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俊甫

一

那天，孙富龄的儿子过生日，孙富龄破例起了个大早，想到菜市场买点儿新鲜的水货。路过皇城门时，他看见一群人闹哄哄地挤在一张皇榜前，指手画脚议论着什么。孙富龄撇了撇嘴，继续走自己的路。不是他不喜欢凑热闹，孙富龄以前曾在城里为一户人家赶过车，人家那可是皇家贵族!他也跟着见了不少大人物、大场面。要不是那家贵族犯了事，触怒了“老佛爷”慈禧太后，被发配到边疆，说不定他现在还举着马鞭吃皇粮呢。没事儿围着看皇榜，也就是乡巴佬才会干的事儿吧?孙富龄轻轻地哼了一声。

走了没几步，孙富龄忽然听见后面有人大声嚷嚷：“我赶过车，我报名!”莫非皇榜跟车有关?孙富龄停下身子，迟疑了一会儿，也朝人群里挤过去。

果然跟车有关。原来，前些日子，慈禧太后过六十六岁寿辰时，直隶总督袁世凯为了拍她的马屁，特地从美利坚进口了一辆汽车，作为寿礼献给她，并将其起名为“图利亚”。汽车买来了，自然要找会开的，张贴的皇榜就是在为慈禧太后招募司机。虽说是汽车不是马车，但孙富龄还是很兴奋，自打离开皇城，他已经很久没有摸过车了，想一想，心里就猫抓似的痒痒。

于是，孙富龄连菜市场也顾不上去了，先跑去报了名。报名的一共十一个人。他们被一个小太监领到了皇宫一处宽敞的院子，孙富龄发现，院子里停着一个黑乎乎的铁家伙，方形的，前低后高，四只轮子，样子跟他赶过的马车有点儿相像。十一个人围着那辆铁家伙，这摸摸，那看看，然后叽叽喳喳地猜测怎么才能让它动起来。正看得有趣，小太监忽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李总管到——”

李总管，不就是慈禧太后的贴身秘书大太监李莲英吗?一群人立时慌乱起来，还是孙富龄反应快，他招呼大家赶紧下跪。来的正是李莲英。李莲英乜斜着眼睛瞅了瞅跪在地上的十一个人，清了清嗓子，慢声细语地说：“知道把你们招来干什么吗?给‘老佛爷开车的。从今儿个起，你们就给我好好地练，一个月后，我来考试，成绩最好的，留下。我可事先说好了，给‘老佛爷开车不像你们以前赶车拉东西，要是出了丁点儿差池，那可是要——”李莲英用手在脖子上做了一个“抹”的动作，问：“都明白了?”“明白了!”十一个人回答。

等到李莲英走远了，孙富龄才发现，头上已经冒出了热汗，再看其他人，也都苦着一张脸，站都有些站不稳了。“早知道开不好车也要杀头，我就不来了。”有人小声嘟嚷着。孙富龄瞪了那人一眼，没说话。

教练是个瘦瘦高高的洋人，跟着车一起过来的。他先是给大家操作了一遍，人一坐到前面的椅子上，车子就响了，还没等大家弄明白怎么一回事，车子呼地一声跑了起来，围着院子转了好几圈，然后慢慢停在了原处。人群里爆出一阵惊叫声，就连一向见惯大场面的孙富龄，也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没有马拉，没有人赶，这么一个铁家伙，居然就跑起来了，这也太神奇了!孙富龄的心里咚咚跳个不停，他已经有点儿迫不及待了。

接下来的日子，仗着年轻和一股子机灵劲儿，孙富龄很快就掌握了开车的要领。不光是开车的要领，就连汽车的构造原理，简单维修，孙富龄也学了个八九不离十。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月后，孙富龄从十一个人里脱颖而出，顺利通过了考试，正式成了慈禧太后的专职司机。

二

第一次为慈禧开车是个下午，李莲英事先让小太监通知了孙富龄，可是等到上车时，孙富龄还是紧张得厉害。平日里高高在上、连王爷见了都要行下跪礼的大清国的“老佛爷”，一下子坐得离自己这么近，这让孙富龄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一旁的李莲英尖着嗓子喊了好几声，孙富龄还是筛糠似的匍匐在地上，怎么也站不起来。直到李莲英上前踹了他一脚，孙富龄才醒过神，抖抖索索地爬上了车。

汽车里已经扯起了一道黄色的布帘，把慈禧太后和孙富龄隔了开来，即使是这样，孙富龄在座位上依然感受到了来自身后那双眼睛的洞穿力，像是深入了他的骨髓：直到孙富龄踩响马达，汽车哒哒跑动起来，他依然觉得像是在梦里。平时训练时娴熟的动作，现在变得陌生起来，手脚僵硬，不听使唤，汽车驶过北海的弯路时，差点儿撞到路边的树上。孙富龄惊出一身冷汗，这一惊，孙富龄醒了，他这才明白，自己是在开车，车上坐着的是慈禧太后，车子出了差错，自己是要掉脑袋的。孙富龄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忘掉那些沉思杂念，把心思放到了方向盘上。

车子开得很稳，这一趟，慈禧也玩得很开心。下车的时候，匍匐在地的孙富龄听到了慈禧呵呵的笑声，还听到她对李莲英说：“小李子，好好赏一下这个司机。”那次，孙富龄得到的奖赏是一匹绸缎，那可是上好的苏绸啊，孙富龄把奖赏交给老婆时，老婆乐得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这之后，孙富龄经常驾车拉着慈禧玩儿。一会儿是颐和园，一会儿是北海，高兴的时候，慈禧甚至让孙富龄拉着她满皇城转悠。一天下午，慈禧又要坐车去北海，临上车的时候，忽然接到一个密报，内容是什么；孙富龄不得而知，但他猜那肯定是个喜报，因为他看到慈禧的脸上像绽开了一朵菊花，还边笑边招呼着李莲英：“来，小李子，赏给司机一碗好酒。”

一大碗酒很快端到了孙富龄面前，孙富龄受宠若惊，接过那碗酒，当即大口饮尽。喝过酒的孙富龄豪气冲天地上了车，一阵欢快的马达声后，汽车像注入兴奋剂似的，哒哒奔跑起来，而且越来越快，像是要飘起来。孙富龄丝毫也没有觉出车子超速了，他满脑子都在想着那碗酒，想着不久的将来，权倾天下的慈禧还会给自己一些什么样的奖赏，说不定还会弄顶乌纱帽戴戴呢。孙富龄不禁偷偷地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前面的假山后突然闯出一个人来，是个小太监，步子迈得很快，看来有什么急事。孙富龄一下子慌了，右脚急忙离开油门，去踩刹车。可是，因为酒兴发作，平时得心应手的刹车，此刻却像跟孙富龄捉迷藏似的，怎么也找不到了。车子像匹脱缰的野马，“砰”地一声就把小太监撞飞了出去，孙富龄的酒劲儿登时给吓醒了，他慌忙死死地踩住刹车，汽车发出一声刺耳的怪叫，在离一棵大树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跟在车后的一帮太监，惊叫着跑过来，先搀下了车上的慈禧，然后才有人去看撞倒的小太监，已经死了。李莲英冲上去，扯住呆傻在车上脑子空空的孙富龄，狠狠甩了两个嘴巴。孙富龄从车上滚下来，拼命叩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奴才罪该万死，罪该万死……”慈禧在一旁见了孙富龄的样子，摆了摆手，对李莲英说：“好了好了，小李子，不要再为难他了，我以后还打算坐他的车呢。”

三

事故发生后，慈禧却很长时间没有再坐那辆车，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朝野上下怨声一片。

一些大臣甚至把这辆车跟巫魔扯在了一起，说这辆“图利亚”不吉利，早晚要惹出祸端。他们还联名上书：“一个开车的奴才竟然和‘老佛爷平起平坐，而且还坐在‘老佛爷的前面，实在是有失大清体统。”

慈禧看了奏折，觉得他们说得也有道理。可是，坐车的种种好处毕竟胜过坐轿，让她一下子放弃这辆车，还真有点儿割舍不下。

望着慈禧眉头紧锁的样子，李莲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灵机一动，趋步上前对慈禧说：“‘老佛爷，奴才以为，大臣们说得也有道理，让一个身份卑下的奴才跟您平起平坐，是有点儿不合大清的规矩。不过，要是‘因噎废食，连车也不敢开了，那岂不是让洋人瞧我们的笑话?奴才倒有一主意，既能让车开起来，还能让大臣们不再有议论。不知道‘老佛爷愿不愿一试?”慈禧一听很是高兴：“还试什么，快快讲来!”李莲英俯身过去，把自己的主意一说，慈禧连连点头：“就照这个办吧。”

第二天，惊魂未定的孙富龄被招进了宫，孙富龄以为慈禧要砍自己的头了，跪在地上，连连求饶。李莲英冷冷地哼了一声：“孙富龄，‘老佛爷仁心海量，念你开车有功，特免你无罪。从今个儿起，你要尽心尽力，为‘老佛爷当好司机，如再有差池，可就怨不得别人了。”孙富龄一听，忙叩头谢恩，吊在嗓子眼儿的那颗心，也总算落回肚里了。

再次走近那辆汽车，孙富龄的心里百感交集，心想以后再不敢喝酒了，就是慈禧赐的酒，也要等下了车再喝。边想边拉开车门，刚要抬腿，却一下子愣住了，驾驶室里的座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块儿棉褥子。他疑惑地望向李莲英，李莲英沉着脸说：“从今往后，你就跪着为‘老佛爷开车吧。”孙富龄一听就懵了：“可是……”他刚想解释，一见李莲英越拉越长的脸，再也不敢吱声了，只好硬着头皮爬上车，跪在了驾驶室里。开车要用脚来控制油门和刹车，离开了脚，孙富龄只好用手。用手需要弯下腰，不仅不方便，还影响视线。开了没多远，孙富龄就开始腰酸背痛，冷汗直冒，车也开得歪歪扭扭，像是喝醉了酒。好在慈禧兴致很高，只顾了看风景，也没怎么在意，这一趟就这么应付过去了。

晚上回到家，孙富龄饭也不吃，倒在床上唉声叹气。老婆问：“怎么啦?”孙富龄看了一眼老婆，摇摇头说：“哎，我这颗脑袋怕是保不住了。”接着就把跪着开车的事告诉了老婆。老婆一听也开始抹眼泪：“当初我就劝你不要去，你不听，现在惹来这么大的麻烦。你一旦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儿俩可怎么过啊?”抹了一阵泪，又咬牙切齿道：“老天爷，你就睁开眼，让那辆汽车快点儿坏了吧!”话音刚落，孙富龄倏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抱住老婆叫道：“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招呢?”

四

次日，孙富龄上了车，准备拉着慈禧出去逛时，车却怎么也发动不着了。无奈，孙富龄爬下车，跪着对车上的慈禧说：“启禀太后，车坏了。”慈禧说：“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坏了?”孙富龄答道：“回太后，这汽车也跟我们赶的马车一样，时间长了就会生锈、磨损，需要维修。”慈禧说：“那就修呗。”孙富龄苦了脸说：“奴才只学了怎么开车，不曾学怎么修车，要修还是得请洋人过来。”可是洋人早就回国了，上哪儿请啊?慈禧一脸遗憾地从车上下来，瞅了瞅那辆车说：“看来洋人的东西也是靠不住的。罢了，将车收起来吧。”

就这样，汽车被拖进了仓库，孙富龄也赋闲回了家。饭桌上，老婆见孙富龄喜笑颜开的样子，不解道：“昨天还说要掉脑袋呢，今儿个就高兴成这样?”孙富龄呷了口酒说：“是呀，以后再也不用提心吊胆了。”老婆忙问怎么回事?孙富龄得意地说：“还得感谢老婆你呀，昨天一句话点醒了我。今儿个在车上，我趁人不注意，把一块儿破棉絮塞进了油管，谎称车子出了毛病，反正国内也没人会修。呵呵，那帮蠢货，还真信了。”老婆听了却没笑，她皱了皱眉，提醒道：“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呀，万一以后被人识破，事情败露，我们岂不是犯下了欺君之罪?”孙富龄也开始害怕了：“那怎么办?”老婆说：“三十六计，不如我们走为上吧。”

于是，孙富龄和老婆一起，拖着孩子连夜逃出了京城，从此隐姓埋名，再没有露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