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五根

三十二年前的老同学要聚会，而且是第一次聚会。郭正清有点茫然，这模样，不被赶出来才怪呢；不是老婆劝慰，真有些不想去。

组织这次聚会的是新昌市委副书记潘庆宝，教育局长熊辉辉，平阳县房地产开发公司总经理袁伟。毕业不久，正赶上恢复高考，他们这些不被社会上看好的工农兵学员还真派上了用场，在各自的领域里一展身手。可郭正清却窝在那个山旮旯里，身都没有转一下。一人的学校，二十几个学生，教他们记记账，识几个字，真正送出去的没几人，也算桃李满天下?

后悔吗?

不!即使落下残疾。

狂风，暴雨，一夜没停歇。一个个山头似浸泡在水中的砖瓦窑，时时有蹋陷的可能。下午放学，送学生回家，途中冲下一股泥石流，郭正清弯下高大的身躯，两手护着学生，拼命躲避。学生得救了，他的腰却被乱石砸中，左眼被一块尖石片刺破。从此，他那电线杆似的身子再也挺不直了，左眼成了一个黑窟隆，右边脸也落下一块铜钱大的疤。

何苦来着?当年毕业时，县教育局长看了郭正清的材料：中共党员，学生会主席，优秀班长。要留用。可他却昏了头，说什么也要下去锻炼锻炼。这时，赖在局长办公室里要教师的一位老农听了郭正清的话，一脸惊喜，跳起身抓住小郭的手：“娃，到我们那里去吧，我用轿子来抬!”教育局长摇摇头，无奈地笑笑，既然郭正清执意要下去锻炼，只好依了他。临走，局长认真地对老人说：“老队长，这是个人才，不要委屈了他；我还会要回来的。”老队长只是笑笑。他还真说话算数，果然派了几个壮实小伙子抬来轿子。可郭正清没有坐，一千多个上山的台阶，爬得他一脸的兴奋……

鸡叫起床，坐汽车转火车，到达新昌市区还是上午。

聚会在一座豪华的宾馆举行。宾馆前停了几辆黑色的小轿车，他就知道，有人混得人模狗样。

郭正清佝偻着身子，畏畏缩缩迈上大理石台阶，里面飘出朗朗的笑声。郭正清精神一振，挺了挺不太直的身子，探头向里张望，只见一颗颗白花花的头，当年的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精神何在?虽然时隔几十年，但当时同学的模样，还能依稀辨认。

“这里没有破烂!”一个声音把郭正清正要迈进门的脚嚷了回来。

郭正清的眼睛向上一翻：小白脸!哼，烧成灰也认识。第三个学期，和二班一位女生谈恋爱，做出出格事，闹得满校风雨。学校要严肃处理。小白脸一个劲地向担任班长的郭正清打躬作揖写检讨。唉，同学一场，学生会力保，只是对小白脸做了个通报批评。

小白脸瞪了郭正清一眼：“看什么看?老同学聚会，没有废书废纸易拉罐。”

就有几十双眼睛射过来，就有各种各样的表情，同情，怜悯，漠然，不屑一顾……

郭正清沸腾的心情降到冰点，转身而逃。

“这糟老头，似曾相识。”袁伟疑疑惑惑。

小白脸哈哈一笑：“你袁总神通广大，三教九流，见过的人多嘞。”

时近中午，走来一位银须飘飘的老者。

“李老师!”

李老师微微一笑，严肃地盯着小白脸：“习常春，知道吗?刚才被你赶走的是谁?”

“谁?”

“班长，郭正清!”

“郭正清?班长……”

驼背、独眼，篮球中锋，怎么也划不上等号呀!

李老师一字一正：“郭正清，全国优秀教师，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山里人把他当宝啊!”

于是，几十人风驰电掣般赶到火车站，然而东去的列车已经徐徐启动。几十人在站台上对着火车狂呼：“班长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