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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实中坚持虚构

2009-03-06王安忆

语文教学与研究(读写天地) 2009年2期
关键词:长恨歌街角现实主义

在我居住的城市上海,某一个街角上,曾经是一家布店;布店关门后作了信用社;信用社过后作了饮食铺。然后,有一段闲置的时间,让人感觉到它的踌躇,究竟要作什么更好。经过一段等待与思量,我发现它又兴起了土木工程。我每天从那里走过,目睹着它每一天的进度。它用砖墙与板壁重新分割了空间,用大幅的玻璃镶嵌在临街一面,铺上大理石地坪,用一种鲜艳的漆色油刷了火车座式的桌椅,然后,悬挂了天鹅绒帷幕,垂下观赏植物,植物里藏着烛台式的灯盏——这时候,我看出来了,这是一个咖啡馆,仿照上世纪三十年代,殖民时期的欧陆情调,一种假洛可可风格。这华丽的样式坐落在朴素的居家的街角上,有一种不真实性,好像一台布景。接着,咖啡馆开张了,大玻璃窗里,帘幕与藤叶的装饰下,面对面坐了一对男女,剧情上演了。

就这样,生活在模仿艺术。现实迅速地消耗着虚构。一种虚构产生,立即被现实复制。想象的空间被蚕食、占满,越来越壅塞着现实,当然,是第二手的现实。于是,想象力受到了挑战。似乎是,为了与艺术化的现实划分界线,我们开始转向更具象的现实,放弃了虚构的权力。令人诧异的,在生活越来越变得假想的同时,艺术则惊人地写实。不仅是形式上,更重要的是在观念上,现实和艺术作了重新的分工:现实是行为艺术,而艺术则是生活的复制。这是我们的处境,就像一个陷阱,生活蹈入虚构,艺术则蹈入现实。所以,我对自己经常的提醒是:在现实中坚持虚构。

小说是如此像真的艺术,是走在陷阱上的独木桥。英国的小说研究者伊恩·P·瓦特先生,在他的著作《小说的兴起》中将我们所写作的小说所以区别于古代的散文虚构故事的定义为“现实主义”,然后清醒地指出,“‘现实主义逐渐被主要用作‘理想主义的反义词”,而且,“小说的形式常规的缺乏似乎是为其现实主义必付的代价”。如此这般,现代小说这门艺术在产生之际就携带着它的陷阱。随着小说越来越旺盛的生产,小说艺术也在误会的路径上越走越远。我们也许一上来就是在井底深处,写作小说就是要从陷阱中挣扎攀爬出来。

说了这么多以后,我方才要感谢评委们给我这个奖。在得过许多奖之后,我依然,或者说更为高兴这次获奖,很大程度上因为这是在《长恨歌》之后的获奖。《长恨歌》的经历可对我方才的话作一个有趣的验证——当它在一九九五年问世的时候,遭遇是相当寂寞的,获奖也帮不了它的忙,五年还是六年过去了,不期然地,得之于上海时尚的知遇之恩,突然引人瞩目。三十或四十年代的上海想象一夜之间弥散开来,铺天盖地,这个远东城市重新发出“东方巴黎”的蛊惑。于是,《长恨歌》应时应地用作于一个标本。连我自己都惊异它里面充满了如此多的符号代码,它几乎成了上海的旅游指南。从此它走上了不归路。现实与小说就是这样粘缠,你不找现实,现实也要找你,而且你终究缠不过它。所有的虚构全在现实中放大,覆盖了本意。因此,在小说这共同的陷阱之中,我又堕入了我的特定的陷阱,这陷阱的名字就叫“长恨歌”。这是一个极其狭小的陷阱,它将我限制于这样的定位:描写上海。事实上,上海只是我的小说的布景。我在《长恨歌》中虽然孱弱得无法表现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至少我表现了,生活不应该是怎么样的。然而,人们都以为我在说——上海。是这样的。

现在,你们终于注意到了《启蒙时代》,事实上,你们也忽略了一点,那就是,在这之前,《长恨歌》之后,我还写了有四部长篇,《启蒙时代》是第五部,它十分胆怯地想与你们讨论,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我以为,这就是艺术的本义,是它不能混淆于现实的特质。无论形式上多么相近,时代又像一个大搅拌桶一样,将同和不同的物质大加搅拌,但这是永远不会调和的特质,是小说的救赎。

※ 王安忆,当代著名作家,著有《长恨歌》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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