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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如歌

2009-04-16向本贵

广州文艺 2009年4期
关键词:卤蛋摊子王道

向本贵苗族,1947年生,湖南沅陵人,系中国作协会员,湖南省文联副主席,国家一级作家。已出版长篇小说10部,中篇小说集4部,作品多次获奖,并拍摄成电影和电视连续剧,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苍山如海》《凤凰台》、《盘龙埠》、《乡村档案》等。

王道明每天早晨六点准时醒来,不管春天还是秋天,不管严冬还是酷暑。这是他大脑里的生物钟所为,每天早晨六点的时候大脑里的生物钟告诉他:王道明你必须起床了。而他的女儿小卉和妻子刘素菊在早晨六点钟醒来,则是因为王道明的歌声所致,王道明嘴里哼的歌声就是她们起床的信号。王道明多年来一成不变地在早晨醒来的第一时间就哼起了《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她们也多年来一成不变地伴着他的歌声起床。

王道明起床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给妻子刘素菊穿好衣服,然后把她抱到厕所去解手,他知道妻子一个晚上尿憋急了。过后就给妻子递牙刷刷牙,打水让妻子洗脸。然后自己才开始刷牙洗脸上厕所。做完这些之后,王道明便从厨房拿来三个馒头,一小盘酸辣萝卜条之类的东西。馒头昨天夜里放在茶卤蛋罐子上面的,还冒着热气。这个时候,女儿小卉也已经洗漱完毕,三个人各人将一个馒头就着酸辣萝卜条咽进肚子。女儿小卉便匆匆背着书包上学去了。王道明则把刘素菊抱上他自己做的轮椅,把轮椅挂在三轮车的后面,再把煮茶卤蛋的煤炉子连同茶卤蛋罐子一并放在三轮车的架子上,过后就踩着三轮车出门去了。

从起床到踩着三轮车出门,大约要一个小时,在这一个小时里除了吃馒头的时候,嘴里塞着东西发不出声,王道明一刻也没有停止哼唱那支《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

七年前,刘素菊刚刚瘫痪那阵,她不让王道明拖着她的轮椅把她也弄到大王街十字路口去,一个人又要卖茶卤蛋,还要照顾她,多累啊。但王道明坚决要把她带去,他说你一个瘫痪了的人躺在家里很寂寞,一寂寞就孤独,一孤独就会生出悲观的情绪,一生出悲观的情绪就会绝望,那样我不放心。跟我去卖茶卤蛋,我们可以说说白话,你还可以看看大王街十字路口的风景,一天转眼就过去了。

出了门,王道明不再是哼《谁不说俺家乡好》,而是唱《谁不说俺家乡好》了:“一座座青山紧相连,一朵朵白云绕山间,一片片梯田一层层绿,一阵阵歌声随风传……”

这个时候,不是《谁不说俺家乡好》里面的歌声随风传,而是他王道明的歌声随风传了。

《谁不说俺家乡好》王道明唱了二十多年,曲调的弯弯拐拐他都很随意地修饰着,反倒变得更加的婉转、悠扬、动听了。清晨,那些有班上的人们忙碌着赶班,那些靠着双手谋生活的人们也趁着早晨的好时光出门讨生活,大街上行人匆匆,公交车穿梭般的来往不停。王道明的歌声和他煮的茶卤蛋的阵阵香气在晨风中荡漾,三轮车的后面便渐渐地跟了许多的人。王道明知道这些人都是要买他的茶卤蛋的买主。可他却不急,仍然踩着三轮车向前面走去。三轮车从坡子巷出来,依着人行道往右拐,再踩三百米就到了大王街与和平大道相交的十字街口,这是城南最繁华的地带,这里的公交车站台前面有八条线路的公交车经过。跟在他身后的人们大都是从这里乘公交车赶往新安市的四面八方。

王道明把三轮车停在公交车站台后面一棵紫槐树下,便开始给尾随着他的人们卖茶卤蛋。王道明的茶卤蛋一块钱一个,不用找角票,人家给一块钱,他便用一个小塑料袋子给人家抓一个茶卤蛋递过去,人家给两块钱,他便给人家抓两个。早晨,人们一般情况也就买一个或是两个。也就不会误了人家乘车。

王道明不但不误人家乘车,即便再忙,他也不会误了自己哼歌子。《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和着茶卤蛋的香气氤氲在繁华的十字街口,成了一道特别的风景。王道明也就在这道特别的风景里把一个一个茶卤蛋卖给过路的行人,从中赚得一点钱把一家三口人的日子往下过着。

早晨卖茶卤蛋的高峰期过去,太阳也就从大街对面的高楼顶上探出头来,黑色的柏油街面上就像有无数的火苗在蹿动。王道明看了看紫槐下面的刘素菊,刘素菊跟往常一样,斜躺在轮椅上,眼睛平视,盯着前面的十字街头。王道明走过去,拿起那把他自己做的纸扇给她扇了一会儿风,看见她额头上的汗星星渐渐地消失之后,才放下扇子走回来把煤炉子里的火掏了掏,又把铝制蒸罐里面的茶卤蛋翻了翻,被卤水煮成了金黄色的茶卤蛋像是一个个巨大的珍珠玛脑,格外地诱人。

突然,王道明的小灵通尖厉地响了起来,王道明不由一怔,嘴里哼的歌子也停了下来。王道明的小灵通平时基本上不响。没有人给他打电话。他带个小灵通在身上有两个原因,一是别人都有手机,他不能连个小灵通都没有。二是有时候他要给女儿小卉的班主任打个电话问问小卉的情况,尽管女儿小卉在学校品学兼优,但他对女儿不敢有半点松懈,女儿是他们这个家庭的希望所在。

王道明拿起小灵通,那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王道明听不出她是谁,那边好像是生气了,说:“你的日子过得好啊,你幸福啊,早就把我忘记了啊。”

王道明的额头鼓出了星星点点的汗珠,他不知道是高兴,激动,还是惊诧。反正他有些语无轮次了,“爱媛,是你呀。”王道明扭头看了一眼躺在紫槐树下的刘素菊,刘素菊跟往常一样,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前方,清瘦的脸面透着一种安详和静谧。不知道刘素菊是在看十字街口的风景呢,还是什么都没有看,只是躺在那里想着什么。王道明对着小灵通轻轻地说:“你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啊。”

“你说,什么事?”

“我要见你。”

王道明又是一惊,过后轻轻地说:“我走不开。”

李爱媛在那边说:“我没有要你现在就来见我。晚上收了茶卤蛋摊子之后,你再给我打电话。”

王道明高兴之余,心里又不由犯起了嘀咕,她怎么知道我在摆茶卤蛋摊子呢,口里说:“好吧。”就把电话挂断了。

王道明又开始哼他的《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手里做着该做的事情,比如把别人吃茶卤蛋时扔在地上的蛋壳拾起来放到旁边的垃圾箱里去,然后过细地把四周清扫得干干净净。

这时,妻子刘素菊两手抓着轮椅的扶手,使劲往上撑了撑,瘫痪的身子也就随着动了动。王道明连忙走过去,用手揩了揩她额头鼓出来的一层汗星儿,问道:“你要解手?”

刘素菊说:“躺久了,这样动一动身子舒服一些。”顿了顿,又说:“我每天只解一次手你不知道?”

王道明说:“天气热,渴了你就喝水,解几次手没有关系的。我送你到厕所去就是。”

刘素菊却不再说话,眼睛又向十字街口看去,清瘦的脸面显出少有的平静和安详。

公交车来来往往,站台上的人时而减少,时而增多,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匆匆往这里集中,过后又都挤上不同线路的公交车,往各自的目的地奔去。就在他们等公交车的间隙,他们会听到一种悠扬的歌声传来,他们会闻到一缕沁人肺腑的香气飘来,扭过身子,他们会看见离公交车站台不远处的一棵高大的紫槐下有一个简陋的卖茶卤蛋的小摊子,小摊子的旁边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女人一动不动地躺在轮椅上,男人却是不停地忙碌着,歌声是从那个小摊子上传来的,沁人肺腑的香气也是从那个小摊子上飘来的。趁着公交车还没有来,他们会往小摊子走来,有的人经不住香气的诱惑,掏出钱买几个茶卤蛋提在手上。王道明便会停止口里的歌声,提醒他们:“吃茶卤蛋的时候,请把蛋壳丢进果皮箱里。”人们便会不自觉地勾头看看小摊旁边的地上,地上没有垃圾,也没有蛋壳,干干净净,整整洁洁。

王道明开始卖茶卤蛋的时候是把茶卤蛋摊子摆在公交车站台旁边的,胳膊上戴着红袖套的城管人员气势汹汹地朝他奔来,要把他赶走,可是,他们看了看王道明,又看了看旁边躺在轮椅上的刘素菊。这个时候,王道明嘴里哼着的《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并没有停下来,那么婉转,那么悠扬。几个城管队员态度就有些变了,那个身穿制服,头上扎着小辫儿的姑娘眼眶里似乎还有泪花儿在晃动。一个高个子城管队员说:“不要把茶卤蛋摊子摆在公交站台旁边,影响人们搭公交车。把摊子摆到后边紫槐下面去。摆在紫槐树下面并不影响做生意,太阳还晒不着。”

王道明口里还是哼着《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只是,他的眼里这时也有泪花儿在晃动了。过后的这么多年,他一直把茶卤蛋摊子摆在离公交车站台不远的那棵紫槐下,那棵高大的紫槐就像一把伞,庇佑着他和他的瘫痪的妻子。过后,也有一些小摊贩学着他的样,把小摊子摆在他的茶卤蛋摊子旁边的紫槐树下,但他们才刚刚把摊子摆好,也不知道城管队的从哪里钻了出来,很严厉地罚款,然后把他们赶走。这些小摊贩虽是对城管队的有十万个不满,但他们从来不说王道明的茶卤蛋摊子能摆在这里他们为什么不能摆在这里的话。多少个小摊贩来了又走了,只有王道明的茶卤蛋摊子和他的妻子刘素菊在这里并不挪动半步。

这时,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手牵着手从公交车站台走来,他们肯定也是被那悠扬的歌曲和沁人肺腑的香气吸引过来的。女青年问:“茶卤蛋多少钱一个?”

王道明说:“我在这里摆七年茶卤蛋摊子了,一个价到底,一块钱一个。”

“价钱倒不贵,就是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不好吃不要钱。”王道明拿出一个小塑料袋问他们要买几个,这时一辆公交车开过来了,两个年轻人转身就跑了。王道明自言自语道:“我的茶卤蛋谁吃是谁的口福,还要问好吃不好吃。”

躺在旁边的刘素菊说:“人家不是回头客,怎么知道你做的茶卤蛋好吃不好吃。”

王道明说:“素菊你在听我们说话啊。”心想刚才李爱媛给自己打电话她是不是也听见了呢。

刘素菊没有回王道明的问话,又把目光移向了十字街口。王道明就不再找她说话,他又想起了李爱媛的电话。其实,王道明是很想见见李爱媛的,十多年前市彩印厂转制成了私营企业,他离开彩印厂,就再没有见过李爱媛了,不过他常常想起她来,有时甚至在梦里还见到她,醒来的时候,伸手摸一摸躺在身旁的刘素菊,刘素菊却是睡得沉沉的,嘴里还说着梦话,磨着牙,让他格外的心烦,他就拿李爱媛跟刘素菊打比,越打比他想李爱媛就想得越是厉害。他觉得刘素菊从哪方面比都比不过李爱媛。相貌比不过,文化比不过,言谈举止比不过,待人接物也比不过。他常常跟刘素菊怄气,有时还会发无名之火,刘素菊知道他跟李爱媛的那一段恋情,也知道自己不如李爱媛,王道明发火的时候,她从来不跟他吵闹,两手搂抱着女儿小卉,坐那里默默地掉睛泪。只是,七年前,刘素菊瘫痪之后,王道明就再没有拿李爱媛跟她打比了,一是他没有时间,他要挑起三口之家的生活重担,女儿读书要钱,刘素菊除了要吃饭,还要吃药,他要拼命地挣钱,这还不算,他还要侍候刘素菊,给她洗澡,给她换衣服,抱她上厕所。二是他不想拿李爱媛跟刘素菊打比了,刘素菊三十多岁就成了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残废人,可怜啊,拿李爱媛跟她打比又有什么用呢。不但不拿李爱媛跟她打比,这时他开始想着刘素菊的种种好处,这一想还真想出许多刘素菊的好处来。一是刘素菊在李爱媛离他而去,在他万分苦恼的时候走进他的生活里来,她不但不揭他的伤疤,还安慰他,劝导他,体贴他;二是刘素菊的孝心好,那时他的多病的老母亲还在,刘素菊尽心尽意侍候躺在病床上的老母亲,直到老人去世;三是刘素菊很勤劳,刘素菊没有瘫痪之前,既便再忙再累,家里的活儿都是她抢着做,不要王道明伸手。王道明常常在心里想,人啦,真的是个怪啊,她瘫痪了,动不得了,他却很在意她了。

可是,十多年之后,就在王道明为着这个困难重重的家庭而忙碌的时候,曾经离他而去的李爱媛却给他打电话来了,他想问问她的日子一定过得很好的吧,可是李爱媛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她只说她很想见他。他从小灵通里面听到一种轻轻的气息从那边传过来。这种声音唤醒了他心底里的某种早已沉睡的记忆,他的心里生出一种渴望,一种缠绵,一种企盼。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清晨吃进肚子里的那个馒头早就不见了影踪,铝制罐里的茶卤蛋香是那样的诱人,王道明和刘素菊却是从来都舍不得吃茶卤蛋的。他匆匆地从那边大王巷一家饭店买来两个盒饭,是那种两块钱一盒特便宜的盒饭。里面除了一点米饭,就是几根豆腐丝和一点白菜。王道明把一个盒饭里面的豆腐丝夹到另一个盒饭里面去。刘素菊躺在那里说:“你再要往我的饭盒里夹,我就把豆腐丝甩地上去。”

王道明说:“不夹了不夹了。”仍然把豆腐丝夹进她的饭盒里,然后递给她。

刘素菊接过饭盒,吃着吃着,眼泪就出来了,簌簌地往饭盒里掉。王道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问道:“素菊你怎么了?”

刘素菊却不作声,慢慢地把饭吃完。这时,王道明也吃完了饭,说:“我抱你去厕所。”

刘素菊说:“今天好像还没有急。”

王道明说:“不急也要去厕所,不然会憋出病来的。”推着刘素菊坐的轮椅往不远处一个公共厕所走去。

刘素菊自己不能解手,王道明只能等着公厕里的男卫生间没有人的时候,他才把刘素菊抱进去让她解手,口里还要不停地叫着里面有人哩。过后,把刘素菊抱上轮椅,放在公厕的大门外,他自己也顺便解个手。

推着刘素菊回来的时候,他们的女儿小卉已经站在茶卤蛋摊子旁边了。王道明问女儿说:“今天不是星期六,你怎么就回来了?”

女儿小卉在市三中读书,小卉每天早晨在家门前的坡子巷搭十八路公交车去上学,中午在学校吃中午饭,晚上五点半钟放学再搭十八路车回家,小卉每次搭十八路公交车到大王街十字街口就下车了,这个时候,父亲正准备收拾茶卤蛋摊子,小卉很懂事,总是抢着帮忙收拾东西,然后跟在父亲的后面,推着母亲回家去。

小卉说:“下午我们班不上课,组织到中坡森林公园去野炊,我没有去。”

王道明知道女儿是舍不得交那几块在外面吃饭的钱,说:“往后学校组织活动,你还是要参加,要钱你就对我说。”

刘素菊却说:“你回来也好,帮着看一下摊子,刚才有人给你爸爸打电话,好像找你爸爸有什么事情。”过后对王道明说,“小卉回来了,你去吧,下午六点钟的时候你来接我们。”

王道明说:“也没有什么事情,现在不去,晚上有时间我就去一下。小卉你回去做作业吧,过一个月就要考试了,你要考上重点高中,日后才能考上好大学。”

小卉说:“今天老师没有布置作业,我在这里一边看书一边卖茶卤蛋。爸你有事你就去吧。下午六点钟赶回来,不然又要推妈妈又要推茶卤蛋摊子,我推不动。”

王道明想了想,说:“也行,我到城南农贸市场买点鸡蛋来,天气热,不敢多买鸡蛋,担心坏,三天前买的鸡蛋快卖完了。”

这时小卉对母亲说:“我有几天没有看见那个卖公交车票的阿姨了。”

王道明说:“你还惦记着她叫你搭车别买车票啊。我早就说了,坐公交车,买车票是应该的,那个小便宜不能占。”

小卉争辩说:“不是我想占便宜,是她坚决不让我买。”

刘素菊说:“我们家穷,但不能让别人看不起。往后再看见那个阿姨在公交车上,你就坐别的公交车回来。”

王道明再没有说什么,踩着三轮车一边往城南去,口里哼着《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心里却在想,这个卖公交车票的女人是谁呀,我和素菊没有亲戚朋友在公交车卖车票啊,她为什么让小卉白坐车呢。

过了十字路口,又转过一条街,王道明给李爱媛打了一个电话,问李爱媛现在在做什么,如果有时间,就见个面,他现在准备到城南农贸市场去买鸡蛋。

李爱媛在那边说:“你去城南农贸市场买鸡蛋,我也跟着你到城南农贸市场去买鸡蛋么?”

王道明想想也是,自己踩着三轮车去买鸡蛋,怎么好意思要人家跟自己见面,毕竟他们过去是一对热恋过的情人,毕竟他们有十多年没有见面了,在那样的地点和那样的环境下见面,实在有点亵渎她的一片心意了。这时李爱媛在那边说:“晚上八点我到中坡森林公园门口等你。”

王道明的心有些发跳,中坡森林公园是他们那时谈爱时经常去的地方。可是,现在他们都已经四十岁的人了,各自都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孩子,见个面要往那里跑什么呢,随便找个地方说说话不就是了。

王道明在城南农贸市场买了一千只鸡蛋,分两只筐装着,放在三轮脚踏车的后箱上,然后慢慢地往回踩。

王道明踩着三轮脚踏车回到大王街十字街口的时候,他还在想刚才李爱媛说的话,这个李爱媛,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二十年前那样的性格呀。一个下午,王道明嘴里仍然哼着歌子,却是有些神不守舍,给买茶卤蛋的人找钱时,甚至把钱都找错了,站在一旁的女儿说:“爸,钱找多了。”他才不好意思地把多给的钱拿回来,口里说:“没关系的,人家知道给多了会退我的。”

他的话让买茶卤蛋的过路人笑说道:“心无二用,你把心思用在唱歌上去了,我也把心思用在听歌上去了,没看你找我多少钱呢。”

这天吃过晚饭,王道明对刘素菊说:“我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刘素菊说:“我瘫痪之后,晚上你都是守着我,从来没有出去过,你应该到外面走走,见见朋友,迟回来一些没有关系的。”

中坡森林公园在这座城市的南郊,离王道明住的坡子巷不是很远。王道明在坡子巷搭二十六路公交车,直接到了中坡森林公园门口。

李爱媛已经来了,站在公园门口等着他。大门前的路灯把一缕橘黄的灯光洒下来,泼在李爱媛的身子上,王道明发现李爱媛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那个李爱媛了,二十年前的那个李爱媛青春漂亮,浑身充满着活力,她的身材也长得特别的好,修长而匀称,好看的瓜子脸总是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如今她的身子显得有些臃肿,脸上已经见不到笑容了,爬上了细细皱纹的脸面潜藏着一种不易觉察的愁苦,穿的衣服也没有了过去那样鲜亮,那样富有色彩。王道明心里犯起了嘀咕,李爱媛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

李爱媛看见王道明走过来,她没有跟他打招呼,转过身往中坡森林公园的林子深处走去了。王道明跟在她的身后,问她道:“爱媛,你有事情找我?”

李爱媛没有回答他的话,一直走到林子深处才停下来。王道明看着幽暗的林子,远处有轻轻的说笑的声音,还有啧啧的接吻的声音。那些热恋中的年轻人都喜欢吃过晚饭之后相偎相搂着到中坡森林公园来散步,高大浓密的林子,远处的昏暗暧昧的灯光,给他们营造着一种幽会的上佳场所。王道明鼓足了勇气,来到李爱媛的面前。

李爱媛坐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对着身边的草地拍了拍,说:“站着做什么,快坐啊。”

这一切仿佛都是二十年前他们相爱时约会情景的再现。那时李爱媛说要到哪里去,说要做什么,从来不跟王道明商量,王道明照着她说的去做就是了。王道明心里七上八下,再一次问她道:“你约我到这里来有什么事情么?”

“坐下来我就对你说。”

王道明只得坐了下来,口里说:“我不能在这里久呆,我要早一点回去。”

李爱媛冲他说:“我知道你家里有一个瘫痪的妻子需要照顾。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丈夫。”

王道明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家素菊瘫痪了?”

“我不但知道你家素菊瘫痪了,我还知道你天天带着她在大王街十字街口卖茶卤蛋,我还知道你们的女儿在市三中读书。”

王道明更加吃惊了。市彩印厂倒闭之后,接手经营的老板改合字排版为胶印,捡字车间就没有了,捡字车间的几十个捡字工人人心惶惶,各自调动着各自的关系网络,争取再找一个谋生的工作,王道明和刘素菊都没有关系,就只有到下岗办去登记,一边自己找着临时工做,一边等着下岗办那边的消息。但王道明听说邹明生仍然留在彩印厂工作,他是厂里的营销员,新来的老板需要他这样的人才。说不定李爱媛也会留在厂里的。

王道明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小灵通号码的?”

李爱媛说:“你这个迂腐的性格到现在还没有改呀,小灵通号码还不好查么,到电信局问问不就知道了。”

王道明问:“这些年你过得好么?”

李爱媛说:“过得好我就不会把你约到这里来了。告诉你,我过得不好,我好后悔。”

王道明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话了,过得不好,就约自己到这里来,还说她好后悔,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李爱媛又开口说话了,“我们谈爱三年,你从来就没有说过喜欢我的话,不像邹明生那家伙,又是约我吃饭,又是约我看电影,还说如何如何喜欢我。”

王道明说:“喜欢不喜欢还要常常挂在嘴上说么,心里有数不就是了?”王道明这时才明白,他跟李爱媛谈得好好的,她却突然离他而去,跟邹明生结婚了,原来邹明生那家伙用这样的手段把她从自己身边抢走了呀。

李爱媛突然扑过来,紧紧地把王道明抱住了,“我现在好恨我自己,如果当时不离开你,我的日子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王道明任凭李爱媛在他的怀里饮泣着,她的胸口还是那样的丰满,她的手臂还是那样的柔软,她身上散发的气味还是那样的芳香。他的心有些发跳,他真想做他二十年前不敢做的事情,把她放倒在地上,脱掉她的衣服,然后进入她的身体。实在说,自从刘素菊瘫痪之后,他就没有做过那个事情了,怀里的李爱媛唤醒了他心中沉封已久的那种饥渴,何况,搂抱着的是他过去喜欢的女人。

他说:“爱媛,你不要在我怀里拱,那样我就忍不住了啊。我家素菊不能睡,我已经憋了七年了。”

李爱媛说:“我是专门送来让你睡的。我就是要让邹明生戴绿帽子。”

王道明就动手解她的衣服,可是,解着解着他又把解开的衣扣扣上了,口里说:“这样不行,这样的话我们两个家庭都会散的。”

李爱媛骂道:“你还像过去一样,是木头人啊。”

王道明轻轻推开她,说:“你说说,这些年你是不是受苦了。”

李爱媛哭着说,“何止是受苦,简直是在地狱里煎熬。”

“邹明生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有做,躺在家里要吃要喝,还要骂我打我。”

“邹明生他怎么了?”

李爱媛只是哭,不说话。

王道明安慰她说:“告诉我,你们有什么困难需要我帮助的话,我一定会帮你的。我是你的师傅啊。”

李爱媛说:“三年前,邹明生给印刷厂送货,翻车把一只手压断了,成了个残废人,印刷厂的老板只肯赔偿很少的一点钱,他跟印刷厂的老板打了一场官司,钱打完了,官司打输了,老板也不要他了。他再没有找到工作,整天在家里睡觉,喝酒,骂人,孩子明年要上高中,家里一贫如洗,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王道明说:“邹明生这家伙也是,心里再有烦恼,总不能跟家里人过不去么。这些年你在做什么?”

“你家刘素菊离开彩印厂之后,我接她的手给厂里做清洁工,打扫卫生我也愿了,不就是挣钱过日子么,邹明生跟厂里打官司,老板把我也给辞掉了。我在市公交公司找到一份工作,做了两年,现在市公交公司也不要我了。”

王道明连连地说:“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这么说的时候,嘴里不由自主就哼起《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来了。

李爱媛道:“我变成这个样子你高兴啊,你开心啊。我没地方诉说心里的苦啊,我是想起我们二十年前相好时的那种幸福,那种无忧无虑,我才来找你的。你却取笑我。”这样说的时候,李爱媛站起身就要走。

王道明拉住她,连连说:“对不起,不唱了。坐下来,我们慢慢说。”

李爱媛却是不肯再坐下来了,哭着说:“我苦啊,我心里不好受啊。”说着扬长而去。

王道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森林公园的树影里,再没有回头。

王道明回到家里的时候,刘素菊还躺在轮椅上,女儿小卉正在做作业。王道明打了水,摆在房子里,再把刘素菊要换的衣服找好,来到客厅把刘素菊从轮椅上抱起来,往房里走去。已经七年了,当王道明伸手抱刘素菊的时候,刘素菊会张开双臂紧紧地搂着王道明的脖子,然后说,我就喜欢听你唱《谁不说俺家乡好》。可是,今天她没有说这话,当王道明抱起她的时候,她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鼻子在他的袖子上闻了闻,过后就把头扭了过去。

王道明并没有觉出刘素菊有什么异样,还像过去一样,慢慢地脱去她身上的衣服,过后,就把她放在盆子里,这个时候,王道明本来没有事情可做了,刘素菊的腰脊骨断了,腰以下没有了知觉,她的双手还是好的,她完全可以自己洗澡,王道明只要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她洗好澡,把她抱上床,给她穿好衣服就行。可是,王道明却不,他要替她洗澡,一边洗的时候,还一边唱着《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心情原本不好的刘素菊就陶醉在他的歌声里了。说:“我的老公世界上难得找啊。”有时候,她会流着眼泪说:“道明啊,我不能尽一个妻子的责任,苦了你啊。”说着就使劲地掐着麻木的下肢,伤心地哭着:“我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呢。”

王道明会捉住她的手,安慰她,劝导她,给她唱《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这个时候《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词全都变成了赞美刘素菊的词句。刘爱菊不再哭了,但泪水却比哭的时候更多了。

可是,今天刘素菊没有让王道明给她洗澡,她自己慢慢地洗好,又要往床上爬去。王道明说:“你怎么爬得动呢,摔着了怎么办。”

刘素菊说:“我不能老是连累你。”

王道明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就把刘素菊从盆子里抱起来,要给她穿衣服,刘素菊说:“我自己会穿,你忙去吧。”

王道明没有听她的,把刘素菊的衣服穿好,让她躺在床上,他才来到客厅里。这时女儿已经睡了,王道明便开始了他的工作。他的工作是把煮茶卤蛋的卤水调好,放在铝罐里用文火慢慢地熬,再把买回来的鸡蛋一个一个选一遍,天气热,一筐鸡蛋里面总会有几个坏了的,这些坏蛋煮了卖出去不行,虽说只是一块钱一个,人家买了个坏蛋会败兴的。对他来说,也有些亏良心了,他卖了七年的茶卤蛋,他卖的是良心,是信誉。

把鸡蛋选好,这时铝罐里的卤汁也熬得差不多了,变成浓浓的汁液了,他便数出二百个鸡蛋放到铝罐里用文火煮。茶卤蛋好吃不好吃,香不香,取决于三个方面的条件,一是蛋要新鲜,二是煮茶卤蛋的卤水的配方十分的重要,三是煮茶卤蛋的火候和时间。三个条件相比,卤水的配方又在第一要素。因为,其他两个条件谁都可以做到,唯独卤水配方难得求到。王道明有这样一个上好的卤水配方,靠卖茶卤蛋养活全家,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十多年前王道明从彩印厂下岗之后,做过保安,做过协警,后来又做超市推销员,每个月的收入在一千元左右,加上刘素菊从彩印厂回来之后在市家政服务公司找到一份保洁员的工作,每个月有八百多块钱的收入,一家三口的日子还能维持下去。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七年前,刘素菊从家政服务公司下班回来的路上被一辆摩托车撞断了腰脊骨,瘫痪在床再也没有站起来,骑摩托车的是一个进城来讨吃的农民,自己的生活都维持不了,哪有多少钱赔偿,法院判定的二十万块钱赔偿只拿到五万就再也拿不到了,五万块钱付医药费都不够。他们家从此陷入了绝境。为了照顾瘫痪的妻子,王道明就近去了一家饭店打工,他不会煮饭炒菜,也不能端盘递茶,更不能把盏斟酒,煮饭炒菜是厨房大师傅的事情,是要过硬的烹调技艺的,端盘上菜,把盏斟酒是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做的事情。老板安排他买菜,打杂,每个月八百块钱,让他在饭店吃两餐饭,另外还允许他中午回家一趟。王道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了,给女儿弄了早饭吃,让她上学去之后,再手忙脚乱地把刘素菊扶起来,洗漱之后,给她弄了饭吃,把她放在一个自己做的椅上躺着,再在她的身旁放一瓶子水,自己才去饭店上班。王道明上班的时候认真,肯干,他知道只有在这里做活,离家近一些,中午的时候,他可以跑回家看看妻子,给妻子弄点吃的。这份工作丢掉了,他就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后来,王道明发现客人们吃过饭之后,总会剩下许多的饭菜,他就跟收拾碗筷的服务员打商量,让她们把一些剩饭剩菜用碗盛着,中午和晚上,他就吃这些剩饭剩菜,把自己的那一份干净的饭菜带回家让刘素菊吃。饭店老板知道他家里有一个瘫痪的妻子,也不怎么说他,只是交代他,他的那一份工作一定要做好,“你不错,家里那么困难,老婆瘫痪在床上,你还很乐观的啊。”

王道明停止了哼歌,连连点头说:“工作不干好,你不要我干了,我家就没有活路了啊。”

王道明在这家饭店勤勤垦垦地干了几个月,后来还是出了事,他在菜市场买猪肉时,买回来的是母猪肉,被老板骂得狗血淋头,还扣了他半个月的工资。那天王道明拿着四百块钱工资的时候他再也唱不出《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了,他哭了,一个月八百块钱一家三口才勉勉强强把日子往下过,拿着四百块钱该怎么办啊。这时,那个一天难得说几句话的掌勺大师傅对他说:“你在这里干了半年,我也看了你半年,你是个好男人,忠厚,善良,有责任心,对生活充满着乐观的态度。在这里做活养不活你一家,还要提心吊胆挂记着家里瘫痪的女人。我教你做茶卤蛋的手艺,你可以在街口摆一个小摊卖茶卤蛋,又可以赚钱过日子,还可以照顾你的老婆。”

王道明听掌勺师傅这样说,嗵的一声跪倒在地,说:“师傅你要教我这样的手艺,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我终生不忘你的恩情啊。”

过后的几天,每天晚上饭店打烊之后,掌勺师傅就来到王道明的家里,把祖传下来煮茶卤蛋的配方教给了他,还教他如何选鸡蛋,如何调配卤水,如何掌握煮茶卤蛋的火候。师傅说:“有了这样一门技艺,你们家就不会饿肚子了。你要记住师傅一句话,不管什么时候,不要丢下你的瘫痪的妻子,要善待她。人生一世,良心在上。当然,我不希望你把这门技艺再传给别的人。这是我们家祖传的规矩。”

从那以后,王道明每天早晨骑着一辆三轮脚踏车,前面是茶卤蛋摊子,后面是一个小轮椅,轮椅上躺着的是他的瘫痪的妻子,来到大王街公交车站台旁边的紫槐树下摆摊卖茶卤蛋。多少年了,紫槐树下便成了一道风景,这道风景还有些特别,有动听的歌声,有诱人的茶卤蛋的香味。过往的路人,等车的人们,都会侧过身子,看一眼这两个摆摊的人,或许是因为真正要买个茶卤蛋尝尝,或许是因为好奇,感动,甚至出于同情,他们会走过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或是两块钱,买一个或是两个茶卤蛋吃。王道明就是靠着这一块两块钱的积攒,维持着全家三口人的生计。

后来,王道明还去过那家饭店,想对那位教他煮茶卤蛋的师傅道一声感谢。只是,人们说,那位师傅把煮茶卤蛋的技艺教了他之后,他就离开了饭店,不知道去了何处。王道明站在饭店的门前,在心里默默地向这位好心人深深地道了一声感谢。

把该做的事情做完,已经半夜过了,王道明进房睡觉。只是,他怎么也睡不着,他的眼前总是晃动着李爱媛的身影。实在说,李爱媛开始离他而去的那些日子,他是很痛恨李爱媛的。二十年的时光流逝,李爱媛的身影在王道明的心里已经渐渐淡去,那一道被李爱媛割裂的伤痛也渐渐地忘却。可是,刚才的一次见面,又唤醒了他的藏在心底的对她的记忆。这记忆是那样的强烈,清晰,让他不能入睡。

王道明的父亲曾经是市彩印厂的老工人,王道明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因病去世,王道明没有再上学,到彩印厂顶了父亲的职做了一名捡字工人。由于他聪明好学,三年学徒期满,他不但能捡字,他还能排版,还能绘一些简单的插图。王道明二十一岁那年,印刷厂捡字车间来了一个清清瘦瘦的小姑娘,她就是李爱媛,她进印刷厂的时候年龄跟王道明一样,也是十六岁,也是初中毕业,因为家庭困难没有钱上高中,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到彩印厂做工人来了。车间领导让王道明做李爱媛的师傅,教李爱媛捡字。从那以后,两人就形影不离了,除了在车间工作,平时下班之后,还能见到他们一块散步,一块逛商店。李爱媛拉着王道明的衣袖,一副快乐的样子。王道明则专心地哼着《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厂里的人们说,王道明跟李爱媛谈爱了,王道明跟李爱媛还真是十分般配的一对。其实,厂里的人们只是看到他们的表面,他们不但一块逛商店,逛大街,李爱媛还带王道明到中坡森林公园钻林子呢。他们不但相爱了,他们已经爱得如胶似漆了。李爱媛常常问王道明:“你为什么不唱支爱情歌曲呢,怎么总是唱《谁不说俺家乡好》这一支歌啊。”

刘素菊有些憋不住了,说:“道明,我要上厕所。”

王道明似乎才回过神来,连忙把刘素菊抱到厕所里去。刘素菊对他道:“道明,我成了你的累赘了。”

王道明说:“你怎么说这话呢?”

刘素菊再没有作声,解了手,让王道明抱回轮椅上躺着。王道明把煮茶卤蛋的铝罐清洗干净之后,放上用中药材组成的配方,慢慢地煎着卤汁,过后又匆匆把烧炉子擦洗干净,把三轮车洗干净,就开始做晚饭。以前王道明并不急着做晚饭的,他还要把房子收拾一下。房子十分窄小,只有四十个平方,二室一厅一卫,是父母留下来的。但有了这么一套小房子,他们的日子过得虽是艰难,却也温馨。

煮好饭,王道明就开始炒菜。他们家每天只有四十块钱的收入,怎么划算都划算不过来,就只有在两餐饭上打主意了,他们一个月两个月也不吃一餐荤菜,王道明两天到菜市场买一回小菜,是收了茶卤蛋摊子之后他才去的。那时菜市场快收摊子了,剩下的一些小菜也不新鲜了,王道明这个时候会用很少的钱把两天的小菜买回来。家里没有冰箱,他把不能久放的叶子菜当天吃掉,把能放一天两天的瓜果豆角之类的蔬菜放到第二天吃。刘素菊说:“你把豆角拿来,我帮着选一选。”

王道明说:“不用的。”

刘素菊说:“你侍候我七年了,你的恩情我记在心里的。我不学着做活儿,要是没有你呢,我还不饿死。”

王道明笑说:“我的身体这样的好,你怎么会没有我呢?”

刘素菊说:“我常常想,我才四十一岁,后面的日子还很长的啊,这样靠人养着,怎么得了。”

王道明没有在意她说的这些话,把饭煮好,把菜炒好,女儿小卉也回来了。小卉看见爸爸把饭菜都做好了,吃惊地说:“爸,今天的饭做得这样快呀。”

王道明说:“今天生意好,回来得就早。”

一家三口围着一张小桌子吃饭。王道明把一些可口的菜往妻子的碗里夹。刘素菊也不作声,只是默默地吃饭。

吃过饭,刘素菊对女儿说:“小卉,你洗碗,洗了碗就做作业。”

小卉看着爸爸。平时,父母是不让她做家务活的,让她一心一意做作业,然后早早睡觉。家里穷,但父母对她抱着很大的希望,希望她能把书读出头,日后考上大学,找个好工作。今天母亲却要她洗碗做家务了。刘素菊说:“你爸要出去有事。别误了他的时间。”

王道明说:“我不会回来很晚的。回来之后我来做家务,小卉你去做作业。你是我们家里的希望,日后一定要考上好大学。”这样说着王道明就匆匆走了。

王道明来到中坡森林公园门前的时候,天才刚刚黑下来,他看见李爱媛站在公园的门前等着他。

王道明眼睛盯着她,说:“你又把我叫来做什么?”

李爱媛不说话,扭身往林子里面走。刚刚走进林子,就把王道明搂住了,王道明说:“不要这样,有话好好说。”

李爱媛说:“我就要这样。”这样说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出来了,染湿了王道明的脖子。

王道明说:“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有什么苦楚和委屈,你就慢慢说给我听。你不是说你没有地方诉说你的苦楚和委屈么,我今天做好了准备,听你把话说完。”

王道明像二十年前那样哄了李爱媛好一阵,李爱媛才慢慢平静下来。她说:“我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一点意思都没有。”

王道明不由一惊,他从来没有想过人活着有意思没意思这个问题,他整天想的是做茶卤蛋,是卖茶卤蛋,白天,当人们赞赏着他的茶卤蛋好吃的时候,他觉得十分的惬意,晚上回来,女儿学说一阵老师表扬她的话,说一说她考试的成绩,他觉得十分的高兴。女儿到她自己那间小房子里去做作业了,他就给刘素菊洗澡,穿衣服,把刘素菊放在床上睡觉。然后他一个人在厨房煮茶卤蛋,算着家庭的开支,算着怎么把日子往下过,嘴里却不忘哼着《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子,转眼就半夜过了,拖着疲倦的身子上床,很快就香香地睡着了,第二天又周而复始地重复着昨天的事情。艰辛,清贫,忙碌,但也很充实。

王道明说:“爱媛,告诉我,你家里到底是怎样的情况?”

“邹明生只有一只手,找了一年的工作也没有找到,他就自暴自弃了,再也不找工作了,整天喝酒,睡觉,还要跟我吵架,有时还动手打我。我离开彩印厂之后,在市公交公司找到一份事情做,开始是打扫卫生,后来在公交车上卖车票,已经卖了两年车票了,每次在公交车上看见你除了卖茶卤蛋,还要照顾刘素菊,让我很是感动,你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男人,我后悔那阵为什么要离你而去。”李爱媛顿了顿,说:“我心情不好,有时跟乘客发生争吵,公交公司就不要我卖车票了。一家三口,唯一的生活来源也断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王道明想起女儿小卉说一个卖公交车票的阿姨每次看见她上车总是不要她买车票,心想一定就是她了。问道:“我家小卉说她坐公交车的时候一个阿姨不要她买车票,是你么?”

“公交公司有规定,售票员可以带一个人。不说我们过去相好过,你曾经是我的师傅,我也该记着这份情啊。”

李爱媛的话让王道明深受感动,人啦,都有个相帮相助的时候啊,劝她说:“爱媛呀,人不能被尿水憋死,没有翻不过去的坎,咬咬牙,就过去了啊。”

李爱媛却说:“想起他那时对我说的甜言蜜语我心里就来火。”

王道明说:“不要再提过去的事情了,要面对现实,要朝前看。说起来,我家的情况比你家差多了。我们家只有两条腿走路,你家有四条腿走路,我们家只有两只手做活,你们家却有三只手做活。”

李爱媛说:“问题是,我们家的四条腿都不走路了,三只手都不做活了。”

“这个问题你们就得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了。我也是下岗工人啊。”

“你有技术。”

“问题是你有技术之后能不能乐观地面对困难,面对生活,面对人生。”

“我做不到。”

“你这样吵架,发牢骚,哀声叹气,日子就好过了?”

“我不跟他吵,他跟我吵啊。”

“我家素菊刚刚瘫痪的那几年,也跟我吵,还要跟我离婚呢。可是,我不跟她吵,百样都顺着她,慢慢她就不跟我吵了。”

“你家素菊身体不好,是个瘫子,我家那家伙是男子汉啊,虽然少了一只手,另一只手总可以做事吧。”

“他想不开,你就让他多想一想,想过来了,他就会做事的。你应该给他时间。”

“还让他多想一想,我们家就要饿死人了。”

王道明一阵才说:“我教你做茶卤蛋吧,你在你家门前的友谊街口摆个小摊,肯定可以赚到钱的。我们两家离得又远,相互也不影响做生意。”

李爱媛好一阵没有作声,过后就扑到王道明怀里哭起来,“那时我为什么不跟你结婚呢,你是多好的男人啊。”

“不要说傻话了,跟我学做茶卤蛋吧。不过,你要跟你家邹明生说清楚,不要让他误会。”

李爱媛说:“他不是男子汉,他是头猪,我不会对他说的。我现在担心的是我女儿没钱读书会失学的。”

王道明说:“我不能久陪你了,我要回去准备明天的茶卤蛋呢。我再交代你一句,不要牢骚,不要抱怨,更不要想不开,世上没有翻不过去的坎。”说着匆匆地走了。

王道明回到家的时候,他还在思考怎么对刘素菊说教李爱媛做茶卤蛋的事情,弄不好,刘素菊会生出误会来的。

女儿小卉还没有睡觉,这是王道明感到惊诧的,“小卉,你明天不上学了?”

小卉说:“明天星期三,怎么不上学。”

“那你还不睡觉?”

“我想问你一个话。”小卉的口气有点冷。

“什么话,明天不能问么?”

小卉说:“以前我坐公交车的时候,一个售票阿姨不要我买票,可是,这些日子我坐十八路车却再也没有看到那个阿姨了。爸,那个阿姨是不是认得你?”

王道明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了,说:“以前你没有问过我这个话啊。”

“现在问不迟的吧。”小卉顿了顿,说,“那个阿姨每次从大王街过的时候,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你,有时票都忘了卖了,有时还跟乘客吵架呢。”

刘素菊一旁说:“道明,这是谁呀?”

王道明没有回答刘素菊的话,心想自己走之后,素菊肯定跟女儿说过什么了,不然女儿怎么不肯睡觉,要等着自己回来问这样的话呢,就对女儿说:“小卉你快睡去吧,大人的事情你不要多问。”

小卉带着一团疑问,不怎么情愿地去睡了。王道明对刘素菊说:“我送你去睡。”

刘素菊说:“这些年我把你拖累苦了。”

王道明说:“这不能怪你。谁也不希望躺在床上起不来。”

刘素菊就哭了起来,“道明,如果有女人喜欢你,你就大大方方地跟她好,我不会有想法的。我们七年没有同居了,我们已经不能算是夫妻了。”

王道明吃惊地说:“素菊你今天怎么了,说出这样的话来。”王道明抱起刘素菊的时候,刘素菊跟昨天一样,鼻子在他的袖口上闻了闻。王道明这时才觉出刘素菊已经闻到李爱媛留在他衣服上的气味了,说:“素菊,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刘素菊说:“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王道明将刘素菊放在床上之后,他并没有去煮茶卤蛋,而是坐在刘素菊的身边,说:“这两天,我一直想对你说一件事情,又担心你不同意。”

“我说了,你提出离婚,我也会同意的。”

“我不会跟你离婚,我会像过去一样好好照顾你的。我是想帮一个人,帮一个家庭。”

“做好事,做积德的事情,要跟我商量什么。”

“这个人很特别,你不同意,我是不会伸手帮她的。”

“你说的是谁?”

“李爱媛。”

刘素菊有些惊诧,说:“听说她的日子过得很好的啊。”

“现在不好过了,三年前邹明生的一只手被汽车压断了,成了残疾人,找不到事情做,在家呆着也就罢了,还破罐子破摔,喝酒,打女人,李爱媛下岗之后,开始给公交公司打扫卫生,后来在公交车上卖车票。前些日子由于心情不好,卖车票时跟乘客吵架,公交公司把她辞退了。一家三口,唯一的生活来源也没了,她甚至不想活了。”

刘素菊问道:“这几天给你打电话的是她?”

“是的。见了我只是哭,还说她很后悔。我劝她不要说过去的事情,要朝前看。她说朝前看总不能空着肚子啊。”

刘素菊终于知道男人身子上的那种女人味儿是谁的了,说:“我们家这样的情况,你能帮她什么忙?”

“我想教她做茶卤蛋。她家住在友谊街,跟我们家相隔三条街,她们卖茶卤蛋不会影响我们的生意。”王道明顿了顿,说,“我师傅要是知道我把做茶卤蛋的手艺传给了别人,他也会高兴的,救人于危难,本来就是我师傅的本意。”

刘素菊没有作声,她好像在想什么心事。王道明说:“你要是不同意,就算了。”

刘素菊说:“你明天把她叫来,我想跟她说说话,离开彩印厂之后,我们就没有见过面了。”

“我们没有见着她,她天天见着我们呢。不然她怎么知道我天天带着你在大王街卖茶卤蛋,不然她怎么会不要我们家小卉买公交车票呢。”

听到男人这样说,刘素菊叹了一口气,喃喃道:“李爱媛也是好人啊。”

王道明第二天给李爱媛打了个电话,电话通了,李爱媛在那边只喂了一声就没有说话了,王道明听到那边传过来叮叮当当的声响,过后就是李爱媛的哭声。王道明先是一怔,过后就把小灵通关掉了。

刘素菊问他说:“你是给李爱媛打电话吧,怎么不说话呢?”

“我听到那边有砸东西的声音,李爱媛好像在跟邹明生打架。”

刘素菊一阵才说:“你再给她打个电话,我来跟她说话。”

王道明就把电话打了过去,电话通了,王道明把小灵通递给刘素菊,刘素菊听到李爱媛在那边大声说:“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不想活了。”

刘素菊说:“你是李爱媛吧,我是刘素菊啊,晚上你要有时间,就到我们家来,我们一块说说白话吧。我们家都感谢你啊,你心好,每次我家小卉坐公交车的时候你都不要我家小卉买公交车票。”

李爱媛听到是刘素菊的声音,好一阵没有作声,过后就哭了起来,刘素菊劝了她一阵,才把电话挂了。

那天天刚刚黑下来,李爱媛就来了。小卉看见李爱媛走进屋,对母亲说:“妈,不要我买公交车票的阿姨就是她。”

刘素菊说:“你阿姨过去是你爸爸的朋友,你阿姨是个好人,她知道我们家困难啊。”

小卉问李爱媛:“阿姨,你到哪一路公交车卖车票去了,我好久没有看见你了。”

刘素菊眼里含着泪水说:“他们把你阿姨辞退了。”

刘素菊说:“我让你爸教你阿姨做茶卤蛋,将来你阿姨也卖茶卤蛋。”

小卉说:“卖茶卤蛋好啊,我爸卖茶卤蛋养活我们一家人呢。”过后就进房做作业去了。

王道明问李爱媛:“你来这里跟你家邹明生说了么?”

李爱媛说:“别说他,说起他我心里就后悔。”

刘素菊笑道:“这样看来,你还是喜欢王道明啊。”

李爱媛说:“素菊姐,你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

“我当然想听你说真话啰。”

“想听真话我就对你说,我跟王道明刚谈恋爱的时候,我很喜欢他,后来又不喜欢他了,只是,现在我又开始喜欢他了。”

“为什么?”

“因为他的心里只装着你。”

刘素菊笑道:“他心里只装着我,你喜欢也是白喜欢啊。”

这时,王道明又开始哼他的《谁不说俺家乡好》的歌了,把曲调儿哼得格外的婉转,悠扬。刘素菊说:“别哼了,快教爱媛做茶卤蛋吧。”

王道明说:“昨天我答应无条件教她做茶卤蛋,今天我却要给她提条件了。答应我,我就教她,不答应,我就不教她了。”

李爱媛道:“什么条件啊?刚刚表扬你,就翘尾巴了啊。”

“人这一辈子有多长呢,跟邹明生好好过日子吧。吵吵闹闹,怨天尤人,多不值啊。”

李爱媛的眼睛有些发湿,她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

这天晚上,刘素菊也没有睡觉,陪着李爱媛。李爱媛开始是认真地跟着王道明学做茶卤蛋的配方,过后又学习如何掌握煮茶卤蛋的火候,再后来就是学怎么选鸡蛋。直到半夜,李爱媛才准备回家。王道明说:“明天你还要来,我要看着你做几次茶卤蛋,我认为过关了,你才能摆摊卖茶卤蛋,不然赚不到钱不说,茶卤蛋没有做好,还会坑害别人。”

李爱媛走的时候,刘素菊要王道明送送李爱媛:“半夜了,一个年轻女人走路不安全。”

王道明说:“也行。”打开门的时候,王道明不由怔住了。邹明生直直地站在门前,他的一只手拿着一根棒子,另一只没有胳膊的袖子在微微颤抖,眼眶里有泪水在闪动,他说:“这几天,我陪她来跟师傅学煮茶卤蛋。”

李爱媛摆摊卖茶卤蛋的第一天王道明去了她那里,李爱媛跟邹明生把茶卤蛋摊子摆在友谊街十字路口旁那棵苦楝树下,李爱媛卖茶卤蛋,邹明生跑前忙后,生意特别的好。人们对李爱媛煮的茶卤蛋赞不绝口。李爱媛说:“这不是我的功劳,这是我师傅的功劳。煮茶卤蛋的本领是我师傅教我的。”

有的人吃过王道明煮的茶卤蛋,抬头看了看王道明,说:“你就是在大王街摆茶卤蛋摊子的那个人?”

王道明说:“是的。”

那人就伸出了大姆指,说:“你是好样的。”

过后的一些日子,李爱媛曾经给王道明打过几次电话,开始几次王道明接了,后来王道明就再也不接她打来的电话了。李爱媛已经从生活的困境中走了出来,渐渐与抱怨和悲观远离,他也该和她说再见了。各人有各人的事情,各人都为着生活而忙碌,没有必要天天打电话说一些没有意义的闲话了。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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