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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花香

2009-03-19

小说界 2009年1期
关键词:大妹所长

薛 舒

1姚所长

隐声街一号居民姚水根家庭,又一次被评为五好家庭。姚水根年将五十,在家里,他是公认的好丈夫、好父亲。在外,他是刘湾镇派出所的一所之长,正当中流砥柱、事业有成之年。姚水根姚所长站上五好家庭领奖台,发表他的获奖感言:感谢居民同志们的信任和支持,居委会干部要我谈谈经验。我没有什么好谈的,我只有一句话:哪怕做一名最普通的公民,也要过有远大理想的生活。

姚所长的发言众口皆碑、广为传诵,隐声街一号家庭,成为众多普通家庭的榜样。那段日子,刘湾镇上的男女老少,纷纷对自己平凡的生活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父母教育孩子的时候,经常发出一些关于“理想”的自问和考问。问完自己或者孩子,人们发现,提出“要过有远大理想的生活”这句口号的姚所长,却没有公布他自己的理想是什么。

其实,姚所长的理想并不十分远大,很简单,就是把派出所所长位置坐到退休。姚所长知道,他的理想,实现的可能非常巨大,但容不得闪失,必须以“合格的派出所所长”为标准,做一名廉洁奉公、恪守职业道德、平易近人的基层公安干部。这是他为自己定下的戒规。其中有一点,姚所长认为很重要。作为基层公安干部,平易近人,是必须具备的条件。姚所长最大的优点就是平易近人,所以,姚所长的群众基础,那是相当好的。

三十年前,农村青年姚水根穿上了警服,戴上了大盖帽。那时候,他为自己树立的理想是做一名优秀的民警。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当上派出所所长。当年的姚民警按到任命通知后,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姚民警一贯用普通民警的姿势走路、用普通民警的口气说话,忽然变成了所长,他就不知道应该怎样走路、怎样说话了。他使劲回忆已经退休的老所长的走路姿势和说话腔调,老所长双手反背,一脸严峻的样子,以及三棍子打不出闷屁的性格,在姚水根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清晰。可是那些动作和神态,一到自己身上,不伦不类的,就走了样,怎么看都不像所长的样子。当然,最后,姚民警还是学会了做姚所长,而且是与老所长不尽相同的、有自己特色的所长。

基层公安干部姚水根同志走在大街上,通常会受到群众的热情招呼,“姚所长吃了啊”、“姚所长好啊”,听起来很是受用。姚所长呢,脸色尽量显得严峻一些,眉头稍蹙,嘴角下弯,对,老所长差不多就是这样的。姚所长带着一脸老所长的表情走在大街上,本是黑瘦脸上的音容换在他的白胖脸上,就变严峻为稍稍的不耐烦了。然而,群众并不在意姚所长脸上终日的不耐烦,恰是因为姚所长的表情不同于姚民警,他们的招呼,便更加热情起来。

姚所长因为所长的身份,群众尊重度大大提高,这让他充满了荣誉感,他因此而更加热爱他的职业了,不,应该说,他更加热爱他的职位了。姚所长每天坐在派出所小楼里,大盖帽压着他的大脑袋,蓝制服锁着他的肥肚子,样子显得十分的所长。若有人去派出所办户籍或报案,一眼便能认出哪位是所长。姚所长是有他的典型特征的,手里总捧着一把紫砂茶壶,茶壶里一准泡着高山乌龙,若没有外出开会任务,姚所长喝茶的声音便一整天响彻在派出所里外相通的三间办公室里。到了下班时间,姚所长把茶壶放下,站起身,“噼里啪啦”拍几下坐皱了的深蓝色警裤,抻一抻警服下摆,压了压大盖帽,提上公文小包,抬起腿,跨出派出所大门。一出派出所小院的青砖围墙,远远的,就见暮紫桥在拐角处的路口了,隐声街,就在暮紫桥的西边。姚所长顶着他那被大盖帽包裹得挺严实的毛发稀少的脑袋,向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隐声街是刘湾镇上历史最悠久的老街。著名的川杨河朝夕奔流,贯穿刘湾镇东西,镇上最古老的石拱桥——暮紫桥横架河上。隐声街上的房子,都是白墙黑瓦的老房子。隐声街上的六十三户居民,都是本镇的土著,若要追根溯源,可以追到十八代祖宗。姚所长不属土著,当年的姚民警,眉清目秀的小伙子,被隐声街一号当家大囡看上,做了人家的入赘女婿。如今,只有隐声街,还留有丝丝缕缕的老镇气息,其余几条街,几乎全让外来户占据了。甚至川杨河里,也停靠着一些装满缸钵碗盘的外来船只。船头搭着简易行灶,船尾挂着平脚裤头、棉布胸罩或者毛巾被单。那是拖家带口来刘湾镇上卖陶瓷的宜兴人。瞧瞧,连川杨河里都进驻了外来人口,要不了多久,刘湾镇就陕变成一个移民镇了。

2孙美娣

姚所长下班了,下班了的姚所长踱着缓慢而轻松的步子,一路向前走去。姚所长的方向是隐声街一号。此刻,夕阳正从天边斜洒过来,照在川杨河上,河面闪耀着粼粼的金红色波光。暮紫桥和它水里的孪生兄弟,双双沐浴在绚丽的暮色中,将落的日头把它们染得通体金红,一上一下,一正一倒,组合成一轮金子打造的大圆环。隐声街蜿蜒伸展,麻石街路的一边,家家小院里飘出鱼肉的香味、夫妻对话的声音,女人端着面盆跨出门槛往川杨河里泼水,放学孩子的身影向着家门飞射而入……傍晚的隐声街,便是这么烟云四起、生气勃勃。

姚所长鼻子闻着一路气味,眼睛看着一路风景,心满意足地走在回家路上。他把他的下班之路走得挺朐叠肚、眉目含笑。姚所长走上了暮紫桥,高高地站在石桥的拱背顶端欣赏着隐声街黄昏的美景,他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慨叹道:真漂亮!

刚慨叹完,姚所长就发现,隐声街中段的川杨河边,一大群人围成了一个不小的圈子,似是出了什么事。姚所长大腿一拍:完了,出事了,肯定出事了。

登高远眺的姚所长立即下桥,迎着夕阳以百米速度飞奔而去。姚所长跑得很快,脑子转得更快:千万别出事,评年度先进派出所的关键时刻……姚所长跑到河岸边,拨开人群奋力挤进去。只见隐声街四十五号张家媳妇孙美娣正趟着水,一步步往河道里走去,河水已经没到她的腰。孙美娣一边下河,一边“呜呜”哭着说: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姚所长大喊一声:救命!扔下手提小包,一个箭步扑下了水……

孙美娣嫁到隐声街四十五号张家之前,一直生活在刘湾镇三十里外的农村。乡下姑娘孙美娣靠着一张好脸蛋、一副好身材,做上了镇上人家的媳妇,而且是早年声名最显赫的地主家的媳妇。不要以为地主家就该出手阔绰做事派头,人家做成地主不容易,那是靠了对内对外高度一致、持之以恒的抠门和搜刮,才攒成了一户地主的门第。当然,如今的张家,早已不是地主了,可是祖宗勤俭持家的优良传统,还是无一遗漏地被传承了下来。这种人家的媳妇,可是最难当了。刘湾镇上的人,相互都知根知底,谁愿意把女儿送到抠门地主家去做牛做马?农村姑娘孙美娣完全是只见其表不见其里。

孙美娣跳河的起因,是为一块红烧肉。那天,孙美娣照例在做晚饭,一锅红烧肉即将出锅,香气飘满了厨房。张家的餐桌上,很少有肉菜,婆婆做的主,半个月买一次肉。如今这样的年月,隐声街上最穷的六十三号居民潘大妹还吃油爆虾呢,地主家的日子,过得反不如穷人。孙美娣有些馋了,孙美娣看着浓油

赤酱热气腾腾的一锅肉,实在是憋不住了。她想,不知道肉煮烂了没有,就这么看,是看不出来的,要用嘴巴尝尝才晓得呢。孙美娣决定提前品尝红烧肉,她捏着一双筷子,从锅里捞出一块肥瘦掺半的肉,“唏唏嘘嘘”地送进了嘴巴。

恰在那时,她婆婆正好跨进厨房。孙美娣的腮帮子,鼓得像两只蠕动的小老鼠。她含着肉,一边努力咀嚼,一边冲婆婆尴尬地笑笑:我尝尝烂了没有。

还没有开饭,就吃掉一块红烧肉,孙美娣无意中创下了张家的历史纪录。婆婆一脸不满,冷言冷语道:偷食的猫还晓得躲一躲人呢。

孙美娣顿时停下咀嚼,“哇呀”一声把那块嚼得半烂的红烧肉吐在地上:谁是偷食的猫?

婆婆被孙美娣反应极快的一声质问吓了一跳,刚想说话,但见一只黑白条纹的母猫窜进厨房,毫不犹豫地叼起地上半烂的红烧肉,随即转过身,飞驰离去。老地主家的女当家心头顿时一痛:整整一块红烧肉啊,咽进肚皮里也就算了,给猫叼了去,这是要败了我的家啊!

孙美娣被激怒了,或者说,孙美娣嫁进张家以后压抑到现在的怨气,此刻终于爆发了。农村出身的孙美娣还没有把自己乡下人的粗犷身心改头换面,她的嗓门竟比婆婆还大:谁是偷食的猫?不就是一块肉,至于吗?

张家婆婆“哎呀呀”地叫起来:哎呀呀,世上哪个媳妇是这样对婆婆讲话的?

孙美娣立即反驳:媳妇也是人,人和人是平等的。

正当新时代儿媳妇对封建婆婆发出“人和人是平等的”呐喊时,张家儿子从客堂飞速赶到了厨房。男人出场了,一老一少两个女人,便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万分委屈的样子,一老一少两张殷切的脸对着唯一的男人,等待着判决。

男人在两双眼睛泪汪汪的注视下,没有丝毫犹豫地伸出手,指着妻子的鼻子说:你再和姆妈顶嘴,当心我一只耳光掴上来!

男人的话刚一出口,婆婆在一边“哇”地哭开了。她以哭声表示她是受了委屈的一方,受委屈方得到了公正的判决,申冤成功,那是一定要哭的。张家婆婆时间节点都很准确的哭声,使孙美娣在该事件中完全陷入了被动。

孙美娣简直气疯了,自家男人怎么能不帮自家女人呢?孙美娣勇气可嘉,智慧不足,她自不量力地把希望寄托在新婚一年的丈夫身上,她就不想想,做儿子的怎会不帮他的妈?结婚一年来,孙美娣第一次遭受了严重的感情挫折。遇到挫折后的孙美娣毫不犹豫地向男人仰面送去她光滑的脸蛋,发出了视死如归的讨伐:你掴呀,你掴呀,你掴自家老婆的耳光,算什么男人!

张家的男人,当然是男人,张家男人掴了老婆的耳光,还是男人。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应声落下,巨大的号哭声从孙美娣嘴里猛然爆发。这记耳光,终于让孙美娣发现自己是多么孤立无助,刚烈的乡下姑娘哭着一头撞出厨房、撞出天井,撞到了隐声街上的夕阳下。

此时,隐声街正处于一天中最美丽的时刻,暮色铺满了整个世界,白墙黑瓦、飞檐指天、青石小街、拱桥流水,每一处都被金色的余晖笼罩着,每一处都散发出温湿甜润的水乡气味。孙美娣就在这黄昏的美景中,横跨过街,踏上石岸,然后,一边大声哭泣,一边亦步亦趋地向川杨河里走去。

端着一只蓝边大碗游荡着喝粥的王多多首先发现了孙美娣的异常,王多多对哭着往水桥下走的女人喊道:孙美娣,你下水去干吗?

孙美娣哭着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王多多才十三岁,王多多不知道什么是自尽,但他知道什么是跳河。夏天的时候,光着屁股往河里跳,那是很好玩的,所以王多多认为,跳河自尽,也应该很好玩。王多多就有些羡慕孙美娣,他喝了一口粥,很内行地说:原来你在跳河自尽啊!我也想跳,等我喝完粥,我也来跳吧。可你为什么哭呢?

孙美娣没有回答王多多为什么哭。那时候,孙美娣的脚脖子,已经踩入了河水。

潘大妹被孙美娣的哭声和王多多的说话声召来了,潘大妹看见这情形,顿觉很是新鲜,她朝哭着一步步下水的孙美娣喊道:孙美娣,你下河去干吗?你是去川杨河里摸虾吗?

孙美娣哭着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潘大妹脑筋有问题,自从二十多年前取消凭票购粮制度后,她就守着她积攒了半辈子的三百十六斤全国粮票发起了痴,她似乎也不明白什么是跳河自尽。她提醒孙美娣:川杨河里还有河虾吗?上趟我摸了半天一只都没有摸到,你摸到过吗?

孙美娣没有摸过虾,这个问题她没法回答。那时候,河水已经没到孙美娣的小腿了。

接下来,隐声街上的居民们陆陆续续地被哭声和喊叫声吸引到街上来了。他们看见孙美娣一边哭一边慢慢地往河里走,他们还看见王多多和潘大妹和水里的孙美娣上下对答着。他们有些搞不明白这究竟玩的是什么游戏,他们纷纷对孙美娣喊道:孙美娣,你在干吗?你下河干吗?

孙美娣哭着回答:我活不下去了,我跳河自尽算了。

问的人就笑了,他们笑着说:你会游泳吗?你这样怎么死得掉?

这时候,河水已经把孙美娣的大腿全部浸没了。

岸上站了许多人,他站在哪里看着正在跳河自尽的孙美娣,他们一致认为,孙美娣这样跳河,肯定是死不掉的。所以,他们便也任由着她亦步亦趋地往水里去。幸好,走在下班路上的姚所长见义勇为,扑向了正投河自尽的女人。

姚所长只趟了几步水,就扯住了孙美娣的臂膀。姚所长以为孙美娣会挣扎,便作好了把自己投入水中战斗一番的准备。可孙美娣根本没有一丝反抗的意思,姚所长一拉,她就顺势往后一歪,把已经被自己吓得软绵无力的身体,很是配合地靠在了拉扯她的男人肩头。姚所长便把孙美娣滑腻腻的胳膊搁上自己的肩,一手扶着女人湿漉漉的腰。就这样,一男一女,一个架着另一个,拖着水淋淋的四条裤腿,爬出水面,爬上了岸。

姚所长挽救孙美娣的生命于投河自尽的当口,姚所长提溜着孙美娣走向她四十五号的家,两人身上滴也滴不尽的川杨河水洇湿了隐声街上的麻石路面。

姚所长把孙美娣架进家门,才放开了他揪胳膊扶小腰的手。孙美娣的男人和婆婆站在门里,很是尴尬地招呼:姚所长来啦。

姚所长发现张家人都在,便气偾地冲男人教训起来:一街的人都看着你老婆在跳河,都听见你老婆在哭。你眼睛瞎啦?耳朵聋啦?为什么不出来救你老婆?真出了人命,我看你怎么交代!

男人说:她死不了的。

姚所长骂了一句“混账”,转身对张家婆婆说:到底出了什么事?讲给我听听。

张家婆婆避重就轻、三言两语草草一说,姚所长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姚所长是尊重女性的模范,欺负女人的男人,他最看不上眼。他对孙美娣的男人呵斥道:你听着,我现在要回家换裤子,晚上,晚上再来好好教育你。先帮你老婆换身干净衣裳,听见了没有?

张家男人黑着脸点了点头。姚所长的话,他不敢违抗。临走,姚所长看了一眼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孙美娣,才回过头,拖着两条湿

腿,跨出了张家门槛,踏上了隐声街。

天色已昏黑,姚所长的脚步有些沉重,他不由地想:孙美娣啊孙美娣,长得这么标致,为啥非要投河自尽呢!

这么想着,姚所长就感觉手里沉甸甸的,刚才他就是用这双手,捏着孙美娣的胳膊,扶着孙美娣的小腰,一步步把她拖上了岸。那条胳膊,可是又细巧又柔顺啊!那个小腰,真是又绵软又紧实啊!姚所长无声地赞叹着孙美娣的胳膊和腰,很自然的,他就想起了自家老婆的胳膊和腰。姚所长情不自禁地在心里把两条胳膊和两个腰身分别对比了一下,对比完,他就默默地感叹道:不一样,真是很不一样啊!

那会儿,姚所长发现,他那两只英雄救美的手,有一股热血,正向着手心悄然涌动。

那是孙美娣首次跳河自尽。从此以后,孙美娣像是染上了跳河自尽的瘾,半年里接二连三地跳了三次河。幸运的是,孙美娣每次跳河,都是在傍晚时分,走在下班路上的姚所长每次都义不容辞地扑下水去,把孙美娣救上岸。

3隐声街

隐声街上紧挨着住了六十三户居民,姚所长的家,在离暮紫桥最远的街头一号。隐声街上每户人家门前,都有一个小小的天井,两米见方的地儿,种着一两株腊梅、丹桂,或者一丛紫竹。别条街上的居民总取笑说:哪怕搭一棚丝瓜扁豆,也比丹桂腊梅实在。可隐声街上的老住户,都爱种这些不实用的东西。富家遗少,改不了附庸风雅的脾性。事实上,现在的隐声街居民,哪一户还有像样的家底?可隐声街比别条街显得雅气,那倒是真的。仲秋丹桂开了,或者腊月梅花开了,整条街上,便飘逸着淡淡的花香。若是春天,又多雨,一方小院围着被雨水洗得绿生生的紫竹,枝干上挂着一串串墨色闪耀的水珠子,衬着湿漉漉的青砖地面,更显宁静雅致。房子自然是老式平房,黑瓦铺就的屋顶,赭红的瓦楞草长得又密又壮,像是缩小了数倍的宝塔阵。古老的檐角尖尖翘翘,仿佛一根根手指,向着灰蒙蒙的天空戳去,似要用那一指的力量,使劲儿撩开云幕,拨出一片蓝天来。刷着石灰粉的白墙壁在经年的日晒雨淋下,布满了斑驳的黄色水迹。有发了霉的,长出一层黑糊糊的霉斑,便有一摊摊黑印子上了墙。窄窄的隐声街,白墙黑瓦的房子,和着一条潺潺流经的川杨河,以及静静伫立在街口的石拱暮紫桥,交相辉映着,就像是一幅刚完成的水墨画,还带着潮气,满是写意的韵味。

姚所长每天都要在隐声街上至少走两个来回,早上一回是去上班,傍晚一回,下班回家。相比而言,姚所长更喜欢上班。刘湾镇社会治安良好,刘湾镇百姓生活得幸福平安,“先进集体”和“百日零案件”的锦旗长年悬挂在刘湾镇派出所墙上。姚所长坐在奖旗下的办公桌边喝茶,每天都觉得很光荣。上班时候的姚所长,被人尊重着,被人需要着,重要性十分显见,他因此而感觉到他这个人存在于世界、存在于刘湾镇的价值。这里的人们是多么需要他啊!生了孩子来找他办户籍登记;外来人口来求他办暂住证;开店做生意的也来拜访,请求保驾小本生意的平安。甚至夫妻打架、偷鸡摸狗、吃药上吊,都要他去劝导、去评判、去拯救。虽是鸡零狗碎,但是,做一个无时不被需要着的人,那是多么充实,多么幸福!

在外面被人需要的姚所长,回家后就不是所长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家里人是不会热情地招呼他“姚所长吃了啊”“姚所长好啊”的,这也罢了,更让姚所长觉得郁闷的是,他入赘女婿的身份,使他在家里长年处于比较低下的地位。一回到家,姚所长身上被需要的所有特质,就消失殆尽了。为家人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而家人对他的贡献,他是必须要感恩戴德的。这个中的滋味,姚所长已经体验了半辈子,谁让他是上门女婿呢?

于是,姚所长的下班之路,就比较特殊了。他是格外珍惜下班时分的隐声街的,从暮紫桥头走到家里,这一路,是他在一天中,最后感受到被需要的成就感的时段。隐声街六十二户居民在姚所长走过他们家门口时,一次又一次地用各种鸡毛蒜皮的事儿挽留住他,使他走向他比较枯燥的隐声街一号家庭生活的路程,显得分外有了意义。隐声街仿佛是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街,六十二户居民的后面,是一个没有休止的省略号,他将一直被人们需要着,直到,直到退休吗?直到退休,那是最好,这是姚所长的理想。

姚所长下班了,姚所长蹙着眉心、嘴角下弯地走在他无比热爱的隐声街上,看起来十分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刚走到隐声街六十三号的门口,居民潘大妹一如既往地用水桶样的身躯堵在了路口。

潘大妹的脸上盛开着壮丽的笑容,她笑着冲姚所长发出声如洪钟的询问:姚民警,我手里还有三百十六斤全国粮票,你说,什么时候可以用啊?

姚所长对着潘大妹有些呆滞的眼睛,眉头一皱:粮票老早就不用了,跟你讲过多少次了?

潘大妹翻了翻浮肿的眼皮,忽然把胖脸凑到姚所长耳边,压低嗓门说:姚民警,我用竹篮在川杨河里撩起来一篮河虾,你跟我来,尝尝刚做好的油爆虾。不要告诉王多多,他嘴巴最馋痨。

尽管潘大妹说话压低了嗓门,但还是把一嘴口水像春雨一样淅淅沥沥地洒在姚所长的面孔上。姚所长捋了一把脸,气咻咻回答:做大头梦,门畅河里老早漫有鱼虾了,还油鱼虾呢。

说完,姚所长绕开潘大妹路桩似的胖身体,继续往隐声街里走去。姚所长身后传来潘大妹殷切的呼喊:姚民警,我还有三百十六斤全国粮票,你说,什么时候可以用啊?

姚所长耳朵里响彻着“粮票”的余音,人就走到了隐声街五十六号门口。王多多正坐在门槛上喝稀饭,王多多举了举手里的蓝边大碗,口齿含混地说了一句充满稀饭味儿的话:姚所长,吃啊。

姚所长停下来,皱着眉头训道:坐在门槛上吃饭,像什么样子嘛,快进屋吃去。

王多多吐了吐舌头,舌苔上沾着嚼碎的大头菜黑末子。王多多不敢顶姚所长的嘴,当年要不是姚所长托关系想办法替王多多办上了户口,给隐声街上的孤老王婆婆当了养子,那个被扔在暮紫桥下被蚊子咬得满脸肿块的弃婴,怎么能长成今天坐在门槛上喝稀饭的王多多?

王多多受了姚所长批评,为了将功赎罪,他端着饭碗站起身,又踮起脚跟,对着深蓝色制服的胳肢窝处说:姚所长,刚才孙美娣又哭了。

姚所长眉心一跳,两条朝中心聚拢的眉毛顿时在额中夹出一个“川”字:你怎么知道孙美娣又哭了?

王多多嘻嘻笑:我听到她婆婆骂她“乡下坯子,没教养”,又听到他男人吼她“黄鱼脑子,没清头”。

姚所长摇了摇头,嘴角下弯得更厉害了。王多多知道自己提供的案情对姚所长有吸引力,便继续发挥:她婆婆骂她,她男人吼她,她肯定要哭的,她一哭,就要跳河自尽了,我说得对不对啊姚所长?

这回姚所长没有训王多多,他拍了拍半大小子的肩膀:快回去吃饭吧,别让你寄娘找。

王多多的情报让姚所长的态度有所改变,脸上就堆满了喜气,他一边喜气洋洋地往回

走,一边把蓝边大碗扣到脸上,喝下了最后一口稀饭。

姚所长拎着手提小包,顶着大盖警帽继续往前走。夕阳把金光铺洒得越来越厚重,川杨河水流淌得越来越深沉。不知不觉中,姚所长走路的姿势,就从昂首挺胸变成了低头沉思。姚所长边走边想:孙美娣的婆婆和男人又欺负她了,王多多说得对,她肯定又哭了。孙美娣一哭,就要跑到川杨河边去跳河自尽了。

想到这里,姚所长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姚所长疾步向前,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急,孙美娣,我马上就到,等一等再跳啊!

姚所长用非标准竞走夹杂零碎小跑步的姿势,尽快接近着隐声街四十五号。他质量上好的皮鞋踏在青石街面上,显得力量不均而节奏纷乱,很难说,他的脚步里不带有一丝压抑的兴奋或激动。然而,姚所长近乎兴冲冲地赶到四十五号门口时,并没有发现孙美娣跳河自尽的迹象。青砖院墙围着的那幢独立二层小楼就是张家,细听,墙里也未有骂声、吼声,抑或哭声传出,只闻得一股淡淡的花香从墙里飘逸而出。姚所长站在门口静静地听了五秒,依然没有声音,心头便莫名其妙地一酸,随即涌出一丝带着懊丧情绪的恨意。怀恨对象却无所指,便在心里随便找了一个人,想象中,是揪住了那人的衣领,狠狠骂道:王多多,臭小子,你谎报军情,我揭了你的皮!

姚所长话一出口,骂的就是王多多。细想,又觉身为派出所所长,那么容易听信一个十三岁半大小子的话,简直是耻辱。可是,孙美娣每次哭着跑到川杨河边跳河,都是与她婆婆和男人吵架之后,王多多的推理是合平逻辑的,那么问题在哪里呢?姚所长想了好一会儿,觉得问题可能出在自己身上,是不是,他对孙美娣过于关心了?想到这一层,姚所长浑身激灵了一下。姚所长经常发现自己身上的优点,但他很少发现自己身上的缺点,一个满身优点的人,忽然发现了自身的问题,这个人难免会感到有些恐慌的。姚所长开始审视自己,他把孙美娣跳河自尽的过程一一回忆了一遍,最后,他惊恐地发现,对孙美娣的跳河自尽,他竟是有着不自觉的盼望的。姚所长看了看隐声街四十五号张家那扇紧闭的黑漆木门,强烈地自责起来。

恰在这时,四十五号黑木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只见孙美娣低着头,提着一个塑料袋跨出门槛,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扑面的花香。姚所长一惊,随即,心头掠过一阵莫名的欣喜。孙美娣抬头,看到姚所长站在门口,便红了一下脸,轻声招呼:姚所长下班啦。

不等姚所长回答,孙美娣就往川杨河边走去。今天,孙美娣的神色比较正常,大概没想跳河。但是此刻,姚所长是不能走开的,万一呢,万一她要跳河呢?他得下水救她啊!姚所长看着孙美娣的背影。背影把那个塑料袋丢进岸边的垃圾箱,背影向后一转,就把脸对着姚所长了。

原来孙美娣是去倒垃圾。现在,姚所长比较清晰地看见她的面容了。多周正的女子啊!姚所长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他发现,孙美娣那双好看的大眼睛,竟有些红肿。很明显,的确是红肿的。可以确定,孙美娣一定哭过了。姚所长浑身一紧,肌肉骨骼迅速进入戒备状态,只等孙美娣下水桥,入河道,然后,他就可以去救她了。

然而,红肿着双眼的孙美娣并未跳河,她拍了拍拎过垃圾袋的手,过街,向自家屋门走来。走到姚所长跟前,又招呼了一声:姚所长,还不回家啊?

姚所长擤了擤鼻子,充分地嗅吸着来自孙美娣身上的花香,然后才应答:就回就回,这就回家了。

孙美娣一脚跨进门,苗条的身影消失在黑洞洞的门里,那股花香,也随之隐没在了院墙里。姚所长的心脏就像被针尖戳到一样,一阵刺痛袭过:孙美娣又被婆婆数落了,孙美娣又被男人欺负了,孙美娣又哭了。可是,孙美娣哭了,怎么就没跳河呢?姚所长未免感到有些失望,孙美娣啊,这个女子,哎——“啊咳、啊咳”,姚所长的嗓子眼里发出两记干燥的咳嗽声,咳得有些心虚。可是分明,他是多么疼惜这个红肿着眼睛的乡下姑娘啊!

姚所长脚下的步子交错碰撞着,像两颗矛盾的心脏此起彼伏的跳动,节奏明显有些混乱。

4姚太

姚所长踏进家门,天色已擦黑。隐声街一号女主人正独自坐在客堂里看电视,八仙桌上摆着做好的三菜一汤。姚所长的岳父岳母早在几年前仙逝,儿子考上了上海交通大学,隔两周回家一次。平时家里只有姚所长夫妇俩,日子过得略显冷清。

姚太相貌一般,一张胖脸上,除了下巴底部出现一道深刻的皱纹,使她白皙的下巴成为双层奶油蛋糕发泡状,此外没有第二条皱纹。姚太的职业也不错一中国人民银行上海市分行浦东支行刘湾镇储蓄所出纳。幸好只是出纳,不是行长,否则,姚所长在家里,将成为名副其实的“公仆”。

平时,按照正常速度,姚所长把自己略微发福的身躯移动到隐声街底一号门口时,姚太应该正做好晚饭,把餐具摆放完毕,只等下班的男人跨进门,往餐桌边一坐,开饭!对了,姚太一般会提醒准备吃饭的男人:洗手。已经坐下来的屁股只好再抬起来,屁股决定脑袋,此刻的脑袋已不是所长的脑袋,此刻的脑袋,以及脑袋下面的肠胃正准备享受妻子做好的现成饭,脑袋上的嘴巴就一定要发出“呵呵”的笑声,一边笑一边还要说:遵命,老婆大人!

这就是姚所长在家里的样子,尊重女性,乐观向上。姚所长很绅士。

然而今天不是平时,今天,姚所长在路上耽搁了一会儿,回来得晚了。姚太的脸色,分明有些阴沉。姚所长一跨进家门,严肃的脸如同解冻的土地,刹那间萌发出一丛丛新鲜的花:哎呀,很香啊,让我先看看,老婆做了什么好吃的?

姚太的目光从戏曲频道里正要死要活的林黛玉身上,转移到姚所长身上,眼白明显占据绝对优势。姚所长很自觉地解释:被潘大妹拖住了脚,一定要叫我吃她的油爆虾,缠了半天。

姚所长说着,走到院子里,从井里压上一桶水,很自觉地洗手。姚太终于开口说话:天都黑了,一条隐声街,你天天走,一走就是半个钟头。今天更不像话,走了三刻钟,难不成,孙美娣又跳河了?你又到川杨河里去救她了?

姚所长甩着洗干净的双手回到餐桌边,似是漫不经心地说:刚才,在路上,我倒是看见孙美娣去川杨河边的,不过是去倒垃圾,不是去跳河。

姚太继续发表高见:你可以去评选“见义勇为奖”了,孙美娣的男人也太不够意思了,你救了他老婆,他怎么就想不到写封感谢信到区公安局,或者送面锦旗表扬表扬你?

姚所长小心翼翼:人命关天的,不能见死不救。

姚太嘴角一撇:世上哪有这样寻死的?挑人多的时候去死,分明是不存心死。那么多人看着她往水里走,只当看热闹,她男人都不下水去救他,你倒下水。

姚所长心里一惊,姚太的话提醒了他,他忽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是盼望着孙美娣去跳河的。姚所长是上门女婿,上门女婿的地位,和童养媳差不多。要说刘湾镇上哪家的媳妇最像童养媳,非孙美娣莫属。姚

所长盼望孙美娣跳河,孙美娣跳一次,姚所长就可以救她一次。那是他借救她的方式,表示一个上门女婿对一个童养媳惺惺相惜的感隋。

像童养媳一样的上门女婿姚水根同志不再发表意见,他开始埋头吃饭。隐声街一号的客堂中间,头上一盏明灯,桌上四盘好菜,姚所长和姚太,就这么东一筷,西一勺地吃开了,葱章鲫鱼、丝瓜炒毛豆、蛤蜊炖蛋、榨菜肉丝汤。伙食标准不低,姚所长自比童养媳,显然对姚太很不公平,世上哪有吃得这么好的童养媳?姚所长吃着姚太做的好饭好菜,不禁扪心自问:既然世界上没有吃得这么好的童养媳,那我还有什么不满意呢?

姚所长扪心自问后,就觉得有些郁闷,仿佛自己不像一个童养媳,与孙美娣惺惺相惜的理由,便也不再成立。那么,他究竟为什么盼望孙美娣跳河呢?姚所长郁闷着吞下一勺炖蛋,细腻滑溜的口感,倒像是孙美娣落水后的皮肉。姚所长的脑海里,便很突兀地跳出了孙美娣湿漉漉的胳膊和腰身。

姚太用筷子狠狠敲了一下姚所长手里的碗:发什么呆?魂灵不在身上啊!

姚所长吓了一跳,赶紧捧起碗,大口吃起来,吃得满嘴“吧唧”声,好似这饭菜在他嘴里,吃出了万般好滋味来。姚所长调整情绪的能力还是很强的,他一边吃,一边不时地赞美着厨娘的手艺,还配以频频的点头,看起来很真诚。姚太的心情,也因此好转起来。

姚太并不是一个精明的女人,她没有那么多心计,不会居安思危。她只是顺着当年男人进门起就养成的习惯,颐指气使着,把他当成这个缺少男人的家庭里的长工。难道不是吗?要没有她,也许他只能讨一房乡下女人做老婆,他的孩子,也将是农村户口。姚太给了姚所长从乡下人脱胎换骨成镇上人的滴水之恩,姚太就该享不尽男人对她终身的涌泉相报。

心情稍有好转的姚太,话也多起来:“孙美娣已经好久没跳河了,大概,她以后不会跳河了,她婆婆和男人也不会欺负她了。”

“为什么?”

“孙美娣怀孕了。”

“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姚所长脱口说道,说完觉得很是不妥,赶紧自圆其说,“刚才,我还看见她倒垃圾,看不出来嘛。”

“刚怀上,还不显形。今天菜场遇到她婆婆,张家老太买了两条猫食样的小鲫鱼,说晚饭给孙美娣做鱼汤喝。真是抠门,都给她怀上孙子了,还……”姚太对街坊邻居的家长里短津津乐道。姚所长沉默着吃饭,不时在姚太的话问插进“哦”、“是吗”之类的虚词,以表示他在倾听。姚所长的脑子,却飞速运转着,他在回忆,回忆刚才在隐声街上看到的孙美娣。当然,姚所长最终也没有回忆起孙美娣的肚子有何变化,他只记得,她的眼睛有些红肿。可是怀孕了,为什么又要把眼睛哭肿呢?姚所长略觉心酸地想。

这一餐晚饭,姚所长吃得严重身心分裂。他都忘了究竟吃了几碗饭,直到姚太一把夺下他手里的筷子:好了,不要吃太多,小菜好,也不能撑坏肚皮。怎么一点都不晓得节制?

晚饭后的时间,除了每周一次派出所的值班,姚所长一般会早早靠在床上看电视,看倦了,遥控器一按,关电视,睡觉。可是今夜,姚所长却睡不着。将近五十岁的男人,也有男人的需要。刚才,电影频道播的那个外国片子里,有一个女人,年纪轻轻的,穿着露出半个胸的低胸吊带连衣裙,在一群男人中间走来走去,一边喝酒,一边抛媚限。姚所长看着,就很担心,外国女人的裙子吊带很松,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滑脱下来的样子。女人在电视里每走一步,姚所长就在心里为她紧张一下,他又是担心又是期待地等了好久,女人肩上的吊带还是没有掉下来,他就有些失望了。

直到电视放完,女人裙子的吊带也没有掉下来,姚所长很生气,姚所长一生气,就想把躺在旁边的姚太胸前的云层揭开。可是,很生气的姚所长是不能表现出很生气的样子的,一个男人对女人有需求,就得低声下气一点,不对,怎么是低声下气呢?那是绅士风度嘛。

姚所长开始很绅士地向姚太提出他的需要了。白白胖胖的姚太长得不好看,但她的两个日头还是很有手感很有质地的,姚所长向遮挡日头的云层伸出手去。对外国电影没有兴趣的姚太早就睡得迷迷糊糊,鼻子里吹出均匀的呼吸。可怜姚所长的那只先遣之手,刚把姚太身上远比外国女人的吊带连衣裙严实得多的衣服拉到胸口,姚太就一个翻身,把他那只小心翼翼的手甩了开去。姚太懒洋洋地说:好不容易睡着,怎么越老越不省心呢?

说完,又一个翻身,鼻息里很快多了一丝啸叫。姚太睡着得很容易,姚太真是比姚所长省心多了。可姚所长的身上,却停不住地继续血脉贲张着。很绅士的姚所长是不会强迫老婆的,很绅士的姚所长此刻显得比较无奈。电视结束了,穿吊带裙的女人也不见了,姚所长只好用想象了。

进入梦乡前,姚所长有些悲伤地想到了一个问题:我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是多么被人需要啊!可是在家里,怎么就不一样呢?

这么想着,姚所长就悲伤地睡着了。

5值班

姚所长去区里开了一次会:回来后,情绪有些低落。政府要在刘湾镇周边四五个镇的地盘上造一个很大的国际机场,比首都机场还要大。也就是说,未来的刘湾镇,也许是停机坪;未来的隐声街,也许就是跑道……刘湾镇要拆迁了,隐声街上的居民,要搬家了。派出所的任务,就是配合动迁工作组,做好居民的思想工作,保障安全顺利地完成动迁。

隐声街上的土著居民们听说要拆迁,一片反对之声。他们祖祖辈辈都住在这里,房子是好几代的祖屋,隐声街,担当的是故乡的意义。姚所长对隐声街也有感情,他在这条刘湾镇最古老的街上来来回回走了三十年,这条街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凹塘,他都那么熟悉,就像是他家里的天井或者走道,闭着眼睛走,都不会别了脚。更重要的是,若没有了隐声街,姚所长多年来走在下班路上的美好体验,岂不就此终断了?潘大妹不会堵住他问“粮票什么时候再用”的问题了;王多多也不会坐在门槛上喝粥看风景等着姚所长来批评教育了;孙美娣,关键是孙美娣,以后她若被婆婆和男人欺负了,要自尽都没得河可跳了。当然,姚所长也就没得人可救了。这损失,何其巨大!想起这些,姚所长心里,就有了一丝忧伤,隐声街在他的眼里,也充满了毁灭前的沧桑和落寞的气氛。

那几天,姚所长下班后回家,从暮紫桥端一路往里走,隐声街上的六十二户居民便一次次地问他:姚所长,给我们的动迁费哪里够买新房子啊!

姚所长皱着眉头回答:政府给我们的新房子,比市场价低三成呢,可以贷款啊,慢慢还,国家不会催你还钱的。

又有人说:姚所长,给上头说说吧,我们不要住新房子,我们住在这里挺好的。

姚所长嘴角下弯,摇了摇头说:目光放远一点嘛,人家想住新努子还轮不上呢。

还有人说:姚所长,要是住进楼房,我太爷爷种的丹桂和腊梅搬到哪里去啊?

姚所长咂了咂嘴:哎呀,你可以住一楼嘛,一楼有院子,丹桂和腊梅移栽过去就是。

姚所长似乎是无所不能的,居民们提出的疑问,他都能应答如流。只有那个刘湾镇小学退休教师老林提的建议,把姚所长吓出了一身冷汗。老林说:姚所长,我来写一封上访信,我们挨户在上面签字,然后集体送到政府那里去,我们不要搬家,我们就要住在隐声街上。

姚所长吓坏了,姚所长把老林拖到一边,轻声说:政府的市政规划,不是儿戏。千万别乱来啊,扰乱动迁工作是违法的,你是有文化的人,怎么能和他们一样呢?

姚所长一边劝说一边想,潘大妹、王多多之类,最多提出一些金钱方面的要求、房子面积方面的要求、抑或丹桂腊梅方面的要求。这些问题解决起来容易,怕就怕有文化的人,鼓动一批人,搞个集体上访,我这个所长的位置,就坐不到退休啦。姚所长这么想着,就远远地看见孙美娣站在隐声街四十五号门口。他想:孙美娣大概也有什么问题吧。

孙美娣上身穿一件粉红朝阳格棉布衬衣、下身着一条黑色涤纶裤子,瘦条条的身躯倚着门框,正朝这边张望呢。夕阳洒在隐声街上,青石路面发出灼灼亮光,四十五号屋檐下,孙美娣粉红的身影一半是明的,一半是暗的,衬着她身后的黑色门框和白色墙壁,远远看去,像一幅水粉画,很是妖娆的样子。姚所长便想起那晚他把孙美娣编排进他的想象。姚所长顿时感到羞隗不已,虽然只是想象,但也很不地道,那是对她的侮辱,是亵渎了他对她的感情。想到这里,姚所长又把自己吓了一跳。他想,他对她,难道已经有感情了?那么究竟是什么感情呢?

姚所长刚走到孙美娣面前,一股淡淡的花香飘至鼻息。他擤了擤鼻子,然后站定下来,等待着她向他提出一系列有关拆迁的问题。孙美娣却并未有向姚所长咨询的意图,她只是看着他,脸庞有些红,眼睛也有些红。姚所长就想,不是说怀孕了吗?她婆婆都给她做鱼汤了,眼睛怎么又哭红了呢?

姚所长看了一眼孙美娣的肚子,扁扁平平的,一点也不像怀孕的样子,就似笑非笑地说:孙美娣,听说这几天,你日子过得不错啊。你婆婆和男人,态度怎么转变了?

孙美娣呢,眼圈一红,努了努嘴唇,欲言又止的样子。姚所长便改了语气:有什么事情,你对我讲好了,我想办法帮你忙。

孙美娣摇摇头,垂下了眼皮。姚所长等了好几秒种,孙美娣还是没有说话。姚所长就说:那我走了,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不要怕。

姚所长刚想迈腿,孙美娣忽然抬起头说:姚所长,我想,我想和你谈谈。

孙美娣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但姚所长还是听明白了。姚所长一听明白,心里就一阵热血沸腾,两条腿顿时软软的,仿佛随时有可能晕倒。姚所长头晕腿软地说:好啊,我也想和你谈一谈。那么,什么时候谈呢?现在吗?

孙美娣摇头:现在不行,饭还焖在炉子上呢。

姚所长想了想:今天晚上我值班,你可以到派出所里去找我谈。

孙美娣点点头:晓得了。

姚所长又补充了一句:我从夜里七点开始值班,一直到明天早上七点,啥时候我都有空。

孙美娣又点了点头:晓得了。

孙美娣说了两次晓得了,不知道她是否真的晓得了。

回家后,姚所长向姚太请假。姚太说:前天你刚值过班,不是一个礼拜值一次班吗?

姚所长飞快地往嘴里扒饭,抽空说:拆迁的事情,居民们意见大,上头要求加强值班警力,防止出事。

姚所长吃完晚饭,匆匆回到派出所,把值班民警小李替换下来。小李意外地得了休假,欢天喜地地去约会女朋友了,留下姚所长独自一人,坐在灯火通明的派出所里。“先进集体”和“百日零案件”的锦旗红彤彤亮闪闪地挂在头顶上,姚所长的手里,照例捧着那把紫砂茶壶,办公室里不断响起一声声热茶吸入肺腑后惬意的叹息声。姚所长看了一眼墙上的钟,刚好七点。他禁不住想,孙美娣究竟要找我谈什么呢?拆迁问题?怀孕的事情?都不太可能。

姚所长想了半天,最后基本确定,孙美娣是要来感谢他,因为他四次把孙美娣从川杨河里救了起来。现在她怀孕了,婆婆男人也不为难她了,往后如果搬家了,再闹矛盾,要自尽也找不到河了。这感谢,应该也是带有告别的意思的。想到这一层,姚所长就颇觉伤感。他无法想象,若没有隐声街,往后,他走在一条陌生的下班路上的情形,会有多么落寞。

姚所长想着心事,一个小时就过去了,孙美娣还没有来。他想,孙美娣大概已经吃完晚饭了,晚饭后肯定要洗碗,所以,稍微晚一点,也是正常的。姚所长拿起一份白天读过的《解放日报》,打算再读一遍,也许报纸读完,孙美娣就来了。

姚所长从第一版读到最后一版,又把中缝里的广告、寻人启事、支票遗失公告等等全部读完,读得眼皮都耷拉下来了,孙美娣还是没有来。姚所长重新泡了一壶茶,加大了茶叶量。他想,也许,孙美娣要躲开她婆婆和男人,悄悄溜出来,一时找不到机会吧。这么一想,他又担心起来,要是孙美娣溜出来,被她男人和婆婆发现怎么办?虽然是在派出所办公室里谈话,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半夜三更的,说不明白。姚所长想到自己一贯良好的名声,就有些后悔了,怎么能答应孙美娣晚上谈话呢?白天什么时候不能谈?还硬是顶了小李值班,真是劳命伤身!

现在,姚所长已经不太希望孙美娣来找他谈话了。可他又很想知道孙美娣究竟想和他谈什么,并且,对与孙美娣单独谈话的场面,他是充满了想象和期待的。

姚所长不断抬头看墙上的钟,指针已经越过九点,孙美娣仍然没有来。姚所长想,都是自己不好,谁让他对孙美娣说“值班是从今晚七点开始,到明天早上七点”呢?既是自己说出口的时间,那就应该守候着。姚所长既是一个讲究原则的人,又是一个诚实守信的人,当然,还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万一孙美娣来了,他还是要接待她的,谈话,还是要进行的。当然,姚所长认为,半夜之后单独和一个女人谈话,态度和语气最为重要,一定要不卑不亢,否则,会被人家说闲话的。

姚所长就这么坐在办公室里,旧报纸已被他翻了个遍,茶水已经泡得淡而无味。直到过了半夜,姚所长知道,孙美娣不可能来了。这时候,他才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孙美娣没有在半夜里溜出来找他谈话,姚所长颇觉庆幸。可究竟,这场不是约会的约会最终没有达成,姚所长又感到很是失落。很是失落的姚所长没有一点睡意,他坐在明晃晃的灯下,少有遮盖的头顶仿佛是一片刚收割过的麦田,留下几丛遗漏的麦秆,蔫蔫地贴在头皮上。姚所长的坐姿,依然似是等着随时有人来访一样,腰板和腿脚摆放得挺直规整,姚所长的样子,就显得有些自恋般的悲壮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姚所长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直到天色发亮,他才被脖子里的一阵酸痛弄醒过来。姚所长一抬头,发现脖子不能动了,脑袋一转,钻心的痛。姚所长硬邦邦的脖子顶着个歪愣愣的脑袋,整个身躯都僵硬了。他像个大木偶一样站起来,推开办公室门,走到派出所小院里。初秋的晨光暖融融地淋在他

身上,靠墙的一丛野菊花刚绽开了苞,叶片上还带着露水。姚所长挺着身躯,尽力保持脖子的固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有些寒冽的空气。

现在已经是白天了,白天的姚所长,脑子比较清醒,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付出了歪脖子的代价,是为了等一个女人来找他谈话。姚所长很是懊恼地想,孙美娣明明说了两次“晓得了”,为什么又不来呢?答应人家的,怎么能不兑现呢?姚所长站在晨光中的派出所小院里,发出几声无奈的叹息,心里却惦记着:现在,孙美娣在干什么?她是否知道,有一个人,等了她一夜,整整一夜啊!

这一天,扭了脖子的姚所长无法坚持上班了,他在办公室里骂骂咧咧说:扯那娘的,不晓得哪家狗,叫了一夜,半个小时都没睡着。不行,今朝我要调休了。

姚所长受伤了,脖子受伤,心里,也有点受伤。因为身心受了伤,姚所长要调休了。姚所长很少在清晨时分从隐声街六十三号往家里走,这是傍晚下班回家的方向。虽然是同一条路,但方向不同,意义就完全不同了。早出晚归,那是正常的上下班。晚出早归,就不太正常了,只有夜总会小姐,才会有这样的作息。有正经职业并且还颇具声誉的派出所所长姚水根同志,一大清早,竞走在回家的路上,看上去就有些特殊了。

6受伤

姚所长梗着脖子走在早晨初升的太阳里,姚所长一改左顾右盼的走路习惯,他受伤的脖子使他必须保持目不斜视的姿态。早晨的隐声街显得有些忙乱,少了傍晚时分的从容。许是拆迁在即,也许是清早,都要赶着上班。大饼油条捏在手里吃着飞快地往街口走的,喝了稀饭忘了擦嘴就出了门的,边骑车边吆喝着“当心身体、当心身体”的,都是急匆匆的样子,竟没有人关注一下与他们逆向行走的很特殊的姚所长。

姚所长清晨的下班之路,因为没有人招呼“姚所长吃啊”、“姚所长好啊”,便走得甚是落寞。连潘大妹和王多多这样的闲人,都不见了身影。姚所长习惯了皱着眉头、嘴角下弯,带着稍稍不耐烦的表情,义不容辞地干预隐声街上的一切大小事务,这会儿,没有人也没有事需要他干预,他便觉脖子疼痛得越发厉害了。正僵直着走,只听得有人叫他:姚所长。

竟是轻柔的女声,随即,飘来一股淡淡的花香。孙美娣?姚所长慌忙扭头,还没看清叫他的人,便“哇—”地一声喊起来。脖子、肩膀,连同腰,一阵抽心的剧痛,直痛得身体一个踉跄,几乎跌倒下来。接下来,姚所长便感觉到,有一双柔软的手扶住了他,然后,他听到那个女声焦急而又柔和的问候声吹到他的耳边:姚所长,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姚所长痛得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挤成一堆,待痛感稍稍缓解,五官慢慢舒展开,归复了原位,他才睁开眼睛。现在,他很正式地看到,扶着他嘘寒问暖的女人,正是孙美娣。姚所长撑着直不起来的腰,心里却是浓浓地一酸,眼眶居然一红。孙美娣见状,更是问得紧:姚所长,是不是腰痛啊?眼泪都要出来了,肯定很痛,我送你去医院吧?

姚所长怎么都想不到自己会在这种时候潸然欲泪,奇怪了。他努力平息了一下情绪,摇了摇头:不碍事,夜里值班,趴在桌上瞌睡,大概扭了筋骨。

一提起值班,孙美娣就红了脸,她羞愧地低下头,讷讷地说:姚所长,昨天夜里,我本来,可是后来,其实,我是想……

孙美娣说得语无伦次,说到后来,干脆也红了眼圈。姚所长便打断她:哎呀,别别,当街上,别哭,我跟你说了,有啥事对我说嘛。

孙美娣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门,似是害怕婆婆和男人听见。姚所长就冲孙美娣摆了摆手:好啦,我现在要回家睡觉了,明天上班时间,你要有空,就来派出所找我好了。

姚所长撑着腰,梗着脖子往自家方向走去,孙美娣轻柔的声音在身后传来:姚所长,我晓得了,我明天就去找你。

姚所长勉为其难地回过身子,冲孙美娣笑了笑。孙美娣看着姚所长,目光里满是殷切的希望、感激。姚所长浑身疼痛,心里却隐隐地甜蜜着。虽然孙美娣什么都没有和他谈过,但他仿佛已经知道了她的秘密,并且,刘湾镇上,唯有他是掌握孙美娣的秘密的,他是有某些特权的,什么特权呢?姚所长身上的筋骨可真是实打实的痛,头脑里,却一遍遍回顾着孙美娣扶着他嘘寒问暖的场景。想到这里,姚所长蹒跚的脚步都轻盈起来,仿佛一个近乎绝望的人,又看到了新的盼头,生活便又充满了希望。可身上的疼痛,还是真切的,所以,姚所长的表情,依然是愁眉苦脸。

现在,姚所长成了一个身体的痛苦和心灵的幸福严重冲突的复杂的人。这个复杂的人一回到家,就躺倒起不来了。姚太请来了隐声街上开私人诊所的郑老中医来给他推拿。郑老先生白发飘飘地进入隐声街一号的卧房,伸出筋脉凸显的老手,给姚所长把了脉、瞧了舌苔,然后,白胡子一翘一翘说:也不尽是扭伤,还有肝火肾虚,阴阳不调。

姚所长说:一向好好的,怎么就肝火肾虚了呢。

待姚太去泡茶时,郑老先生笑眯眯地在姚所长耳边说:上了五十,房事就不可过度了。

姚所长被郑老先生说得脸红了,他讪笑着说:哪里有啊,不要说过度,我都快忘了世上还有这件事呢。

郑老先生更是笑得一脸皱纹丛生:照理,男人呢,房事多了易肝火旺、肾虚。你说是少了,少了也不行,阴阳不调,排火不畅,也会作病的。

姚所长似值非信:“是吗?少了也不行”心里却在想,和姚太的房事,那可真是一个月也过不了一次。他一个人的自助房事,倒是隔三差五的有。那么,这算多,还是少呢?

姚太端着一碗白糖炒米茶进屋,两人便停了关于房事的讨论。郑老先生虽老,手下的劲道还是很足,他在姚所长的腰背上一顿揉搓拍打,又开了几服中药,交代静卧休养一周,然后,飘着白头毛白胡须,仙风道骨地走了。

姚所长的腰,竟扭伤得很厉害。这可真是一件怪事,姚所长的筋骨一向很好,为了等孙美娣,趴桌子上一夜,却把脖子给扭了。扭了脖子也罢了,还是为了孙美娣的一声“姚所长”,他又把腰给扭了。这世上,幸福总是伴随着痛苦一起来的。

姚所长可真是有人缘,隐声街上的居民们听说他躺倒了,便络绎不绝地来探望他。张三李四王五赵六都来啦,来的,都带了水果、鸡蛋、奶粉、昂立多邦什么的。连潘大妹和王多多都来过了,姚所长家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姚所长看着一拨拨客人进门,人头里没有孙美娣,期盼的眼神转而变成失落,便果真像个病人一样,恹恹的样子。客人们说:这是怎么弄的?好好的,就躺倒了?

姚所长皱着眉头,嘴角下弯着说:哎呀,值了一夜班,扭了脖子,早上回家,哎呀,刚走到四十五号门口,一扭身子,哎呀……

接下来,客人们便把姚所长的卧室当成了派出所的办公室。有人说:姚所长,新房子我去看过了,那片地,过去是个池塘,地势不好。

姚所长回答:不想住那个房子,就折算钱,自己去外面买房子,完全可以。

又有人说:姚所长,折钱不划算的,那点

钱,只买得上两间套的二手房。我们一家四口人,怎么够啊!

姚所长就说:拆的是老房子,还能算新房子的价给你?嫌贵,就住政府造的动迁房好了。

还有人说:姚所长,新房的院子小得一塌糊涂,把丹桂和腊梅移栽过去,屋里就照不到太阳了。

姚所长就说:那就把丹桂腊梅卖给园林公司。新房子那边有公共绿化带,不用自家种。

姚所长躺在床上,还能驾轻就熟地解决群众提出的问题。就是那个刘湾镇小学退休教师老林,是个危险分子。老林说:姚所长,我已经写好了上访信,我打算挨户让大家签字,然后送到政府那里去。这是草稿,你看看吧。

姚所长接过两张报告纸,看都不看,一把揉成团扔在地上,气急败坏地说:哎呀老林啊,你怎么还没有搞清楚呢,这是市政规划,不是儿戏。你是有文化的人,可不许胡闹啊!

老林看姚所长把信揉成了废纸,笑笑说:姚所长,我就知道你会反对的。你是政府的人,你也是没办法的,我理解。不过,我是不怕这一套的,想当年,打成右派我也不怕,我现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吗?我一把老骨头,怕什么?

姚所长就急得要坐起来,一动身子,却痛得直咧嘴。老林按了按姚所长的肩头:你可别起来,我不会让你操心的。我们是老街坊了,我总要考虑到你的处境,放心吧。

姚所长便叹了口气:老林你是顾全大局的,到底是有文化的人。这事情,等我身体好些,我们再好好商量,可不能乱来啊!

姚所长关照姚太,密切观察危险分子老林,以及居民们的情绪和动向,千万别在关键时刻捅下娄子。姚太眼白一翻:林老头子吃饱饭撑的,谅他也不敢怎么样,出一张嘴而已。

姚所长连连说:不可大意,不可大意。

就这样,姚所长躺了五日,又在家里养了几日。这期间,姚太每天回来,报的总是平安。隐声街上太平无事,一如既往。一个礼拜之后,姚所长的行动稍稍自如了一些,他就打算要去上班了。一想着要去上班,姚所长就有些急不可耐。好多天过去了,不知道孙美娣想找他谈话的想法有没有打消。

那天,姚所长早早起了床,细细地刮了胡子,穿戴整齐,提上公文小皮包,出了家门。一个星期没在隐声街上走过,姚所长的脚下有些轻飘飘。他想,不知道能不能碰见孙美娣,要是碰见,她就知道今天他上班了,那么她就会去派出所找他谈话了。

姚所长一边想着,一边在秋日早晨的阳光中轻飘飘地移动着身影。可是,隐声街却安静得出奇。往日里嚼着大饼油条赶上班的、喝了粥忘记擦嘴就出门的、骑着自行车喊着“当心身体、当心身体”的,今日里都没有了。姚所长就觉得有些奇怪,难道是自己起晚了,已经过了赶上班那个喧闹的时段?

正思忖着,民警小李骑着自行车从暮紫桥端冲了下来,一个紧急刹车停在姚所长跟前:所长,刚接到区局办电话,紧急会议,八点开始,你不用去所里了,直接走吧。

姚所长问:这么急,什么会议?

小李摇头:不知道,电话里没说。我让司机把车停在北市街路口了。

姚所长坐上小李自行车的后座。一辆自行车,两个大盖帽,在安静的隐声街上扬长而去,留下一路链条带动轮胎,碾过青石街面的“嚓嚓”声。

7紧急会议

刘湾镇派出所那辆刷着大大的蓝色“POLICE”的警车正驶向区公安局,姚所长坐在车里,猜想着紧急会议的内容,一定是为了动迁的事情。这一回造的国际机场,是亚洲最大,世界第三,这是国家行为,关系重大。姚所长看着车窗外闪掠而过的高尔夫俱乐部、仓储式大型超市、无土转基因蔬菜基地,这些过去从未见过的洋玩意儿,如今在浦东地面上层出不穷地矗立起来了。那些土地上,曾经居住着一些村民,现在,这些村民都住到不知道哪一处的楼房里去了。姚所长想,很快,隐声街上的居民们,也要住到不知道哪一处的楼房里去了。不太可能住在一个小区,更不可能住在一幢楼里。有自己找到更好的住处的,有子女接到市里去住的,剩下的,也是拆散了,零星安排。想起这些,姚所长心里,不免有些伤感。

姚所长坐了半小时车,想了半小时乱七八糟的事儿。到达区公安局,八点还差十分。进入会议室,姚所长看到,与刘湾镇毗邻的几个乡镇派出所领导都来了。姚所长和张所长李所长们——招呼,相互询问紧急会议的议题。八点一到,局长亲临会议,果然不出所料,就是为动迁的事。局长开门见山:改革不可扰,建设不可停,民心不可乱,工作不可疏。虽然公安部门做的是动迁的辅助工作,但没有安全保障,一切皆为零。我已向市局立下军令状,保证完成动迁期间的安全工作。

接下来,局长严肃地不点名批评了安全工作出现纰漏的某些镇,说老百姓出点什么花样,还可以理解,我们有些干部,非但不制止,不做思想工作,自己也参与其中,向政府提要求,给动迁的顺利进行设置障碍。今天在这里,你们也要给我立军令状,完不成任务,自己摘下肩上的警衔。

说到这里,局长扫了一遍正襟危坐的各位派出所所长。所有人都脸色铁青,姚所长、张所长、李所长们,都属那些镇上的老土地,拆迁都直接关系到自家的未来安居问题,对拆迁费和安置房,自然是有要求的。被局长不点名批评,姚所长、张所长、李所长们无一例外地额角冒汗、心脏打鼓。每个人都在回忆,自己有没有在群众面前说过与党和政府的方针政策不保持一致的话。每个人都在揣摩,局长批评的是不是自己。同时,每个人都在心里嘀咕:局长怎么了解得那么清楚?有眼线?

局长批评完,话锋一转,又点名表扬了到目前为止尚属稳定的刘湾镇,对姚水根同志抱病在床依然不忘做群众思想工作的行为,局长表示了赞赏。姚所长紧张的面部肌肉顿时一松,下弯的嘴角往上一翘,心想:局长真是英明,连他抱病在床也知道。姚所长的表情变化仅是纤毫之间,局长明察秋毫,立即提醒:注意了,只是尚属稳定。动迁工作还刚启动,道路还很漫长,大意不得……

姚所长心情大好,局长越是严厉,这表扬越来得珍贵。看起来,躺在床上一个礼拜,还是很值得的。

会议结束,受了批评或者得了表扬的各乡镇派出所所长挂着同样严肃的表情,上了各自的车,紧赶着进一步去落实“改革不可扰,建设不可停,民心不可乱,工作不可疏”。姚所长扶着还留有残痛的腰,爬上自己的车,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司机说:所长,直接回了?

姚所长心情一好,便想起姚太嚷嚷了好几回,让他到区里开会时,顺便买一套哈磁五行针,说是电视里看到的,按照穴位针灸,可以减肥。刘湾镇上没有卖。

姚所长对司机说:到购物中心去一趟。

姚所长钻进人头济济的购物中心,跟随着一群或时髦或土气的妇女踏上了自动扶梯。姚所长的身躯在上升,视线却无法穿透前面两个紧密相挨的女人。姚所长想,要是以后离开了隐声街,每天在这么拥挤的地方生活,肯定会提早衰老的。

自动扶梯升到二楼女装部,浑圆和瘦削的臀部终于在姚所长的目光里移走了。姚所长在人群中左冲右突,一不小心,肩膀碰上了一位顾客的身体。姚所长忙道“对不起”,侧身一看,原来是一具塑料模特站在拐角上,身高体态,如真人一样。姚所长哑然失笑,刚想迈步,忽然发现,模特身上穿的裙子,是一条吊带连衣裙。丝质,藕荷色,裙摆及踝,细细的吊带松松垮垮地扣在模特瘦削的肩膀上,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的样子,居然与他在电视里看到的外国女人穿的裙子几乎一样。

姚所长暂时丢下模特和吊带裙,上到五楼,在医药柜台买了姚太要的东西,然后从自动扶梯原路下楼。姚所长的脑子里,吊带连衣裙始终挥之不去。再次经过二层女装部拐角,姚所长干脆停了下来。在充满流动人口的城市里,他不必担心被人认出来,他只在刘湾镇上有知名度,离开刘湾镇的姚所长,只是一个普通的男人。现在,普通的男人站在塑料模特面前,细细地打量着那条熟悉的裙子。他左右看看、前后看看,一会儿凑近模特,伸出手,用两根手指捻了捻裙子吊带与胸口的衔接处,似是在研究料子的质地;一会儿又后退几步,全局地打量裙子穿在模特身上的感觉。

姚所长在模特身边厮磨良久,不舍离开。这时候,年轻的营业员小姐走过来,说:先生,这是今年的最新款,好莱坞电影《泰坦尼,克号》看过吧?里面的女主角,叫露丝,她穿的就是这个款式。

姚所长想,原来那个穿吊带连衣裙的外国女人叫露丝。

营业员劝道:买下来吧,特别流行的,给你太太一个惊喜,她肯定高兴。

姚太肥嘟嘟的白胖脸马上在姚所长脑海里浮现而出,姚所长笑着摇摇头。营业员不甘心,继续说:买吧,多好的款式啊,我自己也买了一条呢。

姚所长看了看营业员,觉得这个姑娘的年龄,应该和孙美娣差不多。最后,鬼使神差地,姚所长居然跟着营业员小姐到收银台,掏出钱包,付了三百八十元钱,买下了裙子。

姚所长左手拿着给姚太的“哈磁五行针”,右手拿着给孙美娣的“吊带连衣裙”,不对,目前,这裙子还不属于孙美娣,所以不能叫“孙美娣的吊带连衣裙”。当然,果真送给孙美娣的话,她穿在身上,一定和姚所长想象的一样漂亮。可是,姚所长没有想过要把裙子送给孙美娣,送给她,不就是犯错误吗?虽然姚所长在想象中已经犯下了无数次错误,但那毕竟是想象。难道一个人,梦见自己杀了人,他就成罪犯了吗?但是,如果一个人,梦见自己杀了人,醒来后,他真的去杀了这个人,那他无疑就是罪犯。想到这里,姚所长一惊。要是他果真把裙子送给孙美娣,岂不就是把梦想落实于行动吗?天啊,撞上鬼了,竟然差一点犯下大错。姚所长把丝质裙子细细地折叠起来,折到不能再小为止。他不好意思回去退货,他把折成一小团的裙子装在塑料袋里,硬是塞进了公文小包。幸好是丝质的,体积很小。

姚所长坐在回刘湾镇的车里,局长表扬后的好心情已经被那条吊带裙破坏。他一边心疼着三百八十元人民币,一边想着怎么处理这条裙子。最后,他打算,暂且把裙子放在办公室抽屉里,抽屉是上锁的,没人会看见。可是就这么浪费了一条裙子,多可惜啊!要是真能送给孙美娣,那有多好!对了,孙美娣不是要和他谈谈吗?

“这个,孙美娣,刘湾镇马上要消失了,隐声街也快要没有了,你对我这么信任,我非常感动。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这样吧,为了表示纪念,我送你一样小礼物……”想到这里,姚所长马上否定了这种很虚伪的说法。

“孙美娣,听说,你快做母亲了,希望你以后珍惜生命,不要随便动轻生的念头,要为你的孩子好好生活。为了表示……我送你一样……”也不对,这样说,很有一些居功自傲的意思。姚所长觉得,应该直截了当一些。

“孙美娣,我送你一条裙子,这是今年的最新款式,你看过好莱坞电影《泰坦尼克号》吗?里面的女主角,叫露丝,她穿的就是这个款式。你穿上,一定比露丝还漂亮……”更不行,这样说,明显就是想犯错误。

姚所长想了一路,也没有想出好办法。他怀揣着黑色公文小包,觉得这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包包,今日里尤显沉重。车窗外,已是刘湾镇界内。姚所长把大盖帽扶了扶正,又清了清嗓子,然后,锁起了眉头,弯下了嘴角,把表情调整到“标准姚所长”版本。进入刘湾镇后,姚所长就不是普通的男人了,姚所长又变回了姚所长。

8河边的错误

姚所长刚踏进办公室,还未把包里的裙子拿出来锁进抽屉,民警小李就急匆匆地跑进来:所长,隐声街上的一帮人,结伴去区政府静坐抗议了。

姚所长的屁股像被火炉烫着了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什么时候?为什么不通知我?

已经劝回来了。我中午一得到消息,马上打电话到局里找你,局里说会议已经结束。我也不敢跟局里说这事,就叫上小刘小陈,和镇里的动迁工作组两位同志一起,赶去了区政府。这会儿,刚回来。

姚所长额上的汗水当场滴落下来,他一把扯下大盖帽,往办公桌上一摔:谁,是谁带的头?人呢,那帮人呢?

“我问过了,就是那个老林。早上我去通知你开会,那会儿他们就已经商量好了,他们晓得你肯定会阻止,就统一口径,瞒着你。你前脚刚走,他们后脚就出了门,还包了一辆车。”

姚所长一屁股跌回椅子,怪不得,怪不得今天早上,隐声街安静得出奇,原来准备好了集体上访。躺在床上一个礼拜,果然就出了问题。这个刘湾镇,哪一天少得了他姚水根姚所长?他每天在隐声街上这么来回走一趟,哪怕什么都不做,都能把危险因素消灭在萌芽状态。坏就坏在,他在家里躺了一星期。更坏的是,上午开会的时候,局长还表扬了刘湾镇尚属稳定,表扬了姚所长抱病坚持工作。因为受到了局长的表扬,他还心情大好地逛了一回购物中心。姚所长气急败坏地想,最最倒霉的是,他正流连于购物中心时,刘湾镇隐声街上的人民,却聚集在区政府开发办前静坐抗议。这是什么事儿啊!

姚所长懊恼得简直想立即一拳砸倒隐声街上最有文化的老林。然后,他想,他要一户一户地走访这些闹事的居民,还要和镇政府的动迁工作组领导商议一下处理解决的办法。还有,这件事情,局长早晚会知道,还不如主动向他汇报。那么是现在就打电话汇报呢?还是去一趟局里当面汇报?姚所长正在举棋不定时,镇长办公室来电,请他速到镇政府会议室,关于刘湾镇隐声街二十六户居民集体上访静坐抗议事件,紧急会议。

姚所长开了这一天的第二次紧急会议,刘湾镇党委书记、镇长、常务副镇长都参加了会议。镇长说:静坐抗议,毕竟不算犯法,所以,重要的不是惩办,而是深入到位的思想工作。可居民上访事件,又非同寻常。所以,千万要重视。

与镇政府领导班子坐在一起,姚所长发现,自己还并非事件的中心责任人。整个会议,他一直处于配角的位置。可姚所长不是一

个喜欢推卸责任的人,他一向认为,刘湾镇上发生的任何重大事件,他所担当的,从来都是不容忽视的重要角色。虽然这一回挣的不是功劳,但责任的大小,也说明了他的重要性嘛。姚所长的心情,因此而持续郁闷着。

会议进行到过了下班时间还没结束,直到镇长秘书走进来,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句话,镇长才抬起头说:晚上我还要参加一个世界五百强外资企业的投资谈判,国际机场的配套工程,区长也要参加,要争取把这个项目放在刘湾镇地盘上。动迁的工作,就按刚才的决定,各行其职,不可麻痹大意。

刘湾镇的头头脑脑们纷纷点头,一副摩拳擦掌信心十足的样子。姚所长并未领到过于重要的任务,依然是安全保障的辅助工作。

姚所长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在回家的路上。腰伤刚好,劳累了一天,此刻,脖子、肩膀连着脊椎一径酸痛下去。他爬上暮紫桥,放眼望去,夜色已笼罩了整个刘湾镇。上弦月挂在树梢头,银白色的一弯,川杨河里便也倒映着另一弯月牙。河边的石街,在月光下散发着灰白的光芒。姚所长叹了一口气,心想:隐声街就要没有了,我还能在这条街E走几回呢?

姚所长的忧伤情绪在夜色中更显忧伤,他拖着脚步下台阶,踏上了将不久于这个世界的隐声街。潘大妹像幽灵一样撞到姚所长跟前,把他吓了一跳。姚所长一咂嘴巴:天都黑了,还在外面干吗?

潘大妹居然未提她的粮票,她破着嗓子嚷嚷:出事了出事了,姚民警,出大事了。

姚所长心想,脑筋不好的人,倒也晓得出事了。便没好气地说:潘大妹,虽然你没去静坐抗议,但你肯定晓得这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潘大妹顾自说下去:孙美娣跳河自尽了。

姚所长更是生起气来:胡闹什么,又跳河自尽,还有完没完?

潘大妹顾不上姚所长,一边嚷嚷着“出事了出事了”,一边往隐声街深处跑去。姚所长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没走几步,王多多趿着拖鞋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姚所长,孙美娣跳河自尽了。

姚所长说:晓得了晓得了。

王多多说:真的,没骗你,跳了,跳到水里去了。

姚所长右眼皮猛地一颤:什么跳到水里去了?跳河,当然是跳到水里去,难道还跳到天上去?

王多多不等姚所长的话音落下,人就往隐声街深处奔去。姚所长看着王多多像只蚂蚱一样瘦小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右眼皮又连续颤了两下。姚所长伸手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道:今天已经够倒霉了,孙美娣也真是轧闹猛,这个时候还搞什么搞,又跳河自尽。要跳河自尽,也该拣个好时间吧。今天跳,今天跳我哪里来得及下河拖她回来啊!

想到这里,姚所长忽然一惊:哎呀,孙美娣又跳河了?孙美娣每次跳河都在我下班的时候,可是,今天我在镇政府开会,下班时间早已过了,那么今天是谁把她从河里拖起来的?

想到这里,就听到隐声街深处传来一阵巨大的哭喊声:天啊,我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啦——我也死死掉算啦……

姚所长浑身一紧,随即像一支离弦的箭,射向了隐声街深处。那里,已经围了一群七嘴八舌的人。姚所长挤进人群,低头看去,只见石岸上躺着一个水淋淋的人,暗淡的月光下,那人像一片薄薄的影子,轻轻地浮在地面上。姚所长定睛细看,粉红朝阳格衬衣,黑色涤纶裤子,姚所长的心脏猛地收缩成一团,天啊,孙美娣!

姚所长的心脏一阵阵抽搐着,他觉得他浑身都在疼痛,皮肤痛,骨头痛,肌肉也痛。脑袋痛,鼻子痛,眼睛也痛。这么痛着,他还是朝地上那片薄薄的身影蹲下去,他想看看,孙美娣,她到底是睡着了,还是真死了。他听到旁边有人说:都下去一个多钟头了,没用了。

巨大的哭声再一次刺破隐声街的夜空:你往河里一跳你就落得清爽了,我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爽了呀!都说是我逼你死的,你自己要寻死,我有什么办法——

那是孙美娣的婆婆,张家老太的声音。姚所长终于确信,孙美娣真死了。姚所长看着眼前那片湿淋淋的身躯,黑暗中,依然隐约可见两条肉色的胳膊,还有,湿衣服紧裹的腰身,没有过去那样细巧,稍稍有些浮肿。可是,为什么这个本来活生生的人,这么一躺在地上,看起来就那么薄,薄得像一片影子呢?如果有一束强光打过来,这薄薄的影子,一定会像尘土一样消散在空气中,那片石岸上,也许只留下一片湿淋淋的水印,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吧。姚所长想叫人拿手电来照着看看,又怕一照,影子一样的身躯,果真被照成一缕烟尘飘走了,再也看不见了。

姚所长听到有人在嚷嚷:别让她躺地上了,搬回家吧。

孙美娣男人的声音吼道:落水鬼,不许进屋!

所有人都摇头叹息,所有人都把目光射向姚所长:姚所长,你看怎么办啊?

这时候,一个背药箱穿白大褂的医生被人叫来了,他身后跟着两位提担架的护工。他们被让进人群,医生蹲下来,拿出小手电,翻了一下孙美娣的眼皮,摇了摇头说:没用了,搬回家,操办后事吧。

孙美娣男人的吼声又一次传来:谁要把她搬进来,我和谁拼命!

医生吓了一跳,也把目光看向姚所长。姚所长就说:先抬到医院去吧。

医生说:又不是在医院里抢救时死的,不用去医院了吧。

姚所长忽然大吼一声:先抬到医院,听见没有!

两个护工赶紧上前,七手八脚地抬着担架往医院方向去了。

岸边的人群渐渐散去,潘大妹还没走,她站在姚所长身边喃喃地说:我看见的,她哭着跑到水桥边,往川杨河里走下去。我问她:孙美娣,你干吗去啊?

她哭着说: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跳河自尽算了。

王多多也没走,王多多凑过来说:她一边往水里走,一边回头朝暮紫桥那边看。

潘大妹说:我对她讲,你慢一点,姚民警一会儿就下班了,他会下去拖你起来的。

王多多补充说:我也对她说了,姚所长很快就来了,你不要急哦。

潘大妹说:后来,就看见水淹到她脖子了。

王多多说:后来,就看见她的脑袋“咕咚”一下没进水里了。

潘大妹说:再后来,我就回家了。

王多多说:我也回家了。

潘大妹说:他们都说她这样跳河是死不掉的,跳了四次也没死,都没有人看了。

王多多说:他们看一眼就走了,没人爱看她跳河自尽了,我都看腻了。

姚所长仰起头,对天长叹了一声,心里默默地呼喊着:哎,为什么偏偏拣今天跳河?不是我不救你,我在开会,我怎么知道你今天要跳河啊!

姚所长没有回家,他以派出所所长的身份,和值班民警一起,把孙美娣的男人和婆婆叫到派出所,例行公事,做了笔录。又叫了潘大妹和王多多来,做了旁证笔录。

姚所长一整夜没回家,姚所长在挂着“先进集体”和“百日零案件”红色锦旗下的办公桌边坐了一夜。他想:孙美娣没怀孕,却骗她男人和婆婆怀孕了,肯定是想博得她男人和婆婆的好感。这个笨女人啊!

姚所长气愤地骂起已经死了的孙美娣来:

事情早晚要败露的,你怎么就那么笨呢?可是即便事情败露了,被男人和婆婆骂了,你也不该真的跳河自尽啊!

姚所长又自责地想:如果,如果今天我按时下班,孙美娣也不会真的死啊!

想到这里,姚所长的眼眶里,就冒出了两汪泪水。他打开一直丢在办公桌上来不及动的公文小包,掏出那条藕荷色吊带连衣裙。姚所长抖开裙子,轻轻地摸了一下丝质料子,竟是凉冰冰、滑溜溜的。

这一夜,姚所长捏着那条裙子,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困扰着他,让他一夜不得安宁:孙美娣要找我谈话,可直到她死,话也没有谈成,她究竟要和我谈什么呢?

9尾声

半年内,隐声街上的居民一家家搬走了,姚所长一直留守到最后。潘大妹走的时候,拉直了嗓子大声喊道:姚民警,我手里还有三百十六斤全国粮票,你说,什么时候可以用啊?

姚所长锁着眉头,嘴角下弯,很是不耐烦地说:粮票老早不用了,你还留着干吗?都住上新房子了,脑筋还没转过来。

王多多走的时候,踮起脚跟对着姚所长的胳肢窝处说:姚所长,我跟我寄娘住在三楼,我去看过了,新房子没有门槛的,以后我就不能坐在门槛上喝粥了。

姚所长勾起食指,敲了一下王多多的脑袋:不要端着碗跑东跑西,也不要没大没小,对你寄娘要好。

隐声街上的所有住户都搬走了,姚所长送走最后一户居民时,已经是冬天了。姚所长站在暮紫桥上,看着即将消失的隐声街。冬天的阳光照在川杨河上,格外灿烂明亮,河水闪耀着粼粼的金色波光。隐声街蜿蜒伸展,石头蛋硌路一边,紧挨着一所所老式平房,黑瓦铺就的屋顶,瓦楞草红得沉甸甸。院子里的丹桂早已凋谢,腊梅的枝干上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连一颗花苞也没有。每一所房子的白墙壁上,依然布满了斑驳的黄色水迹,只是墙面上多了一个个大大的“拆”字。那些房子里,已经没有鱼肉的香味飘出,也没有夫妻对话的声音传出,更没有女人端着面盆跨出门槛往川杨河里泼水,没有放学孩子的身影向着家门飞射而入……

姚所长走到孙美娣跳河自尽的那片石岸边,走下水桥。他从公文小包里掏出那条藕色吊带连衣裙,往川杨河里轻轻一甩,然后蹲下身,对着河水,自言自语道:你说,你要找我谈话,可到最后也没谈成,你究竟要找我谈什么呢?

川杨河水近在眼前,丝质连衣裙浮在水面上,渐渐地漂远。一股隐隐约约的花香从水面上轻轻地飘过,姚所长擤了擤鼻子,心想,这香气,是丹桂的呢?还是腊梅的?姚所长盯着水面看,看得有些头晕,恍惚中,竟听见孙美娣的声音从水里悠悠地飘了出来:姚所长,我要找你谈谈。

姚所长对着轻泛涟漪的水面说:好啊好啊,孙美娣,趁我还在刘湾镇派出所所长的位置上最后几天,你想谈什么,就抓紧谈吧。

水里的声音带着一丝羞涩和不安:姚所长,其实,水里的世界,比岸上的世界,要好得多呢,你相信吗?你下来试试吧!

姚所长“呵呵”笑起来:鬼女子,你每次跳河,都是我把你救起来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水里的感觉?

水里那声音,也发出两记“嘻嘻”的轻笑,忽而,语气又转为忧伤:姚所长,你走了,那以后,谁做刘湾镇派出所的所长呢?

姚所长叹了一口气t哎,说你鬼,这会儿,你又傻,刘湾镇没有了,派出所也就没有了。所以呢,我是刘湾镇上的最后一任派出所所长,我也算善始善终啊!

水里那声音,竟“嘤嘤”地哭起来:可是,刘湾镇没有了,你们都搬走了,以后,谁还会来这里看我呢?

姚所长的眼睛里也冒出了眼泪:孙美娣啊,你好好地,在那里过你的日子吧。这条裙子,是我送给你的。今年最流行的款,你穿在身上,一定很好看,就像外国电影里的那个“露丝”……

姚所长眼前一晃,一个漩涡,藕色连衣裙被卷进了水底下。丹桂抑或腊梅的花香消失了,川杨河水复归了平缓的流动,阳光照在水面上,闪耀着粼粼的波光。姚所长一个人自言自语的谈话,随着水波的流动,渐渐地消失了余音。

又是半年以后,政府把刘湾镇周边四五个乡镇,合并成一个“机场新镇”。四五个镇变成一个镇,就不需要那么多派出所所长了,姚所长当仁不让退居二线。上海市公安局出台了新规定,所长级别的基层干部,位居一线岗位至五十岁。姚所长年龄到了,自然是要让位给年轻人了。当然,动迁中,姚所长管辖下的刘湾镇,曾发生居民集体上访静坐抗议事件。姚所长工作不力,位置自然要让给有能力的人坐。看起来,姚所长是无法实现他的远大理想了。他曾经在刘湾镇人面前说过:哪怕做一名最普通的公民,也要过有远大理想的生活。其实,姚所长的理想并不远大,他只是想把派出所所长的位置坐到退休。现在,姚所长不是派出所所长了,他是普通公民姚水根。不知道,姚所长成了一名普通公民后,还有没有远大的理想。

责任编辑:谢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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