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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小说谈片

2009-03-03

博览群书 2009年2期
关键词:之恋团圆短篇小说

止 庵

1943年8月《紫罗兰》第五期发表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二炉香》,编者周瘦鹃说:“张女士因为要出单行本,本来要求我一期登完的;可是篇幅实在太长了,不能如命,抱歉得很!”(《写在(紫罗兰)前头》)对照同月《杂志》载张爱玲《到底是上海人》所说:“我为上海人写了一本香港传奇,包括《沉香屑一炉香》,《二炉香》,《茉莉香片》,《心经》,《琉璃瓦》,《封锁》,《倾城之恋》七篇。写它的时候,无时无刻不想到上海人,因为我是试着用上海人的观点来察看香港的。只有上海人能够懂得我的文不达意的地方。”可知她已有出版小说集的计划,大概即以“传奇”作为书名。然而此时才发表了所提到的前三篇,《心经》登了一半,而《封锁》写于1943年8月,《倾城之恋》写于9月,《琉璃瓦》写于10月,都还只是腹稿。七篇小说中,前三篇确为“香港传奇”,《倾城之恋》亦以香港为主,其余三篇则将背景移至上海,与起初构思有所不同。

柯灵《遥寄张爱玲》一文有云:“据说平襟亚愿意给她出一本小说集,承她信赖,向我征询意见。……我恳切陈词:以她的才华,不愁不见知于世,希望她静待时机,不要急于求成。她的回信很坦率,说她的主张是‘趁热打铁。她第一部创作随即诞生了,那就是《传奇》初版本,出版者是杂志社。我有点暗自失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成全了中央书店。”不知中央书店拟出之张爱玲小说集,是否即前述七篇。1944年8月上海杂志社出版的《传奇》,增加了作者继《琉璃瓦》之后所作《金锁记》、《年轻的时候》和《花凋》。末一篇写于1944年2月,而同年5月作《鸿鸾禧》未收,以此推想,书稿当在此期间编成。书前印有作者题词:“书名叫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通人,在普通人里寻找传奇。”1944年9月《杂志》第十三卷第六期所载《<传奇)集评茶会记》,转述张爱玲的意见:“她又说人家欢喜她的《金锁记》和《倾城之恋》,可是她自己最欢喜的倒是《年青的时候》,可是很少人欢喜它。她自己最不惬意的是《琉璃瓦》和《心经》,前者有点浅薄,后者则是晦涩。”

《传奇》出版时,书脊标明“张爱玲小说集之一”,但嗣后并无“之二”面世。1946年11月上海山河图书公司出版《传奇》增订本,卷首《有几句话同读者说》云:“《传奇》里面新收进的五篇,《留情》,《鸿鸾禧》,《红玫瑰与白玫瑰》,《等》,《桂花蒸阿小悲秋》,初发表的时候有许多草率的地方,实在对读者感到抱歉,这次付印之前大部分都经过增删。还有两篇改也无从改起的,只好不要了。”——《传奇》出版后所作小说,其实共有四篇未予收录:“自动腰斩”的《连环套》,近似小品的《散戏》,“改都无从改起”的《殷宝滟送花楼会》和“也腰斩了”的《创世纪》。

1954年7月香港天风出版社出版《张爱玲短篇小说集》,《自序》云:“《传奇》出版后,在1947年又添上几篇新的,把我所有的短篇小说都收在里面,成为《传奇》增订本。这次出版的,也就是根据那本‘增订本,不过书名和封面都换过了。”自此不再使用“传奇”这个书名。1968年起皇冠出版社出版张爱玲作品系列,《张爱玲短篇小说集》列第四种。1991年起出版《张爱玲全集》,先是分为《回顾展Ⅰ——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之一》和《回顾展Ⅱ——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之一》,后又改题《倾城之恋——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之一》和《第一炉香——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之二》,列第五、六卷。

抗战胜利至1952年张爱玲前往香港,七年间她虽有短篇小说《华丽缘》、《多少恨》、《郁金香》,长篇小说《十八春》和中篇小说《小艾》问世,但影响远不如前,水准亦有下降。这与其所处环境条件不无关系——她的作品后来只能登在小报上了,《十八春》和《小艾》更用了“梁京”的笔名,尽管前一种曾出过单行本。作者谈到根据自己的电影剧本《不了情》改写的《多少恨》时说:“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十八春》和《小艾》同样近乎“通俗小说”。

1954年,张爱玲的长篇小说《秧歌》和《赤地之恋》分别由香港今日世界出版社和天风出版社出版。——关于这两本书,论家多沿袭柯灵20多年前《遥寄张爱玲》中所说:“对她的《秧歌》和《赤地之恋》,我坦率地认为是坏作品,……并不因为这两部小说的政治倾向,我近年来有一种越来越固执(也许可以说坚定)的信念:像政治、宗教这一类有关信仰的问题,应当彼此尊重,各听自便,不要强求,也决不能强求。”撇开前面的断言,所论迄今仍不失清明;但是他说的“《秧歌》和《赤地之恋》的致命伤在于虚假,描写的人、事、情、境,全都似是而非,文字也失去作者原有的美”,尤其是“在国内读者看来,只觉得好笑”的判断,却容我们有新的认识。而且,将《秧歌》和《赤地之恋》相提并论亦欠准确。1971年水晶采访张爱玲,“她主动告诉我:《赤地之恋》是在‘授权(Commissioned)的情形下写成的,所以非常不满意,因为故事大纲已经固定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供作者发挥的呢?”(《蝉——夜访张爱玲》)关于《秧歌》,作者从未有过类似说法。

《秧歌》和《赤地之恋》作者另写有英文本,一名The Rico Sprout Song,一名The Naked Earth。前一部得以在美国出版(New York:Charles Sefibner's Sons,1955)。1955年张爱玲移居美国后,拟趁势改以英文从事创作。然而只发表了一个短篇小说Stale Mates(The Reporter,Sep.,1956),出版了一部长篇小说The Rouge of the North(London:Cassell andCompany,1967),并分别改写为中文小说《五四遗事》和《怨女》,余皆无人问津,埋没至今。

张爱玲的英文小说,除The Rouge of the North的前身Pink Tears和未完成的Young Marshal外,据2007年10月9日《苹果日报》报道,宋淇之子宋以朗介绍,保存下来的还有“几本从来没有曝光的英文小说:三百八十七页的The Book of Change、超过四百二十页的The Fall of Pago-da,以及短篇The Long River。书稿用五六十年代机械打字机打出来,稿面写Eileen Chang张爱玲的英文名字,没有完稿日期,但有两个出版中介人名称及纽约地址”。(《张爱玲在我家住过几个月》)

张爱玲赴美后,中文作品数量无多,论家辄言其“创作力衰退”。如果考虑到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她并未主要用

心于此——《五四遗事》和《怨女》只是“副产品”——恐怕说“不成功”更其恰切。衰退无可救药,不成功则可能因重获发现而有所改变,这有赖于将她的英文作品译成中文出版,尽管作者已不及见。1992年3月12日张爱玲致信——类似遗嘱性质——宋淇夫妇,也曾提到她身后“还有钱剩下的话,我想(一)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

张爱玲的后半生,很大精力用于“收拾”旧作。大概只有将《十八春》改写为《半生缘》系其主动所为。有如署名“皇冠出版社编辑部”的《余韵·代序》所说,《十八春》“这本书张爱玲带了出来,到美国定居后,认为和原来的构想有别,将全书修润并重写下半部”,先以《惘然记》为题连载,最后定名《半生缘》。——据宋淇《私语张爱玲》一文说:“《半生缘》这书名是张爱玲考虑了许久才决定采用的。1966年12月她来信说:《十八春》本想改名《浮世绘》,似乎不切题;《悲欢离合》又太直;《相见欢》又偏重了‘欢;《急管哀弦》又调子太快。次年五月旧事重提,说正在考虑用《惘然记》,拿不定主意。我站在读者的立场表示反对,因为《惘然记》固然别致,但不像小说名字,至少电影版权是很难卖掉的。《半生缘》俗气得多,可是容易为读者所接受。爱玲终于采纳了这客观的意见。”关于这部作品,宋淇又说:“她告诉我们,故事的结构采自J.P.Marquand的H.M.Pulham,Esq,.”按,John Phillips Marquand通译约翰·菲利普·马昆德,美国作家,生于1893年,卒于1960年;H.M.Pulham,Esquire通译《普尔哈姆先生》,1941年出版。

其他如《连环套》、《散戏》、《创世纪》、《殷宝滟送花楼会》、《华丽缘》、《多少恨》、《小艾》等,都是研究者们陆续从旧期刊上发现的。正如张爱玲《张看·自序》所说,“这等于古墓里掘出的东西,一经出土,迟早会面世”;而“重新出现后,本来绝对不想收入集子,听见说盗印在即,不得已还是自己出书”。她自嘲为“抢救破烂”,表示“实在啼笑皆非”。对于其中多数篇章,作者自我评价很低,如说《连环套》“怎么写得那么糟”,《创世纪》“只记得比《连环套》更坏”,《殷宝滟送花楼会》“实在太坏”。《多少恨》“写得差”,《小艾》则“非常不喜欢”。在分别收入《张看》、《惘然记》和《余韵》时,她按照自己的意愿,对于各篇做了修改。

20世纪70至80年代,张爱玲发表新作《色,戒》、《相见欢》和《浮花浪蕊》,均收入《惘然记》。作者说:“这小说集里的三篇近作其实都是一九五〇年间写的,不过此后屡经彻底改写,《相见欢》与《色,戒》发表后又还添改多处。《浮花浪蕊》最后一次大改,才参用社会小说做法,题材比近代短篇小说散漫,是一个实验。这三个小故事都曾经使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改写这么些年,甚至于想起来只想到最初获得材料的惊喜,与改写的历程,一点都不觉得其间三十年的时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这也就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因此结集时题名《惘然记》。”论家引述这段话时,常将“一九五〇年间”当成“一九五〇年”,将“三篇近作”、“三个小故事”误作专指《色,戒》了。

《同学少年都不贱》与上述三篇实为同期之作,但在作者死后十年才得面世。1978年8月20日张爱玲致信夏志清:“《同学少年都不贱》这部小说除了外界的阻力,我一寄出也就发现它本身毛病很大,已经搁开了。”与宋淇1976年在《私语张爱玲》中所说当为一回事:“她最近写完了一篇短篇小说,其中有些细节与当时上海的实际情形不尽相符,经我指出,她嫌重写太麻烦,暂搁一旁,先写《二详(红楼梦)》和一个新的中篇小说:《小团圆》。现在《二详》已发表,《小团圆》正在润饰中。”《同学少年都不贱》在1976年应已完成。

宋淇文中提到的《小团圆》,系张爱玲最后所著小说。看她给夏志清的信,可知大致创作经过。如1974年6月9日:“前些时写了两个短篇小说,都需要添改,搁下来让它多marinate些时,先写一个很长的中篇或是短的长篇。”1975年7月19日:“我这一向一直在忙着写个长篇小说《小团圆》,写了一半。”1976年3月15日致夏志清信云:“那篇小说就是《小团圆》,而且长达十八万字。”1976年7月4日:“我在euphoria过去之后发现《小团圆》牵涉太广,许多地方有妨碍,需要加工,活用事实。”而据2007年11月10日《大公报》报道,宋以朗介绍:“一九七(按原文为‘六,疑为‘七字之误)七年,张爱玲寄《小团圆》初稿来,当时宋淇写了六页纸的覆信,认为这作品不能公开,其中一点理由就是读者看了,不会注意其文学价值,只会认为作者是在写自己的经历,并可能引起非议。”(《鱼雁往还满载四十年情谊》)1977年11月11日,张爱玲致信夏志清说:“《小团圆》搁下了,先写短篇小说。”及至1992年3月12日,她在前述那封类似遗嘱的信中交代宋淇夫妇:“《小团圆》小说要销毁。”

1991年起皇冠出版社印行《张爱玲全集》,各册前勒口“张爱玲的作品”项下《小团圆》赫然在列,为第十五卷,显然作者又有意让它“起死回生”。她在给平鑫涛的信中亦谈到此事。如1993年7月30日:“《对照记》加《小团圆》书太厚,书价太高,《小团圆》恐怕年内也还没写完。还是先出《对照记》。”同年lO月8日:“欣闻《对照记》将在十一月后发表。……《小团圆》一定要尽早写完,不会再对读者食言。”12月10日:“《小团圆》明年初绝对没有,等写得有点眉目了会提早来信告知。不过您不能拿它当桩事,内容同《对照记》与《私语》而较深入,有些读者会视为炒冷饭。”可知预定《小团圆》与《对照记》合订一册,结果前者未及完成。1994年7月《对照记》作为《张爱玲全集》第十五卷出版,而前勒口“张爱玲的作品”项下第十六卷为《爱默森选集》,《小团圆》已不见踪影。

据宋以朗介绍:“张爱玲也曾在信件里叮嘱父亲要把没有出版的《小团圆》原稿销毁。这一件事,我与版权代理人、台湾皇冠出版社社长平鑫涛都有为难。张爱玲到底是个重要作家,保留遗作五十年甚或一百年,将来对研究她文学的人可能有益处,本着不逆作者原意,平先生把这个原稿放在自己私人保险箱里面,暂不交任何人。”(《张爱玲在我家住过几个月》)此即迄今所知《小团圆》之最后下落。该书似有前后两稿,张爱玲叮嘱销毁的是1976年所著,而非1993年未及完成者。不知道保存下来的是哪一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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