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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河听戏

2009-02-13杨老黑

飞天 2009年1期
关键词:戏台老马表弟

杨老黑

表弟小宝来姥姥家接姥姥去听大戏,离小宝庄五里远的河南老庄有大戏。姥姥的咳嗽病犯了去不了,小姨想去听,可又舍不得离开姥姥。姥姥说你去罢,你嫂子在家。小姨犹豫一下还是决定不去,她怕妗子服侍不好姥姥,妗子干活总丢三拉四。表弟白跑一趟,空手而归没劲,就来鼓动我。我正在玩一顶帽子,一顶真正的军帽,当兵回家探亲的小叔送给我的。军帽是的确良布做的,有棱有角,掂在手里滑溜溜沉甸甸的,轻轻一揉发出咝咝啦啦的细响,像在大腿上挠痒痒的声音。

表弟说一顶破帽子有啥好玩的,去听大戏。

我问表弟啥大戏,大戏是啥东西?表弟说大戏就是唱老包,黑脸老包,老包脑门子上有个月牙儿。老包是啥东西,脑门上咋会有个月牙儿呢?表弟说不清楚,他也没听过大戏。我问表弟他庄上谁有军帽,表弟说没有,尿壶有只扣子,带八一的军扣。我决定跟表弟去听戏,让他庄上的人看看我的军帽。

我给姥姥说去听戏。姥姥不让我去,姥姥怕我惹事,我好跟人打架,经常有人扯着鼻青脸肿的秧秧(男孩)找到姥姥家门口,惹得姥姥三天两头给人家赔不是,姥姥的病就是我气的。小姨说让他滚蛋,他走了家里就清静。姥姥还是不让我去,姥姥说河南地的人孬种,打不过人家吃亏。小姨说他就是家门的狗,出门就夹尾巴。我保证出门不跟人打架,坐上表弟的架子车上路了。我将军帽戴在头上,尽管时令正当盛夏,不是戴布帽子的季节,人人都戴着草帽子,可我不能等到冬天再戴,我等不及。

出庄三里地表弟停下来,提出换班拉架子车。我说让你戴一会帽子你再拉一歇。表弟说啥破帽子不稀罕,坚决不干。我就让表弟蹲在架子车尾巴上,我骑在车把上压翘翘板,一路上表弟不知滚下来多少回,屁股摔八瓣才到家。在大姨家吃了两个凉馍,我就拽着表弟去找尿壶,看他的军扣。尿壶正在套马,准备拉爷爷去老庄戏场。表弟说戏不是后天才开场吗?尿壶说爷爷等不及了,非要先去看看戏台子。我提出看看他的军扣,尿壶不给看,尿壶说要看到老庄看,老庄戏场子里有汽灯,汽灯下军扣上的八一闪闪发光。

尿壶让我帮他拉着马,他去扶爷爷上车。尿壶从屋里扶出个大乌龟,尿壶的爷爷腰弯得似个笆斗鼻子,脊背拱起来像个乌龟壳。我听姥姥庄上的人说过弯腰先生的故事,说庄上过去有个教书先生是个老弯腰,腰弯得像歪脖子枣树,下巴颏能够到膝盖,每回上茅房都抱着一根杠子,这样很不方便,就想出妙计在茅坑旁栽了一棵歪脖子枣树,这样就方便多了。可是这位先生严厉,好打学生,一次几个挨了打的旋风屁用小刀将枣树打弯处挖空,先生掉进了茅坑里,先生一气不再教书,俺庄从此没有识字的人了。对这个故事我一直不信,我不信有腰恁弯的人,因为没见过。今天信了,亲眼所见,尿壶的爷爷腰弯得比那位教书先生还厉害,他的头夹在两膝中间,走路时两眼看地,像乌龟一样挪动。表弟叫尿壶的爷爷弯腰爷,弯腰爷慢慢腾腾挪到架子车旁,尿壶和表弟一个抱头一个抬脚,将老头横铺在车上,老头的脸歪对着车厢,老头说我啥也看不见,让我朝上来点。尿壶把他往上抱抱,脸冲上,马尾巴正好拂在老头脸上,老头骂尿壶你个孬孙让我瞅马屁眼子,马屁眼子有啥好看的。尿壶又抱着老人往下挪,老头的脸又被车厢挡住了,老头又骂尿壶想憋死他。尿壶没办法,干脆让表弟坐在架车上抱着老人,老人脸朝上半躺着舒服多了。尿壶牵马,我赶马,我们在村子里走过,庄上的人见弯腰爷出门了,都把手里的活儿放下,跑过来跟他说话,将装好烟丝的旱烟袋递到老头的嘴上,请他吸一口。弯腰爷过足了烟瘾,对庄人说你们赶早把地里活儿招呼好了,后儿个去听戏啊。庄人都点头说去的去的,一定要去的。弯腰爷挥挥手,我们吆喝着牲口,热热闹闹出了村口。突然听有人喊:老包我——陈州——来放粮——唉,民女——拦路——告状,唤民女——前来……喊叫声怪怪的,我以为是鬼在叫,扭头四处瞅瞅,没有鬼也没有人拦路啊。尿壶和表弟笑了,表弟说这就是大戏。原来是弯腰爷在唱戏。

老头唱了一路,出村三里路,上了一个高坡,又下了一个高坡,来到一个渡口停了下来。这时太阳已经落山了,眼前一片白茫茫,我问表弟这是啥地方,表弟说这是惠济河。我奇怪极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地方,哪来的这么多水呢?姥姥家后面的大塘与这河相比只能算大锅里滴的油星子。那头老马咋也弄不到船上去,它对听戏没兴趣,它看中了河坡的青草。摆渡的老翁说放它在河坡吃草罢,我给你们看着,跑不了。弯腰爷坐在船上瞅着西天的红霞担心地说朝霞行千里,晚霞不出门,明天有雨啊,这戏怕是唱不成了。渡翁说是有雨,今个儿蛤蟆叫炸天,估模后半夜要下。老头咿唏不止,说二十多年没唱大戏了,开场遇雨,老天爷不作美啊。渡翁说甭担心,庄人白果树下烧过香了,老天爷定会睁眼,雨只下到河里,不下在戏场子里。

上了河坡就是老庄,庄头有一棵大白果树,也不知几百几千岁了,撑开的树冠似一朵乌云飘浮在蓝天白水之间,煞是壮观。白果树下坡是一片垡头地,戏台就搭在垡头地一头的高坡上,背河而居,居高临下,又似一朵彩云,照亮了夜空。戏台上悬挂着十几盏汽灯,滋滋嗡鸣,上有一群小秧秧比画着架势打闹,戏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比逢三月二十八古会还热闹。这些人都是来看戏台子的,见了戏台子他们才心安,确信大戏真的来了,这回不假,大戏真的来啦。

我和表弟、尿壶到戏台上转了一圈,我很想跟戏台子上的秧秧比试比试,想到姥姥的话没敢出手。尿壶拿出他的军扣在汽灯下照,八一果真闪出耀眼的光芒。不过我对军扣已经不感兴趣了,我在想大戏是啥样子,大戏在我面前形成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气势比惠济河还要深远神秘,令我神往。

月亮已经偏西了,戏台上打闹的秧秧都回家了,老头却不愿走,他歪在架车上与一个老头拉呱:

芮红花那嗓门能听几里远。

还能唱吗?

还能唱,不减当年。

白妮呢,白妮算是芮红花的徒孙了。

大后个有白妮的戏,白妮会的戏多,身段儿也好。

她也该教徒弟了,再不教戏就绝了。

后儿个小窝班(儿童剧团)先上场,都是白妮的徒弟,还有白妮的闺女呢。白妮的闺女叫小白云,比白妮还绝。

你听过了?

没有呢,听人说的,前几天在周口唱了几场,路太远没去,在家等着,搭台子那天我就来了。

两个老头瞅着空空的戏台,拉呱得有滋有味,好像那台上唱着大戏。

直到小半夜,弯腰爷才愿回返。我们摸黑往家赶,一路上三三两两都是看戏台子往家回的人,旷野里高一声低一声有人在唱戏,黑夜里看不见脸,唱戏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粗嚎的像杀猪,有细软的像纺棉,满地就是戏,也听不出孬好来。弯腰爷说这都是野唱,与芮红花和白妮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我们来到渡口,河坡上挤满了人,渡船上人多放不下架子车,我们只得等人渡完了才能上船。坐在河坡的草地上眼皮直打架,弯腰爷怕我们睡着了受凉,就给我们讲鬼怪故事提神。弯腰爷说他小时候老庄唱大戏才真叫热闹。老庄之所以叫老庄是因为老早老早就有了这个地方,庄子老早时是个古城,皇帝住过的,连皇帝都不知这个庄子多大年纪了,就封它为老庄。那时候老庄住户多,光磨油的作坊有十几家,油坊磨出的油不是吃的,专供给唱戏的人搽脸,可见唱戏的人有多少,戏台子也大,比城门楼子还高,而且不止一个,沿河坡一字摆开十几个戏台,每天对着唱,天天有大戏。弯腰爷的话我不信,天天听大戏就不种地了,不种地吃啥,听戏能听饱肚子?弯腰爷说不光种地的人听戏,各路神仙也来听戏,有一回他和庄上的人听完戏往家赶,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看不见路,就跟在一个马车队后面,马车队有光亮。马车队有十几辆大马车,大马车宽敞高大,车上有戏楼,雕梁画栋,挂着绸缎做的花子,各色布幔迎风招展,每辆马车都套着四匹一色的大马,每辆车马的颜色都不同,马脖子上挂着金铃铛银铃铛,一路上嗬嗬啷啷震天价响,大马车上坐的都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小姐,每人打一盏小灯笼,将夜色照得如同白昼。他们跟在马车队后面走了几里路,来到渡口,正替这些公子小姐发愁,心想如此宽大的马车咋上得了小小的渡船呢,却见这些马车根本不上渡般,直直地朝惠济河里赶去了,眼看着那河水翻开巨浪,让出一条大路,马车队就驶入河底不见了。人们才知道是河神龙王爷出来听戏了。这事传出来,算命先生摇了一卦,大喜说龙王保佑好年成了,果然接连几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六畜兴旺,家家余粮吃不完用不尽,都车拉肩挑送往老庄,请戏班子天天唱大戏,给龙王爷唱戏。

我的睡意全给嗬嗬啷啷的铃声赶跑了,眼睛瞪得小铃铛似地瞅着浩淼的河水,每一个旋涡都像一盏小灯笼,在月光映照下发出神奇的光芒。我再也不敢小瞧这个腰弯得笆斗鼻子似的老头儿,他那高高拱起来的脊背像一个倒扣的大笆斗,笆斗里盛满了神奇的故事。我疑心他不是人,八成是河里的千年乌龟精变的,我又惊又恐,又舍不得离开他,如同笆斗身上的麻子。这老头浑身都是戏都是故事,怪不得庄人见了他都笑脸相迎,恭敬有加,肯定知道他不是人是神仙。

渡船空了下来,渡翁请弯腰爷上船。老头上了船,请渡翁唱个号子。弯腰爷说多年没听你唱了,前些年不兴唱,唱了割喉咙,现在兴唱了,你放开喉咙唱一个,我听听还是不是那味儿。

渡翁说俺买个鏊子没有腿——砖(专)等你呢,你不来我不开唱,你一来我就开口了。

渡翁吸一袋烟,攒足了气,冲着河谷,放开了嗓子:

天儿高高

风儿旋旋

牛屎潭里住神仙

大地悠悠

河水湍湍

牛屎潭里漂金碗

金碗

金碗

金银财宝送给俺

……

我问弯腰爷渡翁唱的啥意思,弯腰爷说他唱的是一个故事。

我请弯腰爷讲讲歌里的故事,弯腰爷不讲,弯腰爷说下回听分解。这老头鬼得很,他怕我故事听完了,就不帮尿壶赶马了。

下了渡船,见到那匹老马,老马好像知道我们啥时回来,早早在岸边等着了。老马浑身白毛在月光下银亮似水,两只眼睛装着两只月牙儿,忽明忽暗,幽深莫测。

尿壶牵马我赶马,我手里攥着一根树枝,可是我再也不敢将树枝抽到马屁股上,这马如此灵通,八成是河里的小白龙变的,我不想得罪一条龙,尽管我戴着一顶新军帽,可我还是不敢得罪一条龙。

跑了一夜,累得像条死狗蜷在床上不想动弹,表婶硬将我的被子掀开,大呼小叫硬起来啦硬起来啦,小橛子硬起来啦!伸手就往我腿叉里掏,吓得我用双手捂紧,拱进被窝不敢出来。表婶咯咯大笑,惊得满院子里鸡鸭扑扑棱棱乱飞。表婶是那种爱串门能喝酒会双手猜拳的女人,七里八村的人都知道她的能耐,叫她磨动天。表婶是我妈的表妹,又嫁给了我爸的表弟,两头有亲,我到大姨家走亲戚时也拐弯到她家。表婶爱热闹,很会讲古说谜语。我小时候最爱到她家玩,听她讲故事猜谜语,她说四四方方一盘城,城里城外都是兵,武将不动兵不动,武将一动兵打兵——算盘,我们猜出来了;她又说红灯笼绿宝盖,谁猜着了是好孩——柿子,我们又猜出来了;她又说扫帚底下压一个小铜钱,猜出了给你糖稀吃。我们猜不出来了,她说狗屁眼,狗屁眼拉糖稀给你吃。她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谜,如一个蒸馍咧开口,里面夹个红豇豆,一头毛一头光,男的离开不要紧,女的离了急得慌等等,我们就猜不出来了,她就咯咯笑,笑得手上的面糊了一脸。我们急着知道谜底,她就是不告诉我们,她说等你们长大就知道了。我长到十二三岁时,知道她的那些谜都不是好谜,她的故事也不是好故事,再不愿到她家去啦,她却盯上了我,给我说媒。她给我说的对象是大姨庄上的云鹅,云鹅和我一个班上学,长一脸狗屎雀子,两筒鼻涕永远擦不净,我俩趴一张泥台子,她每天将鼻涕抹在泥台子上,糊得厚厚一层比姥姥打的褙子还硬。表婶跟我大姨商量说我和云鹅门当户对,我爹在公社当干部,云鹅的爹在供销社当主任,都是吃商品粮的。大姨说云鹅比老黑大三岁,里外里差五岁不合适,表婶说女大五赛老母,女大三抱金砖,有啥不合适的。大姨跟我商量,我鼻筒子里直发痒,憋了半天打出个大喷嚏,喷出一筒浓鼻涕,震得两耳嗡嗡响,大姨的话就算没听见。

表婶把我从床上揪起来,叫我帮云鹅家去放猪。我不愿去,我说你咋不叫小宝去?表婶说人家云鹅就看中你了。我还是不愿去,表弟说云鹅家刚买了辆洋车子,永久牌的。我一听洋车子,兴奋得跳了起来,将军帽戴在头上,跟着表婶来到了云鹅家。云鹅正在擦她的新洋车,见我来了,抹一下鼻子说俺家的麦穗厉害,前天咬死了一条狗。我说不怕,看我整治它。我捞起一根木棍,打开猪圈门,放出那头叫麦穗的老母猪,朝它屁股上踹一脚,麦穗屁也不敢放一个,就乖乖地跟我走。放猪就是给母猪配种,要到十几里地的公社兽医站。兽医站有一头名叫尿窝的公猪王,比一扇门板还大,青面獠牙样子吓人,可母猪们都喜欢它,老远跑来与它成亲。麦穗知道我们是送它成亲的,一路上十分听话,出了庄上了大路,一个劲儿往前窜,撵都撵不上。云鹅刚学会骑洋车子,那种将一条腿插到车梁下的掏腿骑法,蹬不快,我让她下来,我来骑。云鹅很乐意,她坐在后架上使劲搂我的腰,我说你搂我的腰弄啥,叫人家看见了说咱。云鹅说我不搂你的腰早摔下来一百回啦。我骑得太快了,洋车子在我腿下如同一匹劣马在土路上翻飞,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幸亏树梢子上没有路,不然早飞到云彩里去啦。我还没骑过瘾就到了兽医站,云鹅的爹在兽医站里等着。麦穗早已急不可耐了,没等公猪的圈门打开,便一头从栅门里钻了进去。猪王猛地窜上麦穗的脊背,扑通一声把它压趴下了,麦穗却毫无怨言,嗷嗷叫着往猪王身上凑。兽医站的人用杠子把猪王抬起来,硬是用手托着猪王又红又肿腊肠模样的东西塞进了麦穗身体里,麦穗才不叫了。过后,晃晃身子离开猪王走出猪圈,心满意足啃人家扔给它的西瓜皮。我被刚才的一幕惊呆了,脸皮像鞋底蹂的一样发烧。我扭头去看云鹅,她老远躲在树凉影下,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我突然意识到云鹅看起来傻,实际上比我精明,在她面前我就是个傻瓜,我心里有一股说不来的味儿,真后悔跟她一路来。云鹅的爹对我很满意,中午请我和云鹅在食堂吃了一顿鸡蛋炒面,我第一次知道世上还有这么好吃的东西,很想再要一碗,怕云鹅笑话没敢吭声。云鹅爹见我戴一顶军帽,就送给我一个炮壳子,说你喜欢当兵,等年龄够了我送你到部队。炮壳子有一拃多长,是我意想不到的收获。那时候我真有些犹豫,要不要娶云鹅做媳妇?他爹真不赖,是我见过的最大方的人。后来我用这个炮壳子做了一把火药枪,一直玩了许多年,每次看到枪就想起云鹅的爹,他真是一个好人。

我和云鹅赶着麦穗回庄,表婶在庄南地等我们,远远看见就大叫这回大鱼我算吃定了。我一听赶紧将洋车子扔给云鹅,窜上小路跑开了。

回到家大姨问我云鹅咋样,我说让表弟娶他罢,表弟不是老想着有辆洋车子吗?娶了她就有洋车子了。

我去找尿壶,让他看我的炮壳子,尿壶稀罕得不得了,说你从哪弄的?我不想说是云鹅爹送我的,我说捡的,尿壶不信,尿壶说捡你老丈人的。我赶紧把话头岔开说弯腰爷呢?请他讲古。尿壶说爷爷在睡觉,攒足精神头明儿听大戏。我没事可做,就跑进尿壶屋后的茅房看了看,茅房里并没有弯枣树,那么弯腰爷如何解大手呢?这个问题我一直想了好多年也没弄明白。

大戏终于开场了,我听不出啥好的,只是热闹,红脸的和黑脸的打来打去,打出一个老婆婆,咿咿呀呀唱了半天,听不懂一个字。我就夹在小秧秧和半截橛子(小伙子)之间在人群里挤,好多人不是来听戏的是来挤戏的,戏台上唱戏戏台下挤,黑压压的人头波浪一样忽东忽西,不时将人挤到戏台上去,戏就唱不下去啦。这时候馍箱子出来了,他五十多岁,连边胡子黑乎乎的,不用涂脸就像个唱戏的,可他不唱戏,他专门管场子,场子一乱他就跳上台来,用一根长竹竿往台下乱扩,人们捂着头四处逃散,场子又静下来,接着唱。戏词听不懂,又不让挤,我和表弟、尿壶觉得没意思,就回到架车旁打瞌睡。弯腰爷眯缝着眼歪在架车上,我以为老头睡着了,细细一瞅他的手指在动,合着锣鼓的节拍击打车框。老人听入迷了,嘴角挂着笑意,几根稀疏的马虾胡子在微风里颤动,像戏台上扭动的戏人。

这一天听了三场戏,我挤丢了一只鞋子,表弟挨了一竹竿,头上肿个青疙瘩,尿壶的军扣挤没了,不过我们还是挺满足,因为弯腰爷每人赏我们一碗杂烩汤,猪肚肠子羊心肺占了大半碗,漂着厚厚一层油花子。我们吃饱喝足,拉起架车有劲儿,一口气跑到渡口,提前上了渡船。渡翁和弯腰爷评点今儿的戏,说小窝班还是嫩,有几句词唱错了,味道也不对。我对渡翁很是纳闷,说你又没去听戏,咋知道得这么清楚?渡翁笑笑说我在这儿比你们听得清楚,戏台上掉根针都扎耳朵眼。下了渡船,看到那匹老马,它在岸上兜圈尥蹶子。尿壶说爷爷咱的马疯了。老头说马没疯,马比你们强,它懂戏,它的四只蹄子能敲打锣鼓。弯腰爷的话有道理,今天的马跑起路来十分轻快,四只蹄子起起落落,啪嗒有声,往细里听,分明是锣鼓铙镲的声响。

弯腰爷说人不懂戏白活一世,他就给我们讲戏。边讲边唱,那匹老马给他打着锣鼓,说到热闹处,弯腰爷突然从架车上跳了下来,在土路上扭了起来。月亮地明晃晃的,青纱帐高粱稞的影子一排排站直,高粱穗子黑压压一片,活像戏场子里听戏的人。路两旁豆地里的蛐蛐蝈蝈油葫芦,一看弯腰爷要唱,赶紧拉起了弦子弹起了琵琶,红芋地里的油梆子(一种土黄色的小青蛙)个头不大,叫起来特别响亮——梆——梆——梆——卖劲地敲起来。弯腰爷两条罗圈腿左拧右拐,一招一式都踩着油梆子的鼓点子,扭得虽然不太利落,但味道比戏台上还足。

田地里刮起一阵凉风,高粱地玉米地豆地里哗哗啦啦直响,给弯腰爷鼓掌叫好,弯腰爷更是舞得起劲儿,一团黑影在他脚下晃动,像一个笨头笨脑的大乌龟,又像一只闲不住的黑狗,黑狗一会儿撵鸡一会儿咬猪,一会儿去追一条大长虫。那条大长虫就是弯腰爷手里的枣木拐棍,这会儿也有了灵性,在弯腰爷手上就活了,东窜西走,上下翻飞,累得黑狗蹲在地上吐舌头。

我们都笑,尿壶说爷爷你变成一只黑狗了。弯腰爷说变只黑狗好啊,黑狗还能逮蛤蟆呢,说着弯腰爷头一缩,两手向前平伸,两腿一弯,地上就出来一个大蛤蟆,呱——呱——呱——叫几声,噌一下窜河里去啦。

我们吓一跳,弯腰爷也吓一跳,急忙向水里细瞧,水里只有一轮明月,啥也没有啊!

这是咋回事呢?弯腰爷很是疑惑,不敢再扭了,坐上架车,赶紧回家去。

经弯腰爷一指点,戏是咋回事我算开窍了,我挤在人群里,不再跟着喝风瞎起哄,我听出门道来了。这天唱的是《宝莲灯》,陈香使一把神奇的大斧子要将一座山劈开,救出被压在山下的亲娘。神仙鬼怪故事在牛屋里听老人讲过,脑海中他们如同牛屋里的老鼠总在黑影里活动,眼下却跳上了戏台,在百千双眼睛的注视下演义人生,展示神奇。我忽然觉得神仙离我们很近,无处不在,神仙可以成人,人可以成神仙,这就是戏的妙处。这场戏没有一个人起哄,台下静得没有一声咳嗽,黑压压的人群都变成了木桩子,听戏人的魂灵都上了戏台,都成了神仙。

戏散了场,大伙回过神来,仍余味未尽,席地坐在场子里兴致勃勃地谈论芮红花和白妮。弯腰爷歪在架车上,与一帮老头摇头晃脑,啧啧称奇:

八十岁的人啦还这么足的底气,真是神啦。

白妮没变样啊,还是二十年前的白妮。

白妮就是大河里的鱼仙,那一年她唱《追鱼》,唱着唱着不见了,戏班子大乱,四处找人,一直追到河边,看见她脱在岸边的衣裳,她累了回家打个盹儿。

那一年唱大戏,河里翻船,淹死了好几个半截橛子。

死的都是白妮迷,是自己跳进河里的,出事时河里现出白妮的影子。

小白云比白妮还神。

下午是小白云的戏,大伙都守在场子里,啃一口干馍,喝一捧河水,等着看小白云。

小白云出场了。小白云出场时戏场上空正阴云密布,天黑得如倒扣的锅底,眼看要下暴雨,可听戏的人都不走,看一眼小白云,挨一场雨淋也值得。咚咚锵锵,一阵锣鼓喧天,把那口铁锅击碎,阳光里化成一朵彩云,晃晃悠悠飘向戏台,戏台豁然闪亮,照得人睁不开眼睛。我两眼发直,脑子里晴空万里,一声霹雳,啥也记不得了,只记得小白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我赶紧将军帽扶正,扣上敞开的褂子,把鼻涕抹净。小白云在看我,她在盯着我看,看得我浑身发热,周身刺痒,胸口发闷,两耳失聪,我觉着身上有一层茧壳被那霹雳击破了,从壳里拱出一个新的我。我恨所有听戏的人,他们一个个傻乎乎的咧着大嘴,眼睛里伸出钩子铲子,在小白云身上乱挖乱剜。我警惕地提防着戏场里的每一个人,恨不能天上下一阵拳头,照准他们的眼睛猛打,将他们的眼睛都打瞎,不让我的小白云受到伤害。

噼里啪啦,不知谁先动的手,戏场子里打了起来。小白云一生气不唱了,拂袖去了后台。几个半截橛子窜上戏台子,去追小白云。馍箱子出来了,挥动长竹竿拦腰猛扫,将胆敢冒犯小白云的五二鬼赶下戏台。戏台下又刮起一阵旋风,馍箱子大怒,竹竿挥向台下,劈头盖脸一阵乱扩,人们抱头鼠窜,拥挤更甚,我站不住脚跟,被裹进人流里挤上了戏台。馍箱子的竹竿使不动风,就随便揪起谁的帽子往台下扔,扔了谁的帽子,谁就屁股着火似地跳下戏台,去追自己的帽子。

馍箱子觉得好玩,扔上瘾了,抓一个扔一个,草帽子满天飞。

馍箱子抓着了我的军帽,我赶紧捂头,晚了,军帽飞向了空中。

我跳下戏台,撵我的军帽。

军帽如一粒沙子丢进沙堆里,没影了。

谁见了我的军帽,谁拾到了我的军帽,谁——

真没出息,我一急竟咧嘴哭起来。

哭是哭不出帽子来的,我用袖子抹掉眼泪,蹦上戏台,找馍箱子要军帽。

谁见你的帽子啦?

馍箱子一把将我推出老远。

我一头撞进馍箱子的怀里,死死抱住他一条大腿,我跟他拼了。

戏场上静了下来,这下有好戏看了。

馍箱子恼怒万分,揪住我的头发,拧我的耳朵,往台下推。

我朝馍箱子的大腿根来了一口,死死往深里咬。

馍箱子疼得转着圈跳。

咬死他——咬死他——

台下跟着起哄。

惊动了后台的唱戏的,好几个人围着我,拍着我的屁股,好说歹说,我松了口,但却紧紧抱住馍箱子的大腿不松,不还我的军帽,不能算完。

馍箱子发疯啦,他抡起拳头朝我头上砸来。

我的头嗡嗡乱响,我估计要被他打死在台上。

住手——你这个魔气(魔鬼)。

有人喝斥馍箱子,用胸膛护住了我。

我两眼一黑,瘫在了戏台上。

我被人抱在了怀里。

台下是愤怒的叫喊声,耳边是表弟和尿壶的哭叫声。

有人在轻轻地揉我的脸。

我清醒过来,噌一下窜起来,向馍箱子扑去。人发了疯鬼神助他力气,馍箱子被我砸倒在地,吓得缩成一堆。

我两手插进馍箱子的大裤裆,准准搦住了他的蛋槌子,搦得他嗷嗷鬼嚎。

搦死他——搦死他——

台下一片欢腾。

几个耍武把子的在我眼前晃着明晃晃的刀枪大铜锤,大叫:松开手,松开手,不松手,砸死你个鳖孙子!

我噗——吐出一口血沫子,拧歪着脸,大吼:还我的军帽——

台下静下来了,一片粗粗的喘气声。

松开手罢,兄弟,我给你找回来军帽,啊——

一双手捧起了我的脸,温暖柔滑细腻的手,她的眼里噙着泪水,深深地望着我——松手罢——兄弟——

我舔舔嘴唇,松开了手。

馍箱子被人架着,一瘸一拐地走向后台。

她一手搂着我的腰,一手捧着我的脸,把我的头抱在胳膊弯里,向台下大喊:谁拾到了军帽——赶紧送到台上来——不送来——本姑奶奶不唱了——啥时候都不唱了——

军帽,那顶不合时令惹事生非多灾多难的军帽在人头上滚动,在戏场子里飞了好几圈儿,飞到台上,飞到她的手里。她端端正正地给我戴上,搂着我的腰从后台下来,扶我坐在一个戏箱子上,从怀里掏出雪白的汗巾子,擦掉我嘴角上的血沫子。有人端来一碗水,她捧到我的嘴边,她说喝口水压压惊,就没事啦。

我的泪水在眼圈里打转,我使劲把泪水憋回肚里。

我端起碗,咕咚咕咚将水喝干。

她说我要上台了——你叫啥名字,哪庄的?

我没吭声,坐着发愣。

台上响起锣鼓声,她的声音从台上响起,飞向了云霄。她的声音像一只小手朝我飞来,在我身上乱挠,挠得我奇痒无比,可又说不准哪儿痒。那是天上才有的声音,天上才有的小手。

凉风习习,马蹄声响。

我成了英雄,一路上听戏的都围着我瞅稀罕。

表弟和尿壶早忘了他们戏台上尿裤裆的狗样子,咧着大嘴挖苦我:

嘻嘻——你的鼻子插进小白云的衣领里了,她身上啥味儿啊,是咸的甜的酸的辣的还是苦的啊?

嘻嘻——你吃小白云的美美(乳房)了,她的美美是扁的圆的硬的还是软的啊?

这两个傻蛋。

我不吭声,我懒得理他俩。

弯腰爷笑了,弯腰爷说老黑的魂给小白云勾去喽!

那匹老马,眼睛忽明忽暗的老马鼻孔里扑哧扑哧发出冷笑——野地里烤火一幂子热——剃头的挑子一头烫,你想人家,人家不一定想你啊!

这匹老马肯定是神仙,我心里想的啥它都一清二楚。

月亮早早地拱进被窝里睡着了,河面披上一层薄纱。

反闹了一天,坐在渡船上一摇晃,浑身酥软,眼皮开始打起架来。

渡翁的号子朦胧悠远,时断时续,似在梦中。

一个俊俏的小媳妇缓步走来,伸出一双大手将千家万户揽入怀中,一对大美美汩汩流淌着甘甜的乳汁哺育着这片沃土。小媳妇得意地笑了,笑出一对甜甜的酒窝,那就是牛屎潭。夏天的牛屎河水暴涨了,大沟小渠都满了,家家户户忙着用水浇灌庄稼,惠济河两岸的庄稼最肥,年年都是好收成。冬天大雪盖了禾苗,盖了沟渠,盖了屋舍,盖了路径,一望无垠,皑皑一片,潭水宛若仙界丢落的一块宝石,碧蓝幽深,光彩夺目。春天来了,和风拂面,果树开花,红的黄的绿的,姹紫嫣红倒映在潭水里,如梦如幻,令人神往。秋天的潭水清澈见底,游鱼可数,甘冽甜滋,人们用水筒木桶,坛坛罐罐背回家中,烧饭煮茶酿酒,惠济河两岸飘一股奇异的幽香,家家户户都醉了啊——惠济河啊惠济河,恩德不尽的河——多少辈子了,惠济河水从没有枯竭过,多少辈子了,惠济河水从没有泛滥过,多少辈子了,惠济河留下了多少神奇,多少传说。

天儿高高

风儿旋旋

牛屎潭里住神仙

大地悠悠

河水湍湍

牛屎潭里漂金碗

金碗

金碗

金银财宝送给俺

……

小黑牛披着蓑衣,扛着渔网,唱着歌儿向牛屎潭走去。小黑牛是个孤儿,靠打鱼养活自己。他今天起个大早,想尽量多打些鱼,多换些钱,盖三间瓦房,有瓦房才能娶上媳妇儿。他看上镇子东头的巧云了,他觉得巧云的眼中有他。可没有房子,巧云会嫁给自己吗?小黑牛布好渔网,蹲在苇丛里,一边守网,一边想自己的心事。万籁俱寂,明月高悬,月光辉映的水面上,忽然吹来一阵凉风,摇碎粼粼波光,荡起一层雾霭,一团炫目耀眼的金光倏然推开波浪,旋转升腾而出,俄顷间如一轮小太阳般浮在了水面上,把整个潭水照得如同白昼,金光在潭水中轻轻漂荡着,旋转间不时溅起一簇簇如烟似花的小水珠儿。小水珠灿然地在水面炸开,眨眼间变成了朵朵盛开的荷花。金碗——金碗——金碗——一个小巧玲珑周身镶嵌五彩花饰的金碗!

小黑牛呆呆地立着,足足一袋烟工夫。尽管金碗漂到他伸手可取的地方,他也没动一下,眼睁睁地看着金碗悄悄消失而去。老人说过,金碗近在眼前,却不能用手抓,要用香火来点,火能克金,用香火一点,金碗就到手了。小黑牛疯一样奔上河岸,直朝镇子中跑去,他要去买一炷香来。小黑牛买香的路上正巧碰上心上人巧云,巧云甜甜的叫声哥,问他这么急慌干啥去?小黑牛想说我——我要娶你!可是他嘴嗫嚅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心里说等房子盖好再说吧。小黑牛回到家,把炷香抽出一根插在一根细细的竹竿上,备好火石,又特地准备一个大斗笠,早早地蹲在苇丛里等着了。

金碗又浮出水面,悠然漂荡着,不一会儿漂到小黑牛蹲着的苇丛前。小黑牛心怦怦跳着,正欲举起竹竿,突然间碗上一个奇异的变化弄得他不知所措。金碗上镶饰的花纹小人忽然活动起来,大约十几个,个个拇指般大小。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红蓝绿紫各色鲜艳的衣服,穿前跑后地在碗里忙碌起来。他们人人抱一个似花生米大小的五颜六色的小坛子,从碗里跃出来,跳到荷花朵上,像小船一样把荷花划动起来。荷花由一根绫子系着,长长连成一队,一个白胡子老者带路,唱着歌儿向潭心划去,直到一片开阔的水面才停下来。这时老者解开腰间的绸带,一头拴在一朵荷花上,一头奋力抛向空中,那抛向空中的一头忽然彩虹一样展开,拖着一串荷花直向云层飞去,不一会儿就看不到了踪迹。约摸一袋烟工夫荷花才重又回到水面。小人们便撑着荷花向金碗划过来,等荷花和金碗靠近了,他们都爬进金碗去,把一个个小坛子往金碗里搬,等他们做完这一切,金碗便悄悄飘动起来,向潭心漂去。

时机到了,小黑牛举起香火正要投向金碗的一刹那,突然发现了自己的心上人巧云——一只荷花上立着一个穿红衣的姑娘,这姑娘眉清目秀,长得极像巧云——小黑牛一愣,一股甜蜜冲上心头,周身如坠入五里云雾一般不能自已。正在这时,忽听轰的一声雷响,天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来。豆大的雨点落在潭水里,溅起朵朵浪花,落在金碗里,砸得金碗左右不停地颠簸摇晃。正忙活的小人们毫无准备,一时慌乱起来。急急忙忙离开荷花向金碗里爬去。穿红衣的姑娘在最后一朵荷花上,还没爬进金碗,急得碗里的人举手跺脚朝她大叫,她自己也急得哭起来。

雨越下越大,碗里的水越积越多,碗也越颠越厉害,眼看就要被潭水吞下去。碗里的小人焦急万分,荷花上的巧云危在旦夕,岸上的小黑牛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在这万分紧急的关头,小黑牛早把手里的炷香忘得一干二净,他急中生智,把头上的斗笠摘下来罩在了金碗上。金碗躲过豆大的雨点,渐渐稳定下来,穿红衣的姑娘趁机爬上金碗,金碗打个转儿,倏地不见了。

小黑牛高高擎着斗笠,半天才从梦幻中醒来。小黑牛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心上人巧云和金碗里的巧云轮番折磨着他,他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梦里呢,还是在清醒中。小黑牛胡思乱想着,突然想起了小坛子——小黑牛从荷花中捡来的一个小人慌乱中拉下的小坛子。小黑牛从口袋里把小坛子摸出来,捏在指头上在灯下左瞧右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这小坛子除了个头极小外,和家用的油坛、米坛、酒坛没有什么两样。那么,坛子里到底都装了些啥东西呢?小黑牛把坛盖打开,将坛口对着一个小碗,轻轻摇了摇,只见从坛口袅袅地飘出一股白烟,不一会儿溢满了小碗。白烟在小碗里打着旋,转眼间竟变成了一碗澄亮亮的清水。小黑牛又把坛口对着一个大木盆,白烟依旧袅袅而出,转眼变成一大盆清水。小黑牛又把坛口对着一个大水缸,白烟同样袅袅不绝,转眼间变成一大缸清水。小黑牛不停地验看着,小黑牛突然明白了,这是一个神奇的储云坛——这正是潭水万古不枯的原由啊!小黑牛一时间为自己的发现惊诧不已,同时小黑牛也万分后悔起来——自己不该为了私利而毁了惠济河的福水啊!小黑牛发疯般冲进里屋,将没有用完的炷香拽出来,撒满一地,又狠狠地用脚踏个稀烂。以后,小黑牛打鱼时经常见到金碗,但他再没有动过心思,尽管他很穷,很想娶心上人进门,但他尽力克制住自己,见了巧云就躲着走。三年后,小黑牛的事被村人知晓,人们感激他的善良,自愿捐资为他盖了三间瓦房。巧云感激他的正直,心甘情愿做他的新娘。洞房花烛夜,小黑牛搂着娇柔的巧云嫂,一遍又一遍地向她唠叨他所看到的金碗是怎样辉煌壮观,那着红衣的姑娘是怎样的漂亮,并且一连声地问我说的都是实话,你信吗,你信吗?巧云嫂撒着娇说我信哟,我信哟,我咋能不信呢,那穿红衣的姑娘就是我啊。

渡船轻轻晃荡着,一般人在渡翁的号子中醒来。

牛屎潭在哪里?

猛然间有人问道。

渡翁朝大河西边指指说,不远,那片黑林子就是。

一船人都在谈论那只金碗,我却没一点兴趣。我身上还在痒痒,却不知往哪儿挠。

姥姥和小姨到大姨家来啦。姥姥说是来听大戏,其实是来看云鹅的。姥姥见了云鹅,脸上就乐开了花,说,甜甜静静言语不多真喜眼人(讨人喜欢),正合老黑的脾味,老黑是麦秸火性子,一点就着,只有找个喜静的才般配,要不三天两头打架,过不到一块去。小姨没看上云鹅,说她身板瘦死腰。姥姥说身板瘦不怕,一开怀就跟气吹似的,死腰,要那么活的腰弄啥,又不唱戏,唱戏的咱还不要呢。表弟说老黑就是看上唱戏的了,看上小白云啦。小姨听了哈哈大笑,说,怪不得这两天闷闷缩缩,屁都不放,是有心事啦。姥姥对我很是忧心,反复叮嘱说这事儿可不能当真,娶个瞎眼烂鼻子的也不能找个唱戏的。我又气又好笑,实在弄不明白唱戏的有啥不好,竟不如瞎眼烂鼻子的女人,姥姥实在是老糊涂了,没法给她理论,只好不理她。姥姥把云鹅留下来陪她看戏,姥姥和云鹅坐在架子车上,叫我拉车子,我不拉,心里想我拉着云鹅算咋回事,万一让小白云看见了,她不气死才怪。我就是不拉,挨了姥姥一拐棍,我还是不拉,姥姥又扬起了拐棍,表弟替我解围,拉着姥姥上路了,我则趁机跑掉,拐到尿壶家中,与弯腰爷一起上路。

今天的主角是芮红花和白妮。芮红花一亮相就把听戏的魂给牵走了,场子里死静死静,风也静下来,树也不动了,狗也不叫了,猪也不哼了,鸡飞到树梢上,鸟儿们都哑了嘴巴,炊烟浮在半空,十里八庄子的魂都给芮红花牵去啦。文革期间不让唱戏,芮红花哼一声就被关到公社的黑屋子里,嘴里塞进驴屎蛋子,天天给他喝马尿。芮红花还是憋不住,就在大雨滂沱的夜里跑到大河湾来,冲着浩淼的河水唱,冲着芦苇荡唱,冲着新犁出的泥土唱,芮红花唱得痛快啊,风雨大作的旷野里响起阵阵叫好声,电闪雷鸣的光影里站满了神情肃穆的戏迷。芮红花感动啊,这戏唱得值了,死也值了,芮红花就放开嗓子唱,扯开胸怀唱,一直唱到鸡叫,雷鸣顿息,风雨骤停,红日初升,遍野里不见一个人影,听戏的人哪儿去了呢?芮红花心里发毛,回到家大病一场,不敢再唱戏了,他怕惊动鬼神,这世道本来就够乱的了,再把鬼神惊出来,日子更没法过啦。

如今,芮红花已经八十多岁了,快见阎王的人了,他还怕啥,积攒了二十多年的郁闷一嗓子吼出来,多少要说的话儿都在戏里啦。

听戏的人都在抹眼泪,姥姥一条羊肚子毛巾湿透了,弯腰爷的眼睛像搬倒的两口小井,泪水汩汩往外淌,害得尿壶也跟着抹鼻涕。尿壶哭不是因为戏,他怕爷爷淌泪淌死了。爷爷说不怕,死不了,我攒了二十多年的眼泪,淌出来是好事,不淌出来反要被淹死。

我眼圈都没湿,我一句也没听进去,我在盼着小白云,等了半晌也不见她出来,我坐立不安,东瞅西望,一张张泪水横流的脸更让我心烦,我身上又痒痒起来,又挠不着,那股难受劲儿实在没法说。表弟说你瞎拱弄啥,身上有虱子吗?尿壶说哪儿痒我给你挠挠。我生气地说,你朝哪儿挠,我也不知哪儿痒。弯腰爷笑了,几根马虾胡子乱抖着,说,我知道你哪儿痒,是心痒,心痒是挠不着的。经弯腰爷一提醒,我豁然开朗,痒痒处与那天上的声音合上了拍子。我悄悄离开了场子。云鹅警惕地跟出来,拽住我的衣襟说你弄啥去?我把她的手甩开,说,咱井水不犯河水,你少管我。云鹅撅着嘴,一扭屁股走了,找姥姥告状去了。

我来到后台,后台帆布篷子里来来往往忙活着打瞎旗的人,也坐着几个穿戏衣的人,都是大人,没有小窝班的人。馍箱子捂着裤裆,蜷卧在一堆戏箱子里,斜眼瞅见了我,忽然坐了起来,说,你来弄啥,你的帽子不是找到了吗?我说随便看看,馍箱子又躺了下来,痛苦地呲呲牙,做梦似地说,哦,是找小白云的,今儿没她的戏,你到牛屎潭里找她罢。

这个面凶心善的魔气,戏场里还真少不了他。

我出了戏场子,上了河坡,站在河坡上往西瞅,西天一轮红日像一盏灯笼给谁点着了,烧了一天的红霞,给大河湾蒙上一层红纱帐子,大河湾两岸的庄稼和树木都变成赤金色,河水似天边撒落的金末末,一片金黄。河湾深处静静地卧着一片茂密的树林,牛屎潭就藏在林子里。我沿着河坡朝林子走去,河坡上青草过膝,还有许多不知名的花丛,河风一吹,异香扑鼻,野蜜蜂嗡嗡乱飞。离野蜜蜂可得远点儿,你踏了它的花,它就群起而攻之,不蛰死你也疼傻你。我绕开花丛沿河边走,一片阴影把我带进了树林。林子里阴森森的,密不透风,长满了杂树,窜天杨树梢子插进云彩里,大桐树有几搂粗。大杨树上堆着粪堆一样的喜鹊窝,叫不上来名字的鸟儿扑棱棱乱飞,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阵阵凉风袭来,树叶哗啦作响,令人头发梢子竖立,浑身起鸡皮疙瘩。我被一条老树根绊倒,军帽被摔出老远。我捡起军帽戴在头上就迷路了,分不清东西南北。我透过稠密的树叶往天上瞅,找那个烧着的灯笼,朝着灯笼走就没错,可树叶里的灯笼碎了,星星点点撒落下来,照得人眼花。我有些发憷,真想往回走,可想到小白云胆子又大起来,硬着头皮朝前走,走着走着又摔个跟头,爬起来一看,又是那条老树根。毁了,遇到鬼打墙了,弯腰爷说遇到鬼打墙不要怕,坐下来吸袋烟,就迷过来了,鬼怕闻烟气。可我又不吸烟,用啥驱鬼呢?我愁得直冒冷汗,这时忽然听到一阵咴咴咴的马叫声,这声音好熟悉,是尿壶家的那匹老马在叫。我喜出望外,爬到一棵大树上,寻着叫声瞅去,果然看到那匹老马,正站在不远的河坡草地上向我投来幽深的目光。我跳下树跑到老马身边,拍着它的脖子说老神仙你不是来接我的罢?那匹老马哧棱哧棱鼻子,高高掀起上嘴唇,笑出一排黄板子牙,甩甩尾巴迈动四蹄向树林深处走去。我紧紧跟着它,不一会儿就走出林子,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芦苇荡。

勺子勺子挖挖天

哪山云彩归哪山

晚霞出门下大雨

明个还是大晴天

……

听到歌声,我知道离牛屎潭不远了。

穿过芦苇荡,眼前豁然一亮,河面猛然宽阔,河水清澈见底,一眼望不到边,像一面大镜子把天地融在了一起,晚霞倒映,金光粼粼,水草摇曳,游鱼如梭,我和老马的影子走在水里,惊得游鱼成群结队围上前来瞧稀罕。

小秃妮——

秃排场——

打个簪子别在头皮上

亲娘唉——

二舅唉——

头皮疼得难受唉——

这歌让我憋不住笑,想着小秃妮的光头,眼前闪出刺眼的光芒。

我的眼花了,那不是小秃妮的光头在闪亮,而是河水里的鱼在闪亮,我的眼睛被光照出的泪水模糊了,一时看不清是些啥鱼。

老马沿着河边依旧向前走,轻巧的蹄子踏在了河水里,溅起如玉的水花。老马在一片花衣裳前停下了,河边的柳枝上茅草上晒满了花衣裳。

我揉揉眼睛,再揉揉眼睛,用袖子抹去泪水,终于看清了河里的那些鱼,是人鱼,光身子的人鱼。

我赶紧扭过头去,拉下帽沿遮着脸,拽着老马往岸上走。老马却不动,老马用蹄子在沙滩上刨一个泉眼,将嘴插进泉眼里有滋有味地喝起水来。我使劲打那匹老马,推着它走,却听河里喊道:

嗨,牵马的,不要踩着了俺的衣裳!

你是哪庄的,咋跑这儿来啦,是不是迷路了?

我不知该怎样回答,正犹豫间,听河里说:

噫,这不是那个丢军帽的半截橛吗?

哦,就是他,还戴着军帽呢。

他来弄啥呀?

是来找小白云的。

咯咯咯——哈哈哈——

我使劲拍打那匹老马,终于把它拍烦了,扬起脖子打起喷鼻,喷了我一脸马嘴水,臭烘烘的差点把我熏倒。我就势在地上捡根树枝吓唬它,老马看我来真的啦,不得不跟我朝坡上走去。却听河里喊道:

戴军帽子的别走,等会儿帮帮忙。

帮帮忙,我能帮她们啥忙呢?

我在河坡上站住了,听出这是小白云的声音,这声音像一只小手正挠在我的心口上,惊动了胸膛里的一窝兔子,扑腾得我心慌。

河里又喊道:

你站在那儿别动,不准回头,啥时叫你回头才回头。

我很听话,傻乎乎地站着,脚跟也不敢挪动一下,像一根插进土里的柳椽子。

那匹老马却不管这么多,它掉过头去,高高扬起头来,眨巴着琥珀色的大眼睛,幽深诡秘,充满深情地望着河面。

我突然发现马眼里有条河,一条熟悉的河。

马眼里的河水金光闪闪,跳跃着一群美人鱼。美人鱼向岸边游来,越游越近,半截身子露出水面,清晰得能看见她们脸上的水珠。

我听到胸口咚的一声响,赶紧将嘴闭上,不闭上嘴,心就要跳出来啦。

我的脸像拍上了一块热烙铁,烧得发烫。

我闭上了眼睛。

突然听到一声尖叫:噫——大鱼——快快快——抓住它——

我的眼睛又忍不住睁开了。

美人鱼围成一圈儿,手忙脚乱,东堵西拦,上窜下跳,在水里捕捉一条比她们还长的大鱼。大鱼在水里悠闲地摆动着身子,翻转跳跃,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这儿是它的戏台,它要给她们比试比试,看看谁的身子白,谁的舞姿优美。

赢家肯定是大鱼,她们的动作很慌乱,姿势也不雅,叉开双腿,撅着屁股,散开的长发随波漂荡,像一群发疯的水妖精。

她们胡乱地扑腾着,嗷嗷尖叫着,欢乐的叫声充满了河谷。

那条大鱼玩够了,高高跃起,在空中划条优美的弧线,钻入水里不见了。

她们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愣了好大一会儿,相互责怪着,向岸上走来。

忽然有人惊叫道:

哎哟,我们还光着身子呐——

岸上还有人呢——

她们急忙蹲下身子,有的用手在身上乱捂。

我看得清清楚楚,只有小白云没有慌乱。她捋着散乱的长发,说:

他还是个秧秧呢,懂个嘛嘎。

她的同伴说:

人小鬼大呢。

一个小小的情种,盯上小白云了。

说不定斜着眼偷看咱呢。

她们在说我,把我看成啥东西了?说我斜着眼偷看她们,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走得正坐得正,说不回头就不回头,用得着斜眼偷看吗?

我尤其对小白云的话反感,她竟然说我懂个嘛嘎,你也比我大不了几岁啊。我打听过了,她只比我大两岁,比我大两岁就用这种口气说话,真是该打。

不过她倒是替我说了好话:人家够老实了,站在那儿,纹丝没动。

她的同伴说:

是啊,站得稳稳当当,溜直溜直,像根柳椽子。

是不是有些傻啊,哪有这么老实的。

就你精,头发丝能吹哨子。

你想让人家看啊,去去去,光着屁股到人家面前扭一段。

甭臭美了,人家不恶心死,人家看中的是小白云,哪稀罕你这个小妖精。

你才是小妖精——是鲤鱼精老鳖精——专门勾引人的狐狸精——

一阵打闹声。

我不好意思再看下去了,她们离我太近了,晚霞的余辉将她们镀成一朵朵金色的莲花,丝丝花蕊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我闭上眼睛,金色的夜空飞满了鲜红的樱桃。

小白云说:好啦,别闹啦,太阳都落了,快快收衣裳。

她们来到沙滩上,收衣裳,穿衣裳。

小白云向我喊道:戴军帽子的,别回头,不准偷看啊。

我老老实实地闭着眼睛。

不大一会儿,又听小白云叫道:戴军帽子的,可以回头啦。

我睁开眼,可是,我仍不敢回头,我的脸还在发烫,我不想让她们看到我的红脸。

我听她们小声说:

八成是个傻蛋。

就是个傻蛋。

八成是个聋子。

不聋就傻。

小白云向我大喊:戴军帽子的,你是聋子啊还是傻子啊?

我不能再不回头了,再不回头我就成聋子傻子啦。

我转过头来,她们都穿好了衣裳,将洗好晒干的衣裳、帐子、被单装满几个大包袱。

小白云向我摆手,说:过来呀,帮帮忙。

我明白啦,她们是让我的马帮她们驮包袱。

我很乐意帮忙,将几个大包袱扔到马背上。那匹老马好像不太乐意,它翻了我一眼,打了个大喷鼻,咧着大嘴似笑非笑,意思说:哼,不是看你小子的面子,打死也不干。

我们一路往回走,我夹在她们中间,别提多别扭。好在她们好像把我忘了,打打闹闹说起了笑话,真是少见的疯妮子,说出的话我听了耳朵就发烧。她们讲了一个小黑牛买马的故事:说心地善良的小黑牛打了一冬天的鱼换了些钱,决定买匹马,有了马好种地,种好了地才能盖起瓦房娶媳妇。小黑牛揣着钱来到了马市,马市里有很多好马,小黑牛都不买,却看上了一匹瘦马,那马病得厉害,眼看要死了,小黑牛可怜它,就花钱把它牵回了家。小黑牛精心伺候这匹马,每天牵它到牛屎潭边吃鲜草喝潭水,马眼看着长膘,皮毛也变得油光发亮,成了一匹骏马。一天夜里三更天,骏马忽然把小黑牛叫醒,说,你不是想媳妇吗,媳妇有了,就在牛屎潭里洗澡,你依我的话行事,就能把她娶到家里来。小黑牛半信半疑地跟那匹老马来到牛屎潭边,照直的月亮光下果然看见一个大闺女光着身子在潭水里洗澡,岸上放着大闺女的衣裳。小黑牛依照骏马的计策将衣裳包起来驮在马身上,边赶骏马边喊这是谁的衣裳啊?大闺女就跳出水来追,小黑牛就扔给她一件,她穿上又追,小黑牛又扔给她一件,大闺女追一阵小黑牛扔一件,一直扔到家门口,大闺女就进了小黑牛的家门,小黑牛搂着一看,呀,原来是熟人。

是谁呀?

别卖关子啦,这个人是谁啊?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

啊——妮子们都把目光投向小白云。

小白云可饶不了她们,她从我头上摘下军帽,追打那些疯妮子。

小白云追累了打累了,爬在马背上喘粗气,一条胳膊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这会儿,我真个晕乎了,我是不是在发臆症?我掐掐自己的大腿,大腿知道疼,我揉揉军帽,军帽发出咝咝啦啦的细响,还有我肩膀上的那条胳膊,细细的白白的散发着醉人的清香,难道这一切都是梦吗?

三个女人一台戏,一群妮子闹炸天。她们一路上嬉嬉闹闹,唱了一路歌,都不是戏里的曲子,也不是戏里的词儿。都是些啥曲子呢,都是些啥词儿呢?都是些滑稽的曲子,都是些可笑的词儿:

天上有个星星

地上有个钉钉

路上走个大姐

c一篮子烧饼

俺问大姐哪去

她说去瞧公公

你公公咋的——

帽子烧个窟窿

那还值得瞧吗——

大小是个灾星

……

关于小白云的故事只能讲到这里了,我和她的故事也只能讲到这里,戏迷中还流传着许多有关她的故事,我都不愿再提了,我只想保留这段纯洁美好的记忆。追求小白云的梦破灭后,我伤心地离开故土到外边去浪荡,我卖过西瓜,摆过小摊,后又折回头来考上大学,在大学里拼命想当一个画家,画家没当成,只好到机关里做个小公务员打发无聊的日子。当然,我有的是空闲,却很少去听戏,可以说从来没有听过戏,但戏依旧在我心中,只所以不再听戏,就是因为戏台上没有了她。可是,无论我在做什么,每年都要抽出时间到牛屎潭边走一走,看看潭水里的晚霞,听听林子里的鸟鸣,偶尔还能听到那匹老马咴咴咴的叫声,就心满意足了,这时我又觉得生活是如此的美好,回忆是最大的幸福。商业大潮的汹涌,电视电影的冲击,乡间戏班子艰难为生,昙花一现,悄悄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小窝班也散了,戏人另谋生路。听说小白云就在牛屎潭边开家小饭店,当垆卖酒。表弟和尿壶劝我去看看她,我没去,怕毁了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有人说她风韵犹存,只是稍稍发福了,但我仍然不敢去,也不想去,一种美好存在记忆里是人一生的财富,一旦失去就很难找回来。

表弟和尿壶现在都是地道的庄稼汉,每天忙着种地养猪,拼命挣钱供孩子上学。农闲是有的,可也很少去听戏,我问他们为啥?他们说芮红花死了,白妮不唱了,小白云卖酒去了,戏没啥听头了,听了也没味,早晚瞧瞧电视里的戏,看的不是真人也没啥意思。弯腰爷呢?弯腰爷又听了好几年的戏,芮红花死的那一年,戏班子解散了,弯腰爷就死了,到黄土里听芮红花唱戏去了。我又问到那匹老马,尿壶说爷爷死前几天,老马不见了,后来听人说牛屎潭里淹死一匹白马,尿壶请人帮忙打捞,弯腰爷闻听不让人打捞,弯腰爷说马去了它该去的地方,不要打扰它啦,不久弯腰爷就断了气。

我相信弯腰爷的话,这绝不是一匹凡马,要不然,它眼里咋会有条河呢?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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