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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二十里,就到了

2009-04-10李剑鸣

岁月 2009年3期
关键词:山沟驴子老汉

李剑鸣

有关一个老汉和一条瘦驴。背景是腊月的街头,夜晚,灯火通明。打烊的商店,热闹过整整一个白天的街道,三三两两的行人和被冷风卷起的,诸如食品包装纸之类的垃圾。路灯呈一种让人发昏的黄色,暧昧的暖色调。

驴就栓在人行道边的树上吃草,驴的主人——那个老汉坐在一家商店门口的台阶边,啃干馍。驴吃饱了,干的草就被驴唇拱开,拱出一个草窝的形状。草被风刮起,干冷干冷的风,和干草一样让驴感到不舒服,它跺了跺蹄子,抖了抖身体;又跺了跺蹄子,又抖了抖身体,就伸长了脖子喷出一串的白气和驴叫。老汉啃着干馍,没有水,没有大葱没有咸菜。干的馍渣钻进花白的胡须里,破烂不堪的衣领里,乌黑油亮的衣褶里。老汉就用手去抖胡子,另一只手在下面接住,把馍渣从胡须里抖下来,抖进手心里。翻衣领,展衣褶,他用乌黑的手接住,馍渣就被再次吞进了嘴巴。瑟瑟发抖的身体僵硬地弓成一只虾的样子,干瘦的手指缝里,馍渣像雪片一样落下。

这样的场面异常的扎眼,多年来驴子和与它类似的许多家畜已经在我脑子里消失得一干二净。不可否认,我在内心里对它们的排斥,我害怕面对贫穷和一切跟贫穷有关的东西。一种很荒诞的奇怪感觉,似乎看到驴子,它就能将我带入困境。幼年时我的爷爷奶奶开着磨坊,逢集的日子,四里八乡的驴和骡子驮着长长的粮食口袋从四面八方赶来,家门口那条小而宽的巷子就是他们的牲口棚。巷子一侧的墙角顺排钉着矮矮的木桩,木桩上三三两两地拴着牲口。到处都是马粪的味道,到处都是干的,湿的草料;那些把喝水说成“豁水”的山里人,他们身体里散发出的污垢的气息,黑面饼子,背篓,粗糙的皮肤,赶牲口的棍子,因长途跋涉而破烂不堪的鞋。每天放学时,在同学们的眼神中,我甚至羞于走进那条站满牲口的巷子,羞于回那个大老远就飘着马粪气息的家。我害怕我的同学们,害怕他们把我的生活跟驴子产生某种关联。

后来,大约在五六年前,驴子突然奇迹般地在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我的奶奶去世了,磨坊也在此前两三年里关了门。从此我与那些贫穷的事物告别。我的眼睛里充满了繁华,灯红酒绿。我的眼球开始停留在电脑的屏幕上,关注新款轿车和房价,美女写真,股票行情等等,伴随而来的是那个黑色的球体的充血和凹陷,然后逐渐近视……在不是很久的时间里我就把它们忘得没有了一丝儿踪影,好像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一种动物——驴子。直到现在,这个临近腊月的夜里,它才突然闯进城市,闯进我的视线。此时老汉坐在台阶上,他面容黢黑,衰老的身体显得僵硬。瘦驴安静地站在人行道上,打量着黄的路灯和绿的护栏,以及不远处十字路口闪烁的红绿灯。

老汉吃完了。风开始呼呼地吹,天冷了,我的朋友给三岁半的儿子戴上了小口罩,小手套,把拉链往严实里拉了拉,又拉了拉。我们在讨论今晚喝白酒还是红酒,下酒菜的数量和种类。老汉动了动身体,突然说:还有二十里,就到了。

还有二十里,就到了。我的脑子里开始反复设想二十里的距离。九岁那年夏天我随妈妈去翠峰寺,在山上逗留半日,下山时精疲力竭。妈妈说,走吧,还有二十里,就到了。从下午三点一直走到了天黑,怎么也走不出看不到头的山沟。后来我双腿沉重到抬不起来,一头钻进路边的麦草垛就想睡,哭着再也不走了。两千零六年的秋天,我送一个生病的同学回家。两个小时以后,我们在一条山沟前下车,我问他还有多远,同学轻描淡写地说,不远,还有二十里,就到了。此后是一条深到无法想象的山沟和两座大山,其间遇到过蛇、野兔、坟丘和幽暗的树林,还有突袭的暴雨,两只沾满烂泥后铁坨一样沉重的鞋子,鱼脊一样光滑的山道。我告诉自己,那种所谓的世外桃源就在这座大山里,可笑的是我还曾在夜幕降临时发过一些感慨,那种被跟风到近乎恶俗化的所谓美妙农村矫情得足以让人恶心。我对脏乱的孩子的脸孔视而不见,我对贫穷的山里人屈曲的脊梁视而不见,我对那些漏雨的房屋视而不见。一个不满四岁的小孩为了一块糖带着我翻过一座大山和一条深沟去买香烟,那块糖价值为两分钱。我用五角钱的糖块装满了他破烂的衣兜,回村以后,因为糖块他和他的小伙伴大打出手,有人哭有人喊有人流口水。对此我都可以视而不见,我把那个小男孩带路的行为理解为热情和好客还有淳朴的民风,我在诗意般的美妙的自我感觉里行走,像手握一件精美的青花瓷那样把玩着眼前这个乡村一切的疼痛。我从来没有意识到过自己的卑劣,真的,我像一个医生,把赏玩病者的疼痛和苦楚当做一种艺术,并为这种畸形的感觉陶醉不已。

他说:还有二十里就到了。我不知道他说给谁听——因为我没有理他,我的朋友没有,我的朋友三岁半的儿子也没有。我们继续着简单无聊的游戏,我让三岁半的小家伙喊我爸爸,并且想尽万般手段蛊惑,可口的食物,新奇的玩具,鬼故事,威胁,恐吓,等等——我以为他是在跟驴子说话,诱骗这头疲倦的畜生再走一程,再走一程。我的幼年经受过诸多这般的诱骗,这种诱骗让我对“二十里”这样的距离充满疑惑和不安。二十里,不仅仅只是双脚和路面的关系,也许还有别的,诸如贫穷,寒冷,不为人知的苦楚等等,很多很多……

还有二十里,就到了。只是天已经黑了,九点多了吧,这副衰老的身子骨,走完二十里,能用多久呢?一个老汉和一条瘦驴,在往后的二十里当中,是不是也会出现一条深到没有尽头的山沟,硌脚的石头路,高大的山?会不会也遇到蛇、野兔、坟丘和幽暗的树林,突袭的雨雪,鱼脊一样光滑的山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老汉起身,背好背篓,他又说了句,他说:不坐了,越坐越黑了,等月亮啊?!就佝偻着腰去接驴的缰绳。我不知道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路很远,夜已经深了,他一步一步从街上走过,街道空旷以至于他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沉重。可是他说,还有二十里,就到了……

责任编辑:刘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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