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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外一篇)

2009-05-04王清爱

辽河 2009年3期
关键词:舅舅外婆奶奶

王清爱

父亲扛一锄月光从田里回来,院里就亮堂许多。放好锄头,父亲焖好一锅旱烟,蹲在屋檐下安逸地闭目养神。红红的火星被吞吐得忽明忽灭。

空气里游走着淡淡的芳香。杏花的甜蜜。香椿芽的馥郁,几瓣微微绽开的月季的清淡。金黄的蒲公英早已关好房门,躲在温暖的花房里酣睡。一些失眠的虫儿声嘶力竭地吼着它们的孤独。夜,更清,更寂。

圆木桌上腆着白肚皮的大茶壶,肆无忌惮地张扬着周身的燥热。父亲在鞋底磕掉烟灰,凑近茶壶嘴,猛呷一口,咂出无穷的生活韵味。仿佛那不是茶,而是玉液琼浆。我们双手托腮,齐刷刷围在父亲身边,学父亲的样子,对着茶壶嘴使劲吸一口茶,咕咚扬脖咽下。伸伸舌头,故意咂出咝咝的声响。

奶奶摇着团扇。悠悠拍打着踩在头顶的旧时光。我们却左摇右晃,心神不宁。一些小虫总钻入肥大的粗布裤脚,钻入毛边的油渍衣领。在我们柔嫩的小身体上东奔西窜。(它们以为是噌噌窜节的玉米,或小麦?)往往跑着跑着,撞到一堵“墙”或一座“山”,尖尖的小嘴吭哧一声,咬得我们钻心地痒。狠狠捏住,是被揉碎的蚂蚁的躯体。春天的蚂蚁莽撞得很。是冬眠太久,混沌了脑瓜吧。

春刚从墙角枯草丛里探出触角,蚂蚁就嗅到气息,懵懵懂懂爬出窝。刚开始踉跄着步子,一点细碎的干草籽都拖不动,被草籽拽得打转,被风吹得翻跟头。稍稍体态丰腴,就扩展地盘,最后布成黑压压的方阵,蛮不讲理地侵犯厨房,占领狭小的房间。我们嚷嚷着拿脚踢,踩,用木棍捣。蚂蚁毫不示弱,迅速攻击我们赤裸的脚,窜到灶旁的缝隙。像砍不断的水,喷溅得乱了秩序。

奶奶闻讯,端着一葫芦瓢玉米面匆忙赶来。满瓢黄澄澄的面粉“哗啦”倾倒蚂蚁身上,灌得它们满嘴满牙,连个喷嚏都打不成。翻转过身子,又恶狠狠地爬起。犹不甘心,叼住面粉就逃。奇怪,它们再没回来。原来小小的过失,也可以德化怨的。

草们花们忙着生长。绽放。动物们则四处炫耀自己的建巢技术。跟在一只蚂蚁身后,你会发现它们并不美观的巢穴。微微隆起的一堆土粒,一个悠长深邃的小圆洞。我们只能巴在洞口兴叹,那细长的洞穴,能容几个家族成员呢?有谁曾想过。洞底却是四通八达,房间众多,里面装潢一新,自有妙用。

喜鹊建筑技术并不比蚂蚁精湛多少。只要看到一棵树下凌乱交错的枯树枝,就知道,一对爱侣在树上安家了。树枝长短粗细不一。有尖锐带刺的酸枣枝,有光滑的梧桐,有松枝,有荆棘,有刺槐,有柳……建立一个爱巢,它们要飞越大海,飞过高山。在池塘边徘徊,在晓风中思索,在晚霞中寻觅。这样的坚韧执着,绝对没有任何逢场作戏的蛛丝马迹。

建巢是一项漫长艰巨的工程。从白杨树刚冒出几只惺忪的睡眼一直到满树铺绿叠翠。夜晚,黑黑的巢穴掩映在叶片里,风摇树摆,月影阑珊。静静的春夜,宛如一首枝头的朦胧诗。

一夜狂风,端掉了枝头那窝温暖的巢。清早,老喜鹊翘着尾巴,围着地上凌乱的鸟巢团团转。那急切的尖叫里,遍布恐慌,忧惧。巢里,是几只鸟蛋或几只雏鸟。老鸟急切无奈的样子,让我看到傍晚伫立村口焦灼呼唤孩儿归家的母亲。老鸟的悲哀,让我们心酸。以后玩耍,再也不会挨到暮色苍茫,远山黛黑。

木蜂撅着屁股,把坚硬的头颅当电钻,使劲拱啊钻的。一个浑圆的小洞就成了简陋的家。这些家伙体态蠢笨,黑胖的肚子,金黄的尖尖头。稍有动作就嗡嗡嗡地大声嚷嚷。我们常常在圆洞下的地面发现直挺挺的木蜂尸体。据说产卵繁殖就是他们寿终正寝的时候。就像村里一个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他们走进黄土的时候,总有一大群儿孙趴在坟头,嚎啕顿足。泪干之后,仍是牵牛犁地,播种谷物,收割庄稼。就像那些老人从没有来过,也从没有走过。所谓活着,只不过是随风而来,又被风带走的一个谎言。

马蜂在门楣上刚刚悬挂一个高脚杯盏,缝纫鸟的玲珑窠还剩下最后几脚针线……这个春天,所有的生命都在孕育,都在繁殖,都在成长。

丝瓜爬上墙头,我们却吃惊地发现,夜里谁施了魔法,我们的裤子露出了脚踝,包住手指的袖子短了一大截。

夜晚,奶奶摇着团扇听我们唱歌谣:天上什么多?——星多。地上什么多?——娃多。娃想做什么?——下地。下地做什么?——帮爹爹,做农活。

父亲喜滋滋地瞅着我们,像瞅着刷刷拔节的麦田。

半方麦地

“去给你外婆送点钱吧……”母亲低着头,用粗糙的手指揉捻着一沓纸钱。堂屋昏暗起来。几片黑云漫卷而来,渐渐遮住窗子,把最后一缕微弱的明亮带走。一切都那么静。静得让人憋闷,让人窒息……几线银白不停晃动着,像不安分的思绪。那是母亲几近全白的发。

天终于控不住内心的苦楚,把乌云撕扯成冰凉细密又急骤的小雨。不多久,地面的坑洼里便蓄满了水。几只麻雀斜飞着擦过白杨树刚泛绿的枝丫,簌簌洒落一阵水珠。天更凉了。只是一阵急雨,使阴沉的天空稍稍舒缓一些。开始显现几痕光亮。头顶的几层黑云开始向南游弋。“云彩往南,要打起天。”这是小时候外婆常唠叨的话。想起外婆,心骤然触痛。

“姐,快点走!晚了坟前就有水洼了!”妹妹在前面催促着。路面很泥泞。每走一步,都要使劲拔出脚,抖落脚上的泥巴。外婆的坟地离我们村不远,就在村西头的一块麦地里。想必外婆已知我们即将要去,定是阻拦,不让我们再次去打破那份宁静,那分安谧?外婆真的太累了!

外婆比奶奶小两岁。奶奶的一双小脚像小巧的粽子。外婆却是一双天足。奶奶赤裸小脚诉说当年缠足的残酷时,外婆却满怀感激地怀念自己的父母。但是,因这双天足,天生丽质的外婆嫁给了家贫如洗的外公。外公最初在一所乡村学校任校长。离家有七八十里路。只在节假日回家。家里,地里的活都是外婆一人操持。外婆一生养育六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母亲是外婆唯一的女儿。也是六个兄弟的姐姐。母亲结婚很早。十九岁那年便生了我。据说我出生后,因为母亲和父亲不够法定结婚年龄,只举行婚礼没有登记。村里分口粮,没我的份。母亲独自抱着襁褓中的我。找到队长哭诉。她说孩子大小也是条命,不给口粮咋养活?队长最初还耐心解释。后来见大人吵,孩子哭,烦得一挥手,怒呵一声:“闹什么闹?!早知这样就别急着抱娃娃!”在众人的哄闹取笑中,母亲沮丧地走回家。十九岁的年轻母亲抱着一个黑孩子要口粮,在当时的乡下足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笑料。然而母亲黯然神伤的却是为逃避在外婆家的苦累日子,早早接受媒妁之言。把外婆和六个弟弟扔在苦难里。其实外婆曾给我们讲过,当年若不是她极力怂恿,母亲断不会答应和父亲的这门亲事的。你妈这人,很顾家的。这是外婆时常念叨的一句话。

我的六个舅舅,几乎都是母亲带大的。外婆下地干活,母亲一人在家带着几个弟弟,一边收拾家务,做饭。随着几个孩子慢慢长大,家里的日子越来越拮据。其时外公在学校遭批斗,被隔离。不久被辞退回家。身体却从此毁了。每日只能偎在床上,拖着

病残的躯体看几个舅舅仰着蜡黄的小脸吵闹。为争夺一块红薯滚成一团。母亲说那时的日子的确很难熬。奶奶说那时你外婆家的生活看着就让人辛酸。我无法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日子?脑里却清晰记住了两件事:一件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到外婆家,憨厚的四舅舅穿着破棉袄带我到场院剥玉米秸秆,捉出白胖的虫子,然后躲到草垛后套贪嘴的麻雀。回到家,四舅舅把几只麻雀放到锅灶里烧熟。嗅着喷香的气味,我努力吞咽着唾沫,眼光却死盯着四舅舅手中的小黑疙瘩。四舅舅小心撕下一片肉。递给躺在炕头呻吟的外公,然后再撕一片肉,塞到我嘴里。吃过一片,我又把目光透向那团黑疙瘩。四舅舅有点慌乱,勉强再撕一片,小声说:“外公病了,多给他吃,啊。”外婆在灶房煮饭。把一团黑糊糊的地瓜干放到清水里煮。一股微甜又苦涩的气味弥漫小屋,让饥饿的胃竞遗弃了食欲。

五舅舅和六舅舅读初中时,外公已去世。那年冬天母亲生了小弟。过满月时,正是北方最冷的季节。几场雪过后,屋檐下的冰凌始终尖利着,晶莹着,丝毫不见消隐的意思。亲戚们陆续来家里贺喜。五舅舅和六舅舅也瑟缩着,跟外婆来家里。一进门,奶奶就嚷嚷起来:“她外婆,寒冬腊月的,你咋让孩子们光脚呢?”奶奶的一番话,让外婆眼圈倏地泛红。两个小舅舅不仅光着脚丫穿着单鞋,而且身上只穿一件单薄的夹衣。严寒让露在外面的皮肤生满冻疮。“我不想管他们了,让老天冻死吧。我的心事也减少一些……”外婆愤愤着,像是和谁赌气。两个小舅舅闷头不语,只把两只脚尖使劲挤在一处,企图盖住那伸出鞋外的红红脚趾。多年后,小舅舅偶尔和我谈起,仍是一脸酸楚地说,当年感觉自己是家里的累赘呢。几天后,奶奶为两个舅舅各做了一身棉衣,一双棉鞋。这使母亲因早婚所生的内疚稍稍减少一些。即使她一直待在那个家,也无法在严冬为瑟瑟发抖的兄弟们填一件暖和的棉衣。

事实的确如此。婚后,母亲对外婆家经济上的帮助显而易见。然而这只是杯水车薪。一个并不宽裕的家庭帮助另一个贫寒的家庭,只会让两个家庭过得更加捉襟见肘。当生活卑微到不见一粒米下锅时,随之而来的就是指责,抱怨。母亲与父亲的矛盾在这样的境遇下日渐扩大,膨胀,终至爆发。在一次剧烈的吵闹之后,母亲清醒了:外婆的家,只是她曾经待过的驿站,谁都无力拯救。只有身处其中的人。自己拯救自己。而这个最终拯救者,只能是外婆!外婆是如何给五个舅舅陆续盖好瓦房,又陆续娶亲生子。又如何把小舅舅供完大学,作为后辈人。我无法从物质和精神上完善地统计。但我仿佛看到一个赢弱的女人,被日子和贫困压得慢慢萎缩,最后终于成为一个几乎低到尘埃里的苍凉影子。昔日的美丽被一些沉重与苦楚带走。外婆把自己的一双手磨钝,磨老。又把一双混沌的眼睛深陷进岁月的黑洞里。最后,她把健康也交付给沉重的生活。当五舅舅被招赘到别人家后,心力交瘁的外婆像寒风里的一片枯叶,只剩一个病恹恹轻飘飘的身子。如一棵猝倒的大树,伤痛往往从根部开始。

小舅舅是外婆最放心不下又最引以为荣的孩子。大学毕业后,小舅舅在美丽的海滨城市工作。成家。结婚那天,外婆独自乘车几百里,去参加舅舅的婚礼。其时五个舅舅已成家,但外婆的劳碌只换来众多儿孙喊奶奶,却并没从物质上有太大改观。酒宴上,宾客们纷纷呈上一个个红包。外婆惴惴不安地拽住小舅舅:孩子,娘只带足路费,没有余钱啊!小舅舅没说话。憋了好久,红着眼眶说:娘。等儿有钱了,一定让你过得更好!

参加完小舅舅的婚礼,外婆仿佛卸下全身沉甸甸的包袱,整个人也轻松好多。这时,四舅舅翻新房子。把寄居一侧的外婆的两间房拆除。只留一间让外婆单独居住。但仍和四舅舅家共用一个院子。中考结束我去看望外婆,路过院子里阴凉的丝瓜棚。正是炎夏,金黄的花儿翘着细长的脖颈与蜜蜂私语。长长细细的瓜们不时淘气地敲打一下头顶,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谁故意捣乱呢。临走,瞅瞅细长葱绿的瓜,我满含期待,望着外婆。外婆摸摸我的头,长叹一声说:“孩子,这是你四舅妈种的。人家不在,外婆不能随便摘给你啊……”从胆怯的话语里,我看到一种震慑外婆的力量,这力量并非一日之功。其实从舅舅们陆续成家之后,外婆遭遇的冷眼已屡见不鲜。生活的盘剥尚可度过,而精神的贫瘠却让外婆愈觉孤单,凄凉。也许是贫困疏远了情感,也许是忍让滋生了冷漠。外婆除了从几个舅舅那里得到一点维持生活的费用之外,其他,荒芜得寸草不生。

外婆喜欢到我们家。她说,我们家人多,热闹。是啊,相比她那个冰凉凄静的小房间。我们这个八口之家的大家族的确乐意融融。外婆说,每天走出门口,腿就不听使唤,走着走着就到我们家了。这是外婆每次都要表白的一段话。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表白呢?长大后我多次想起这个问题。其实外婆每日的来访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自在。乡间有句古话“亲戚远来香”。像外婆这样的频繁往来,已不称为亲戚,只能算是家里的一员吧。这不仅仅是奶奶和父亲的看法,更是村里人戏谑的话语。母亲再次顶不住压力,几次回家召集舅舅们做工作,希望他们能多关心一下外婆。几个舅舅不吭声。半晌扔下一句:地里活那么多,该给的粮都给了。还要做啥?在农村,物质赡养是必须的。而精神赡养,却是一个陌生而奢侈的话题。人们评判子女是否孝敬父母,必以“是否给老人养老费”为准则。有谁关心精神上的事?只有吃饱了没事做才会把那当作正事来想。

读阿拉旦·淖尔的散文,记住一句话“人是在灾难和幸福中并存着生活的,有多少苦难,就有多少幸福。”这该是肖复兴所阐述的“生活平衡”原则吧。然而外婆,她的一生是否真的有过生活平衡?她经受的困苦那么多,幸福却如久旱的禾苗,等不到几滴滋润的甘霖。或许真的有幸福,那就是外婆这一生,有众多子女,因此平衡原则罚她过得更苦一点,更艰辛一些。她只得用柔弱的双肩扛起沉甸甸的担子,直到最后一息。

外婆去世得很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四舅舅夜里做一噩梦,惊醒,听见外婆的房间里“咕咚”一声。等发现时,人已摔落在地,昏迷不醒。母亲说外婆去世的时候很安详。一整天她都偎依着母亲昏睡。傍晚时分突然清醒过来,问母亲自己是在哪里。母亲说,在家里。外婆紧紧拉住母亲的手:别……走……母亲泪如泉涌,强忍悲痛使劲点头。天暗下来,小舅舅打开灯,外婆死死盯着小舅舅,半晌不说话。小舅舅哽咽着问外婆想吃点啥?外婆长长叹息一声。想吃虾了。小舅舅赶紧买来新鲜的虾,剥好。喂外婆吃。一只虾没咽下,外婆就合上眼,微笑着走了。悲恸的母亲竟忘记了许多事情!包括让遥居他乡的我,来给外婆送最后一程。两年后的一个深夜,小舅舅忽然打来电话:“那年你出生的时候,我刚六岁。一个人蹲在你家灶间烧火,没人在意我……后来,你外婆到处,喊我,吃……饭……”电话那端,小舅舅已是泣不成声。看看日历,是外婆去世两周年的纪念日。

几阵风过,雨又稀疏地缠绵起来。一片黑绿的麦地呈现在面前。路旁的杂草,缀满湿漉漉的水珠。被风一吹,倏然洒落。乍暖还寒的早春,几阵小雨平添更多的凉意。萌醒后的麦苗只从叶尖处泛出点新意。像谁把心事随手一扬,片片细叶擎满繁密的晶亮。从麦地边拐进,远远望见一个小小的坟堆。坟头插着一根枯柳枝,光秃秃地孑然立着。“到了。这就是……”妹妹嗓音噎住,嘤嘤啜泣起来。我的心忽地一沉,像被谁扯了一把。一股巨大的压抑与悲凉漫卷而来。什么是阴阳相隔,什么是恍若梦里,此刻一起涌上心头。仿佛昨日,外婆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再次回家,见到的却是一掬黄土,一座荒冢。外婆啊,活着,对你是否意味着就是承受苦难和沉重。就是独自咀嚼病痛和寂寞,凄凉?难道真如《圣经》所说:从泥土里来,到泥土中去?那么,这个艰难的轮回中,外婆是否真正抓住了属于自己根本的东西?

烧完纸钱,在麦地旁伫立好久。妹妹低声说,这地是别人家的。小舅舅花了六十元才给外婆买来这半方麦田……回来的路上,天晴了。活着,已不再是苦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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