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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梁小五 班门弄爷

2009-04-14何天保

传奇故事(上旬) 2009年3期
关键词:牛虻宣传员读报

何天保

如果当上了小组的宣传员,四眼一准会惊喜若狂得像范进中举。

小组有四大员,第一重要的是政工员,数第二的是质量员,然后是生活员,排在末位的是宣传员。这四员俗称四大班子,用不着过多介绍,顾名思义便可对各员的工作性质和内容有一个透彻的了解,四眼唯一的企盼是能当上小组的宣传员。

周师傅是政工员,负责政治和生产工作,是小组的最高行政长官,有权任免其他三大员。现任的宣传员青青就是他委任的。

青青比四眼早进厂六个月。是车间最漂亮的女工。当周师傅介绍他们认识时。四眼惊讶之极,以为是电影明星谢芳来厂里体验生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四眼读了小说《青春之歌》,曾为杨沫塑造的那个光彩照人的林道静而热血沸腾了半学期之久。到了初三,电影《青春之歌》公映,四眼连看两遍,谢芳身穿蓝旗袍、外罩红毛衣,白围巾一头垂在胸前一头甩在肩后那清婉俊丽的造型让他魂萦梦绕,学习成绩急速下降。屡遭班主任的警示和呵斥。如果不是周师傅介绍她是宣传员青青的话,四眼绝对认为她就是电影明星谢芳,会激动地迎上与其握手,求其签名合影留念,兴许还会兴奋得昏厥过去。

四眼因家庭出身富农。被分配到前纺车间任推卷工。在纺织厂,凡是“推”字打头的工种,都没有丝毫的技术含量,只要有力气,白痴也能“推”出个十分模样。

工种粗笨,出身不好,注定四眼的前程暗淡无光。诸多有趣的项目都将与他无缘。别的先不用多说,仅找媳妇一项就麻烦透顶,略微周正点的姑娘都会对这样的工种、这样的出身嗤之以鼻,唯恐避之不及,只有走投无路的那一部分才有可能下嫁。四眼必须努力奋发,积极上进,在命运的田野上辛勤耕耘,方可孕育出一粒土豆或滋养出一个红薯。否则,将庸碌光阴枉度人生。所以,千万不要揶揄他对宣传员一职的热衷。

四眼初中毕业,《岳阳楼记》倒背如流,默写《滕王阁序》连标点符号都不错一个,还读过五部长篇小说,当小组的宣传员绰绰有余。

宣传员的职责是在下班后的学习时段读报纸。

四眼不知道青青的学历,但根据她读报时总念出大量错别字的现象判断,充其量是小学二三年级水平,能把挡车工干好足矣,压根儿不具备宣传员的资质。

很常见的字,只要出自青青之口,立即就驴唇不对马嘴,贻笑大方。“班门弄斧”会被她念成“班门弄爷”,“跳梁小丑”会念成“跳梁小五”。爷与斧、五和丑形相近,音相远,其内涵更是风马牛不相及,只有“奇才”才能这般指鹿为马、张冠李戴。小组里也就有一个叫周小五的青工,大伙都笑着看小五,小五也笑着看大伙,彼此乐得像是评上了省级劳动模范。

最经典的例子是她读一篇公安人员顶风冒雪去抓捕一个以“老爷子”为首的盗窃团伙的报道时闹出的天大笑话。

报道的原文是:盗窃窝点设在一窑洞内,窑内有一大火炕,三名逃犯坐在火炕上喝酒,旁边堆着两箱赃物,一箱是白色的纯棉袜子,另一箱是大红的尼龙袜子,坐在炕沿吸着前门烟的是七十岁的“老爷子”……

报道约五百字,字字通俗,无一青涩,可青青竟读成:窑内有一大火坑,三名逃犯坐在火坑上喝酒,旁边堆有两箱赃物,一箱是白色的纯棉“妹”子,另一箱是大红的尼龙“妹”子,坐在坑沿吸着前门烟的是七十岁的“老斧子”……

听了几次青青读报,四眼改变了对她的美好印象,认定她胸无点墨,与林道静有天渊之别,不可同日而语,简直就是用无知给人逗乐。

四眼找周师傅指出青青错别字层出不穷的严重性,政治学习本该严肃庄重,岂能演变成轻松愉快的相声晚会。

周师傅不以为然,说:“言重了,言重了。”

四眼又及时掏出一份事先准备好的报纸,用标准的普通话把一段味同嚼蜡的报道当作普希金的诗。诵读得抑扬顿挫,有声有色。继而郑重表达了想当宣传员的愿望。

周师傅说:“年轻人呀,你还太年轻。”

四眼说:“难道青青就比我老吗?她进厂也就比我早几个月,说不定还没有我大,是不是我家庭出身富农,不适宜干宣传工作?”

周师傅又说:“言重了,言重了。”之后便不再言语,低头看地上两只打架的蚂蚁。显然,周师傅不打算撤换宣传员。四眼忿忿不平,在没人听见的角落里,骂周师傅心术不正,看青青漂亮,就轻易地把宣传工作交给她。

暂时没当上宣传员,四眼毫不气馁,耐心等待机会,他坚信皇天不负有心人。果然,机会来了。

那天,青青读一则新闻,大意是环卫部门新添了两辆洒水车,每天在二七广场、建设路等主干道洒水两次,保障城市的清爽和湿润。她读得倒也流畅,问题出在把洒念成了酒。当她读到“两辆酒水车每天在二七广场、建设路酒水两次”时,全体捧腹,尤其是女工们笑成一团,捂着肚子直喊“哎哟”。

四眼没笑,挺身而起,一副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模样,一本正经地对周师傅说:“这可不是小事。二七广场是纪念二七大罢工的地方,每天酒水两次,牺牲的英烈都是酒鬼吗?”

周师傅还是那句话:“言重了。”

一句“言重了”就能把严肃的政治问题稀释淡化吗?网眼感到周师傅糊涂昏庸,已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他决定不再企图说服周师傅撤换宣传员,而是直接找到厂部领导,汇报了小组里的读报状况。领导很重视,做了记录,还表扬了四眼很有觉悟。第二天。有关人员就撤销了周师傅政工员的职务,同时宣布四眼担任宣传员。

四眼把宣传员视为第一步,开始了征服命运的万里长征。他把报纸读得很正式,发音准确,断句规范,班后学习的氛围被四眼调整得严肃庄重,昔日的嬉笑销声匿迹。听众都紧绷着脸。个个都像是偷了厂里的棉纱后东窗事发。蹲在保卫科的墙角等待发落。

青青读报的时候,班后学习的时间过得飞快。几阵笑声,就到了结束的钟点。换成四眼读报,钟表仿佛出了问题,把本该60秒的一分钟走得像一个小时那么长。

四眼自己也觉得时间冗长,但仍然一丝不苟唯恐出什么差错而丢掉宣传员的职务。其实,宣传员和农村生产小队的记工员一样,远远不是国家干部,而四眼却踌躇满志,把毛主席那句“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的词句写在牛皮纸上,贴在床头励志。如若不是“文革”,四眼兴许会大有出息。

四眼进厂半年后,“文革”就开始了。

名目繁多的群众组织雨后春笋般地蓬勃出土,代替了厂里的各级领导,发号施令,行使权力,四眼煞费苦心才获得的宣传员一职也自行解除。

四眼很想混入某个组织,给他们办油印小报,担任编辑,还想像林道静那样奔向街头高呼口号,在革命洪流中锻炼成长。遗憾的是出身不好。没有任何一家组织接纳他,有一头目还骂他:富农羔子,滚蛋!

被剥夺了追求和理想,四眼没有丧志沉沦,他锲而不舍地寻找着能为革命有所贡献的,工作,寻寻觅觅中有了意外发现。

和四眼一块进厂的男工颇多,也和四眼一

样处于青春萌动期,谁爱上了谁是很正常的。不属于什么邪念,他们倾诉情怀的方式也因人而异,勇武者口头直叙,木讷辈委婉投书。于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工友就委托四眼代写情书,他们看来,四眼是车间里最有文化的大知识分子。

有求必应,四眼热情有加,乐此不疲,视作为人民服务,为工人阶级尽绵薄之力。似乎是一种心灵感应。尽管委托人都守口如瓶,谁都不透露收信人的姓名。称那是隐私,但四眼也能猜出情书必将传给青青。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青青的美貌,理当是工友们的首选。

四眼考虑到青青的文化程度太低。把情书写得深奥了她看不懂,白白浪费了知识资源很可惜,就尽量写得通俗易懂。把“思念成疾”写成“想念你想得感冒发烧”,把“寝食难安”置换成“一想起你就不吃饭,不喝水,也不睡觉,一星期都没吃肉”云云,写毕搁笔又觉得文学性太差,有失水准,便信手拈来“你像寒夜里的一轮朝阳”之佳旬补上。

他先后代人写了五封情书,五篇一律都有“你像寒夜里的一轮朝阳”。如若不是接到青青约他到篮球场上谈话的通知,四眼还会笔耕不辍,六封七封地重复着他那神来之笔。

自四眼接任了青青的宣传员一职后,除了跟青青见面时礼节性地打个招呼之外。没有认真交谈过。四眼揣摩青青肯定会郁闷愤恨,耿耿于怀。

接到青青约见的通知。四眼本不想去篮球场的。与一个连“斧”“爷”,“洒”“酒”都分不清的人有什么好谈的?去谈“棉妹子”还是谈“尼龙妹子”?但四眼转念一想,还是去吧,给她来个“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从精神上击垮她,也不失为一次让她心服口服的机会。

为了庄重,四眼用湿毛巾擦把脸,对着镜子理顺头发,上下打量一番,自觉十分体面,才趾高气扬地前往赴约。

到了篮球场上,四眼看见青青坐在看台上,一袭白裙,衬得脸颊嫣红,确实好看。假若她的文化程度能达到初中,四眼一定会在代人书写情书时把“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以及“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之类的名句写给她。

四眼傲慢地问青青:“你约我来谈什么?”

青青从提袋中拿出五封信道:“这是你写的吧?”

这五封情书果然全部投给了青青。四眼很为自己料事如神而窃喜:“是我写的,怎么了?”

青青说:“除了‘寒夜里的一轮朝阳,你还会写什么?”

四眼道:“我什么都不会写,连这一句也是抄来的。”话语中带有讥讽的味道,他坚信青青意识不到。

青青果然无所觉察那一丝嘲讽,她平静地问道:“挺谦虚的。从哪儿抄的?”

四眼说:“《牛虻》。”

青青问:“牛虻?是趴在牛身上吸血的牛虻吗?”

一个知识分子与一个半文盲交谈虽然很费劲,四眼觉得这倒是一个和青青在文化品位上湿示距离的最好话题。于是。就从牛虻与琼玛怎么认识的开始谈起。一直讲到牛虻被处死后,琼玛因冤屈过牛虻而痛心悲伤的结尾。为了强调和说明自己对文学名著韵理解之深刻,欣赏水平之不凡,四眼流出了泪水,还掏出手绢很绅士地擦眼睛。

青青说:“别哭,别哭,伏尼契说,不要为牛虻哭泣。”

四眼愣了一下:“伏尼契是谁?”

青青说:“你不认识她?”

四眼想了想,想不出是谁,摇摇头道:“不认识。”

青青说:“伏尼契是牛虻他妈!”

如同八磅重锤击打头顶,四眼蓦地想起伏尼契是《牛虻》的作者。望着青青,他恍若隔世,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错别字车载斗量的青青。霎时间,往事如潮,历历在目。纺织业被称为轻工业,轻工业不轻,其劳动强度比重工业还重,一个班下来,人人精疲力竭,特别是女工,尚有蒸馍炒菜熬稀饭的家务等待操持。所以,再去听人读报。自然是身心都不情愿的事情。难道是青青有意地用独特的读报方式让人们轻松地解除那份沉重?

如同窥视到了石破天惊的隐秘。四眼吓得出了一身冷汗。紧张得气都出不均匀,“吭吭哧哧”像是拉着大车爬坡的一匹不堪重负的小马。

青青说:“你怎么那么紧张?”

四眼答非所问:“原来你是故意的?”

青青问:“什么故意的?”

四眼说:“读报。你是故意把字读错,给大家逗乐,让大家忘掉疲劳,对吗?”

青青说:“读报的事我不想再提了,今天约你来,是说情书的事。情书之所以称为情书,重在一个情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尽管你是代人书写,也不可儿戏,不可轻蔑,更不可信口胡诌。”

四眼急忙追忆五封情书的内容,不外乎是喝水、吃肉、感冒发烧等等,没有胡扯八道,便很虚心地问:“胡诌什么了?”

青青说:“‘寒夜里的一轮朝阳。”

四眼不胜汗颜,无地自容,泥塑木雕般地呆着,连额头落上了鸟屎也浑然不觉。

青青说:“胡诌二字用词不当,刺激你了,对不起。先把你额头上的鸟屎擦擦。”

四眼这才觉察到额头上的鸟屎,他掏出手绢擦着鸟屎道:“天上掉下来个林妹妹。”他企图用幽默摆脱狼狈不堪的窘境。

青青没被逗笑,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林妹妹,是‘寒夜里的一轮朝阳。”

语出惊人,四眼又蒙了,嗫嚅吞吐,想不出用什么言辞对答。

青青依然平静:“以后无论替谁写情书,都要跟你读报那样严肃认真,你是读过书的人,应该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四眼说:“我有眼不识金镶玉,以后再也不敢代人给你写情书了。”

青青:“情书的事情到此为止了。”她边说边走。

四眼追上,再次道歉:“宣传员的事情你能原谅我吗?我真混,没有看出你的良苦用心,不但辜负了你,也伤害了你。”

青青一丝苦笑:“你伤害的是周师傅,不是我。”

一提周师傅她很伤感,低着头匆匆离开了篮球场。

望着青青远去的背影,四眼感觉青青一定哭了,他捶胸顿足,深深感到自已的卑微,迫不及待地去找周师傅道歉。尽管心情急切,但良心谴责犹如千钧之重,牵拖着他像一个戴着脚镣的囚徒举步维艰。篮球场离周师傅家很近。四眼足足用了一小时才走到。

见到周师傅,四眼说:“周师傅,我对不起你,你技术精湛,又是党员,熬了很多年才当上了政工员,再熬几年也许就能当上二亡长或车间主任。是我毁了你的前程。”

周师傅说:“言重了。言重了。什么前程不前程的,我就是一个工人。”

四眼说:“你是高人,你是真正的高人,只有高人才会让青青当宣传员。我刚刚与青青谈过话,她也是个高人。我才真是班门弄爷,跳梁小五。”

周师傅依然是那句话:“言重了,言重了。”

四眼不知说什么才好。很想拉着周师傅的手,紧紧握着上下晃动,将万般懊悔传达给对方,以求雪融冰释。苦于周师傅忙于蒸红薯捏窝窝,使四眼无从下手,只得作罢。

四眼把床头上贴的那张“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的澎湃激情换成“十步之内有

芳草,四海之中岂无奇秀”的人生感悟。

四眼很精心地为自己制定了一个“三个十”规划书。规划的内容是:一年内读十本世界名著;写十万字的读书心得;用十分的虔诚写一份《忏悔录》给青青和周师傅。

当时,大小图书馆都已封闭,新华书店除了“毛选”和学习“毛选”的辅导材料之外,基本上没有什么书了。为了实现“三个十工程”,四眼决定铤而走险去偷书。

那是一个昏天黑地的深夜。四眼撬开省图书馆的窗户,钻进去偷了半麻袋世界名著。四眼从窗户里钻出来的时候摔了个跟头。眼镜也甩掉了。当他摸索着寻找眼镜时,突然感到肩膀一阵剧疼,还没搞清缘何剧疼,就被一只铁钳一样的手拎起,杵若木桩。

原来,军管会的巡逻车正巡逻到这里。

四眼和他的麻袋同时被拉到了该去的地方。天亮时,那地方的人作出决定:把四眼移交厂里游街批斗。当四眼得知这一决定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青青,期盼着青青不在现场,看不到他丢人现眼。

批斗会是在篮球场上举行的,那是他和青青第一次约见的地方。四眼的脖子上挂着“地主羔子偷盗犯”字样的铁皮牌子,肩上搭着两捆书。书沉甸甸的,压得四眼活似一只大虾米。

第一个上来发言的是周师傅,他说:“言重了。”说着便把牌子从四眼的脖子上取下来。

“什么言重了?!”主持人问。

周师傅说:“我当过小组的政工员,对他的出身最了解。他出身富农,不是地主。这可不是错别字的问题,马虎不得。”

面对周师傅,四眼想哭,又极力憋着,不使眼泪掉下来。

周师傅又说:“都偷了些啥书,让大伙看看。”他卸下四眼肩上的两捆书解开,将书一本本地摊到地上。脖子上去掉了牌子和书,四眼顿时轻松,腰也直了起来。

直起腰杆的四眼看见青青就在人群中,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半眼。

最后一个发言的是青青。她说:“一个名人说过,窃书不算偷。”

主持人问:“这是哪个名人说的?”

四眼知道青青说的是孔乙己,殊不料青青竟然回答说:“牛虻。”

主持人问:“牛虻是谁?”

四眼担心主持人诘难青青,便抢着说:“是俺爹!”

主持人说:“难怪你会去偷。原来你爹是教唆犯。”言毕,又振臂高呼,“打倒教唆犯牛虻!”

在“打倒教唆犯牛虻”的口号声中,听不清青青说了句什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宛如当初青青读报的效果。

笑声中,主持人说了声:“乱啥乱!”然后挥挥手说,“去伙吧!”于是众人散伙离去。批斗会就算结束了。

四眼鼓足勇气,抬起了羞于见人的脸。只见他泪眼模糊。他擦擦泪水,看见了一轮朝阳。

那个四眼就是我,时年一十七岁。

责任编辑赵小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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