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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香

2009-04-16娄喜雨

广州文艺 2009年4期
关键词:芸香

娄喜雨1969年生于安徽庆安。初中学历,靠自学走上文学道路,迄今已在全国各类期刊发表短篇小说二十余篇,小小说四十余篇,著有《贵族犬——娄喜雨短篇小说选》、《娄喜雨小小说精选》。

A-1

车子(公共汽车)进城时, 一直憨着的天终于下起了小雨。芸香有点后悔。走时,伞本提在手上,可一出门却又忘记了。因为走时没有雨。再者,冬天的天气就是这样,常常这么蒙蒙地雾着。一雾多日,司空见惯了。此时,雨淅淅沥沥进入了状态,乃至缠绵起来,一点也没有马上就停的意思。一种烦恼像草芽一样从石头缝里钻出来。——若迟半小时走,肯定会带上伞。继而怪自己心太急了。须知,明辉一行的包车要到12点左右才到站。

昨天中午,芸香去位于路口的彩霞小店里买东西。早不到,晚不到,她一进店,摆在柜台上的电话“叮铃铃”响了:就像是约好了似的。这是彩霞丈夫刘敬从上海蒲东某服饰公司打来的电话。刘敬通知妻子,他们约了二十多名老乡包了一辆依维柯。车子明天早上出发,在12点左右到达市汽车站。彩霞连连“嗯嗯”应着。芸香将对方的话听得真真的。彩霞搁下电话,有人说话了:他是让你明昼接他?彩霞接了芸香递过来的一张拾元票子,继而将她点的东西一一从货架子上取下来。她一边忙着一边淡淡地说:“我哪有工夫接她?——他又不是一个人。下了车,他们晓得打的。”芸香提起东西欲走,但闲客的声音追上来:

“还有找的钱——”

芸香讪讪笑着,从柜台上拿了钱。

一路上,芸香的脸上荡漾着笑。其实,她早就很少笑了。做女孩时,她非常活泼,特点就是喜欢笑。可一做了女人,乃至做了母亲,就很少笑了,是沉重的机械的生活让她笑不起来。独自干活时头脑是空的。空空的头脑便胡乱想着心事。只有想着心事,时间才偷偷地从身边溜走。当想到值得笑的事情时,她才往往情不自禁地将笑从脸上流露出来。但这种笑,怕受惊动。一见有人,立马将脸捆住。不然,该人家笑你了。今天她笑,是因为庆幸。——怎么这么巧?寅时不来,卯时不至,我一来电话就来了。闲客们不知道她内心的喜悦,包括新媳妇彩霞。芸香与明辉、刘敬是初中同学。初中毕业后,明辉、刘敬一同进了裁缝培训班。此后,一同外出打工。这对老朋友,形影不离,找到刘敬,便能找到明辉。所以刘敬说要回来,这等于通知她:明辉明天也要回来了。

A-2

关于芸香与明辉相爱的事,在荷圩这旮旯,只有身边的人知道。芸香成了女人,成了母亲,知道的人逐渐将这对鸽子的恋情淡漠了。毕意女儿亮亮已经有8岁了。——是这时光将这对鸽子的恋情从知情人的记忆里删除了。日月经天,江河行地,无论时光的脚步跑得多快,但芸香无时不在思念着明辉。

芸香从小就在母亲的影子里长大。从初红开始,不,不,甚至很早,母亲就教导她怎样做一个女人。芸香性子内向、文静,说话温和,连走路也是一规一矩的。芸香母亲翠姑深知乡村是一张密结的网。这网是人情网、血缘网。每一个村庄都是一张这样的网。常住在村庄里的人都活在这张网里。所以翠姑一生低姿态做人,从不争强斗胜。久而久之,便显得懦弱了。懦弱得担心树叶子也会打破头。芸香的性子便是母亲的模子铸的。每当苦闷、怄气、痛苦时,甚至稍稍有点不顺,芸香便想起明辉。当这个念头冒出来时,她的性子不依了,只想努力将这个念头压下去。在一个人的战争里,往往以自己失败告终。明辉的影子倔傲地从思绪之间的缝隙里钻出来。一想起明辉,芸香往往陷入一种美好的回忆里。入了境,整个身心便回到昔日的金色岁月里。人,往往就是这样,逝去的永不回归的东西,本来是平凡的,可一经岁月流转,那些东西便一下子镀了金,成为一种珍贵的收藏。当然,这无形的收藏是存在心灵的深处。生活是平淡的,有时甚至是枯燥的。当被不安的情绪包围时,芸香便感觉被生活软禁了。此时,便思念着梦中的那个人。她要向那个人倾诉。倾诉,是一种释放,是解决心理障碍的一剂药方。一倾诉,心里的郁塞顿时畅通了。一年了,芸香整整被压抑了一年。在这一年里,她积压着许多要说的话。平时,往往是枯坐着,对着黑夜里那个影儿。如今,梦中的人要回来了。

B-1

半小时,一班车。8时30分,第四班车。荷圩—S城。城市到乡村,乡村到城市,只有半小时。半小时后,便一脚踏入城里。车上的广播响了:汽车站到了!……这声音像锥子一样锥了芸香一下。她立即从往事里跳出来。立起身,拿起黑色的空瘪的手提包尾随而下。车子抛下他们开走了。她暴露在雨幕里。一同下车的都备着雨具。他们漫不经心地抖开伞,而后漫不经心地散去了。她往后退,缩进候车亭里。

多少日子没上过城了?

芸香想不起来了。只感到城市隔一段便变化一次。每变化一次,便越像图画中的城市。瞧,街对面便是新翻建的装饰豪华的××汽车站。而眼下的街道不仅拓宽了,还新铺了一层混凝土。原先的直钱,有意改成了曲线。在曲线弯里,设置了出租车搭乘点及班车的停靠站。人行道铺上了五彩的釉面砖。街灯,换上了形式别致的电子灯。城市,越来越漂亮了。芸香立在候车亭里,有意地停留着。她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感到扑面而来的是新时代的气息。——难怪乡下人富了不是在老屋基建乡村小别墅,而是往城里跳。户口,这城与乡之间的墙早被推倒了。只要在城市买了房子,自然而然成了城里人。从荷圩到城里,要经开发区。开发区,一座新开辟的城,已矗起了一栋栋高楼。这一栋栋高楼分割出一个又一个生活小区。这些高楼更多的不是给城里人建的,而是给先富起来的乡下人——

唉,不想了。那离自己太遥远了。乡村里,富的太富了,而穷的却太穷了。这不是自己所想的事。

此刻,雨势未减。

别人是等车,而你老呆在这干吗?

芸香见车子稀了些,瞅了个空,用包顶在头上,小跑着穿过了街道。

B-2

当夜,在晚饭桌上,芸香说出了阴谋好了的借口:

“明昼小姑生日,我要去一趟。”

存良自斟自饮。他不说话,算是默许了。即便拦阻,又怎样?

“晚上可家来?”

“看情况吧。”

小姑在桐西山里,往返近七十里路程。

忙清家务,心思才回到自己身上。一种喜悦埋藏在心里。牛郎织女,每年都有一个“七月七”。可是她与明辉的“七月七”是在腊月底。腊月底,是外出打工的人像候鸟一样回归的时节。芸香洗头洗澡,情绪高涨。继而,翻拣明天穿的衣服。倘居家,旧一点破一点,抬头低头,都是跟自己一样的人。但一出门就不行了。可这一翻拣,身上的血冷了。她深深感到:这也是在翻拣岁月啊!过年时,人家总要置一身新。可自己一直能凑合且凑合。算盘珠子在脑子里噼啪响:两个孩子(侄女明明与女儿亮亮)的学杂费;母亲生病——办丧——归土;种田人的各种种田开支;日常生活的各种消费;一个普通农户的人情来往……如今,有几家靠种田发了财?两个大人一年忙到头,仅仅糊口,有时还糊不过身。再往深处想,芸香心酸了。——清贫如水的农家生活是沉重的。芸香不得不再次拣出那件橘红色西服——这是三年前明辉赠予的新年礼物。原本想老穿着这件衣服见面,是怕对方看出她生活的辛酸。现在,顾不上了。当初穿着这件新西服光光彩彩地回家时谎称是买的。存良表示怀疑,但表面上却不敢问。将明天出门的准备做完了,方懒懒地上床。存良一喝了酒就想要。可她不依了。存良知道她的例假已过去三天了。但她不依就是不依。在婚后,乃至在很长的岁月里,只要她心情不畅,有时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原因,她不从就是不从,没有任何理由。她的表达要么侧过背什么话也没有,要么睡在女儿房里。存良知道她与明辉的事。可知道,又怎样?做女孩时,因为罩在母亲的影子里,温和得近乎懦弱。可做了婆娘就不一样了。是粗糙的生活将原有的性子打磨掉了。因为没有心爱男人的维护与保养,她的心灵麻木了,所以就不能也不愿经受过多的压抑了。七年了,一想到明辉还孑然一身,她就不容存良沾身。何况,明辉明天就要回来了。

C-1

春运高峰!

穿过停车场,踏上两层大理石台阶,便一步踏入遮檐亭里。再往前,是人头攒动的售票大厅。每一个窗洞前都排着一条长龙。身着镶红边的青灰色制服的保安夹在队伍间维持秩序。芸香抬起头,眼前一片红。电子大屏幕上的红字像长着眼睛,活蹦乱跳的。它们像调皮的孩子,按着大人的指示,很听话地像模特儿一样做着规定好的动作。途经站名、客车身份、里程、时间、票价。芸香尚未浏览完,幕墙上的一片红闪了去,换了下一页。下一页,最后一页。最后一页一闪。又回到第一页。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芸香装作一名旅客,朝候车大厅方向走去。白色地板砖上布满了由各种各样的鞋从外面带来的雨水的污渍。芸香拎着包,不慌不忙往里走。

我像一名旅客吗?

既然是旅客,有哪一位旅客的包是空的?包并非全是空的。侧袋里备着牙膏、毛巾、卫生纸、袜子、雅霜:这意味着要与明辉在老地方住几日。一年了,整整憋了一年。她心里有许多话要对爱人说。而存良呢,也许认为她带着包会在城里买点什么作为小姑的生日礼物。临走时,她也觉得空包碍眼,可是家里再也没有包了。

候车大厅里的铁椅共有十几排。可是上面全坐满了。芸香一排排地找,终于在第9排的空隙里找到一个空位。一屁股坐上去,立刻有人招呼,是一张城里老妇的脸。

“我接人的。——我爱人将从上海回来。”

“那是几点的车?好像那班车停开了。”

“他们包了车。说是12点到。”

老妇看了一眼手机,说:“早着呢,现在才9点半。”

……

其实,芸香希望遇到有文化修养的热心的陌生人,但又怕这些人尽问些不该问的话。还好,老妇的两个女儿从厕所里回来了。十分钟后,她们通过检票口走了。谢天谢地。芸香现在不想搭理任何人。

9时55分。

芸香向立柱上的电子钟瞄了一眼。

刚才你说什么了?

你爱人?

今天下雨,江老板的窑场肯定是空的。每年一到年底,河水便往回缩,一直缩到河心。江老板便紧紧抓住这空当请一帮汉子挑窑泥(砖坯用土)。记酬,可论工(一天一个工),可论方(量土方)。天气恶变,即告休假。此时,存良也许被他的老伙计邀去“搓”了,也许在家没事找事做。毕竟又要过年了——唉,那幢坐在荷圩末梢的破旧小楼是留住她身而永远留不住她心的地方。既是巢,又是囚笼啊!

你爱人?

将从上海回来?

……

噢,噢,这些话永远封锁在心里。

走在洁白光滑的地板砖上,便有一种渴念压迫着她:倘若跟了将从上海回来的人,我们会在城里找个窝。那么,我一定要在地上也铺上这样的地板砖。

C-2

如果岁月能够倒退,如果人生能够重来,芸香会铁下心跟着明辉——他到哪里,我到哪里。

可是那一夜,那个终生令人疼痛、标志着人生分水岭的平常的夜。那天腊八,母亲翠姑带着明儿(存良、桂香之女)到寺里去了。——每逢菩萨节日,身为居士的翠姑照例要到寺里上殿。入夜,因为白天累了一天(在某私人小厂里打工),一上床便睡着了。迷迷糊糊之间,忽然感觉有人摸过来,乃至上了床。芸香纵身而起,却被对方有力的大手制住了——来者是在一口锅里吃了5年饭的姐夫。芸香想喊却喊不出声。这让外人知道会怎样?在芸香的怒斥挣扎中,存良将她活活强奸了。风息雨止,存良的劲儿缓缓退下去。芸香暗自啜泣着,一把将傻愣着的存良推下床,恶狠狠地说:

“我明昼一早就去告你!”

存良跌坐在地,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他吭吭哧哧地吐出一句令芸香骇了一跳的话:

“这是妈准可的!”

芸香听罢涰泣得更伤心了。

姐姐桂香不幸去世(农药中毒后抢救不及时导致的)后,一直将存良当作儿子的翠姑便考虑着他以后的事,因为他还只有31岁。翠姑一到寺里,便与几位知己谈起心事。

有人说:“如果存良从外面娶一个回来,到时候他就不可能处处听你的了。”

有人说:“就是。他老婆是外姓。若没有涵养,能有你好日子过?毕竟他不是你亲生的!”

……

女人们商量来商量去,有人便提到芸香:若芸香愿意,不妨将小的续给他。这样,女儿仍然是女儿,女婿仍然可以当儿子。

于是,翠姑寻机向芸香点了一下。芸香一听,恍若身上着了火:他是我姐夫!我还小。我们之间不合适!翠姑见她不从,便把这事凉了下来。存良心照不宣,缄口不提再婚的事。他心里也看上了年轻的芸香,更重要的是岳母默许了。对于翠姑,这女婿像儿子一样孝顺,或者说,有的儿子做不到的,这女婿做到了。女儿是她的心头肉,这女婿也是她的心头肉。作为母亲, 翠姑不想这两块肉都离她而去,让她守着一幢空楼过一种寂寞凄冷的寡妇生活。存良像对妹妹一样处处体贴、关照着芸香。他在等待着。日久生情。时间一长,他会将芸香的心思像面团一样揉过来。可是芸香总有所提防着。那天晚上,翠姑特意将芸香的预备匙放在存良房里的烟盒上。这在暗示:要生米做成熟饭!存良会意,借着酒劲打开了芸香的房门(门锁的倒栓早已失灵)。

存良走后,芸香这才细细检查。——床单上留下了指甲大的一点红。脑子里顿时嗡嗡响。完了!完了!有许多声音在冲她嘶喊:芸香啊芸香!你再也不是以前那个芸香了。你已由一个姑娘成为一个女人了。在很早很早开始,有一种蒙蒙眬眬的东西在心里萌芽时,芸香便想着将那留到新婚之夜。那是留给河那边方祠的那位面目清秀的小伙子。

……

翌日,翠姑看出了什么,她一脸冰霜像没看见一样。

芸香像生了一场病。

D-1

天黑沉了。雨蒙头捂脑地下。大厅里的灯显得更亮了,仿佛是在夜晚。芸香的心随着越来越大的雨声而忐忑不安起来。忒愣着耳朵听雨。她未料到今天会下这么大的雨。在这样的天气里,人顶好在家里窝着。于是祈祷:到下午时,雨能小些,再小些,顶好稍稍歇息一下。可是,天能由人吗?一转念:出外由外,顺其自然罢,反正是出来了。

每年的腊月底至正月初,是她与明辉相会小居的“七月七”。刘敬一回来,这等于告诉她:明辉现在家里。但明辉很少过河来。正月里同事们小聚,总是刘敬过河去。刘敬明白:他是怕撞上芸香的男人。其实,明辉并不怕章存良。如果他自私,哪怕有那么一点点,他完全可能将芸香带走。可是他一直回避着这个话题,因为他不愿为难对方。反之,芸香倘若铁了心死命要跟随明辉,明辉可能提出前提条件:首先必须与那个人了断关系。怎样了断,明辉为避嫌又不愿掺和。

芸香因为家里没安电话,更多时候是她先打方家电话(明辉尚未配手机)。倘是明辉声音她才说话。这时,往往是明辉提出约会。言词是模糊的、暖昧的,比如:哎呀,在电话里不好说,我们见面谈,好吗?芸香顿着,那边有时便急了:我想你!我要你!第一年,亮儿已牙牙学语了。芸香在心里将那个熟悉的号码画去了。鬼使神差。一出门,当一看见电话,一种渴念窜出来:我还有一件事没做。于是,鬼鬼祟祟将那熟悉的七个数字摁了一遍,心怦怦直跳:这多不好,我是什么身份的人?我是一个孩子的妈了!电话摁通了。嘟呜!——嘟呜!——她真希望是他的家人,同时暗暗决定:如果是他的家人,这电话永远不能碰了。岂料,接电话的正是明辉。一听到明辉的声音,委屈的泪水夺眶而出。——情不自禁啊!拟好的婉拒的措词全从心头上沉下去。电话那端的人感觉到了,乃至猜中了。于是,芸香一开口就哭了。此时此刻,芸香方才顿悟孟姜女为何能哭倒长城。放下电话,芸香的灵魂在半空中浮着。夜来了,夜深了,她一遍又一遍追问——这样做,对明辉来说公平吗?对明辉的要求,她又怎能拒绝?何况,她心灵深处的那个人永远是他。一年了,整整压抑了一年。她也想要他。相爱的人都渴望灵与肉的融合。他俩的每一个步骤,每一个动作,每一声话语,相互间都传达着一种爱,都是春风化雨。说露一点:他俩的性生活是非常和谐而完美的。一年中几天的性生活,会令她陶醉一年。凭着女人的感觉,芸香知道他在外尚未有女人。所以,她更愿意滋润所爱男人的干涸的心田。只是,当念头回到自己的人妻人母的身份时,一种负罪感便泛上来。这种负罪感驱使她向他敲边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空花空折枝。一句话:谈恋爱可要趁年轻哟。话不投机。这些话往往将他推下不良情绪的深渊里。在城北某处很不起眼的春风旅店里,芸香俨然是他的爱妻。两人小居的短暂日子,是他们一年中最珍贵的时光。

芸香将衣服紧了紧,抱着手。——雨加剧了寒气。呆坐着,有点不自在了。起身,直搓手,在旁边活动了一下,再次回到座位上。

D-2

一个月过去了,不见动静。两个月过去了,仍不见动静。芸香心里着慌了,用早孕纸一测:自己有了。从小时开始,母亲是她唯一的求助对象。可这一次,母亲显得很平静,直截了当地说:“该把你们的事办了吧。”母亲全然不顾她脸上的泪水,仍往下说,“接本家的,办两桌洒。出过喜,就是那么回事了。”直到这时,芸香才感觉问错了人。在这件事情上,母亲像变成另外一个人,时时放出一张脸,凛然生寒。这冰冷的脸警告她:你是我养的!你就得听我的!

尽管家人有所防范,芸香还是找了个借口来到城里。从计划找明辉的那刻起,芸香的心里便像十五只吊桶一样七上八下——见了明辉,该怎么说?他能宽容体谅自己吗?……作为一位涉世不深的青年女子,芸香感到茫然无助。可偌大的世界,除了明辉这知心的人,她能找谁呢?她将这种不安一直带到城北××服装厂大楼门前。一问才知,明辉、刘敬等9人被上海某服饰公司“借”走了。

在那个初夏下午的清凉的风里,芸香经过××医院时不禁停住步——三个月内,药流。可自己已有四个多月了。去做人流,施清宫术,一个孤零零的女孩子,没有一个陪护。医生问你,怎么回答?何况自己只有六十多元。这六十多元,能跨过医院的高门槛吗?……她立在电话亭里,面对手上的电话号码(明辉在沪的电话),脸被阳光烤得发烫。

我该怎么说?他能容忍天底下大多数男人所不能容忍的事吗?这种事通过电话能说吗?又能说得清吗?何况他听明白了,对于他来说,是怎样的一种打击啊!

在那个下午,芸香遇到了人生中从未有过的难题。最后,是一种灰色的自卑占了上风:

你现在是什么样的女人?

是的,我现在只属于叫破鞋的女人了。

……

D-3

“出喜”头一夜,存良像一个罪人一样跪在芸香的床前。芸香身子懒懒的,没有搭理。当她恍恍惚惚回到家时,心就麻木了。有人说,家是讲爱的地方。可是这个家,除了活泼可爱的侄女明明给自己排遣内心的孤寂之外,另两个同谋者早已成了敌人。存良很乖巧,似乎猜出芸香今天去了哪里干了什么,此时心里又在想什么。他摸到芸香房里,叫她,她不应,便请求她尽管向自己身上出气。她仍然像死了一般,他自掴耳光,致歉,认罪。招式用尽了,对方就是像死了一般。他不知道,她奔波了一天,此时身体很疲倦。她是懒得搭理他。可是他心里惶恐不安了。怕明天出什么不测。出喜,实为过第二道关。为保证明天出喜,他不得不下跪,请求她接受这种现实。芸香早烦透了,侧过背睡了。当一觉醒来时,见他仍直挺挺地跪着,心不忍了,毕竟他是像大哥一样的姐夫。深深的黑夜,往往是心容易凄凉的时候。至此,便感叹自己的命了。她终于启齿道:

“你回去歇着吧。”

可是,存良这回像小弟弟一样倔起来:“你不答应,我不起来!”

芸香想小便都不方便,只好说:“算了。——你睡去吧。”

一声“算了”,存良像领了圣旨,怯怯地抽着鼻子回去了。

翌日,芸香与存良的“出喜”按着母亲的指示简便办了两桌酒马虎了过去。存良的父母,原本叫亲爷亲妈的人转而成了公婆。令芸香万万想不到的是,两位清寒的老人为了表达一种感激居然出卖了存粮为这位新儿媳买了一条24K的金项链。当这条金项链由一脸红光的母亲转过来时,芸香的心顿时沉重起来。

出了喜,芸香与存良才正式宣告是那么回事了。

E-1

10时12分。

芸香侧过身,再次抬头看立柱上的电子钟。这时,广播又响了。软绵绵的女中音懒洋洋地拖着调子。片刻,在×号门候车的旅客们纷纷从一种慵懒的状态中走出来。戴着红袖章的工作人员用手势维持着秩序。旅客们虽多,但并不吵,很自觉地排成长龙。女检票员立在扣着的铁门旁像没什么事一样读着当日的报纸。大家都听时间的。时间在指挥着你在命令着你在暗示着你。在一次又一次的广播声中,等候在各个检票门的旅客一拨拨地被停在雨中的客车分解了。嘈杂声沉了又起,起了又沉。旅客们平静地忙碌着。

十分钟前,芸香上了一趟候车大厅深处的厕所。厕所要对没有车票的人收费。每人一次三角。当不知情的芸香被拦住时,忙闪到一旁。三角,一个鸡蛋、一个大馍、一根油条、孩子的三支铅笔、一本写字簿……这小小的三角钱在她迟疑的一瞬间将她的生活撕开了一个口子。可是,外面雨蒙蒙的。芸香装作选购旁边小档位柜台上的东西。老板以为她要什么,陪她一外一里站着。芸香忙歉意地笑了,说只是看看。还好,老板被另一名顾客引走了。芸香忍不住,悠悠地踱过去,第二次从西服内袋里掏出那张壹元纸票。桌子上摆好了一垛一垛的硬币。芸香伸出手掌,继而将钱一古脑塞入内袋里。接着,从容而入。

完毕后,洗手。洗手池上方是一块很大的长方镜子。芸香洗手时,镜子里有好几个女人——是年龄相近的同龄人。芸香瞟了瞟镜子,另四个女人都只顾洗手、清指甲。她们谁也没有留意有人在通过镜子打量自己。反差全在一张脸上。这种反差是城与乡之间的反差,是富与穷之间的反差。她们的脸有一种青春的光泽,白里透红,没有任何“锈”(黄褐斑),也没有一丁点儿皱(抬头皱,鱼尾纹),只 是眼神里表现出旅行人共有的倦怠。而自己,二十六岁,看上去却像三十六岁了,不,甚至更老。昨夜用了“潘婷”洗了头发,头发显得清爽,可是长期辛劳、压抑、营养不足导致的衰颜却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在一夜之间便能治好的。颓唐、憔悴,也是因为昨夜失眠——是那个远方来的电话将她的生物钟打乱了。芸香真不想看这张脸了。五年前,不不,比这还早,她躺在明辉的怀里。明辉亲吻着她,夸她很美。情人眼里出西施。芸香说他坏,以为这是讨她欢心。在一次又一次缠绵中,明辉认真地评价:美,需要一种会发现的眼光。你的脸,是山口百惠那种脸……可现在,他看到这张显出老相的脸会不会生厌呢?至此,芸香的心扽了扽,有一种落魄的感觉,仿佛心中的那个人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于是,心里酸酸的。

一年,十二个月,春夏秋冬,二十四节气,三百六十多个日子。这些全在脑后了。很快,像一阵风。想到昔日的柔情蜜意,整个人立即从那灰色的自卑的情绪中跳出来。相会,总不能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会,就得说话。她心里有的是要说的话。她是多么希望每夜都有人听自己的倾诉啊。

E-2

芸香与明辉之间的事从一开始,都未逃过刘敬的眼睛。刘敬一直充当他俩的联络员。因为口紧,他俩的隐私乡邻们没有谁知道,包括其妻彩霞。刘敬重情谊,为人忠厚,不太喜欢说话,但办事牢靠。芸香记得刘敬第一次看见她抱着孩子时,眼光忙向别处一收。芸香感知那眼光颤抖了一下。刘敬是替朋友难受,也是替这对深爱的人惋惜。此后,同居一个村落的刘敬有意躲避着她。刘敬外婆在芸香家隔壁。可刘敬每次来看望外婆,总是走后门小道。芸香明白:作为她与明辉之间感情的证人,他不愿看到她成为孩子妈的样子。

去年这时节,刘敬乘她来小店买东西将一张纸条塞给了她。那是明辉写给她的约会信。翌日,芸香吃过早饭就上了城。一路上,她拟好将要说的话。可是当抬头看见老地方时,脚步却越来越沉重了,甚至发觉自己做错了:芸香啊芸香!你可是有夫之妇,现在还来找他干什么?如果为他好,应当努力让他忘记你。你要从他的心里慢慢地淡出。即便是打击,毕竟已过了一年的缓合期了。何况凭他的条件,完全可以在外找一个好的。这么一想,芸香又一次遇到了人生难题。可是一念及对方往日的好,及心灵深处不断发过来的信息,她再次情不自禁了。于是伤心而委屈的泪水在眼里酝酿了。在这难题面前,她感到自己都不属自己了。正踌躇着,天下起了雨。这雨赶着她快些走。她什么也不想了,一路小跑着来到春风旅店。

205室,他俩暂时的爱巢,暂时的家。走进这暂时的家,投入梦中人的怀抱,所有绝情的话全被激动的泪水冲走了。

……

F

芸香抱着手,打了一个盹。醒来时,心一惊:多误事,怎么睡了?忙看电子钟。

11时40分。

芸香想通过检票门到里面去。但里面的女检票员“哗啦”一下将栅栏门拉上了。

“票呢?”女检票员以工作的口气问。

“我是来接人的。——从上海来的,马上就到。”

“车站现在实行封闭化管理。要接人,请到出口处等着。”

“……”

“出口处就在售票大厅那边。有牌子写着。”女检票员用手朝南指了指。

芸香走出候车室,一路搜索。至售票大厅与拐角通道的接壤处,果然见到一个标志牌。她兴冲冲地往里走。守着出口的胸前佩戴着工作证的中年男人立即撇下报纸上前拦住。

“这里只出不进。想进站,必须到那边检票。”

“我接人——”

“在旁边等着吧。”

中年男人言罢,回到靠椅上再次捧起报纸。

芸香见状,将想问的话咽了回去。没有坐的,只好倚墙屈着腿。稍顷,广播又响了。片刻,旅客们三三两两从出口处橘黄色的灯光里走出来。待这批人走净后,中年男人继续阅报。芸香估摸着快到12点了,便有点急了。急促地徘徊,做出蠢蠢欲动往里闯的样子。正着急时,一位身穿蓝色工作制服的中年女人擦身而过。她立马撵上前,急问:

“请帮帮忙,我想进去接人。”

中年女人问清了情况后说:“别着急。今天下雨也许会延迟。车子进入车站,旅客全部从这里出来。站里有导客。他们不管往哪方向走,导客都要带他们到这里来。”

芸香听罢,只好老实了。此时,雨势回落,雾着,下起蒙丝儿。一晃,十二点到了,广播又响了。一张张陌生的脸不断地从里面拐出来。芸香一下也不敢大意,直至两眼发酸。等到没有人了,芸香再也撑不下去了。交接班时间到了。换班的是一位年青的面相很善的女子。她听了芸香自叙之后,断定说:

“你白等了!——从上海过来的那辆依维柯十二点二十就到了。它在北站下了客。”

见芸香还愣着,便为她急了:

“还不赶快与你爱人联系一下?”

芸香连连称谢,来到车站门外不远的报刊亭。她摁通了刘敬的手机。

“喂,哪位?”

“敬哥哥,我是芸香。”芸香有点气虚。

“你找明辉吧。”

芸香不吱声,停了一会才说:“我以为你们进大站。我已在这整整候了一上午。”

刘敬笑了笑。

“明辉今年没回来,他到湖南衡阳一个朋友家去了。”

“你把他手机号码报给我。”

接着,芸香写下了一溜数字。

……

芸香放下电话,有点气急败坏——来之前,何不跟刘敬联系一下?自怨自艾着摁通了明辉的手机便将电话挂了。正思忖着,电话响了。

“喂,你是哪一位?”

一位柔和而亲切的年轻女子的声音。

芸香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你是明辉的家里人吧。我是他的女朋友。你有什么事,请说话。”

芸香轻轻地搁下电话。在往下放时,话筒那端还在说:“喂,请说话!请你说话!——”话筒归槽,电话便断了。

将内袋里的硬币全掏了出来付了电话费,接着迅速离开了电话亭。她怕别人发现了什么。雨,淅淅沥沥。她却未感到天在下雨,只木木地往南边的候车亭方向走。沿街一路全被三轮车霸了。她一路走一路被车主招揽着。

“天在下雨,干脆坐车吧。”

“请问到哪里?”

……

芸香一一婉拒着,快步行至候车亭。候车亭空无一人。这时,雨说大就大了起来。芸香不敢动了,连向旁边邮局去的机会都被隔断了。这越来越大的雨将这位未带任何雨具的憔悴女子封锁了起来。即便擎着伞或披着雨衣的,此刻也赶忙就近缩进商店里屋檐下。大大小小的车子放慢了速度,像一只瓢虫缓缓移动着。每个人都在听着这突如其来的密集的大雨。整个街道漫着雨水。雨水一到窨井处便毕毕剥剥欢快地打着漩涡。一时间,天昏地暗,雨雾笼罩着一切。世界仿佛一下子缩小了。芸香紧佝着身子一动也不动。头脑里积储的萦绕的全被这场雨冲刷得干干净净。她领略到了前所未有的孤单,感到自己是被这个世界遗弃的人。

责任编辑潘焕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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