在,凡与法国方面的业务来往,丹尼都要求沈咪担当翻译。沈咪呢,虽然相貌不济,但脑袋很好使,她担当的已不仅是翻译的职责,她还成了丹尼很好的助手。关键时刻,她以熟练的法语周旋于洋人中,起到承上启下推波助澜甚至力挽狂澜扭转局势的作用。现在丹尼很需要她,非常需要她,在丹尼的事业中,沈咪成了他不可或缺的一条臂膀。

在沈咪眼里,丹尼英俊的长相颇有成就的事业以及他对自己没来由的青睐足以构成她投怀送抱的理由了。大部分男人是缺乏丹尼那样独特的审美观的,所以其貌不扬的沈咪很快便全身心地爱上了丹尼。一个女人一旦全身心爱上了一个男人,那这个女人必定是希望嫁给这个男人的。当然,嫁给这个男人的必备条件是这个男人是单身。然而沈咪爱上丹尼的时候,丹尼还不是一个单身汉,他家里还有一个妻子叫乔莉。沈咪为此觉得有些苦闷,那段日子,沈咪瘦削的脸庞似乎更为瘦削了。

那天,公司派丹尼和法国客户代表洽谈一个合同,丹尼点名要沈咪做翻译。谈判很成功,会后中法代表一起吃饭庆祝。那晚都喝了不少酒,沈咪忙碌于中法代表之间,成了举足轻重的人物。法国人的审美与中国传统审美也不一样,那天,在中国人眼里绝不美貌甚至接近丑陋的沈咪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赞美。当然,人家西方人是习惯于赞美女人的。可沈咪还是被众多的赞美冲昏了头脑,她和法国人干杯,和中国人干杯,后来自己和自己干杯,就把自己喝得神志不清了。丹尼送她回家的出租车上,她一直把脑袋靠在他肩头熟睡。直到他扶着她从车上下来站在她家的楼梯口,她还一身柔软地瘫在丹尼怀里,简直像一支折弯了腰的柳枝。丹尼轻轻摇晃着她:“沈咪,到家了,钥匙,钥匙拿出来。”

沈咪居然在沉醉中还能准确无误地掏出一串钥匙并且捏出其中一把交给丹尼。丹尼用这把钥匙打开沈咪的家门,然后把她扶进了门。沈咪一头倒在沙发上继续昏睡,丹尼不知是离开好还是继续照顾她好。他推了推她胛骨突出的肩膀:“沈咪,你没事吧?”

沈咪没有反应。丹尼继续说:你要没事我就走了。

沈咪翻了一个身,仰面朝天睁开了眼睛。然后,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就“吧嗒吧嗒”地掉出了很多很多的眼泪。丹尼吓得团团转,他想找纸巾给她擦眼泪,可他哪里能找到别人家里的东西呢?所以他最后只能伸出一只手替沈咪擦起不断滚滚而下的眼泪了。这只属于男人的大而硕的手掌在沈咪的脸上摩挲了许久,弄得湿漉漉粘糊糊的。这情景本就偏离了同事相处的轨道,况且,沈咪哪来的那么多眼泪呢?可人家的眼泪就是如滔滔江水滚滚不断。最后,沈咪干脆一把抓住停留在面颊上的男人的大手捂住脸放声哭起来。丹尼的惶恐已经在替沈咪擦眼泪的过程中平息了,他现在很镇定,他就这么让沈咪抓着他的手捂在她的脸上。他想,这种时候如果他想干点什么沈咪是不会拒绝的,这种时候什么情况都有可能发生。可是说实话,丹尼觉得累了,他的躯体长时间保持着一种高难度的姿势,他半跪在沙发边,沈咪则仰躺着,他的手覆盖着她的面孔,而她的手又覆盖在他的手上,他们的形体姿态就像某一出话剧里男主角跪在临死前的女主角床榻前听她交代最后的遗言一样。丹尼的膝盖已经感觉到了疼痛,丹尼的腰也开始酸起来。但他还是强撑着在沙发边坚持了大约二十分钟,后来,沈咪的大声哭泣变为了小声抽泣,最后,女人终于停了哭。停止哭泣的女人就猛然清醒,她拨开面孔上男人的手,说:“走吧,你回家吧,不早了。”

丹尼就站直跪得酸痛不已的双腿,说:“那你,也快休息吧,明天还上班呢,再见!”

走出沈咪家时,丹尼不禁为自己感到骄傲不已。无论如何,刚才的一幕可算是惊险的。如果换成别的男人,也许就乘势和女人干些什么了。这种时候,是最容易失去理智的。但丹尼没有,丹尼很清醒,虽然他也喝了不少酒,但他依然清醒地认识到,在一个女人喝醉时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有乘人之危的嫌疑。

第二天,丹尼去上班,与沈咪照面多次,两人各怀鬼胎却心照不宣。

两个星期后的某日傍晚,下班时间已过,沈咪留在办公室里没走,丹尼也没有回家,他要加班完成一个项目策划。沈咪呢,当然,沈咪要翻译一个资料,明天一早总经理一定要拿到,所以沈咪也不能回家。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众多关闭的电脑和体温犹存的几十张办公椅在通明的灯火下无声无息地注视着大空间里仅剩的一男一女。丹尼埋头书写,沈咪自觉保持安静的配合。晚饭时间到了,沈咪又默默地出门买了两个盒饭,默默地带回办公室,然后,在丹尼写到某个段落的停顿期间适时发言:“丹尼,饿不饿呢?”

丹尼吓一跳:“你怎么没走?”

沈咪一笑,满口龅牙随着说话声展露而出:“我在翻译一个资料,明天要拿出来的。”

丹尼笑了笑:“哦,真辛苦啊,你也没吃晚饭吧?”

沈咪就变戏法似地托出两个饭盒:“我买了寿司,吃吗?”

丹尼拍拍扁薄的肚子说:“哎呀还真饿了,谢谢你啊沈咪。”

女人抛过一个娇媚的眼神,羞红了脸:“还用谢啊,上次我喝多了,你送我回家,我也没谢你。”

丹尼笑笑,不置可否。好了,现在丹尼开始吃沈咪买来的寿司了。丹尼吃寿司的动作一点也不粗鲁,甚至还很优雅。他用一双一次性筷子夹了一个裹着海苔的饭卷不急不缓地填进嘴里,丹尼吃饭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像一个北方男人了,沈咪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丹尼开始咀嚼,可是,寿司竟然裹着芥末,强烈的辛辣味刺激了丹尼的喉咙,丹尼毫无防备地咳嗽起来,优雅的丹尼这时候的样子就不太优雅了,他弯着腰剧烈咳嗽着,脸涨得通红。沈咪赶紧从饮水器里倒了一杯水送到他嘴边,男人就着杯口喝进一大口,未曾想情急之中,沈咪倒的是开水,丹尼被烫着了,水还没咽下去,就从嘴里喷溅而出。沈咪白衬衣当胸口,顿时被这一口力量巨大的水喷湿了一大片。

“哎呀,真对不起,我怎么倒了开水呢,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沈咪后悔莫及愧疚不堪顿足自责并且情不自禁地捧起丹尼的下巴察看着男人的嘴是否被烫坏。男人唏嘘喘息眉目痛苦显然被烫得不轻,他状若痛苦的面部,已完全被一片洇湿的白色笼罩,不小的一滩水印把沈咪的白衬衣湿成了透明的纱布,里面肉色文胸上的蕾丝依稀可见。男人的目光在女人的胸前定格了,被开水烫得有些发白的两片嘴唇半张着,露出同样有些发白的牙床。这情形,恰是与沙发上的那次颠了一个倒。现在,沈咪处于居高临下的位置,坐在椅子上的丹尼的头颅正及女人胸部的高度。于是,他的鼻子,他的嘴巴,他的眼睛,但凡生长在头颅上的器官,一并专注地挤在了她潮湿的胸前,他的嗅觉器官就被迫体察到了发自女人身上的气味。那时刻,丹尼发现,沈咪身上的气味和乔莉是不一样的。乔莉身上散发出的多半是常年化舞台妆沾染的劣质油彩气味,而沈咪身上却弥漫着一种法国香水加之因燥热而出了一层细汗的体味。丹尼不禁用力吸了吸鼻子,那片湿透的白布里,肉色内衣包裹的身躯透露出暧昧的性特征,他离她是如此之近,近到可以清晰地看到文胸的两个罩杯里并不壮大但依然拥挤的乳沟。只需微微前倾,他就能毫不费力地把脑袋上的任何器官紧贴上那片雪白酥软的丘陵。

这个湿漉漉的场面再也不可能如上次那样让丹尼把理智保持到最后了,丹尼的头颅果然进行了一次毫不费力的前倾,沈咪轻叫一声。空寂的办公室里,响过一阵塑钢桌椅“砰砰”作响的撞击声。

那夜,丹尼回家后就向乔莉提出了离婚,并且十分理直气壮,只是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两片嘴唇和口腔里的牙床显然有些发白。

丹尼又做回了单身汉,他在外面租了一所两居室的房子,房东把一套旧家具留给了他。第一天晚上,他烧了一壶开水,为自己泡了一杯龙井茶,然后把经过三个月离婚战争的折磨而疲惫不堪的身躯往床上一躺,郑重地告诉自己:好了,现在我自由了。

其实,乔莉从来没有剥夺过他的自由,乔莉在还没有学会做一个善于控制丈夫的妻子时就已经不是丹尼的妻子了,三年,三年怎么可能让一个纯真的姑娘学会做泼妇呢?可丹尼还是在离婚后独自居住的第一夜这么郑重地告诉自己,就好像他丢掉一所住处和一个女人是为了换来可贵的自由。丹尼姿态舒展地躺在床上,眼睛环视着新家,虽然简陋了一些,但基本还是满意的。他欠身,响亮地喝了一口茶,然后,他发现了一个问题。家具,房东留下的家具,是咖啡色的。不,是红色的,不不,咖啡色。

丹尼的痛楚记忆又一次浮现了。他不敢肯定这一屋子的旧家具究竟是咖啡色还是红色,如同所有健康人一样,他在辨别大和小、高和矮、胖和瘦的时候没有丝毫的不正常,可他在面对各种颜色时忽然变成了一个残疾人。最为严重就是有关红色与咖啡色之间的混淆,在他眼里,玫瑰花和枯树枝的颜色没有区别。三年前,他在分发他与乔莉的结婚喜帖时,感觉如同在分发一张张烤焦的玉米饼子,他们新房里张贴的大红喜字,仿佛是用被茶水浸泡过久的纸张剪出来的。现在,这满屋子的旧家具又似在考验他的眼睛,他环视着屋里的陈设并且不断告诉自己:咖啡色?不,红色,不不,咖啡色。丹尼的眼睛终于感到酸痛不已,居然有一些浓涩的泪水弥漫了眼眶。他干脆合上眼皮,片刻,他睁开眼睛再次环顾陌生的屋子,泪水悄无声息地涌出了眼眶。

第二天,丹尼打电话给女房东,问可不可以换家具。房东很生气地说:“难道这些家具不好用吗?那可是我结婚时的嫁妆。”

女房东的声音苍老嘶哑,丹尼想像着这个也许已经五十岁的女人结婚时的盛况,他觉得有必要向她解释清楚:“不不,严太太,你的家具非常好用,只是我想自己买一套新的放进去。”

电话里的女人安静了几秒,忽然咯咯笑起来:“你这个人真奇怪,你花钱买一套家具放在我的房子里,我怎么会不同意呢?你要是高兴,你就去买好了。”丹尼急忙说:“可是,我买了新家具也放不进去啊,所以,严太太,你的旧家具,是不是可以搬走?”

女人的嗓子又一次破碎:“那怎么行,你叫我搬到哪里去啊?我现在的房子是新装修的,家具也是根据房子的结构定做的,不可能放旧家具。”

丹尼犹豫了一下说:“那,我想办法帮你卖掉,然后把钱给你?”

女人大吼一声:“放屁,那是我的嫁妆!我的嫁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赔得起吗?”

丹尼赶紧说:“是,赔不起。”

女人这才放轻了声音:“就是,唉,你这个人真是多事啊,不就是旧家具吗?你怎么就用不得呢?反正卖掉是绝对不行的。”

电话挂断,丹尼的情绪变得十分懊丧。他离婚了,他获得了自由,他租了一所房子,现在,他成了一个替人看管一套曾经是嫁妆的老旧家具的人,最忍无可忍的是,这是一套不知是咖啡色还是红色的家具。他每天面对着一堆颜色不明确的家具屡屡被迫回忆着大学时代的红裤子,难道离了一场婚,连选择家具颜色的权利都失去了吗?这么想的时候,他又发现自己是多么自相矛盾,既然他没有能力区分颜色,那他又何必要拥有选择家具颜色的权利呢?给他这样的权利,他用得上吗?丹尼的单身生活开始没几天,就产生了一些无以名状的忧伤。

沈咪已经多次婉转地提出要搬来和丹尼一起住了:“丹尼,你的衬衣领口没洗干净啊,你也不会洗衣服,还不如我给你洗。”

丹尼笑笑说:“我慢慢学着洗,总能学会。”

“丹尼,你怎么感冒了?秋天了,你要注意添衣服,棉毛衫穿了吗?哎呀怎么还没穿,你呀!看来没有人照顾不行。”

丹尼还是笑笑说:“没大事的,我吃过感冒药了。又不是小孩子,要人照顾啊。”

“丹尼,你的下巴上怎么有一个创口,是刮胡子弄破的吗?一定是剃须刀钝了,你也想不到买新的,总之没有女人替你着想,你一个男人怎么能想到呢?”

丹尼笑得更欢了:“沈咪,女人是不长胡子的,男人要是想不到买剃须刀,那女人就更想不到了。”

沈咪不说话了,沈咪的嘴巴撅了起来,并且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哀怨的神色。自从和丹尼好上后,沈咪就有些往扭捏作态的小女人趋势发展。丹尼稍有心虚,他知道沈咪一开始就是奔着要嫁给他的,可是现在他离婚了却又不让她住到他那里去,这到底有些说不过去。丹尼又不是处男,沈咪也不是处女,就算是,那也在上次加班时让丹尼终结了她的处女时代。可丹尼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就不愿意让沈咪住过去,好似他在第一个自由之夜感慨的那样,他再度拥有的自由是多么可贵多么不舍丢失,要是沈咪住过去,他的自由将再一次失去。可这个理由牵强,丹尼其实并没有那么在乎他新获得的自由。那么就是家具问题了,那套颜色不明的家具让丹尼严重抑郁,在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方法换下那套家具前,丹尼不打算让沈咪住过去。可是,难道一个准备嫁给他的女人会因为知道了未婚夫是色盲而却步不前了吗?不可能,当年乔莉就知道他色盲还不是嫁给他了吗?丹尼再度回忆起当年他把那条红裤子付之一炬时铿锵有力的誓言,是的,乔莉之所以和他结婚,是因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的追求。一条红裤子的羞辱让他奋而崛起成为一个拥有巨大勇气的男人,他很难相信自己是因为爱上了乔莉而去追求乔莉,他追求的是自己的尊严,乔莉道出了他身着红裤子的事实,他在她面前失去了自尊,所以,他需要把自尊找回来。他用三年的婚姻找回了自尊,然后他发现,他根本、从来、完全没有爱过乔莉。于是,他离婚了。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丹尼的离婚,是为找回他追求乔莉时失去的自尊。红裤子的羞辱通过追求乔莉得以弥补,追求乔莉失去的自尊又通过离婚失而复得。现在,面对沈咪的丹尼已不是过去的丹尼了,现在的丹尼是成熟的丹尼、崭新的丹尼,是经历了坎坷曲折跌打磨砺脱胎换骨的丹尼。现在的丹尼怎么能随便让一个女人和他住在一起呢?况且,很重要的是,现在的丹尼无论如何不能那么轻易地落败在一套不明色彩的旧家具上。

丹尼要精心构设他的生活了,当然,娶沈咪做老婆未尝不可,但现在不是时候,他还需要时间作心理和物质上的准备。首先需要解决的是家具问题,其次,其次是什么呢?丹尼往往在想到家具以外别的问题时发现自己的想像力匮乏之至,他一味地盯着家具的颜色而无法看到生活中更有意义的事情,他的生活完全被颜色弄糟了,而颜色的问题,恰是他最无能为力的问题。

丹尼再一次打电话给房东:“严太太,这样吧,我买一套新家具搬进来;将来要是不住了,新家具就留在房子里,送给你了。旧家具,请你处理一下行不行?”丹尼刚说完他的建议,女房东就发出了吃惊的喊叫:“哎呀,你这个人脑子是不是有毛病啊,为什么平白无故要送我一套家具啊?”

丹尼不是脑子有毛病,丹尼是眼睛有毛病,他对着话筒苦笑:“严太太,我只是不习惯用你那套旧家具,你考虑一下,行不行?”

房东似是考虑了几秒,说:“那你说话要算数哦,到时候人走了,家具也搬走了,我不就白白替你处理旧家具了吗?”

丹尼发誓:“严太太,我这个人向来说话算数的,这样吧,我们把这一有关家具的条款放进租房合同里,我要是违约的话,你是有权告我的。”

房东的话里又搀入了咯咯的笑声:“好吧,那就这样定了,你什么时候要把新家具搬进去告诉我一声,我叫一辆车去把旧家具拉走。”

那几天下班后,丹尼热衷于逛各种各样的家具店,易家,好美家,适家;传统的、现代的、欧式的,一样样看过来。家具店基本大同小异,灯火通明的大厅里隔离出一个个虚拟的家庭空间,各种类型的客厅、卧室、儿童房等等一溜排开。丹尼一间间看过去,丹尼对家具的审美标准也是与众不同的,别人是选样式,他是选颜色。事实上,他眼里看出来的,只有白色和黑色的家具是分明的,别的一概差别无多。营业员小姐向他介绍栗色和米色、枣红色和棕色家具之间的格调差别时,丹尼点头微微一笑,说:我自己看,我自己会看的。

说完,便抬头眺望似是一望无际的大厅,只混混沌沌地见得一片灰蒙蒙的桌椅床橱交叠陈列,分不清什么是栗色、米色、棕色、枣红色。那时候,丹尼就发现脑袋有些眩晕了,眼睛刺痛不已。新家具聚集一堂的地方弥漫着强烈的油漆味,有些头晕是正常的。丹尼摇摇头,心想,看了许多天了,究竟买哪一套好呢?反过来想想,其实根本不用这样费神的,哪怕去家具店参观一百次,拥有一百次的定夺机会,那个唯一的标准还是会让他的选择缩到最狭小的范围。他本就没有能力判定颜色,他根本不需要花那么多时间去挑选。然而,丹尼却不厌其烦在家具店巡行着,好似这样的参观活动可以改善他的眼疾,或者对家具的反复斟酌百般挑剔可以证明他的眼睛是健康的。他证明给谁看?没有人关注他的眼疾,家具店里的营业员和顾客即便知道他色盲,也不会认为这是多么严重的残缺,更没有兴趣和义务为一个陌生顾客的眼疾改善问题做见证人。色盲并不是什么要命的残疾,色盲不影响丹尼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拥有不错的身高、良好的智力、强健的性欲乃至未曾实施但一定也很正常的生殖能力。丹尼是一个正常的男人,可丹尼还是因为色盲而分外计较了有关一切事物的颜色问题。

丹尼终于选定了一套乳白色组合家具,新家具顺利地进了屋。好了,现在他的眼睛里再也没有似是而非的颜色了,他再也不用每天被迫回忆那条火红的裤子了,他再也不会因为生活在他因能力所不及判别而常常感到恐慌的时空里了。丹尼的心情变得好起来,心情一好,性欲就产生了。丹尼是一个很正常的男人,正常男人就一定会有性欲。大部分时候,性欲与颜色没有多大关系,当然,很多时候,令人赏心悦目的颜色会增强性欲,而令人不舒服的颜色会扼杀性欲。所以,改变了颜色的家具很自然地让丹尼产生了对女人的需求。丹尼需要女人了,沈咪是女人,沈咪就被丹尼所需要了。

沈咪终于受到邀请,走进了丹尼的家。那是一个傍晚时分,沈咪进门就看到一屋子白灿灿的新家具与并不洁白的墙壁、并不崭新的地板、床单、被子和用具们无比亲密又十分唐突地组合在一起。这是一个多么奇怪的居所!沈咪瘦长的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屑的神色。她想,丹尼究竟不是上海人,眼光怎么就那么差呢?简直土得要命。这种颜色和样式的家具早已淘汰了,他居然还买回来放在家里一脸喜滋滋的好似他的设计精彩得无与伦比。

丹尼选择这套家具有两个至关重要的因素——颜色和价格。颜色因素与他的眼疾有关,价格因素,显然与这套家具将来的归属有关。淘汰的家具便宜,送给房东不会心疼。沈咪不知道这两个因素,所以她觉得需要重新评判丹尼的审美观,当然她没有把她的不满说出来,只稍稍在面孔上堆起一些疑惑的表情。可是好心情的丹尼此刻正需要解决他的性欲问题,所以,未及沈咪把疑惑说出来,他就把她放倒在了铺着旧床单的乳白色新床上。

丹尼在床上的表现显然比选择家具的品位高出许多,一场历时不短的云雨交战之后,沈咪非但原谅了丹尼令人怀疑的审美情趣,相反,她开始替他寻找理由。一个北方人,在上海这样的大都市里能打拼成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容易的。虽然他结过一次婚,但他毕竟还很年轻,他的前途还很远大很广阔,他的聪明和才智可不是用在家庭琐事上的,他是要干大事业的。至于审美问题,那完全是他前妻的不尽责。结婚三年,居然没有把老公培养成一个地道的上海人,肯定是有问题的。不是女人无能,就是男人不爱女人而不愿意听任女人摆布。这样的夫妻,怎么能不离婚?想到这一层,沈咪就笑了。那个女人失去了改造男人的机会,现在,机会轮给她了。沈咪躺在已经熟睡的丹尼怀里,“吃吃”的笑声几乎溜出嘴巴。从那以后,沈咪就隔三差五去丹尼那里过夜,虽然丹尼依然没有同意让她搬过去住,但沈咪对丹尼的改造却已经开始了。首先是从每天洗脚开始的,每次在丹尼那里过夜,沈咪要求他必须洗澡,她已经把条件放低到她不在的时候可以不洗澡但必须洗脚的要求了。丹尼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洗澡问题不仅关系到个人卫生问题,是否每天洗澡还暴露出一个人的教养和成长历史,北方农村出生的丹尼不希望让人感觉他是一个缺乏教养的人,虽然沈咪不来过夜的那些日子里他未必真的天天洗脚,但他还是答应了沈咪的要求。

沈咪还要求丹尼每天换袜子,作为一名出入于蓝海大厦的白领,他不仅需要每天早晨在脖子里系上一根与昨日不一样的领带,他同样需要在脚上套一双昨天不曾穿过的干净袜子塞进皮鞋去上班。领带因是每天被人看得见的装束而显得尤为重要,袜子塞在皮鞋里无法让人看见,难道袜子就不重要了吗?从某种程度上说,袜子比领带更重要,每天换领带是为别人,每天换袜子是为自己。再说,每天换一双袜子又有多难呢?所以,丹尼也答应了。

沈咪更要求丹尼在抠完患有严重脚气的脚趾后必须洗手,要用消毒液洗,要不脚气传染到手上,那就很不雅观了。还有,丹尼的床单得换新的,房东留下来的东西能用吗?虽然使用之前丹尼全部清洗过,但沈咪还是无法容忍她偶尔睡的这块床单曾经铺在一对陌生的老男人和老女人身下。丹尼同意,全部同意,沈咪多无辜啊,她全心全意地爱着丹尼她连他离过婚是一个有婚史的男人都不介意,她甚至都不知道他是色盲他是一个一定意义上的残疾人,她是那么无辜,丹尼简直太亏待沈咪了。其实,改掉坏习惯也不是做不到,丹尼也不是没改过。和乔莉刚结婚时,他每天自觉洗澡换袜子,饭前便后抠完脚趾必定洗手,他坚持了大约两年,然后,他开始感觉到厌烦了,渐渐地,他那些被控制被压抑了两年的从小养成的习惯又卷土重来了。所以,不是丹尼改不掉坏习惯,而是,丹尼失去了迎合乔莉的兴趣。

现在,在沈咪的改造下,丹尼已经基本如她所愿地进步了,进步还很大。可还是有一个改不了的坏毛病,半夜起来小解的时候,丹尼常常对不准马桶。人的意识在相对模糊的时候要理性地改变习惯,难度就大了。一个睡梦中醒过来的人从横躺的姿势忽然变为站立之后会失去重心,尤其是半夜时分。丹尼站在马桶前摇摇晃晃就像在行驶中的火车或者飞机的厕所里一样,一场小解完成,马桶周围就沾染了丹尼点点的黄色尿液了。乔莉曾经在离婚告别宴上提醒过他,希望他独自生活后要注意这个问题,因为没人给他打扫马桶了。离婚后的丹尼的确缺少一个为他打扫马桶的人,沈咪差不多每个星期去丹尼那里过夜一次,这样的一次,无论如何是不能浪费在打扫马桶上的。沈咪在丹尼屋里的出现不是为了来监督他是不是每天洗澡每天换袜子抠过脚趾头后就去洗手的,更不是为了替他打扫布满尿迹的马桶而来的。可是沈咪怎么能不监督丹尼呢?只是沈咪比较聪明,她让丹尼付诸实践的改造方法令人叹服。沈咪用中文和法文分别写了两个条幅贴在马桶上方的白瓷砖墙上很大很醒目的字,诸如公共厕所里“请节约用水”或者“用完便池及时冲洗”之类的广而告之,但是沈咪的标语比公共场所的标语人性化得多,她是这么写的:靠近点,再靠近点,对,再靠近点,瞄准了!

丹尼每次半夜起来站到马桶前,中法文对照的两行大字便赫然在目,令浑然梦中的他蓦然惊醒。他默念两遍,一遍中文,一遍法文,边念边按照标语操作,果然,很少再有准星出问题的时候。在沈咪潜移默化寓教于生活润物细无声的调教下,丹尼把小便撒到马桶外面去的情况逐步好转了,同时他还学会了第一句法语:靠近点,再靠近点,瞄准了!

沈咪果然厉害,她不仅糊弄法国人有一套本事,征服中国男人也驾轻就熟,相对而言,有着一张漂亮脸蛋的过期明星乔莉显得弱不禁风不堪一击,她与虽然不美但精明强干的沈咪比起来,简直天差地别,虽然她们从未有过正面出击短兵相接的机会,但从现在的情形看来,乔莉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丹尼不得不承认,任何时候,知识的力量是无穷的,智慧才是胜利的有力保障。

丹尼偶尔也会想起他曾经钟爱的《诗经》,他会在洗澡洗脚或者洗手的时候想起多年前在乔莉面前朗读《诗经》时的情景,那时候,为了追求乔莉,他把《诗经》当成了情书,他把乔莉说成是一个如《诗经》般的女子。这样的回忆多少还能让他产生一丝留恋和遗憾,但只要沈咪一张嘴,那些鸟语似的法文便如溪水一样流淌到他耳朵里,他记忆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果真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不过丹尼似乎没有任何怨恨,相反他开始鄙视自己,过去他把时间都花在那本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诗经》上,实在是有些浪费了大好时光。

《诗经》有什么用吗?普通人过日子,哪里会用得着《诗经》?可以吃吗?可以玩吗?可以当擦屁股纸吗?不,不能,纸张太光滑了,达不到祖先用瓦片石块树枝清洁便后污垢的良好效果。总之,《诗经》这个东西,真

是,真是的,怎么说呢,真是百无一用。

和花静敏夫妇、陈唯一起喝茶后的第二天,乔莉去便利店买牛奶。用过丰乳霜一夜之后,乔莉的胸部依然高挺着,衣服没一件能穿得下,她穿着袁欣欣给她带来的紫色吊带连衣裙下楼。当她走进便利店向着那台敞开式冰箱里的光明牌房子牛奶走过去时,她未曾想到对自己身体的把握已经不再准确,她用的是与一天之前同样的步伐和前倾角度,但她已然高耸的胸前器官远远超出了她常规的预测,在她最后一步跨到冰箱前时,她听到一个站在那里正拿起一盒牛奶的男人发出一声尖锐的低叫:“喔唷,什么东西?怎么回事?”

男人的叫声吓了乔莉一跳,她想,这是一个男人吗?怎么叫起来像女人?乔莉看了一眼男人,她想证实一下这个发出女人般的叫声的男人究竟是不是男人,然后,她看到这个分明是男人的男人手里抓着一个牛奶盒,目光却逼视着她的胸口。乔莉低头一看,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胸部正与男人的胳膊作着零距离接触。天啊!乔莉倒退一步,转身逃出了便利店,牛奶都没有买。讨厌的可恶的倒霉的丰乳霜,它让乔莉失去了对胸部的自我感知力,那些无缘无故多出来的部分基本是麻木的,而她几十年养成的躯体控制能力对一日之间发生变化的身体失去了判断,于是,她让那对如同长在别人身上的乳房撞上了男顾客的胳膊。

乔莉羞愧得简直想自杀,丰乳霜造成的负重感在乔莉胸前责无旁贷地提醒着她本身的缺憾,她得想办法让胸前的重量减轻,她得让那两团虚假的饱满快速蔫塌下去以保持她向来的身躯平衡。可居然,她丰满的双峰堂而皇之地在她胸前不肯放弃展示它们偶得的壮大形状。乔莉终于无法忍受了,她用肥皂擦用沐浴露洗用洗洁精泡甚至用了84、滴露、来苏水、高锰酸钾等等市场上买得到的一切可用来清洗消毒的日用品或药品,乔莉是病急乱投医,可她的乳房很坚强,它们雷打不动地保持着膨胀饱满的骄人样子没有丝毫蔫下去的迹象。乔莉几乎要绝望了,难道袁欣欣推荐给她的丰乳霜具有永久性效果?如果真的再也变不回原来的样子,那她将重新需要在坐姿、走姿、睡姿等等动作中习惯一种新的平衡,并且这也将导致她所有的衣服都不再合身,需要春夏秋冬四季全套更换。这是一件颇为严重的事情,关系到人财两方面的变更。

乔莉给袁欣欣打电话,拨电话时她明显感觉手臂不时蹭到徒增了厚度的掖窝和前胸,坚硬的胸部如巨峰般阻挠着她行动的自如:“欣欣,三天过去了,为什么两个发面馒头还没下去?你给我买的是什么丰乳霜啊?”

袁欣欣在电话那头笑得几次噎着:“这不是很好吗?一直不缩小省了你做隆胸手术了。”

乔莉苦笑:“我才不要隆胸,太重了路都走不动衣服也穿不下。”

袁欣欣话头一转:“对了,乔莉,陈唯对你印象很好啊,什么时候我们再约他喝茶?”

乔莉心头一喜:“什么呀,你先跟我说有没有解药,我实在受不了胸口压着两座大山。”

袁欣欣说:“笨得要死啊,你不会看说明书吗?那个盒子上都写着的。哎,陈唯问我要你的电话呢,给不给啊?”

乔莉来不及回答就挂下电话直奔卫生间。那盒只用了一次的丰乳霜放在化妆橱里,乔莉打开包装翻来覆去查看了一圈,包装盒里外有文字的所有地方没有一处写的是中文。乔莉轻骂:“袁欣欣十三点,这样的说明书,能看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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