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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砖手老柴

2009-04-21

民族文学 2009年4期
关键词:教授

田 耳

1

老柴对世上事事物物的看法,是在那天落雨之后有了很大改变的。

那天雨落得很急,没个征兆,没有铅色的云团在天穹上汇聚。雨甫一落下,满街的人都没头没脑地蹿动起来,往屋檐下挤。但老柴不能跑,他摊位上摆满了旧书。路人一散而光,老柴就感到所有的雨点都砸在他一个人身上。他把铺在书底的油纸像卷席筒一样卷起来,把书都卷进里面。很多书上说,旧社会穷人死了,破草席一卷就发埋。老柴突然想,旧社会的穷死人被草席卷起来,想必就是这样子吧。然后老柴暗骂自己一句,都这火候了,哪来的闲心去揣摩这些呢?书很重,比同体积的人重许多,但老柴是有力气的,他抱得动。刚走两步,一些书又从两头滑了出来,往泥地上掉。老柴再次卷好了书,两头用鞋带系牢固了,走向最近的一处屋檐。那里的人堆了很多,抽着烟或者打着手机,或者叉开两个手指向的士招手。见老柴走过来,还抱着死人一样的油纸卷,所有人都没有让开的意思。老柴只有多走几步,去到另一处屋檐。这地方人很少,老柴能够摊开油纸卷当场整理那堆旧书。他一边把书摞成四四方方的两堆,用油纸包好,并扎上。等老柴把书扎好,又走进雨里把扁担拾过来,一天的雨乍然顿住了。天空忽然很晴,水很快会被地面吸干。老柴犹豫了很久,决定还是收摊不干了,他怀疑雨还会来,今天的雨有种邪乎劲。

挑回出租屋的这一路上,老柴想到很多事。他愈加认定来城里摆摊是错误的选择。他想念村里的那些不太方整的田地。年轻人能干活的都出去了。在村里,他想承租多少块田做活,都没问题。但老婆吕大萍不干,她坚决要老柴进城做生意。

她的意思是:万一发财了呢?

老柴本来不姓柴,户口簿上写得清白:李图。“柴”在佴城人的嘴里,意思有点怪,找正式的书面语还没法对应——大概是贬斥一个人蔫不拉唧,显得窝囊,也指定一辈子没多大出息。

老柴进了城以后,经常被吕大萍数落。吕大萍和老柴在一起,最常说的话就是:你看你,柴头柴脑。第二常说的话是:还算你有柴脾气,让着我,要不然早跟你离婚了。

以前在农村,吕大萍也经常这样数落老柴。当时单家独户,别人听不见。两人在佴城租单间住,旁边鸽子笼似的堆了几十户人家,这话就被邻居听去了。老柴这人确实柴,所以,即使他很不接受这绰号,表面上也不反对。别人就“老柴老柴”地叫开局面了。他听见别人这么叫他,心情好的时候就笑一笑,心情不好时,也硬起脸皮挤出笑来,算是回应人家。如果心情不好,老柴会想想自己的儿子李国。一想到李国,老柴的心情总会变得明朗一点。老柴是很善于调节自己心情的人。他本人很柴,但儿子李国小小年纪就显得很聪明,有出息,考试好。前年秋天刚进二年级,就学会了查字典,什么样的字都难不倒他。老柴也乐意找一些生僻的字问儿子怎么读,儿子把指头放到字典上飞速地抹来抹去,很快就把读音咬出来。老柴这个时候就非常得脸。吕大萍这时通常会扁着嘴说,你看你,那个柴样,还比不上李国。老柴听在心里,反而更高兴了。

有一次吕大萍煮好了饭,出门“老柴老柴”地叫唤。老柴于是不和老锯下象棋了,趿着拖鞋走回家。刚进门,就听见李国翻着那本字典跟吕大萍说,妈,错了错了,不是老柴(cai)。

老柴听见了就很高兴,心想这崽真是人精,点点大就晓得护着老子,孝顺哩。但李国往下说,是老柴(chai),卷舌音,柴,吃哎柴,而不是次哎柴,懂吗?

老柴这下听明白了,但心里仍然蛮高兴,知道这叫学问。出租屋几十户人,又有几个人分得清平舌音卷舌音呢?其实,主要是佴城的方言根本就没有卷舌音,一张口全咬平舌音,搞得音调都只配了两个,平声、去声,拐不起弯。佴城人都认为卷巴子才说卷舌音,难听死了。要是哪个崽子小时候爱卷着舌头说话,当老子的一耳光就掴了过去说,你存心的是不是?

落雨那天,老柴挑着一担书往住处走,但雨再也没落了,他就一直感到烦。既然他已决定不摆摊了,他就巴不得天上的雨不停落下来,这天的雨太邪乎。老柴只有不停地想着自己有出息的儿子李国,来抵消一阵阵的烦心感觉。走到屋门外,听见里面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他晓得那声音不是老鼠开会弄出来的。

他把两只耳朵驴一样地支起来,听得分明——是有人在说话,同时身体还在摆弄着动作。

老柴脑门顶落响了一颗炸雷,眼皮里麻花花地闪起了电。几秒钟内他就能肯定,那说法不虚。早一些时日,他就听见一阵风声,说老锯和他家吕大萍黏上了,瞅他不在,两人就在屋子里拉锯。老锯是拉锯好手,什么锯都拉得顺溜,能把吕大萍锯得很舒服。老柴佯装没有听见,还不停地叮嘱自己说,这不可能是真的!老锯有老婆,而且老锯的老婆丽珍非常漂亮,怎么还可能弄我家屁股有铜盆大的吕大萍呢?但是今天,老柴想躲都躲不过去。屋里面的声音像千万缕线挂了针头,缝进老柴的耳朵眼。

其实,老柴并不是不晓得如何做,何况他手里面还有根桑木扁担,很硬,可以轻易砸断老锯的骨头。这种状态,突然让老柴脑子里冒出一个矮小的人来,他把脑袋晃几晃,才弄清那矮人竟是武大郎。当年,武大郎卖了炊饼回来撞着同样的事,人家三寸丁也生出了一腔怒火,举着扁担冲上楼去捉奸。但老柴的柴性子又发作了,他退出去老远,坐在书捆上抽一支烟,不断地想,我又不会打架,万一这一扁担打下去差了分寸,打死人了怎么办?老锯残了怎么办?下辈子就没法安生了呀,也会把李国拖累……想到李国,老柴就更柴了。

他在离屋子十几步的地方弄出声音,剧烈地咳嗽,让里面的人听到。过得四五分钟,他想老锯即使只有一只手,这段时间也足以把衣裤都穿好了,他这才推开门进去。

老锯竟然没走,坐着和吕大萍打撸撸牌。老柴租的屋子在一楼,屋里有扇向后开的大窗,窗上没插铁钎。要是老锯想逃走,伸伸腿就行了,但老锯还在屋里。

吕大萍掏出个小鬼,把桌面的牌撸得只剩一张,笑得浑身乱颤。老锯瞟着眼看见老柴回来了,就说,老柴,棋瘾发作了吧,等我打完这几手,就和你下。

老锯的脸上很镇定,衣裤仿佛也不是刚扣好的。但老柴晓得,刚才不是这种声音。打撸撸牌是什么响动,他老柴听不出?

老柴说,你们打你们打,我有几本书脏了,要马上弄干净。

这也是事实,他坐在屋门口,取出刚才沾了泥的那几本书。老柴做收旧书出卖的生意,旧书本来品相就不好,再沾上泥,更卖不出去了。老锯没坐多久,手上的牌被吕大萍撸光以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

老锯走出去好远了,老柴嘴里才蹦出一句,狗娘养的。老柴觉得这一句非骂出来不可。刚才他没敢握着扁担冲进屋,现在如果还不补骂一句,他会觉得自己柴得背过气去了。老柴这一句是冲着老锯屁股骂去的。这样,他就看见雾气一柱柱地在那边山顶腾起,也看见了天边阴蓝阴蓝的一角。不得不说,天上也铺着厚厚的一层晦气。

吕大萍瞟了老柴一眼。老柴更使劲拍书

面上的泥灰。吕大萍说,今天还顺,早上贩一车菜很快批出去了,回来还赢了老锯的二十块钱。

吕大萍是在菜市贩菜的,但她好吃懒做,每天早上出门去,拦在进城的路口上,见农民挑菜来卖,就截住批下来。如果她把批下的菜论斤两卖给提篮子的市民,秤上再做些功夫,那还多少有点赚头。但吕大萍不愿意在市场上站整天,耍秤还要动脑筋,她不干。她把批来的菜转手又倒给三道贩子,赚得很微薄的利润。

狗娘养的。老柴说,那就好。

但老柴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反而进一步黯淡下去。他清理着书本上泥污的同时,又记起昨天的一些事。

昨天以前,老柴一直肯听从修单车老计的意见。老计是个有福气的老人,每天在老柴摊位的右手边修单车。老柴觉得老计最大的福气就在于知足。手上活停了,老计会跟老柴没完没了地说话,说自己手艺有多么多么好,城南的车坏了,特地把单车骑到城北找他修。

老计有两个儿子,一个在自家门口摆摊卖杂货,一个被自来水厂招了临时工,每天倒提着一把大水管钳,到处帮人安水管。老计对这两个儿子都挺满意。他跟老柴说,我要的就是这样,儿子没太大出息,但又不变成街上的混子,就是福气。我有个腰酸腿疼身体不适,过不了十几分钟,两个儿子全都聚到身边了,嘘寒问暖。老计又对比着说,经常来擦皮鞋的那个俞教授,厉害吧,狠人一个。他儿子差不多是佴城最狠的人,大学毕业分进国家安全局,搞机密工作。结果怎么样?好几年不回来一趟,平时俞教授两口子拾起电话筒,不晓得往哪里拨号,找不着人。我家离俞教授家近,好几回见俞教授的爱人哭着跟人说,儿子帮国家养了,现在死活都不知道。呶,我那两个崽能耐不大,但我觉得还不错。

老柴一听,脑袋里就冒出老计一家闹哄哄的景象,儿孙都守着,老计两口子合不拢嘴。老柴想,是这回事哩,李国虽然聪明,但自己能耐太小,不能替他铺开路子。只求他以后有一条找钱的门道,对我对吕大萍孝顺点就行。

一直以来,老柴也是这么干的,李国读书的事他不操心,只知道多顺着他的意思,想玩让他去玩。老柴想,将心比心,现在对他那么好,他人聪明肯定记在心里,长大没有不孝顺的道理。老柴要求不高,但李国的成绩照样不错,老柴就把这当成了意外之喜。好多家长脑袋敲破了,补药买全了,孩子的成绩依然泥巴一样水里泡着。

现在的小孩都喜欢上网,老柴当然也让李国去上网,打游戏。那东西不便宜,一个小时要两块钱,老柴卖一本厚书才赚两块。而且,李国一去就是几个小时。李国跟老柴解释说,上网四个小时,就只要六块钱,打七五折。所以,一次上四个小时才划算,要不然就亏了。吕大萍舍不得这么多钱,老柴却偷偷地给。他想这崽真是精明,七五折都算得清白。换了吕大萍,脑袋里浆糊多,不一定搞得清楚。他一边给钱一边还跟李国交代,去上吧,别让你妈知道。

昨天老计没来,俞教授却来了。俞教授是个风度翩翩的老头,满头银丝,但身体爽利,没事喜欢去公园跳跳老年舞,能一溜一溜地转圈子不晕头,他经常要来擦皮鞋。

吕大萍也认得俞教授。她告诉老柴,俞教授在市场里买菜,可坏了,经常捉住卖菜妇女的手不放,捏来捏去,还一个劲打比喻说那手捏着多么舒服,一张老脸,竟然不害臊。俞教授的老伴经常和他吵骂,还用鞋底子拍俞教授,拍得他满面是灰。街坊也对俞教授指指戳戳。但这老头摆明不要脸了,无所谓,别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老柴摊子右侧是老计的修车铺,左侧有一溜擦皮鞋的妇女。俞教授每一回来,都偏着头打量一下,再拣位子坐,把脚搁在鞋砧上。坐上去以后,他总是说,不急不急,慢工细活擦亮点,我多补一块钱……唉,你们也不容易啊。俞教授的皮鞋像镜子一样,可是还擦得勤快。吕大萍告诉老柴,那是因为俞教授跳舞的时候,喜欢把鞋搁到舞伴的裙子底下,照照人家底裤是什么颜色。老柴不信,他觉得吕大萍老喜欢说人家不正经,从而表明自己是正经女人。

这天俞教授坐到离老柴最近的一个座位上,想和擦皮鞋的女人说话。女人一句话也不说,只顾埋头擦皮鞋。俞教授很无聊地看看女人,又看看老柴,自言自语起来,说到儿子的事。

俞教授的说法和老计说的差不多。他儿子确实进了中央一个机密部门,很多年见不着一次面。俞教授说话的时候叹了好几口气。在他叹气时,老柴不经意瞥去一眼,突然看出来了,俞教授的表情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伤感,而是隐藏着一种洋洋得意。他正向别人炫耀这个儿子,这一点,修单车的老计是看不透的。

俞教授又问老柴,咦,怎么不见老计?老柴说没来,可能老病又犯了。呵呵,老病,腰子上的病。俞教授把话题转向老计,说老计的儿子媳妇对老计挺不好,嫌他是个累赘,虽然还一屋子住着,但都分了灶吃饭。所以老计这么一把年纪,身体又差,还要勉强支撑着干活

老柴相信俞教授说的话是真的。老计每天收了摊都是很大一摞东西,都是他本人推着回去,从没见儿子来帮帮忙。俞教授往下说什么他没听进去,脑袋像被马蜂蜇了一样,疼痛并奇怪地明了起来。他也暗自叹一口气,老计说的那些,仔细一推敲,都是靠不住的。现在对儿子再好又有什么用,远香近臭,将来住在一起,他迟早会把我当累赘,会跟他的婆娘一个鼻孔出气。老话说得好啊,父望子成龙,子望父成仙。

他把老计和俞教授做了个对比,得出的结论是显而易见的,老计的日子,没法跟俞教授比。俞教授没儿子照应,日子照样过得不错。再过几年跳不动舞了,花钱请个保姆照应起居。乡下来的保姆,俞教授也要偏着脑袋挑,挑个模样好的,眉目里潜藏得有骚情的。他儿子在大地方上班,所以他胆气很壮,敢去菜场捏女人的手,随便捏,像捏包菜头一样。俞教授老脸都不要了,其实是一种气派。一般的人,比如老计,你让他去不要脸,他也没那股胆气……

——你把书都擦破皮了!这时候,吕大萍把脸盆举在老柴耳边敲了一响,才把老柴从那些乱如葛麻的问题中扯回来。那书皮真被擦破了。上面印着一个外国骚货,双手抱住后脑勺,两侧的胳肢窝都往前面摊开,摆出勾引男人的姿势。老柴手里的抹布把外国骚货的脸皮擦破了,回头摆在摊子上,折了品相,就不好卖了。

但老柴这时候已不在乎少赚块把的问题,他心里塞满更重要的事情。他看了看吕大萍铜盆般的屁股,心想,她已经是那种女人了,我怎么还能期盼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庭?老柴进一步明确了那种见解:只有李国比谁都强了,去到大地方变成个牛皮哄哄的狠人,自己才好吐一吐这口污浊的王八气。

老柴开始擦拭另一本书。他记得,以前整理旧书时,顺手翻过一本残破的书,大概叫《厚黑学》,一个李什么吾的人写的,里面有这样的说法:有本事的人,往往不能太有良心;而良心好的人,往往干不出大事情,很柴。

想把那本书再仔细看看,但找不着了。老柴忽然明白,要想把李国变成一个有本事的人,以前种种亲情教育都是错误的,没必要讨好这个孩子。只要李国有本事,变成一个狠人,

变成操着印把子的人,变成签个字就能吃通街的人,即使现在让他恨自己,也是划算的。

2

以后几天,老柴等着李国来问自己要六块钱。他打定主意,不给钱,一分都不给,而且如果李国撒娇发脾气什么的,就当机立断掴他一巴掌,要打得响亮。要转变针对儿子的一贯态度,非得从这一巴掌开始不可。

结果李国就中计了,老柴酝酿已久的那一巴掌毫不含糊扇了过去,扇个正着。李国捂着脸蒙了半天。因为他聪明,所以老在怀疑这不是真的,老柴不可能动手打自己。

打了以后,老柴才意识到,自己虽然性子柴了一些,但骨子深处还是有狠劲的。他一点也不后悔打了这一巴掌,还理直气壮拿眼睛杵李国,让他晓得,挨了活该。

吕大萍听见李国的哭声,就跑来了。说:你柴你还长火气了?老柴就说,我不让他去上网了,还要花钱。这孩子真不懂事,不体谅人,不打都不行。一说到钱,吕大萍就改变些态度,她觉得不给李国零花钱是应该的。

老柴正好找吕大萍商量,要把李国送到俞教授那里读国学启蒙。吕大萍正在弄自己的糙头发,不懂是怎么回事。但一听要送给俞教授当学生,就把头摇几摇,说,把李国送给老流氓去当学生,那还不变成个小流氓?这不是我们正经人家做的事!

老柴心里就冷笑起来了,想到:好啊,吕大萍,现在你又当自己是正经人了。但表面上,老柴不挂出任何表情。他知道要达成心中的想法,必须到吕大萍身上拿钱。吕大萍把他赚到的钱都攥着。他解释说,大萍,这是两回事,人品是人品,学问是学问。俞教授一肚皮学问,国学,你懂吗?比语文课还高级几个档次。再说,给他胆子,他也不敢教李国去捏女人的手,这事他自己阴着干。他要是敢教,我就敢用菜刀割他舌头。

吕大萍呲牙一笑,说,老柴,今天你好像尿性子长起来了啊,蛮多想法的样子。

吕大萍自然听不懂。其实老柴也未必懂,白天摆摊时,刚听俞教授说起的,回到屋里就现买现卖。吕大萍虽听不懂,但她也晓得这事坏不了,说不定这国学是个挣钱的好门道。挣体面钱,老柴和吕大萍是从来都不敢想的。俞教授很有钱,买菜从不还价的,女人见他来都高喊高要,俞教授懒得还价,把一张整钱递出去让女人找,女人把钱递过来,他就捉女人的手。吕大萍每天把菜批出去,不零卖,要不然吕大萍也乐意俞教授到自己摊位上买菜。

老柴说,随你怎么说都行,反正我打定主意了,李国以后要有个好奔头,现在就不能比别人家孩子少学习的机会。

吕大萍说,我晓得我晓得咧,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吕大萍在电视里看到了这样的说话,摆到这里,还挺合适。她又问国学怎么个学法,是不是像学钢琴的要买一台钢琴,学琵琶的要买一把琵琶?吕大萍一颗心就悬了起来。但老柴说,都不要,只要把李国送到俞教授那里听课就行。

吕大萍说,就这么简单?

老柴点了点头,他问清楚了的。

白天,老计病好了又来摆摊,他告诉老柴,俞教授在家里开个什么补习班,专骗小孩的钱。也怪了,补英语啊补艺术啊蛮多人去,这不奇怪。俞教授以前师专教语文的,开一个班,竟然也挤满了人,每天都在屋里咿里哇啦背古书,吵死了人。听说,一个月有好几千块钱赚头。

老计说到俞教授,从来都有点不屑。

老柴却听得动心了,等俞教授来擦皮鞋,就专门走过去,敬一支烟,问俞教授开的那个班是怎么回事。俞教授这人是色了一点,但脾气好,跟谁都有话说。他还抽老柴递过去的廉价香烟,不嫌弃,吧唧吧唧大口地抽,让老柴感觉俞教授其实平易近人,不拿架子,蛮实在。俞教授告诉老柴,国学启蒙,说起来也简单,就是恢复解放前的教法,从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背起,把小孩照老一套熏陶,开口闭口也讲之乎者也已矣哉。老柴就不明白了,说现在学这个还有用吗?俞教授撇了一下嘴,告诉他,你这就不明白了。这是一种趋势,一种潮流,大城市都悄悄搞起来了。明白人都送儿子学这个,不学英语。为什么?现在老外都想学汉语,学我们的话。国学学好了,直接往外边放,给外国人当老师,教他们学讲我们的话。你教他说一句“他妈的”,他也要往你手里塞美金,还跟你说谢谢。

老柴说,真的?

俞教授说,我骗人?你去我那里看看,县长都把崽放给我带。县长不是聪明人?我看哪,人有眼光和没眼光,真的是两回事。

老柴虽然有些心动,但又觉得国学并不适合自己的想法。他希望李国学得一些手段,以后人堆里谋生,伎俩要比别的人略多一些,这样,混职位抢座次就占强。如果背了一脑袋古书,人不免是有些迂腐的。

俞教授的皮鞋擦好了,付了钱,也不慌着走,蹲在老柴的摊位上和他扯谈。当他听明白老柴的想法,就呵呵地笑了。他说,要是你想让孩子学这个,那正好到我那里去。要说学科学技术,国学是短了一截,但要说计谋韬略,恰恰就是国学的长处了。

往下俞教授说了一堆玄乎的话,老柴听得不太明白。俞教授还主动掏了烟递给老柴,让他边抽边听,有助于理解。老柴听出个大意,是说中国的历史最长久,没断过根,而且打过的仗也是最多的,免不了催生出许多谋略,都记在一些书上了,而这些书,也正是国学要学的范畴。

看着老柴被烟熏了一阵,脸上仍显得恍惚,俞教授就琢磨着要找个浅近的例子,让这个书贩听懂。于是他吧唧着嘴,跟老柴说,李先生哪,《三国演义》和《水浒传》你总该晓得吧?

老柴点点头。俞教授说,让你孩子来,保证不出一年,他就能读这些难读的书。你想想,这些书里写的不全都是计谋韬略么?老柴眼睛就亮了,这两本书,他一直想读,读起来也有滋味,但读后头皮很痛,里面有很多搞不清白的地方,搅得脑子发晕。

他想,要是李国这么小就读得下这些砖头书,那真还不是一般的本事。他说,准行么?现在李国喜欢看《故事大王》。

俞教授说,我也不一口说死,怕你觉得我吹牛皮。我还得问一问,你儿子能力怎么样——也就是说,聪不聪明。别到时候我浑身本事都弄了,他脑子不够转数,接受不了,那是没办法的事。

不会不会。老柴赶紧说,我家李国刚上二年级就会查字典,随便问他什么字,他都查得到,手脚飞快。

绝对是可造之才。俞教授下了个定论,又说,那你还担心什么,我是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来了什么都不要添置,不像学器乐这么花钱。只要他人来就行,书全都用我的。

老柴被俞教授说来了兴致,问他学费要多少钱。俞教授果然一肚皮策略,不肯一口说死,而是慢悠悠地说,没个准数。我也是有脾气的人,一般家庭的子弟我收四百,一个月四百——县长把儿子送来,我要五百。县长跟我说,好像别的人都四百啊。我就说,是,我定的价是五百,遇到下岗职工的子弟,减免一百。刘县,你不可能要求自己跟下岗职工一样待遇吧?县长就没话说了,朝我笑一笑,乖乖抽出五张老头票送到我手里。

老柴撅起拇指说,俞教授,现在的社会就应该多有几个你这样的狠人。

俞教授说,你把崽带过来,我只收三百。

星期天全天都来,两餐饭我包了。说完还递老柴一支烟。老柴抽着这烟,脑子很热,扭过脸看见老计,老计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嘴角蠕动着仿佛要说话,硬是没说。老柴也管不了太多,他想,老计对俞教授有看法,是老计自己的事。他只管把儿子李国改造成一个有国学的人,有本事的人。

老柴打定了的主意,是不容易改变的。他循着记忆想把俞教授说过的话都摆给吕大萍听,但嗑嗑巴巴,越说越乱。吕大萍打起哈欠,难得耐心地听了好久。老柴说话的同时,心底也明白如镜,知道吕大萍这几天显得这么温顺,换一个人似的,不是没有原因。他赶紧不去想这事,继续怂恿吕大萍把三百块钱掏出来。

吕大萍就掏钱了,拖拖沓沓不太爽利,但毕竟掏了出来。事情进展比老柴想得顺当一些。老柴心情由此好了起来,看着钱上面印着那个红光满脸的老人,仿佛也在浅浅地笑着。

老柴等着李国回来,等着征询他的意见。这也是个圈套,要是李国不答应,老柴的手掌又会照他脸上贴去。老柴觉得,反正已经开张了,多打几回也无妨。

但这回李国聪明了,没有落入圈套,很快就把头点几点,同意去听课。点头时,李国的眼睛一直紧紧盯着老柴的手。

老柴把手插到裤兜里,心想,这崽子太精了,太晓得吸取教训了,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

3

老锯经常来老柴租住的屋里,找吕大萍打牌。要是老柴在,他就说,老柴,我们三个人一块撸吧。老柴不喜欢玩牌,他知道两口子里只要有一个爱打牌,即使耍一点小钱,家道就兴旺不起来。两个都去打牌,这家肯定垮掉,这种事村里发生得太多了。

老柴从来没看见老锯出去做活,但家里好像不缺钱花。老柴去他租住的屋里下过棋,他家里什么都有,转的转响的响,地上还铺了拆装地板,进门要换拖鞋。这哪是城郊出租屋能有的样子啊?老锯完全可以到城里租好一点的房子,两居或者三居,过上城里人的生活。但他不去。老柴看得出来,老锯不去的目的,八成是要打这一带错错落落几十间出租屋里女人的主意。

老锯个头不高,还瘦。老柴个头比老锯大两圈,而且微微地胖。这是因为,住进出租屋后就不能像农村一样养猪了,每天吃剩的饭菜,老柴舍不得浪费,只好把自己肚皮当成潲水桶,悉数装下。虽然吃得糙,老柴还是胖起来。老锯吃得好,反而一直很瘦。像老锯这样长着瓦刀脸,上面挂一对斜眼的精瘦男人,看上去都显得尤其凶悍。这种悍气是隐而不发的,那天撞着那事以后,老柴挨近老锯,才明显感觉到老锯身上游走着这股气息。在佴城方言里,把“倔”读成了“锯”。老柴刚住进来时,老锯就被别人叫成老锯了。老柴不晓得老锯绰号的得来,是否与他的性格有关。

“锯”在方言里,还有一个意思就是搞那种事。这实在没办法,很多动词从佴城人嘴里蹦跶出来,都会带有暧昧的含义,比如说弄、钻、涮、掏……相对而言,锯这个字与那种事的关联是非常形象的。要是扯开大锯,不也是两个人一上一下,你来我往,互相配合,最后都弄得大汗淋漓么?

因此,老柴尤其看不得老锯那只鼻子。老锯的鼻子嵌在那张瓦刀脸上,大得很不合比例。以前在村里,老柴就多次听人说过,鼻子大的男人会锯女人。男人锯女人的本领都呈现在那只鼻子上。反过来,女人也喜欢被鼻子大的男人锯。在老柴的屋里,要是老柴盯着老锯看,老锯就会阴阴地笑起来,拿两柱眼神回敬老柴。老柴要说话他也答话,老柴不说,他也不说。

老柴试了几次,且有心要把对方的眼光摁下去。但每次,都是他先把眼光撤下来。这是毫无办法的事,老柴的眼光和他身上的肉一样,比老锯的软一点,扛不住。老锯不停地和吕大萍打撸撸牌。这是扑克牌所有玩法里头最简单的花样,老锯总是一次次被吕大萍撸得精光。每光一次就输两块钱。老柴看得出来,老锯不至于输这么多,他打牌时总是打着哈欠,心不在蔫的样子。

吕大萍的心里当然就更知道了。

李国已经去俞教授那里学国学了,每天晚上老柴把李国送去,要读两个小时的书,间或还练练毛笔字。俞教授亲自写范字,然后让李国用毛边纸附在上面描字。每描上三回,范字的笔画也因浸墨而长满毛了,不能用了,俞教授就再写一张范字。老柴会陪着李国在俞教授家里呆满两个钟头,看着一个个字在李国的笔下面长出来。虽然笔画老有使不上劲,凑不到一处的感觉,像一个个被车轮碾散的人,老柴还是觉着很舒坦。

陆陆续续去了个把月,一个星期天下午,回家路上,李国说他不想去了——学不到什么,而且也没什么用。爸,我想学英语。我们班已经开始学到第二册了,我英语学得比别人都好。

老柴不慌打断儿子的话。这一个下午,他也找不到什么感觉。毛笔字写得再好,也只能过年时在街上卖卖对联,没有出息。背书那事,着实伤神费力,枯燥无味,老柴看着李国背书时难受的样子,自己心里也很苦。李国说起了英语的好处。老师跟他们讲过的,现在他把这些道理说给老柴听。他记性好,讲得又简单,老柴完全听进去了。

接下来李国背起自己学了的单词,翻译给老柴听。接下来又背了一些英语会话。老柴听着,英语读起来很快,鸟叫一样,听着舒服;而跟着俞教授读古文,慢条斯理,抑扬顿挫,慢性子都要被拖病。

本来老柴已经心动了,他还想到,每个月花三百块钱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没把李国带成材,就亏大了。但也得怪李国自己太聪明了,他见老柴有些松动,就想着要多添把火,多补一针,巩固巩固。

李国说,爸,我学得快,老师已经教我背趣味英语里面的句子了。那很有难度,但我背下来不少。

老柴说,哦,你读两句我听听,有多难。李国清清嗓子念了一句,I can a can can a can.老柴听得一愣,心想这洋文读起来怎么嗑嗑巴巴?再一想,李国不是说有难度么,所以读起来就拗口。问李国是什么意思,李国告诉他,意思是我能把一个罐头放在另一个罐头里。老柴就说,好,这手本事是绝活啊,两个一样大的东西怎么互相装?老柴来了兴趣,要李国再念上一句。于是李国又念了:I saw?saw saw a saw inasawmail.

念完了李国主动翻译说,这意思是,我看见一个锯木工在锯木厂里锯锯子。

在锯木厂锯什么?老柴听清楚的,还待证实一下。

锯锯子。saw有很多个意思。

锯……锯子?老柴心情转眼间又变坏了,根本容不得他去挽回。他仔细看看李国,李国的脸上似笑又非笑,仿佛隐含着什么奥义。锯匠锯锯子干什么呢?老柴眼前泛起一层阴暗的雾障,他想,这话分明是另有所指,锯匠肯定在锯别的什么。他有点悲哀,心想莫非李国也看到了什么,拐着弯贬损老子来了?再定睛一看,孩子的眼里是一种卖弄的神情,此外没别的意思。

要是有别的意思,老柴一个耳光又掴过去了。他发现打儿子也是容易上瘾的事,而且听着耳光响声的那一刹,他忽然就觉得自己不那么柴了。

老柴说,先不说这个,回去。李国就弄不

明白,老柴怎么说变又变了?

既然老柴没改变让李国学国学的主意,当天晚上,李国还得写毛笔字。一个星期,只这一晚不要去俞教授家里,李国本来想去上网,但老柴不让。

李国脸色突然显得很焦急,他说,我网上有个老婆,要是老不看见我,她就会和我离婚。

老婆?老柴本来想去揪李国的耳朵,却憋不住笑了出来,一笑,揪人耳朵的劲头就消掉了。他说,那就更不能去。快坐到桌子上,再写两张字。

李国写字的时候,老锯嘴角叼支烟,踅进来了。唯一的桌子被李国占用,旁边坐着的老柴还赶紧把膀子摊开些搁在桌子上,老锯怎么找都找不着打牌的地方,于是鼻孔翕张有声,悻悻然的样子,却不想马上离去。他说,字写得真丑。

老柴不乐意了,说,他刚练几天,俞教授说能这个样子就很不错了。老锯说,我不是这个意思,这范字本身就写得不好,李国还照着描摹,迟早要把手写坏。一旦手写坏了,定型了成体了,再纠也纠不过来。

老柴看不出俞教授的字有什么不好,他觉得很好,方方正正。他说,老锯,莫非你很行?老锯仿佛等着这句话,抓过李国的笔,在毛边纸上随意地写起来。他写了这么些字:李图吕大萍李国刘澍居……

老锯的字果真写得很好,老柴纵是不蛮懂书法,一眼也能看出字里行间的气象。老锯把笔还给李国,不经意地冲老柴笑一笑,这才扬长而去。这时,老柴突然拿定主意,仍旧让李国把国学读下去,花一年的工夫,把字写得非常好。并且一年以后,李国无论如何要啃下大部头的古典小说。在别的孩子还在看《故事大王》的时候,李国就能攥着《三国演义》吧唧吧唧地读了,老柴心想,这样的事该是多么的暖心舒胃啊。

每个月三百是有些支撑不住,俞教授主动让了五十。但老柴受不了这个数目字,说,二百六吧,加十块我认了。

老柴要吕大萍去打听打听,老锯在做什么生意,好像赚了蛮多钱。老锯的老婆丽珍在城北菜市用松香帮鸡鸭脱毛,肯定赚不了几个。吕大萍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锯他是木匠,使锯的。老柴说,他是木匠,但一直没干木匠活,肯定找别的事做。你是不是知道?吕大萍说,你讲鬼话哩,我怎么会知道?老柴认定吕大萍知道些什么,但她不肯一口说出来,假惺惺地说到时打听打听。

吕大萍一个星期以后才跟老柴说,打听到了哎,老锯果然没做木匠活。他在做拍砖的生意。他们有一伙人,每年只干几次活,都要到远一点的市县去拍人,很有钱赚。老柴整理着手头的书,鼻孔哼了两声,表示在听。吕大萍往下又说,听说老锯拍砖的功夫在他们那一伙人里头是最好的,要拍死谁就拍死谁,要拍晕谁就拍晕谁。他们一伙二三十个人都叫他大师兄——比他年纪大的人也不敢跟他称大,以后你少惹他。

老柴说,吕大萍,你这是什么意思?

吕大萍说,没什么意思,帮你提个醒。

老柴说,我吃饱了没事干是吗?我为什么要去惹他?

吕大萍说,那就好。然后吕大萍到隔壁打麻将去了。

当天晚上,吕大萍说“那就好”三个字的样子反复在老柴脑海里打转。按说吕大萍看到什么苗头,应该忧心忡忡多嘱咐几句才是。但这么轻描淡写就过去了,吕大萍显然认死了老柴不敢造次。

老柴醒来的时候就打算去报案。那事情简单,拨个电话,就有公安局的人来找老锯的麻烦。一旦打定主意,老柴成天都过得不自在,心里压了一块砖一样,沉沉的,尿也比以往多憋出几泡。到晚上,他要去打电话——他晓得报案的电话是110。但转了离住处最近的几处IC卡电话棚,老柴都不敢把电话卡往机子里插。他觉得光线太亮了,人太多了,自己这种从不打电话的人去打电话,就会非常显眼。转了半天,他心里面都淌油汗了,才晓得,报个案并非拨三个号码这样简单。

老柴打算明晚走到城西去打电话。

老柴去到城西,安稳的感觉就多了,不再担心熟人碰见。找到第一个电话棚,他就把电话卡插进去。电话卡是从地上捡来的,面值是五十元。他捡起来,纯属无聊往电话机里插去,发现竟然还剩余八角钱。报案用不着说几句话,老柴心想八角钱应该够了。

电话一打通,那边就有人接。老柴两眼看着路上的行人,压低声音飞快地说,警察同志我要报案我要揭发老锯拿砖头去拍人脑袋然后抢……

接电话的人说,同志你慢点,不要慌,我好做记录。老柴咽了一口唾沫,把从吕大萍嘴里听来的事讲给了警察。并告诉警察,这个老锯住在城北坪垅居委会管辖的瓦渣弄四十六号,里面有十几间出租屋,门上没写号,但容易辨认。十几间屋,老锯那间挂着淡粉色绒布窗帘,上面印得有大熊猫吃竹叶,看着像是一面床单……白天,老柴故意到老锯的门口转了几圈,看得真切。警察好像不忙着落实这个,只问,老锯大名叫什么?

叫刘什么锯,中间夹着一颗笔画蛮多的怪字,我想不起来了。其实老柴不认得,忽然后悔,来时应该叫李国查查字典。

警察又问,发案具体的时间,地点?有没有同伙?老柴没听明白。警察只得跟他解释,就是说,他哪天在哪里用砖头拍人,是一个人拍的还是几个人一起拍的。老柴就蒙了,据实说,反正不是在佴城,出到别的地方做的案。我都是听吕大萍说的。吕大萍是……

警察有点不耐烦了,打断了问,你并没有亲眼看见?不是在佴城做的案?你说的吕大萍是谁?

吕大萍是我婆娘。老柴说完这话就后悔了,他想,别人追问吕大萍知道怎么办?老锯把很多钱输给了吕大萍,那都是赃款啊,会不会把吕大萍也牵扯进去?

但这些担心都是多余的,警察没有问得这么细。警察只是说,好的,我们会去处理。谢谢你向我们反映隋况。然后把电话挂了。

老柴也把电话挂好,正要抽出卡,发现上面显示还是八角钱。找另外一个机子一试,八角钱还在,一分都没有流失掉。走回去的路上,老柴总是恍恍惚惚,不牢靠。他明明是说了这么多话,怎么钱不见少呢?为了让自己心安一点,他鼓足勇气又拨了一遍110。接电话的人嗓音变了,刚才很细,现在是个公鸭嗓。老柴心里稳妥些了,这才弄明白,原来刚才的细嗓门让他感觉不抵实。公安局怎么可能招个娘娘腔呢?现在,这个粗嗓门让老柴感觉稳妥。

他刚一说案情,公鸭嗓就岔话说,我们知道了,你刚才已经报过案了。

我报过案了?

报过了!公鸭嗓十分坚决地回答,又轻声说,神经病。然后他把电话挂上。老柴听见一阵急促音。

老柴看看电话棚里的液晶显示,八角钱的字样还忽闪着。老柴拨出电话卡,感觉有点烫,就扔了。

接下来的几天,老柴心子老是堵在喉管里,咽唾沫都有些发哽。他等着老锯被警察抓走。据说老锯跑得很快,这看得出来,老锯人瘦,麻秆腿。但老柴对警察们是很有信心的。他们会把瓦渣弄两头先堵起来,支弄子也堵起来,任老锯两条麻秆腿再怎么跑,也会撞在枪口上。要是老锯敢发锯脾气,公然反抗,那是最好不过的事情。警察可以开枪。老柴甚至计划好了,要是老锯被抓进去,自己就搬到别的县做生意,在老锯出狱前回到老家,不怕狗

日的老锯上门报复。

一连几个晚上,老柴都没有睡好,一躺上床就把耳朵支起来。他晓得,警察通常喜欢晚上摸黑行动。老柴很少失眠过,现在晓得睡不着觉不是滋味。吕大萍睡得很死,而且还会打鼾,打鼾的声音还变来变去。外面一直很安静。这天又挨到半夜,老柴情绪来了,骚驴一样亢奋了,一心想要做那事。但吕大萍掐都掐不醒。老柴只好抬脚跨到吕大萍的肚皮上去,一个人来劲。吕大萍还是没醒,迷迷糊糊的时候,身体就一点点软了,潮了。老柴把事进一步弄下去,这个骚婆娘竟然讲起了梦话。那是在呼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锯锯,哎呀妈呀,锯锯……

老柴怕被李国听见,只好捂住吕大萍的嘴,继续把剩下的事干完。

白天,老柴免不了会在瓦渣弄里和老锯撞上几回。两个人打招呼,就各自走开了。但老锯分明感觉到老柴的眼神有些不对。老锯成天看似魂不守舍的样子,其实人很精明,能觉察到细微的变化。这可能和他一直干拍砖这事有关,不多些心眼,哪天死在哪旮旯都不会有人事先提醒。打牌的时候,他问吕大萍,是不是跟老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吕大萍撸正得起劲,反问道,锯锯,有什么话是不该说的?老锯看着吕大萍没心没肺的模样,眼皮就狂抽搐了几下。老锯想,我的妈呀,偷谁不好,我怎么一门心思来偷她呢?真是被夜鬼打蒙头了。

这天晚上老锯把老柴堵在弄子里。老柴也变得警醒,老远看见老锯不对,在弄子里晃荡,脸上是想事的样子。烟抽得很用力。老柴麻起了胆子,一挨近老锯就要打招呼,老锯却拍拍他,说;老柴,把担子撂墙脚。老柴就照做了。老锯就凑过来,用一只手挂住老柴的脖颈,显出亲密无间的样子,由于老锯个子矮一点,手臂挂上去以后,他的脚后跟踮起来一截。他说,老柴,柴大哥,你不会对小弟有什么看法吧?我们都是直人,有话当面说,我不怪你。我什么话都听得进去,但是不喜欢人家背后讲怪话。

老柴摆出很无辜的样子,说,我没跟人说什么啊,你听谁说的?

老锯很沉着地咝一口烟,又说,我帮你提个醒,我在公安局里有兄弟。

老柴心里立刻毛了起来,茫无目的地想,他兄弟是娘娘腔还是公鸭嗓?怪不得,他妈的报案都报不进去。他看不清老锯的脸,光线已经暗了。反过来,老锯也看不清老柴的神色。

老柴死活不承认。他想,你知道了还问我?我死不承认,多磨去些时间再说。老柴的一颗心子在胸腔里甩了起来。老锯听见老柴说话都隐隐拖出哭腔了,这才稍稍安下心来。他想,我是不是做贼心虚了?

于是他把手从老柴的脖颈上取下来,又拍拍他肩头,说老柴,开玩笑的。我和你开玩笑的。我只要看见公安局的人,就想拖枪打,哪会跟他们扯伙做兄弟。

老柴明白了,这狗日的使诈术。还好挺过去了,要是再诈几下,老柴担心自己会软下来。老柴心里一阵后怕。

老锯这时摆出蛮友好的态度,拔一支烟一定要老柴抽,还说了句对不起。老锯说,柴大哥,你也别怪我不晓得礼数,干我们这些事的,难免会神经过敏。

老柴说,我知道,都不容易。

两个人唏嘘一阵,老锯又说,不是我多心,你自己也蹊跷。你让吕大萍打听我的事做什么?

这时候老柴已经轻松下来了,晓得怎么应付。他说,老锯,我看你钱赚得多,想看看你走哪条门道,我也想学着点。我家李国读书,要的是钱贴进去,日他妈老师个个都是无底洞。

是啊,算好我还没有孩子。老锯显得知冷知暖,蛮坦诚说,可我这一行,也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干得了的,你想学也未必学得到手。你为人还不错,就是有点柴。

老柴说,要是没有这个崽,混个一天两餐吃米饭我就满足了。但卖旧书得不到几卵钱。你指点我一下,要是能多弄几个钱用,我就叫你锯师傅。

要是别人跟我学拍砖,叫我师傅我还未必答应,你不同,你还是叫我老锯好了。老锯说,李国这个孩子我也喜欢。我自己没有孩子,所以就更喜欢李国。你提起李国,拿他当说话由头,就是掐住我的软肋了,我再推托,仿佛就不是人了。

路灯这时才亮起来,老柴得以看见老锯的脸,果真是一副为难的样子。

然后,老锯又说,老柴,当个拍砖手,免不了要先去练练胆。我看不如这样,你先跟我老婆丽珍去杀鸡杀鸭。她摊子上每天都有杀不完的鸡鸭,你多杀几个,多见见血,说不定就把胆气提起来了。男人嘛,胆气都是有几两的,要是像你这样老不拿出来用用,憋久了会憋成胆囊炎。

要杀多久?老柴这夜的心情一松一紧,到最后还是紧了起来。没想到一顿话说下来,某些事情就弄假成真了。

老锯说,那没个准。你已经是成年人了,杀到几时感到胆气壮了,对自己有信心了,再跟我打个招呼,我引你上路。

4

此后老柴真就放下旧书生意,去到市场的禽蛋行,帮老锯的老婆丽珍打下手。以前丽珍请了一个农村妇女,鸡鸭鱼都敢杀,开膛剖肚也没问题,只是手脚毛糙,经常捏破苦胆,做血冻时血里经常掺和着鸡毛鸭绒,吃得别人来投诉,让丽珍头痛不已。现在老柴过来帮忙,她就把那个妇女辞退了。以前她每月付农村妇女三百块工资。换了老柴,每天只吃丽珍一餐中午饭,还不需包住,丽珍就开他四百五十块钱。

老锯晚上过来还偷偷地跟老柴两口子说,老柴是个好劳力,四百五还是少了些,但跟丽珍这个不生蛋的母鸡说不清楚。这样吧,我每月多补老柴一百块钱,这事不要让丽珍知道。

老柴两口子就点点头。三个人交会着眼神,同流合污地笑起来。老锯走后,吕大萍就夸赞地说,我老早就说过,老锯是个好人,肯帮忙,你却一直不肯信。老柴蛮多感触地说,是啊,锯锯,哎呀妈呀,锯锯……他嘴里一不小心蹦出这么一句,然后牙帮子就咬紧了。这一刹,老柴忽然下定决心要学拍砖,要学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锯不就是仰仗着会拍砖,才敢一天吊着驴脸到处嗅女人么?都说衣是人的毛,钱是人的胆,在没有钱的情况下,就要学会拍砖。

吕大萍咯咯地笑起来,她说,老柴,你发什么神经啊。

老柴满含怨毒地朝吕大萍乜斜了一眼。吕大萍纵是再迟钝,挨了这一眼后,马上笑不出来了。隔得半分钟,吕大萍觉得不对劲,她想我怎么能被这老柴吓着呢?于是随手抓一把刷子扔过去说,老柴,砖都没摸就长脾气了,是吧?

老柴只有压住火,把眼光缩回去。一想李国在俞教授那边也该下课了,赶快过去接这孩子。俞教授见老柴一次,就跟老柴夸李国一回,说这孩子是个人精,学什么都比同龄的家伙快一截。老柴也看得出来,没两个月,李国讲话的语速慢了,喜欢摇头晃脑了,习毛笔字也不须再覆着帖子描红,而是进入临摹的阶段。

李国的突飞猛进,也让老柴白天里杀鸡杀鸭更加有劲头。他虽然柴,但不怕见血,只消动几回手,就轻车熟路了。他杀鸡喜欢抹鸡脖颈;杀鸭喜欢从鸭的后脑根子上下刀;杀鱼只消往鱼唇上面两公分处用刀背一砍,鱼还没死,动弹得稍慢了,老柴就开始刮鳞。鱼轻轻地颤动着身体,那鱼鳞刮起来就更顺手,鳞

片还到处乱蹦。丽珍觉得老柴这人很好用,那么大一堆骨肉,却又很驯服,成天低眉顺眼,指哪打哪,不嫌脏不嫌累。丽珍在老锯面前也经常夸老柴,仿佛捡到宝贝一样。丽珍说好,老锯当然也说好。

其实老柴有个诀窍,他把每只鸡每只鸭每条活鱼都想象成老锯,这样,杀起来就充满了激情,钱虽然比以往赚少了些,但老柴日子还过得下去。

他发现丽珍确实比吕大萍漂亮很多。这也难怪,要是丽珍长得丑,老锯怎么会看得上她?老锯这种有能耐而且不要命的男人,指定要找长相好的女人。但老锯为什么还要嗅吕大萍的骚味呢?老柴忽然想到,是不是丽珍不能生孩子,所以老锯看上了吕大萍的肚皮,想借用一下?老柴有些恍惚,手上力道没稳住,一刀把一只活鸡脖子砍断了。丽珍也不发火,只说老柴你注意点,又换只鸭让他杀。

老柴觉得丽珍这女人也比吕大萍有文化,懂礼数。丽珍说她只读到初中毕业,但老柴想,那比吕大萍强多了。吕大萍的爹用棍子每天逼着,吕大萍才勉强读完小学三年级。老柴和丽珍成天呆在一起,眼光免不了会碰来碰去。丽珍是个爱笑的女人,而且做生意久了,嘴巴闲不住。天气热了起来,只穿单衣,有几天,丽珍衣服里胸罩都没戴,她不太在乎这些,贪凉。老柴那几天尤其显得干劲冲天,主动围着丽珍帮下手。他眼光一不愣神就往丽珍的白褂子里面滑去,心想,老锯,你锯我老婆,我只是看看你的女人,我他妈还便宜你了!有了这想法,眼光就很用劲,仿佛要在丽珍的乳房上剜两砣肉。他很眼馋丽珍的那两个乳房,虽然没有吕大萍的大,但老柴觉着大小合适。再说丽珍没有小孩,没哺过乳,所以乳头还能翘起来。而吕大萍,乳头被李国嘬得又细又长,拐了个弯耷下来,看上去像只刚钻出地面的蚯蚓。丽珍慢慢有了察觉,原来这老柴也不老实,但她不恼,佯作不知道,整日里照样嘻嘻哈哈。

有一天散了场,丽珍和老柴一起往回路上走。老柴扛着一个筐,而丽珍空着手。丽珍走路喜欢把手摆起来,仿佛解放军出操一样。老柴忽然感到下裆被丽珍碰了一下,还以为是她的手摆幅太大了。再走几脚,同样的地方又被碰了一下。老柴扭头看看丽珍,丽珍把微笑含在舌头底下,没放出来。老柴就心领神会了,左右看看没人,腾开一只手,把丽珍的一只乳房捏了捏。丽珍依旧笑着,把老柴的手轻轻拍开。老柴心里涌上来一阵甜蜜,一阵满足。他想,这辈子,我老柴也不止摸过一个女人了啊。

干了一个月,丽珍给老柴开工钱,少了五十,只给四百。老柴怕她忘了,想提个醒,但上下两排牙像被AB胶粘紧了一样,说不出话来。事后他才想明白,被这个女人算计了。自己伸手去捏捏,她在心里记下一笔账的。老柴就很窝火,心想一窝河虾一窝蟹,跟着老锯过日子,丽珍能是个好女人么?那以后老柴就学乖了,即使丽珍把衣领子敞在眼前,他也不往里边瞟。

晚上去接李国,俞教授把老柴叫到一边说话。俞教授说,老柴,学这国学,讲究的是琴棋书画样样精,光读书不行。都学会以后,你这孩子才会是非常有档次的人。下个月我要请个教弹古琴的,你最好让李国也学一学。那琴太贵,租一架杂牌货的话,一个月也要两百多块钱。当然,我也不想加重你负担,你自己看着办。

老柴也不多考虑地说,要学,让孩子多学一门手艺没坏处。

回到住处,老柴和吕大萍说起这事,吕大萍的脸色就很不好看。老柴这时也感到很不对劲,自己太相信俞教授了,没想到这个知识分子也有很深的水,他的策略是把人当成肉先搁到砧板上,再慢慢割。他看看吕大萍,她没牌打的时候,脸上就显得迷糊,她越来越胖了。

老柴说,大萍,你应该找点事做。每天你只去市场遛个把小时,就收工了,一天在家里睡觉,这样不好,你会把身体睡垮的。

吕大萍说,那好,你去帮我找个事做。

有现成的。老柴说,俞教授的爱人去北京了。他们的崽忽然打电话说结婚了,娶个婆娘都要生了,需要两老过去帮着照应。俞教授走不开,他爱人独自过去帮忙。他迟早要找个人帮着打理家务。我先跟他说说,你过去帮他。这老头蛮多钱。

吕大萍说,他是什么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是他抱住我乱摸怎么办?

老柴示意吕大萍小声点,李国还在小套间里背书。他走到门边看看李国并没有被惊动,便又走回吕大萍的身边说,你没长脑壳啊,就怕他不摸。他要是敢摸你,你就问他借钱,他不敢不借,这样的钱借过来,是不用还的。

这样的话你他妈都说得出口!吕大萍摆出异常愤怒的样子说,老柴你简直不是人!

老柴也怒了,但依然压低了声音说,吕大萍,我平时装苕也就算了,你别当我真的不知道,现在又摆正经了?谁摸不是摸啊,让俞教授那种体面人摸了,起码还摸得出经济效益,亏不了许多。再说,俞教授一把年纪了,未必还能锯死你?

说这些话,老柴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但又千真万确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看样子,一个月杀了几百只鸡鸭,真的能改变一个人性情,老柴不免有些得意。

吕大萍先是摆出难以卒听的表情,一口唾沫就吐了过来。听完,她忽然看透一切似的渺茫地看着老柴说,好啊,既然你都无所谓了,我有什么好怕的?未必我比你还柴?老柴用手揩去脸上的唾沫渣,并且说,这就对了。他挤出欣慰的笑容。

吕大萍又说,你杀了一个多月,胆气应该磨出来了吧?不要老是给肖丽珍打下手,早点去拍砖,早点赚钱。

老柴说,我觉得应该差不多了。

第二天,他把这事讲给丽珍听,丽珍有些失望地说,你把这几天干完吧,补足两个月,我也好给你开工钱。老柴就拼命点了点头。虽然丽珍看得摸不得,老柴还是不大舍得离开她。只消挨近这个女人,就会发现除了鸡鸭的血腥味,丽珍身上还有一种很好闻的女人味,淡淡的。十多年前,老柴在吕大萍身上闻见过,现在早闻不见了。

丽珍给老柴开工钱那天,早早地收了摊子,有送上门的生意都一概推了。她说要请老柴喝茶,就近去了一处茶馆,上了楼径直往包房里走。老柴吃惊地发现这包房很大,墙上还开得有两个门。一个门里是能洗热水澡的厕所,另一个门里搁着一张弹簧床。

他偷偷地掐了自己几把,提醒自己到时别晕头,要不然,这一个月四百多块钱,会被丽珍这个面慈心狠的女人盘剥光的。

而丽珍做事总是出乎老柴的意料,她很爽利地掏出五百块钱,说上个月少了你五十,当时身上不够,现在补上。之后她又掏出一百说,老柴,买条好烟抽一抽,补补身体。

老柴拿不出胆子去接钱,丽珍就嘲弄地说,钱都不敢接,你还能去拍人吗,老柴?你跟老锯不是一号人。

老柴听得很羞愧,把那一百块钱也抹进口袋里。丽珍本来还在微笑,转瞬间,却又显得非常忧伤。她招招手说,老柴你坐过来,挨着我坐,我心里烦躁得很。老柴这时候胆子忽然大了,拢过去挨着丽珍坐下来。丽珍就捉住老柴的一只手,揣在自己胸口上。她说,老柴,你虽然有点柴,但绝对是个好人,你这人胆气不够。

老柴说,我怎么胆气不够?

丽珍说,我摆在你面前,没别的人,你都不敢锯我,但老锯就敢,难道你就不想找点平衡么?你家吕大萍……

别说了。

吕大萍哪点比得上我,不就是会生孩子嘛!俗话说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肖丽珍你不要说这个事了。老柴近乎哀求地说。他有点想哭,当然不会真哭出来。丽珍依旧是笑,说你还想拍砖呢。

两个人不停地喝茶,茶很苦。过了半天,丽珍又说,老柴,我也不瞒你,我不想跟老锯过了……

老柴说,哦?

有个词叫双赢,你懂不懂?丽珍话锋一转。提语文的问题来了。老柴说不懂,但他相信李国一定懂。

双赢就是,怎么说呢?丽珍自己也有些抓瞎。她毕竟是修鸡鸭毛的,而不是语文老师。憋了好一阵,她说,打比方说吧,两个聋子结了婚,两个瞎子也结了婚,这两家日子过起来都很麻烦。要是互相调换一下,聋子和瞎子配在一起当夫妻,一个凑耳朵一个凑眼,那么,做什么事都方便多了……你明白我的意思么?

丽珍觉得这个比方打得非常的好,简直把事情都说穿了,但老柴还是不太明白,丽珍只有叹口气,拉下脸摊了底牌。她说,老柴,我看你是个实在人,我……就喜欢你这样的男人。我和老锯生不出孩子,我去医院检查过了,什么问题也没有,但老锯这人太强横,死不承认,也不敢去检查。不如,你让他和吕大萍过吧,把李国让给他们。我帮你生一个。

见老柴一直捧着茶杯喝茶,不做声,丽珍就问,难道我还比不上吕大萍吗?要是你愿意,你跟老锯说一说,他肯定干。

老柴还是不做声。他心里想,你是比吕大萍好,长得好,人还能干。但是我能把李国让给老锯么?肖丽珍,你也未免太会做生意了。说不定还是老锯让你来游说我的。

丽珍看出来了,老柴根本没这个心思。她心里一寒说,好吧老柴,就当我什么也没说过。这个漂亮的女人冲老柴嫣然一笑,抬起屁股走了。老柴心里有点乱,想想李国,就不乱了。

5

老柴相信自己胆气壮了不少,就去跟老锯学拍砖。老锯当时正坐在屋里想事,有空闲。他把老柴看了看说,嗯,你眼里敛得有一层逼人的凶光了,这说明你练胆气练得很扎实。

拍砖的技艺其实很简单,但学之前有些规矩较繁琐,要认祖师爷,还要先背熟一大堆口诀。

老锯告诉老柴,拍砖这一行,敬的祖师爷是黄盖。黄盖这人,老柴是知道的,他在农村干活时就读过《三国演义》,记得黄盖是耍大刀的,刘备手下五虎将里老眼昏花的那一个。他问老锯,黄盖是耍大刀的,怎么成了拍砖手的祖师爷?

老锯说,这不能怀疑,我告诉你是,你就要相信。要是心不诚,就学不会拍砖。这也没什么道理可讲。吕洞宾明明是打狗卖肉的,却成了剃头匠的祖师爷。

老柴就不说话了。老锯叫来几个人,都算是老柴的师兄,然后把门关上,在屋内挂出一张白描的画像。果然有些年月了,画像用的纸一片烟黄。上面的那个人就是黄盖,长了几绺胡须,浑身穿着铠甲,手里高高擎起一块砖,一副马上要砸下来的架势。

磕了半天头,烧了香以后,老锯就传他拍砖手的《遁身咒》。咒语太长,老锯说,回头你可以抄下来背。当天,老柴只记得开头几句:

左手排祖师诀,右手擎大金砖,观看师父敕。其咒云:

过香一道,祖师照变。

过香二道,吾师照变。

过香三道,吾身照变。

弟子赤心不二,万呼万应。

隔山呼隔山应,隔水叫隔水灵。

弟子头上三魂,脚底七魄。

真魂本命,攥在师父手心。

人看不知,鬼看不见。

即便孙猴来了,亦无迹可寻。

老柴记口诀的时候看了看老锯叫过来的那帮人,个个面色不善,冷冷地盯着老柴。老柴挤进这行,按他们的说法,老柴是从他们碗里边刮油。等拜师的诸多事项都办完以后,老柴要到馆子里面先请诸位师兄撮一顿酒。

到了这个地步,老柴只有听老锯的。老锯蛮讲义气,当天吃酒的钱他偷偷帮老柴付了。那帮拍砖手喝得醉眼昏花,双颊酡红,没出酒店就嚷着,好久都不出去拍人了,手痒,现在就上街上拍几个人玩玩。老锯也喝了很多酒,他比任何人都喝得多。但他一点也不乱,眼睛鼓凸出来,把桌上每个人都瞪一跟,然后说,发酒疯是吧,想拍人,先捡两块砖和我单挑。谁能把我拍晕过去,谁再上街拍别人。

一屋子的人都静了下来。老锯还凶巴巴地说,都收敛一点,不要以为自己会拍砖就很了不起。拍砖这事,是拿来挣钱的,不是拿到街上吓唬人的,都给我坐下来!

所有人坐下来以后,老锯又叫来一瓶酒,斟酒前点了两个人的名字说,你俩今天不能再喝了,你们喝太子奶。那两人吧唧着嘴,不太情愿。那一刻,老柴才发现老锯的确是个狠人,关于老锯的那些传言都属实,他忽然有了佩服老锯的心思。

改天,老锯真正说到技术要领了,却是相当简单。他说,老柴,你只须把砖的一个棱角磨圆了,拍的时候用这个棱角去撞人家头皮。我会指给你几个穴位,照这几个穴位拍去,力道掌握得好,就能把对方拍昏,要他昏几个小时,他就昏几个小时。

老柴就磨了几块砖,拿去让老锯看。老锯随便挑出来一块说,这块差不多。然后他让老柴去到不远处的树林子里,拿砖朝树干上拍,先找找力度感。

老锯说,拍砖这种事,说白了,就四个字,熟能生巧。

老柴练得也不是很上心,白天照样去摆旧书摊,能卖几本是几本。老柴心思都摆在挣钱上面了。有一天正摆着摊,他看见一辆赭红色的面包车忽然停在眼前,门一拉开就有几个人涌出来。老柴还以为是城管的换了便车来搞无证摊贩。但车上下来的那些人“老柴老柴”地叫唤起来,听着还蛮亲热。他看见老锯就坐在驾驶副座上,下来的那几个,他全都要称为师兄。

一个师兄说,今天要出去干活,你后面跟着,实习实习。

真的遇到事了,老柴心里紧张,先前也没有思想准备。他说,我还要摆摊。师兄们脸色不好,说老柴你真不想事,这样的机会不多,你碰都难碰上。

老柴说,那我先把书挑回去。

师兄们哪有那个耐性,一齐动了手把老柴的旧书塞在面包车的后箱里。老柴挤了进去,里面的人像肉罐头一样满满当当。

老柴跟老锯说,老锯,我好像应该跟吕大萍说一声。老锯微笑着说,我帮你想到了,刚才已经跟她打个招呼。

这次,老锯叫司机把车开往朗山。朗山是距佴城很远的地方,要走八个小时。老锯说,那个县城我们还没动过,头次去,当然会很安全。

一开始,这一车拍砖手还在谈女人,谈发财的计划,后面说累了,就把老柴的旧书一本本抠出来,翻着看,主要是看书里的插画。他们说,老柴,你卖的书一点都不好看,一个光屁股的女人都翻不出来,怎么赚钱?虽然不好看,他们还是看了下去。只有老柴一个人没看书。他把别的人都看了一圈,忽然觉得非常滑稽,心情也好转起来。他想,他们自个儿说是拍砖手,其实不就是抢劫犯嘛。全国十几亿人,又有几个能够看到一大堆抢劫犯挤在一起看书的场面?

到朗山,天已经晚了。老锯吆喝这一帮人

去到一家不好也不坏的旅馆,两个人一间房,住下来。拍砖手精神都好,坐八个小时的车也不累,租几副麻将打起来。老柴不打牌,就看电视,扫荡扫到一个外国的时尚频道,看半裸的女人不停地走来走去。

第二天,这帮拍砖手也不忙着动手,整个白天都在到处转悠,无所事事。一共来了九个人。那一辆小面包车塞九个人,实在不轻松,车壳都撑大了。老锯把九个人分成三拨,每拨指定了带头的,然后分散行动,把整个朗山城都逛个透。老柴跟在老锯后面,不晓得他要干什么。

老锯告诉他,这叫踩点。我不是随便乱走,是有目的的。

老柴还是看不出来。

三个人乱走一通,十一点以后,就固定地在西城马路上活动了。

下午两点,老锯就叫老柴吃饭,但没下餐馆,而是在西城马路上买了一些白酒,带进一家茶馆里面。老锯叫了三个石钵饭,几个凉菜,一边吃一边喝酒。老柴想不喝也不行,老锯现在想起来,自己已经是老柴师父了。老柴喝了二两,喝完,就开始想吕大萍了。老锯一眼就瞥出来,老柴平时不喝酒,醉得不多,所以醉相丝毫没有掩饰。

老锯说,在想你家吕大萍了?老柴承认了。他现在很相信老锯,知道自己骗不了他那双鹰隼一样阴鸷的眼睛。老锯又问,你说,我家丽珍是不是比吕大萍好看?老柴又点点头。这是明摆的事实。老锯找个摊买三包好烟,人手一包,抽开了。他说,老柴,这么多年了,你每天早晨睡醒睁眼一看,会不会想,怎么还是吕大萍?会不会有点烦?老柴就笑了,有几个早晨,他冒出过这样的念头。老锯说,要不然,我们换一换?老柴摇摇头说,不换。

老锯就拍拍老柴的肩说,开个玩笑。

老柴发现老锯两口子都喜欢泡在茶馆里。吃完了饭,老锯不出去逛街了,躺倒在沙发上休息。另一个拍砖手小全出去了几趟,但很快又回到茶馆。老柴在心里暗暗地说,这哪是要抢劫的架势,倒像是出来散心。他心里说的话,老锯仿佛听到了。老锯说,你以为?我们都忙着哩。

老柴拿眼睛四处望去。茶馆里坐满了打牌的人,高高低低地吼叫着。往外面看,隔着一面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玻璃墙,可以看见外面的行人。对着马路,有一家电器店。

天黑完全以后,老锯和小全开始动手了。对面电器店的卷门拉下来,他们也去到柜台前结了账。电器店里出来三个人,分路走。有一个骑摩托,摩托一踩就走了。另两个仿佛是两口子,合骑一辆。但那辆铃木踩半天也没有踩响,出了故障。两口子打开卷门,把坏摩托推到店铺里去,然后走路。

老锯小全跟了上去,并且叫老柴在后面跟紧点,到时候好看清拍砖的分解动作。

朗山的格局和佴城不大一样,马路忽然宽大起来,起码是四车道的,小县城里,宽马路顶多就一两条,朗山地势平坦,城像大饼一样到处摊开,所以,天黑下以后路面总是显得清静。

老锯、老柴还有小全,和前面那对夫妻保持着四十米左右的距离。正走着,老锯忽然有些感叹——像老锯这种人有事无事要发表一阵感叹,会让旁边的人浑身起腻,十分不舒服。老锯说,唉,朗山是个拍砖的好地方,这次来得太匆忙,准备不足,浪费了。

他们到每个地方,只作案一晚,然后马上走掉。

老锯觉得时机差不多了,甩给小全一个动作暗示,小全就从马路另一边绕向两夫妻前面,并迎面走向他俩。这一头,老锯也紧了步子往前撵,贴近前面的人。一块砖不知什么时候拽在他手里了。小全快和两夫妻撞着面了,这一段马路只有一盏路灯,奶白色的灯泡高高悬着,和月亮差不多遥远,布下稀疏错落的光。

这时老锯忽然怪叫一声,喂,前面的两位,你们……

那两口子就把头扭转了过来,把后脑勺完全暴露给了小全。小全抓住时机擎起砖朝那男的一拍,男的哼都不哼,武高武大一副身板就软了下去。女的尖叫一声赶紧扭过头去,后脑勺又暴露在老锯的眼前。老锯是小全的师父,手上的功夫更为精深,一砖头拍下去,女人也软了。

老锯叫老柴过来帮忙。老锯和小全架那个男的,老柴扛起那个女的,跨过人行道旁第一道女贞围篱,把这对夫妻藏在里面那道女贞围篱后面。本来,不远处有个垃圾斗,小全倾向于把人扔进垃圾斗里,再把垃圾扒起来掩盖在这两人身上。但老锯觉得不合适,因为环卫所也可能半夜十二点来清理垃圾斗里的垃圾。而且,拾垃圾的人太多,攒心劲的,说不定晚上打着手电筒在垃圾斗里扒拉。

刚要离开这条马路,老锯没忘了问小全一声,用几分力道?小全说,四个小时醒不来。老锯眼一斜,颇为不满地说,不行,四个小时轻了,起码要八个小时醒不来。我去给他加点药量。

老锯办事不拖沓,一边说话,一边抓起砖跨过绿化带,给那个男人加拍一下。

三个人很快走过两个街区,找一处路灯清理了手里的钱。身后还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老锯就掏出钱在马路牙子上数了起来——三千块零两张,白天看得没错。老锯不失时机地教导老柴说,今天他们生意不好,只卖了一台电视几样小件,两三千块钱的零售额。像他们这种老板,两三千块不急着存银行的,都会带在身上。

稍停,老锯又拍拍老柴的肩头说,功夫练到家了,事情就是这样简单。

十一点钟,三人打车来到一处桥头。另六个人和那辆面的都在,等着老锯。老锯一问,有一拨失手,敲晕了一个衣着光鲜的,但衣袋里只有十几个硬币,一大把零钞。另一拨还算顺手,搞到四千七百多块。

一车人出到城郊,看见马路上行着一个单身女人。女人身材颀长,凹凸有致。老锯说,本来不想拍,她自己找上门的。车里别的拍砖手都笑了,都说,正好,捎带拍她一下。老锯点了一个后生的名字,他下了车,很轻松地把那女人拍昏了,扛到车上。

老锯跟司机交代说,老央,去找一个方便的地方。

到地方后他们用车灯照一照这个女人的脸,意外地发现,长得不错,而且年轻。女人没有醒来,又没有完全失去知觉,两手下意识地抓捞着,嘴角溢出痛苦的声音。

找好的地方,这一伙拍砖手拈阉排定顺序。本来老锯应该排在第一个,但他让给别的人,自己抽身出来,看见老柴坐在车头灯的光晕里。老锯拧熄车灯,走过去和老柴并肩坐在马路边的护路墩子上。老柴眼里没有光了,他很久没有看见这么漆黑的夜色。城里,无论夜有多黑,伸手总能看得清五指,两个人抽起了烟,烟头上微弱的火光让人顿生倦怠之意。老柴每一口都吸得很大,致使烟杆燃烧时产生“嘭嘭”的响声。

老锯率先抽完了烟,他把烟蒂弹到前面山谷里面,并问老柴,你也过去搞,我帮你插队。你是我们一伙的人,遇到这样的事你也有份,不必生分。

老柴摇了摇头,说,我不搞。

你怕个鸟啊,老锯就戏谑地笑了说,你尽管去锯那个女人,放心乐肠地锯。我这人口紧,绝不会告诉吕大萍。

老柴说,不是这个原因。那个骚货,我未必还怕她知道?

老锯又拍拍老柴说,别嘴硬了。我还是蛮佩服你,老柴,你挺有责任感,不会犯错误。他又抽了一支烟递过来。天太黑,让人有了连绵

不断地把烟抽下去的欲望。然后他说,我也不搞,我不是随便见个女人就想搞。

车出发之前,老锯和老柴始终坐在水泥墩上,看着夜色。老锯果真没有去搞那个女人,这让老柴感到意外。

6

从朗山回来,老锯也给老柴发放三百块钱辛苦费。当天晚上,吕大萍要老柴上交,他坚持不交。他说,吕大萍,我想了想,这钱不能拿。我不能去拍砖,那场面你想象不到,迟早要弄出人命的。

吕大萍恨其不争地看着老柴说,我算看白你了,你这辈子也就混成这副卵样子。

老柴说,吕大萍,你不要逼我,拍砖不是想拍就拍得下去,要歹毒的人才行。不是随便找个人都能跟老锯比。老锯是蛇蛋里孵出来的,天生阴毒,跟我完全是两回事。

吕大萍说,你是稀泥巴糊不上墙。

老柴说,我就是稀泥巴糊不上墙,未必你今天才看出来?你以为拍砖容易?要不然我取一块砖给你,你照我后脑勺上拍,下得了手,那我也去拍。老柴说着去墙上取一块砖。出租屋都是年月久了的火砖房,砖页之间的泥灰早松动了,老柴很容易就抠出一块砖,递给吕大萍,然后把后脑勺也递过去,晃几晃,指了一个穴位,告诉吕大萍那就是晕穴。

吕大萍正在犹豫拍还是不拍,老锯过来了。当时才九点钟,老锯很无聊,还想过来打两手撸撸牌。他在家里试着和丽珍打,但打不出任何滋味,只有来找吕大萍。现在他是老柴的师父了,和徒弟媳妇打几手牌,更加的名正言顺。

他看见这样的情况,就把吕大萍手里的砖拿过来,堵回墙上的漏洞。他说,吕大萍,你拍砖是要拜师的,不能想拍就拍。然后呵呵哈哈地笑起来,一副和事老的样子坐在两人中间。他问吕大萍是怎么回事。

老柴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递过去说,老锯,我想好了,拍砖的事我干不了,这钱我还给你。

老锯奇怪地看看那三张钞票,不肯接。他缓慢地抽起一支烟,重新盯着老柴看,几个眼神就把老柴剜得心里发毛起来。老锯说,老柴,你把我那里当居委会了,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现在法制了,我不好行老一套规矩。如果是解放前,你这样就叫做背叛师门,要挨三刀六洞!

老柴不敢说话。很奇怪地,当他那天拜了祖师爷,跟老锯学来《遁身咒》以后,老锯真就在他心目中大一辈了,说话的语气明显和往日不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经过一些莫名其妙的手段,就可以立竿见影地改变过来。

而且,吕大萍附在一边添盐加醋地说,就是,你这人一直缺乏恒心。

老锯让老柴把钱收回去。老柴脑袋里还在发蒙,屋里的灯光暗淡,老柴把一颗灯炮看成了三颗。吕大萍顺势把钱拽了过来。两个人打起牌以后,老锯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要老柴去买十块钱螺蛳,十块钱灯笼虾,老锯感觉肚皮有点饿了。

当天晚上,老柴唯一能干的事就是往螺蛳和大虾子里吐一些唾沫,搅和搅和,再看着老锯和吕大萍津津有味地吃下去。

这一帮拍砖手打算去沿海流窜一阵。在佴城附近收获不大,再说风声越来越紧,周边几个县的电视台都播了新闻,提醒广大市民提防晚上遭袭击抢劫。

有一天,老柴正要挑着书出门,看见一伙人进入到这一片出租屋,很快堆积到老锯住过的屋门前。拍拍门,没有人开。于是,那些人一脚把门踹开,进去搜查。

但老锯已经不住那里了。丽珍嫌这个地方太过杂乱,一直要求搬个住处。老锯把周围一带能玩的女人都玩透了,便遂了丽珍的意思,到城中心地带租一套三居室。老锯当天还叫老柴帮着搬家。那套三居室在很高的一栋楼上,楼底是一家大超市,两侧各装了一个摩天轮,白天超市营业,摩天轮就转个不停。老柴远远看去,觉得那栋楼和两个摩天轮搭配在一起,很像一只鸡巴——如果佴城是个男人的话,那么该男人的鸡巴准有这么大。

那些人发现屋里是空的,就扩大范围询问旁边的住户。现在老柴可以断定,那些人是警察。有两个人就问到老柴的屋里。老柴一概都说不知道。他听出来,有个男人的声音很熟悉,地道的公鸭嗓。所以他尽量不说话,能摇头就摇头。公鸭嗓问不到情况,只好再去找别人家。走的时候他奇怪地看了老柴一眼,老柴也看看他。

这片出租屋别的人户,也都说不认识那家人,从无交往。谁都知道老锯是个狠人,手底下兄弟很多,要是乱讲话,说不定哪天就被人当街拍死。

老锯和那一帮拍砖手订好了五天后的火车票。老锯问过老柴,老柴说秋收的时候还要回村里帮忙,去不了。老锯也就不勉强他。老柴的技艺还生疏,去了也不堪大用。

临去之前,老锯觉得不放心,又把老央叫来,再拽上老柴和另外两个人,一齐去到附近的广林县干一票。他说,老柴你还没有上过手。在我走之前,你要实习一次,等我走了以后你自己慢慢琢磨。这对你来说,是很重要的。

老柴基本上是被架去的,容不得他打退堂鼓。广林是他们以前拍过人的地方,此行的目的不是抢钱,而是给老柴一个锻炼的机会。到晚上他们选定了一个人,然后散开成一个圈,把老柴和目标都圈在里面。老柴上前去拍那个人,是个男人,头皮上只有浅浅的一层发毛,晕穴像卤鸡屁股一样裸露了出来。按说难度不大,很好拍,但老柴还是拍歪了。老柴的手忽然一哆嗦,砖头只拍在那人耳朵上。那人回转头暴喝一声要和老柴掐架,老锯赶紧拢过来,把那人拍晕。

收工以后坐在车子里,老锯显得非常恼火,他说他带了这么多徒弟,老柴是最差劲的一个。

老锯说,老柴,我愿意收你,并不是看在吕大萍的面子上。你知道吗,我这人生下来就贱,不喜欢和人和睦相处,只喜欢找别人的麻烦,而且锯女人有瘾。锯了女人,也不怕女人的男人知道。如果碰到女人的男人很柴,我会感到索然无味。

说到这里,老锯叹了一口气,又说自己收徒弟不谨慎,让同行看笑话了,还辱没了祖师爷的脸面。

司机老央和别的两个拍砖手都笑了起来。他们知道老锯和吕大萍的事,但老锯当着老柴说这些话,绝对出乎意料。他们想看看老柴是什么反应。

老柴没有任何反应。

只听见老锯又喃喃自语起来,我怕个鸟?我走南闯北拍了这么多人,肯定有被我拍死的。我手上肯定落得有人命。我这颗脑袋在脖子上吗?不,十八岁起,我的脑袋就挂在裤腰上了。

老柴呆呆地看着老锯的后脑勺,但很快移开视线看向前挡风玻璃。天照样很黑,车灯把前面的路段掀亮了一块。时值深秋,有一种白色的蛾子不停地撞向车灯。

之后那两天,老柴心里还是很轻松。他想,老锯去到沿海,大概年前才会回来。这一段时间,可以过得自在一些。但搭火车前一天,老柴还没去摆摊,老锯鬼一样地踅到这里来了。老锯前一个晚上忽然很想念吕大萍,想到出去以后得有好几个月不能碰吕大萍,心里面很压抑。老锯也不晓得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按他的审美观,吕大萍实在太普通了,随便去叫一个鸡,都会比吕大萍年轻漂亮。但他就是忘不了在吕大萍身上得来的感觉。如果说吕大萍是块臭肉,那老锯就是只乌鸦,最爱这一口。老锯悲哀地发现,这狗日的胃口是从

娘胎里带出来的,没有商量余地。

这天是蔚蓝的一天,老锯去得也不早,没想到老柴还在屋里。而且,老柴竟然不慌着去摆摊了,煞是恭敬地叫老锯到屋里坐,自己也坐下来,把书捆打开,毫无必要地清理着书页。老柴一眼看出老锯心里想些什么。老锯的眼睛有些绿。当一个男人想锯女人了,眼底就会浮出这样的颜色。老柴打定主意,今天不去做生意了。吕大萍知道老锯要走,而老柴又在家里赖上了,心情也不好,催促了好几次,说老柴你不做生意了?

老柴说,明天老锯他们要走,等下一起吃顿饭。吕大萍,你去买点菜买瓶酒。

吕大萍说,你去。老柴就显出冒火的样子说,你怎么不懂道理?老锯按说是我师父,我当然要陪他说说话。

老锯也不好帮着吕大萍说话。老柴说的这些,合情合理,没有丝毫纰漏。吕大萍撇撇嘴,提着以往打醋的瓶子要出门。老柴就挺男人气地把瓶子揪下来说,打散酒?去买沱牌,带瓶的。

吕大萍一走屋里就剩两个男人,关系不只邻居或者师徒这么简单。所以,两个人都感到有些别扭。老锯虽然是喜欢找别扭的人。真正别扭来了,还是有些隐隐不适。他说,老柴我们杀象棋。老柴说,我家没有棋,以前都是用你的。老锯这才想起来,是这回事。老柴把电视拧开了让老锯看。那台电视是很古老的十二英寸黑白电视,韶峰牌。老锯看这台电视,感觉和三十年前看的连环画差不多。

午饭时候老柴陪着老锯喝了些酒。一瓶酒两人三七分。喝完了,老锯还是希望老柴出去一下。他想锯吕大萍的心思更加来得猛烈了。吕大萍仿佛也知冷知暖,在老柴的后脑勺拍一巴掌说,老柴,今天天气好,市场上人很多。你去摆上半天就会有半天的生意,赚一二十块钱也好啊。

老柴摆一摆手说,今天老锯来家里,高兴。以后起码有好几个月见不着了,难过。老锯听着这话心里舒服了起来,抬眼一看,老柴嘴角挂的是戏谑的意味。老柴这人平时表情呆滞,所以他一旦摆出这种表情,就特别明显。

吕大萍走到老柴的背后,和对着面的老锯交换表情。她脸上也是非常为难的情色,她也舍不得老锯离开。老柴脸上笑得更深了,仿佛后脑门长眼睛,看见了吕大萍张牙舞爪的神色。

老锯被老柴脸上怡然自得的神情激恼了。这表情,应该是拍砖的时候挂在脸上,而不是这一天。老锯觉得老柴像一道门坎一样讨卵嫌。他忽然说,老柴,你还摸得准晕穴在哪里吗?

老柴一摸就摸准了。

那你知道真正拍砖的时候,为什么拍不准,只拍在耳朵上?老锯暂时还摆着诲人不倦的嘴脸。老柴眼神就蒙了。老柴看见老锯叹一口气说,老话说得好,师父要口传,徒弟得身受。我只口传给你诀窍,但你还没有身受。早先的时候,我还当你悟性好,教一教就会,但现在看来,不让你亲身感受一下,你永远也拍不准穴位。

老柴被三两酒搞大了,没昕懂。

练拳的先要练挨打。老锯进一步解释“身受”:就是说,你要挨别人拍一下,以后你才拍得准晕穴。这是躲不过去的事,我被我师父拍过,你的师兄个个都被我拍过。

老锯的手里那时候多了一块砖。老柴还想拒绝,想躲闪,但他装了三两酒的身体,远不如老锯灵活。老锯总能拍得准,像用瞄准镜瞄过一样。

老柴就栽倒了下去。虽然他晕了,但耳朵仍然听得见一些声音。醒来时,他隐约记得刚才听见过欢声笑语。老锯已经走了,吕大萍还在。吕大萍坐在桌子前面梳头,见老柴睁开了眼,就告诉他,你真不能喝酒!只三两而已,就醉死了。

老柴确定自己不是喝醉的!因为脑门顶的晕穴还一个劲地痛。他挣扎着站起来,绕到吕大萍后面,用前肘扼住吕大萍的脖颈。他说,你再说一遍,我是不是喝醉的?

当然是喝醉的!吕大萍口很硬。

再说一遍!

你他妈当然是喝醉的!

于是老柴把吕大萍拖离了板凳,往门背后走去。他记得那里有块砖是松动的,可以取下来。这时候,老锯又像鬼魂一样,在屋外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他本来已经走远,但一想老柴会醒来,于是有点担心吕大萍。这天真是蔚蓝的一天,日头都偏西了,天色还这么漂亮。老锯站在受光区和阴影区交界之处,因此他整个人也被光分割得半明半暗。

他看见吕大萍很狼狈,像被歹徒劫持的人质。老柴手里拽着一块砖。老锯问,吕大萍,你要不要我帮忙?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警察,这事管还是不管,拿不定主意。

吕大萍说,干你屁事,都是没良心的。

老锯就不说话了,把手插在裤兜,站在原地,静观其变。老柴也看见了老锯,有点心慌,但他不会因此就放开吕大萍。他和老锯对视了好久,这次老锯主动将眼光移开,低下头去吸了一支烟。老柴这时候用脚尖把门关上了。他说,吕大萍,你忍忍,我先拿你练练手,看看找晕穴能不能找准。

吕大萍痛苦地扭曲着说,去你妈的!

于是老柴就拍了下去,这一下拍得非常理想,砖块的钝角正中吕大萍右脑袋的那处晕穴。他能体察到吕大萍一点点软下去的过程。他把她放在床上,突然很想锯她。但老柴变得很警醒,把眼睛凑到窗户上去,窥看外面站着的老锯。老锯不停地抽烟,抽了好几根,终于走了。

老柴这才从从容容地跨到吕大萍肚皮上去。

7

老锯走后,老柴体会到一种轻松,结婚这么多年,终于找来当家做主的感觉。他现在不怕吕大萍了。自从那次精确地把她拍晕了以后,夫妻之间的形势就有了改变。吕大萍开始晓得一个怕字,看着老柴的时候,眼里有了畏畏葸葸的意思。老柴感到扬眉吐气,他这才发现吕大萍和一切反动派一样,都是纸老虎,你硬她就软。

吕大萍每天都去俞教授家里帮工打杂,中午不回家,俞教授管一顿饭。这样,每个月有四百块钱的收入,扣除李国的学费,俞教授还得往外找一百四十块钱。

因为家庭地位改变,老柴有什么话就照直了问吕大萍,不像以前那样拐弯抹角。他基本上隔三天就会问一次,吕大萍,今天老俞把你摸了没有?

吕大萍总是说,还没有。

老柴每次听见这种回答,都有点失望,埋怨地说,怎么还没摸?他已经跟吕大萍说好了,遇到性骚扰,自己不要处理,他老柴会去跟俞教授讨价还价。俞教授在他看来是锅里的一块水煮板油,迟早要被搛出来吃掉。他还示意吕大萍不妨把衣服穿少一点。有些早晨,他会说,戴什么胸罩咯,佯装还挺得起来。

吕大萍就嘀咕说,你真不是人。

俞教授非但没有上钩,反而把李国每月的学费提高了一百块。他是这么解释,以前也没人来管,但现在工商局逼着他去登记,不但上国税,还他妈上地税。自家那栋房子也转了性质,从私人住宅变为商业用房,电费打了个滚,水费增长两倍。这些,都要摊在学生头上。

吕大萍就犹豫了,跟老柴打商量说,李国每个月光在老俞那里要花销五百多块钱,这根本不是你我吃得消的。我看,是不是算了?

算了?老柴苦笑了一下说,那前面花的钱都打狗了?

吕大萍说,这样进行下去,只能越贴越多。我去了我知道,俞教授那里没有几个人能

坚持几个月,不断有人走,又有新的小孩补进来。

老柴说,不行,李国还不会读《三国演义》,最起码要让他读懂《三国演义》。

吕大萍说,那要到哪天才行?花那么多钱就是让他去看懂那一本书?

你不懂,就不要装懂。我也不好跟你解释。老柴说到这里,忽然阴侧恻地一笑说,吕大萍,你完全可以这么去想,这些钱,暂时存在俞教授那里;而俞教授自己的脑袋,存在我这里。

吕大萍吃惊地看了老柴一眼,老柴眼里的凶光异常坚定,吕大萍什么也不说了。

又到交钱的时间,老柴亲自去了趟,把三百六十块钱交到俞教授的手上。他问,我家李国什么时候才能读《三国演义》?俞教授说,这个不好说,他只在我这里学了半年。我以前答应你要一年的时间。老柴说,一定要一年,要是他努力一点,就不能提前去看《三国演义》?俞教授就有些为难地说,老柴,你的心情我能够理解,但要是弄不好,会揠苗助长。揠苗助长知道么?一般人都说成拔苗助长,那错了。但我说磨刀不误砍柴工,你就应该明白我的意思。老柴这时犟脾气犯了,说道,我认为,李国可以读难懂一点的书了。俞教授说,李国毕竟是你的儿子,你看着办吧。我认为他最好先读点短东西,比如《聊斋》,每一篇都很短,阅读难度……

老柴也知道《聊斋》,卖过很多套,而且他自己也喜欢翻看,但他不想让李国看那本书。他说,那都是讲鬼话的,让李国看了不好。俞教授觉得没必要跟老柴说这么多,他最后摊摊手说,你看着办吧。

老柴记得自己存着的旧书里应该有《三国演义》,但没有找到,却找到一本六成新的《水浒传》。他想,这两本书也差不多,懒得再去买套新的《三国演义》,直接把《水浒传》塞到李国手里。

李国不想读这本书,他觉得太厚,拿在手里就不舒服。但老柴完全不是一年以前那个爹了,根本容不得李国反对。他用手指蘸口水翻过冗长的序,翻到第一回,再用力地将手指敲在回目上,要李国当即读出来。

李国痛苦地往书页看去,念了起来,张天师祈禳瘟疫,洪太尉误走妖魔。其中有两三个字,李国并不认得,但不敢间断,凭着猜测读出来。

可以呀你。老柴脸纹绽开,生动起来。他想你这小把戏算好认出来,要不然我就不好办了,他不认识的字不比李国少。又问,什么意思你弄得明白吗?

李国说,基本上……懂。

老柴说,行,就从这里开始读。从今天起,每天起码要读一回。我会问你是什么意思,你最好用心一点。

李国心里很苦,不敢吱声。即使这样,他还是被老柴揪住耳朵问他,听见没有?李国赶紧把头点了点。这一段时间老柴脾气很焦躁,李国无缘无故被打了几回,更别说被老柴拽住辫子的时候。现在李国非常羡慕父母有钱的同学,他们如果是犯了错误,那么父亲的惩戒会是扣零用钱,不许上网或者没收某件玩具。这些是一个小孩的保护伞,李国都没有,只有一个脑壳两瓣屁股。所以老柴只要动气了,就摊开手掌直接照李国的脑袋或屁股上来。吕大萍和老柴吵了几回,老柴才想到不能打孩子脑袋。

但打在屁股上也不轻松。李国最近尿憋的次数都比以往多了。李国不敢不读那本书。书的封面是暗绿颜色,他甚至非常憎恶这种颜色,所以一拿起那书,赶快翻到里面的白纸黑字,往下看。书里时而有张白描的插图,李国看着还轻松,除此以外,都让他大伤脑筋。起初怎么也看不进去,老是要查字典。一页书下来要查一二十回字典,阅读就毫无连贯性了,更无快感可言。

还算这孩子聪明,他找来一把木尺,横在每一行字下面,看完一行再往下移动木尺拉出下一行。这办法还奏效,每天晚上,老柴吃晚饭时问李国把这一回读懂了没有,李国勾着脑袋,舌头像打字机一样,一个字一个字说给老柴听,大概意思是没错的。

老柴就乐了,他发现小孩就像吸水海绵,挤一点就有一点。老柴以前读书的时候用功,爱写写画画,墨水也消耗得快。后来别人告诉他一个法子,说把墨水浸进海绵里面,用起来就多一些。他试了,果然奏效。

而李国很快另找了计策,他问同学借来一套连环画,是比照《水浒传》画出来的,好几十本。他每天看完相应的内容,回头去跟老柴汇报。

白天,他告诉老计,我家李国能读《水浒传》了,这才多大?将来准能读《周易》——在老柴看来,《周易》是最难读的一本书,他卖了很多本,每本卖出去前都要翻看,但稍微看久点脑袋就会肿大如瓮。老计说,俞教授告诉我了,你家李国是个人才。说着还跷起拇指。回去吃晚饭的时候,老柴会愈加地开心起来。老锯走了,他感觉像是一只狗挣脱了拴在颈上的项圈,呼吸就顺畅多了。现在,儿子李国能读《水浒传》了,他渐渐得来扬眉吐气的感觉。他往饭桌边一坐,叫李国在一边复述读到的内容,心情畅快了,就要喝些酒。老柴喝不了几次就有了酒瘾。喝了酒,要吕大萍帮添饭,吕大萍也日益变得低眉顺眼了。

老柴把吕大萍拍了几次,一拍就晕。他对吕大萍的脑门太熟悉,只要吕大萍弯下腰干活,脑门顶暴露给老柴了,老柴就觉得,囟门稍偏左的那个大晕穴,仿佛被人涂了个圆圈,那圆圈乍看像一只撩人的眼睛,挤眉弄眼地等着自己去拍。所以老柴拍了几次,一拍就准,每次都是在喝了酒以后。老柴喝了酒就想锯吕大萍,但吕大萍通常又不干,她说,科学说刚吃完饭不能做剧烈运动。老柴说,我这是养身功,狗屁剧烈运动?吕大萍示意他再等几个小时。但在体内弥散开的酒精,把老柴改造成了一个急性的人,根本等不了几小时。于是只有拍了。吕大萍想躲,但屋子太小躲不过去,老柴老是拍不准穴位,吕大萍反倒白白地多挨几下。

老柴将吕大萍拍晕了,就对站一旁呆头呆脑的李国说,乖崽,出去一下,老子跟你妈有事商量。

李国奇怪地看着吕大萍,竟然还问,有什么事啊?

老柴的巴掌就亮出来了说,还能有什么事?我说你是读书读不明白吧?西门庆和潘金莲那点破事。这个你先别打听,小心老子抽你。老柴倚仗酒力,跟李国也不忌口,拐个弯说白了。李国听不懂,但吓得不敢再做声,赶忙出去了。老柴还在后头撂一句,老实点,别趴在窗子上偷看,小心我戳瞎你两颗贼眼泡!李国本来没有偷窥的欲望,老柴这么一说,反而是给李国提个醒,吊起了胃口。出租屋的墙体上,缝隙很多,李国随便拿眼睛往哪道缝凑去,都能看清屋里的情况。只消看一回,他明白了,潘金莲和西门庆在阁楼上是怎么回事。书上一笔带过,干枯的文字后面,原来隐伏着如此活灵活现的东西。但那书里有更多的东西使得李国疑惑,比如说“三寸丁儿没干才,西门驴货甚雄哉”,又怎么解释?李国突然有了强烈的探究底里的欲望,第一次对每天必看的《水浒传》产生了兴趣。

《水浒传》计一百二十回,老柴估摸着四个月准能看完,没想到李国在超速度,一天看一回觉得不解渴,一口气要看好几回了。照这样的速度,四大名著也只消年把时间。老柴想,天,这十来岁的孩子,把一摞砖高的四大名著都看过了,回去说给村里人听,他们也不

信的。那个破村庄,哪时曾出现过李国这样的神童?

8

那天正吃着晚饭,两口子又拌嘴了。老柴本以为吕大萍这一阵被自己吓怕了,没胆子顶嘴,但吕大萍血红着眼睛,不管不顾地骂了起来。吕大萍越来越受不了老柴,她心里叨念着老锯回来,把老柴也管理管理。心里这么想着,她骂老柴时嘴上也没憋住,把这层意思道了出来。老柴一听就去找砖,他说,你还想到屋外搬兵对付你屋里人?你偷人还偷得很光荣是不是?说着又趿了拖鞋满屋子找砖。他每拍吕大萍一次,吕大萍回头就把那砖藏起来了。但这出租屋不缺砖,除非吕大萍把整个墙体都拆了,只剩门和窗。

吕大萍竟然没往外面跑。多挨了几回,她也被拍皮了,知道顶多一阵眩晕,然后有几个小时不省人事。吕大萍说,狗日的老柴,你长本事了,会拍砖了,马路上来来往往那么多活人你一个都不敢拍,只敢在屋里拍我。放开了让你锯你又不行,偏要拍晕了来,你他妈变态!

老柴脸憋红了,找准吕大萍的脑袋又拍下去。李国赶紧往外边走,用不着老柴吩咐。走出去以后,李国觉得还想把那种情景再看一遍,于是转身就伏到窗后头找缝隙。他找了好几条缝,想要寻到最佳的观察角度。找妥了,正准备看直播,但老柴今天没有骑到吕大萍身上去。

老柴把碗里的酒喝完,再把碗狠狠地砸在地上,拽起那块砖,摇摇晃晃地出去了。他忽然想去街上拍一个人。他对自己的技术有信心了。每次拍吕大萍,都像老锯下手一样准,老柴就觉得自己其实不比老锯差。从城北到城南有电瓶车可坐,老柴坐上了电瓶车一路去向城南。他不停地看向路人的后脑勺,找他们的穴位。他觉得每个人都把晕穴高高地翘了起来,等着人去拍。老柴眼睛有些花,他甚至觉得把手里的砖扔过去,也可以砸中那些人的晕穴。

到地方,老柴下车。司机把他拽住,问他要两块钱。老柴今天心里充满了狠毒的情绪以及伤人的欲望,所以不想给钱。他想拍那个司机。司机短圆的脑袋上面,布满了穴位。但老柴没有拍下去,而是乖乖付两块钱。这使他有理由相信,自己清醒着。

城南公园又叫七号公园,是整个佴城规划最大的公园,还没完全竣工,但市民已经迫不及待来这里溜达了。老柴不会拍那些溜达的人,他们兜里钱少。老柴走到公园后门人稀少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安静的马路。他的眼光搜寻匆匆路过的人,最好衣着体面,挎包的皮革也要光泽柔和、满有质地。

天全黑,灯一片片亮起的时候,老柴终于睨着一个人。他正朝老柴走来,穿着得体,个子恰巧又不高,老柴可以居高临下拍他的晕穴,准头就更大。

结果那一砖拍下去,没有拍着。那人步幅本来比较小,老柴拍下去那一刹,那人忽然迈出了一大步。这使得老柴拍得有偏差,没打中脑门,而是贴头皮拍在后颈上,对那人形成不了伤害。那人蛮灵巧,感觉有什么不对,顺势又滑了一步,再回头看看,看见一个满面酒色的汉子,一手拽着一块砖,竟然不跑,直勾勾地盯着自己。那人嘴里嘟哝几句,就迅速离开了。

老柴发现,今天手脚比以往迟缓,换平时,他完全来得及补拍一砖。而且,事情一旦搞砸了,按老锯的吩咐,是要赶快闪人的,有多快跑多快。他竟忘了,还和那人目光对峙数秒钟。老柴感到一阵后怕,背心沁出汗来,忽然想到,自己拍砖前忘了把《遁身咒》念一遍。但那该死的咒怎么念来着?老柴脑子被酒泡钝了,站在原地想了半天,才理出头绪,断断续续地念一遍,之后,他去找另一个挨拍的对象。

那一对男女让老柴看着不顺眼,一路走一路啃,男的走三步,一口啃在女的脸颊上;女的走五步,又伸出鸟喙一样的嘴回啃一口,啃在男的嘴皮上,老柴看着就冒火。他想,我在这里站着,你们别啃得太嚣张才是。遂决定拍他俩。男人手上有块蛋黄色的表,看着值些钱。女人掏出的手机也很漂亮,当到当铺里下不了大几百。一男一女往马路更稀疏的一头走去,人越来越少,路边的岩坎上挂下来一缕缕藤本植物。

老柴猫下身子往前面疾跑,那两人还在啃,心无旁骛。老柴瞅准机会一砖头就照那个男人后脑勺拍去。力气用得也很足。但老柴今天手上的分寸感硬是好不起来,砖头的棱角没有点在晕穴上,而是不分鼻子眉毛平拍下去,像是在盖公章。那女人怪叫一声,把手提包抡起半个弧,朝老柴的脑袋砸来,提包带子不长不短,包身正好砸在老柴的脑门顶。这女人包里竟像是放了一块砖,砸在头上非常疼。女人手脚快,抡起包再次往下砸。老柴脑门心连挨两下,步子有些踉跄,心里说坏了坏了,女人也这么凶,等那男人回过神来,自己如何吃得消?

但那男人没有挨近自己,而是站在不远的地方摇晃着。他头晕得厉害。老柴只有硬着头皮和女人掐。老柴的砖头离手掉在地上,同时,他也把女人的手提包打丢了。但女人脱下了高跟鞋,用鞋后跟钉他。鞋后跟比较尖锐,那一下拍在老柴肩头,把他衣服划破一层,但没有钉进肉里面。

空空的马路上突然多了好些人,站在马路另一边,歪嘴笑着,看这一男一女打架,还当是女的在外面偷人,半路上碰见自己家里的汉子了。

男人扇自己几个巴掌,就醒转过来,他朝老柴走来。老柴心说,完了完了,出师不利。这样紧急的时刻,老柴竟岔开心思想到了老锯,心里非常不平衡。他想,老锯他妈的拍了那么多人,手上还可能有命案,但一直逍遥得很。何事我就这么倒楣?但老柴当天的运气还算不错,那男人过来以后并未掺进战团,而是从身后一把把女人环抱住,嘴上还说,小鸥,算了算了,他神经病。

女人哪肯善罢干休?她一人动手就不落下风,眼看是完全打得赢的架,她收不了手。她嘴里骂着脏话,还要跳过来和老柴打架。但那男人把女人两手箍紧,并使她双脚离地,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柴虽然脑袋晕得不轻,但也晓得这一砖又拍空了,要赶紧走人。一边走一边往后看,没有人跟着他。于是,他去到不远处一条小河边,倚靠着一棵柽柳抽了支烟。他休息半天,觉得不能就这样空手折返。如果一个人也没拍着,一丁点东西也没抢到手,那就是被吕大萍说中了,他老柴只有拍婆娘的能耐。老柴更知道,人就是靠一口气活着,前些时日自己硬了一回,把吕大萍镇压了下去。现在,要是一口气懈怠了,被吕大萍瞅准时机,她又会翻身做主人,而自己会重新变成一个很柴的人。老柴在这一带的垃圾堆里重新捡砖,捡不到整砖,找半天只找来半块火砖。

第三个目标是个单身男人,身量不大,稍微有些佝偻,脸像皱纹纸一样苍白,鼻梁上还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像个老师,老柴决定拍他。

等那男人走到稍暗些的地方,老柴就动手了。他觉得自己有些失控,每一个动作都不走脑子,条件反射似的做了出来。再说他觉得这个男人应该是满街行人里最好拍的一个。由于太过麻痹,老柴又一次拍偏了。那男人个头很小,火气很大,回过神来就揪住老柴的衣领,脚下使绊,把老柴拽翻到地上。老柴手里的那半块砖,不知怎么又掉了。老柴只好和男

人扭成一堆,在地上滚动,顺着斜向下的马路滚了好远。老柴只听见不远处传来呼朋引伴的声音,说看把戏,这边有人玩猴把戏。佴城人就是这样,最爱看人打架。天很黑,路灯又不够密,但人们还是看得起劲。老柴和那个男人打架一点也不好看。两人都不会打架,只晓得抱成一砣在地上滚。两人也伸出了拳头,但隔得太近,不能有效地把对方打伤。

老柴发觉自己被对方咬了一口,就赶紧还一口,却不知道咬在哪个部位。他心想,麻烦了麻烦了。今天不应该出来拍人的,这戴眼镜的男人是个死缠烂打的角色,王八咬线绳,死不松口。互相扭着抱着,也很消耗体力,老柴有些虚脱。他难过地想,他妈的,不想打架了,让公安局抓住算了。

正这么想,110真就来了。旁观的人一多,总有拨电话报警的。110的车上跳下来好几个警察,费好大的劲才把两个人扯开,像扯两片正面黏在一起的伤湿止痛膏一样,发出嗤啦刺啦的微小声音。然后把两人扔进警车后半截的笼子里。一个老警察微笑地说,你们继续。但两人都没有扭在一起的意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那男人掏出烟来抽,烟杆已经像腌蒜薹一样皱皱巴巴。老柴也想抽,问那人讨一支。那人讥诮地一笑,不肯给。

公安局里弥漫着手枪和镣铐的气味,把老柴当头棒喝地呛了一口。

那男人抢着找警察说话。他说,警察同志,我要报案。他自我介绍一番,果然是个老师,教小学语文的,说话很有条理性,也说得很细。他告诉警察,老柴这人是个抢劫犯,准备用砖头将自己击昏,然后实施抢劫。警察提醒他暂时不要使用“抢劫犯”这样的词语,但小学老师转眼就忘了,一口一个抢劫犯。警察也不再提醒,抽着烟听下去,时不时在本子上记几笔。

听着小学老师的说法,老柴慢慢想出一个对策。老柴适应了公安局特有的气味,慢慢冷静些以后,人不能不变得聪明一点。他很快诌出一套敷衍之辞。这还得感谢小学老师,要是让老柴先说说,时间一紧老柴来不及编词,可能就把犯罪过程稀里哗啦交待出来了。

警察问完了小学老师,又偏一偏脑袋讯问老柴。那个老警察问,姓名?

柴……不姓李,李图。佴城县上天坪乡蔸头村四组村民。老柴只嗑巴一下,马上变得很流利。

老警察说,我没问你地址。你到底姓柴还是姓李?

姓李。

你先说说,刚才你俩是怎么回事?

是这样,我今天心情不好……

心情不好就上街打人?我心情不好,我还有把枪,是不是应该拔出来打你?老警察这时候笑了,他干一辈子警察,没听到这样的理由。这一笑,老柴又放松一些,接着说,是这样,我老婆被别人锯了,我心情不好,喝了点酒到七号公园里散心。结果碰见这个人……我眼睛有点花,但他确实太像锯我老婆那个人,我当时有点控制不了就冲上去打他。

他说你不是打,是用砖头拍脑袋?

不,我是用拳头打的。我没有拍他脑袋。我为什么要用砖头拍?再说我也没有砖头。要是有砖头,他哪会不受重伤?

老警察似乎微微颔首,仿佛赞同老柴这个观点。他又说,那他到底是不是锯……和你老婆发生关系的那个男的?

老柴说,刚才我才看出来,不是。我打错人了。我当时根本没看清楚,又吃了点酒……我以前从来没打过架,脾气很好,你可以去上天坪乡蔸头村四组打听打听。我胆子也很小,所以他们叫我老柴。

这些都是老锯说的,他说初次进局子,千万不要表现出大义凛然的样子,这不是干革命,要显得惊惶失措,找别的借口。当然,如果第二次被逮进去,里面有了记录,就没必要跟警察装嗲了。

老警察说,你打人就是不对,任何理由都行不通。你已经犯法了你知道吗?老柴痴痴呆呆地看着老警察,装出闻所未闻的样子。他看得出,老警察的表情有些松动。

次日,老警察着手调查老柴说的情况是否属实,而小学老师要自行举证老柴实施了抢劫。老警察去到老柴租住的那地方,敲敲门,吕大萍头发散乱地出来开门。见是个警察,吕大萍心里就明白了。昨晚老柴那一砖拍得狠了些,吕大萍半夜才醒来,见天色没亮,又继续睡。当着警察的面,吕大萍怕说错什么话,一个劲地哭,并用哭腔说老柴是个老实人,是个很柴的人。

老警察又去附近几家屋里搞调查。吕大萍和老锯的事左邻右舍都知道,现在老锯走了,他们也不惮于说出来。老警察调查得来的结论是,老柴所说的家庭情况基本属实。其实,除非情不得已,哪个男人愿意告诉别人,自己当了王八呢?

小学老师去医院检查了身体,有轻度脑震荡,还有线性骨折。线性骨折听着也是骨折,实际上非常轻微,就是一点点挫伤。小学老师还被老柴咬了几口,虽然挂得有牙印,那也是轻伤。公安局的人认为,这样的案子,如果小学老师不起诉,是可以不作为刑事案处理的——顶多也就是寻衅滋事故意伤害。但小学老师伤得太轻,这搞得小学老师都很后悔,怎么不断了胳膊瘸条腿。

这名小学老师有点一根筋,他坚持认为老柴是在拦路抢劫,而非当了绿毛龟满街撒王八气。公安局的人又去了事发现场,找小学老师所说的那半块砖。事发现场那一带,正在埋设下水道,地面上到处都是半块砖。

小学老师听别人说,事发当天,这家伙不但拍了他,还拍了别的人。小学老师觉得这事可以证实自己的观点,这狗日的是个抢劫犯。他去寻找目击证人,还有当天被拍的人,干脆请了假,每天到七号公园外面举着一块牌子,募集目击者和受害人,一齐铲除老柴这种危害社会的渣滓。

小学老师整整站了一个星期,并没有人站出来为他作证。小学老师站得久了,左等右等也不见电视台的来采访,就觉得很没意思。他想,我他妈这是何苦?于是就去找老柴协商,要老柴赔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老柴不肯花钱。他说,钱我拿不出来,我认坐牢,反正我是故意伤害,又不是抢劫。

小学老师已经知道老柴的生活状况,认为没有协商解决的必要,就把老柴起诉了。

9

老柴以故意伤害罪被判一年有期徒刑。就在本城监狱服刑。吕大萍每个月可以去探访一次。

吕大萍看见了老柴,就哭。老柴竟然有些感动,如果不坐牢,他不会晓得吕大萍心里还是记挂他的。一张口,说的全是李国的事。老柴进监狱以后,李国就不再去俞教授那里读书了。吕大萍拿不出这笔钱。但李国已经被培养出了读书的习惯。

头一次探访,吕大萍一个人来。她发现老柴一嘴一个李国,临走的时候就说,要不,下次我把李国也带来?

老柴赶紧摇晃脑袋说,不行不行,不能让他来监狱里。还是让他好好读书。我不在了,你也不能放松对他的管理,每天晚上照常要检查他读书了没有。

吕大萍点点头说,但那本书我也没看过,我怎么知道他看了没有?

老柴说,没关系,他要是没看过,天天想着情节跟你编故事,那也是种锻炼。要是编得合情合理,没准以后能当作家。

过两个月,吕大萍告诉老柴,李国已经把《水浒传》读完了。老柴问,你怎么知道他已经读完了?吕大萍说,一百多个人都死完了,那

书肯定也写完了。老柴说,不对啊,应该还剩二三十个没死的。吕大萍拍拍脑袋,圆话说,对对,还剩下二三十个。老柴这才放心,说,看样子真的读完了。接下来要他读《三国演义》。我那里没这本书,你上新华书店去买一套。

往后的几个月,吕大萍告诉老柴,李国竟然读《水浒传》上瘾了。别的孩子玩上网上瘾,但李国竟然迷上这本书,读一遍两遍都不够,现在在读第三遍了。老柴想一想,也是好事。在监狱里,老柴觉得自己豁达了,遇到事情净往好的方面想。他说,也好,把一本书读通了,倒背如流了,那也是非常了不起的事,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

吕大萍又说,李国视力有些下降,没办法,给他配了一副眼镜。

这是好事,说明李国读书下了苦功,没有偷懒。老柴问,多少度的?

吕大萍说,还算轻,二百五十度。

老柴觉得不好,他说,要不加些度数,加到三百。要是李国一天天变呆了可怎么办?

有两个月吕大萍没来,老柴也不挂记。那一年里,老柴头两个月感觉很长,后四个月又稍微轻松点。过了半年,忽然得来一阵心慌。这种情绪一直挨到十个月的时候。第十一个月,他就出来了。他在里面表现不错,是个三好犯人。

还是以前的租住房。老柴走进弄子,看着房门,眼窝子就有些湿,而且下面的物件在蠢蠢欲动了。他知道吕大萍在里面。吕大萍的身体比监狱的床板温暖许多,还潮乎乎的。提前出狱的事,他没有告诉吕大萍。狱警征求他意见,要不要让家属来接。他微笑地说,接个卵,到时候给她个惊喜。狱警说,看不出来,李图你还变得蛮有情趣了嘛。老柴就顺势拍马屁说,哪里,都是你们人性化管理搞得好,改造得好。

敲了敲门,里面就传来吕大萍的动静。她扭开门的那一刹,表情变化了三次。一开始挂出的是一脸骚模样,两只眼里水汪汪的;接着吃了很大一惊;再接着,又得来满脸喜气。

但老柴心思忽然变了。走进去,他闻见老锯的味道,很浓烈,在床上,在桌子上,在暖水瓶的把手上,甚至在天花板上。按说这是不可能的,老柴知道自己不是公安局豢养的猎狗,长不出那么灵敏的鼻子。但他还是闻见了。

他问,老锯来过吧?

吕大萍点点头说,来过。怎么啦?

老柴又问,他来干什么?

吕大萍说,他问你几时被放出来。他说,要是当天他和你搭帮,你就不会被他们抓住了。他一直挂念着你。

哦,就这些?

那你说还有哪些?吕大萍睁着风骚的眼睛,盯着老柴,显得非常理直气壮。

老柴就不再往下问。

李国回来的时候,没进屋,老柴就从窗户后面看见了他。李国一路上还抱着一本厚书看个没完。进来后,老柴看见那副眼镜戴在李国脸上,显得尤其大,那是李国的脸太小的缘故。李国看见屋里有两个人。他迟缓地抬起头,看看眼前剃了青头皮的男人,好半天才嘀咕地说,爸。

李国的声音显得很勉强,而且也不亲热。老柴不在乎,只是问,成绩怎么样?

李国自己没做声。吕大萍帮着回答,说数学成绩下去了些,但语文成绩很好,写作文总是班上第一,还在县作文比赛里获了一个奖,奖了八十块钱。

老柴说,那就好,做不了全才,就做一个偏才。毛主席也是个偏才,也是数学一塌糊涂,语文学得扎实。

多有一阵时日,老柴就知道老锯确实回来了,而且丽珍跟人跑了。老锯出门在外的时候,丽珍就跟人跑了。老锯一回来,找不见丽珍,就老上吕大萍这里来。反正老柴进了监狱,老锯想几时来就几时来,想和吕大萍锯多久就锯多久。

老柴心里很不是滋味。所以,小全跑来找老柴,说老锯在城里最好的酒店办了一桌酒菜要为老柴接风,老柴也不肯去。他跟小全说,以后我不拍人了,我胆小怕事,不敢了,你们不要再来找我。

小全睃了老柴几眼,只好回去把原话复述给老锯听。

老柴也一直没有见到老锯。他照常挑着旧书去集市上卖,赚几个小钱。他发现老计不再修单车了,老计修单车的地方站着个榨甘蔗汁的中年女人。老柴不想跟任何人说话。他在家里很难受,看着吕大萍就很不舒服,而李国看见他,就像看见陌生人一样。父子之间那点感觉,因这一年的阻隔,一下子断了一样。老柴觉得如今的日子并不比呆在监狱里强——起码,在监狱里还有个重获自由的愿望。

他知道,自己摆摊卖书的时候,老锯肯定去了他租住的屋里;或者吕大萍去到那栋鸡巴大厦,送货上门给老锯锯着玩。

某一天,他刚把书摊摊开,把书摞好,心里就拧了起来,眼皮也无故乱跳。他甚至懒得收拾书摊,跟卖甘蔗的年轻人打声招呼,就急匆匆往租住的屋里去。简直像有一只鬼手扯着老柴,一个劲往前面去。老柴看看天色,又是非常蔚蓝的一天。

他走到门前,敲了敲门。吕大萍在里面,橐橐橐地迈着步子向门边走来。老柴心里忽然一动,拽了门把手往外拉,让吕大萍在里面开不了门。他以前从没有这么弄过。在吕大萍眼里,老柴是个极端死板,了无情趣的人。结果他就听到一个娇嗔的声音说,死鬼,别闹了,你真是讨嫌。

吕大萍粗糙的嗓音忽然变细了,人也仿佛年轻了十岁。老柴记不得,结婚这么多年,吕大萍有没有把自己叫成死鬼;也记不得,刚结婚时吕大萍是否有这样的嗓音。老柴猛然一松手,吕大萍身体往后一个趔趄。她看见了老柴,但她很镇定地说,老柴你怎么回来了?

老柴问,谁是死鬼?

吕大萍说,就是你啊,你以为是谁?真是的,坐班房回来,你变得疑神疑鬼了。

老柴进去以后就想锯吕大萍。吕大萍身上有一股香味,像夜来香一样浓重,又像捣蒜一样呛鼻。但吕大萍不太愿意,老柴就去摸砖头,拍吕大萍脑袋。

他拍头一下,吕大萍便轰然坍塌在地上了。但老柴忽然停不了手。他好久没拍砖了,现在只拍一下,真是不过瘾。于是老柴将身子弯下去,又在吕大萍脑袋上拍了好几下,直到吕大萍的脑袋被拍出叩西瓜时那种空空的响声。

老柴把上衣脱了,低头睨地上的吕大萍一眼,觉得不太对劲。吕大萍浑身显得非常松懈,像一摊泥,老柴探探吕大萍的鼻息,已经没气了。

老柴又把上衣穿上,把吕大萍的尸体扔到床底下去,估计老锯等下要来,就准备再拍他一个措手不及。看看天色,仿佛还很早。老柴闲极无聊,把剃须刀找出来想刮刮胡须。刀片已经钝了,他也懒得上街买一片新的,在砖上擦拭几下,就开始刮胡茬。脸上没有刷肥皂水,所以老柴把自己刮得满脸是血。老柴感到很痛快。他一直站在窗前刮脸,看着外面。

老锯果然来了。天气稍微有些冷,但老锯还把两只胳膊袒露出来,显出精悍、凶猛的模样,老柴锯扔下剃须刀,攥紧了那块砖。

老锯进屋时,稍有点疑惑。门是虚掩的,他闻见了什么。老柴就从门背后闪出来,非常迅疾地照着老锯脑门拍去。老锯练过武把式,反应比常人快了许多,一闪,但还是重重地挨了一下。但老锯一点也没有乱,一边躲,一边伸出手到墙体上去抠。他记得,曾经把一块松动的砖插回了原处。

老锯记性非常好,他把那块砖又抠了出

来,照老柴脑袋上拍。但老锯步法已经乱了,而且又先吃了一拍,手上失准——这两三年,他还从来没有拍歪过。老柴用左手捂住脑门顶偏右的那处晕穴,右手继续使砖攻击老锯。老锯也把晕穴捂住了。两个人在狭小的屋子里躲闪腾挪,既要拍倒对方,又要护住自己。两人形成某种均势,而且嘴上都默不作声,怕惊动旁边几户人家。

两人都吃了好几拍,每一拍都不算太重,但累积起来,就形成了杀伤力。两人脑袋都肿大了,最后栽倒在地上。即使这样,两人还要不停地蠕动着,挨近对方,继续挥砖往对方脑袋上拍。那砖块已经和手指长成一体了,脑袋即使剧痛难挨,脑子里首先想到的是:砖不离手,砖在人在,砖失人亡。

老柴一只眼已经看不见了,但另一只眼还睁得开一条缝,于是看见老锯嘴皮还在翕动。他知道老锯在念咒语,自己赶紧也念了起来,但他连第一句都记不起来了。慌乱中,他竟然记起在破电视里反复放的一则广告,广告画面像是幻觉,广告声音像是幻听:

你拍一我拍一,小霸王出了学习机。

你拍二我拍二,学习娱乐在一起。

你拍三我拍三,学习打字很简单。

那咒语下了心思都没记住,这广告从来没有留心听过,却何事记得这么牢固?

老柴提醒自己,赶紧集中精力,挥砖拍向对方的脑袋……

两个人都停不了手的,脑袋里都已一片浑沌,仍然举砖拍向对方,不停地拍,像打夯机一样机械地循着指令拍下去……

李国放学以后回到家,进门的时候还在看书,但一股血腥气使他眼光移出了书页。他看见地面上,老柴和老锯都歪斜地躺着,脑袋上全是血,手里都还攥着砖,砖头上也满是血。李国呆钝地抬起脑袋,仿佛记起什么事来。

然后,李国找来自己的毛笔,把老柴脑袋上的血蘸一些,又把老锯脑袋上的血蘸一些,在墙上找一块稍白的地方,写下一行字:

杀人者,打虎李国也!

这一年里,李国没有放弃练习毛笔字,渐渐有了些感悟,字也能写成体了。他看了看,觉得有点不对劲,突然想起,“杀”和“国”两个字是有繁体写法的。于是他找来四方菜刀刮掉原先的字迹,又用笔蘸饱了血,重新写上一行:

殺人者,打虎李圆也!

每个字都写得遒劲、浑厚,超出李国正常的水平。李国往后挪几步,看看墙上的血字,有些暗自得意。

(原载《北京文学》2008年第5期)

原责任编辑王童

责任编辑齐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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