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清温

一

班主任刘老歪的脖子生下来就是歪的。据说他的母亲很瘦小,枣核一样,老歪在母亲的肚子里时却很壮硕,空间狭小伸展不开,脖子就窝歪了。他于是有了刘老歪的雅号,简称老歪,他自己也认可。在大学停办十年后的那个教师短缺的年代,老歪当上了孩子王。教师走马灯似的换,有本事的进城做生意发财或到乡里县里谋个一官半职,老歪却不弃不离,安贫乐道,一直干到现在。老歪苦中有乐,喜欢喝点小酒,早晨不敢喝,上午常有课,一般是中午或晚上。喝了酒,老歪的鼻子就红了,老歪的鼻子是地道的“酒糟鼻”,一喝酒就红,信号灯一样。喝了酒的老歪变得笑眼眯眯慈眉善目的,也和气多了,不再那么严厉,也不端老师的架子了。不喝酒时很严重的事,喝了酒后可能就不算什么了。老歪的叔叔刘刚在他的班里,还是亲叔叔。村里大部分人家姓刘,上千年地繁衍下来,差不多都沾亲带故。农村是很讲辈分的,还是老风俗,过年时晚辈都要给长辈磕头,磕完了头当然要给压岁钱,十块八块不嫌少,百儿八十不嫌多。但老歪给刘刚磕头是白磕,他还在念书,没有收入,压岁钱也就免了,他只是白捡便宜。老歪给自己的叔叔当老师,那难度可想而知。

一天课间,刘玲和几个女生围成一圈踢毽子,是用彩色鸡毛扎的挺大的毽子,你一脚我一脚,连说带笑,踢得挺开心。毽子在空中飞来飞去,像一只美丽的小鸟。刘有志也凑上去,大呼小叫地跟着踢起来,用脚尖,用脚背,用脚里侧脚外侧,也用脚后跟,身前踢,身后踢,踢出种种花样,自我感觉不错。刘有志喜欢凑到女生堆里玩,一些男生常常对他侧目而视。

刘有志踢得正得意忘形,刘刚插到了他的身边,也跟着踢起来。刘刚平时很少往女生身边凑,今天很反常。踢了几脚,当毽子向刘有志飞来时,刘刚猛然飞起一脚,没踢在毽子上,却重重地踢到了刘有志的屁股上。刘有志哎哟一声,险些没被踢趴下,捂着屁股,疼得直咧嘴。刘有志感觉刘刚这一脚是故意的,站稳了身子,就回敬了刘刚一脚,并没有刘刚踢他踢得重,说:“你干嘛故意踢我,我又没招你惹你。”

刘刚的身材比刘有志高大强壮得多,刘刚平时很野,打架是家常便饭。如果是和男生在一起玩,被刘刚踢一脚刘有志可能咧咧嘴也就忍了,但在女生面前太没面子了,不能表现得太懦弱,刘有志就象征性地回敬了一脚。刘刚好像被激怒了,抬手给了刘有志一巴掌,刘有志有心理准备,头一歪躲过了,但他没想到刘刚迅速地回手又一巴掌,打在他的脸正中,鼻子立即出了血。刘有志捂住鼻子,哭起来。

毽子不能再踢了,都停下来。

这时,上课铃响了,刘有志哭着走向教室,一边走一边在脸上抹了两把,抹成了满脸花,显得很悲惨。当然他也可以先去水房洗把脸再回教室,但那样刘刚打他的罪证就洗去了,他被打后令人同情的惨状也消失了,他还没傻到那个份儿上。他也知道,下堂课是班主任老歪的课,他的满脸花是展示给老歪看的。

刘有志哭哭啼啼地走进教室,扬起脸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已经站在讲台上的老歪果然一眼就看见了刘有志脸上的血污,指指刘有志说:“你,脸上怎么挂的花,惨不忍睹呀。”

刘有志悲悲戚戚说:“是……是刘刚打的。”

老歪问:“他为什么打你?”

刘有志说:“课间我和女生一起踢毽子,他也上去踢,故意一脚踢在我的屁股上,踢在尾巴根子上贼疼贼疼,我就还了他一脚,他就把我鼻子打破了,呜呜呜……”

刘有志说到“踢在尾巴根子上贼疼贼疼”时,引起了一些笑声,但没影响刘有志继续叙述。

老歪望着刘刚说:“被告刘刚同学,请你站起来,刘有志说的是事实吗?”

老歪郑重其事地叫刘刚“刘刚同学”是要他明确这是在学校,你的身份应该是我的学生。

刘刚站起来了,拧着身子扬着头,鼻孔冲上,白眼向天,端出长辈的架子,一副不屑的模样,说:“他说的不是事实,我不是故意踢他。我是踢毽子一失脚踢在了他屁股上,他就狠狠踢了我一脚,我一气之下打了他一巴掌。”

老歪说:“问题的关键是你踢他臀部那一脚是不是故意的。法理上讲主观故意性,故意杀人和过失杀人判决大相径庭,故意伤害和过失伤害处理上也大不一样。你怎么能证明你不是故意的?法官审案子是重证据的。”

刘刚扬着脸说:“踢毽子常有踢空的时候,我当时就是一急之下踢空了踢在了他的屁股上。”

刘刚说得很像是那么回事,也不能说完全不合情理。老歪又转向刘有志说:“你说说,你怎么证明他是故意的?”

刘有志抹了把脸上的泪说:“咋不是故意的,我屁股离毽子一尺多远呢,他的脚不是奔毽子去的,是直接奔我屁股来了。”老歪问:“当时在场的女生呢?”

几个女生举起了手,老歪指指一个女生说:“请你说说,刘刚当时是不是故意的,你们算现场证人,最有发言权。”

那个女生低着头小声说:“我没看清。”

老歪又问另一个女生:“你看清了吧,他是不是故意的?”

另一个女生赶紧说:“我也没看清。”

老歪皱皱眉头说:“你们是真的没看清,还是不敢说真话!”

又一个女生说:“我们光顾踢毽子了,真的没注意。”

老歪说:“从情理上说,踢毽子的人目光都是跟着毽子转,毽子飞到什么位置,离刘有志的屁股多远,不会看不清的呀。为人要正直,敢说真话。”

这时,刘玲站起来说:“老师,我看刘刚是故意的,当时刘刚的脚确实不是冲着毽子去的,我看得清清楚楚。”

老歪冲着刘刚严厉起来说:“刘刚同学,你还有什么说的吗?”

刘刚作出委屈的样子,甚至想拼命挤出几滴眼泪,但没有成功。他毕竟不能像电视剧里的演员似的说哭眼泪就下来了,何况演员有时还得靠往眼睛里抹芥末油什么的。刘刚瘪着嘴说:“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故意的,我自己还不知道嘛。”

老歪冷笑一声,“不耽误大家的上课时间了。好吧,下午自习时你到我办公室去,咱们好好探讨一下你到底具不具备主观故意性。”

二

下午自习时,刘刚来到了老歪的办公室。

大枣一样,老歪的鼻子是红的。

红了鼻子的老歪拉了把椅子,笑笑,对刘刚说:“小叔,你请坐。”

老歪的态度和上午判若两人,竟很亲切地叫他小叔了,这有些出乎刘刚的意外,在学校,老歪完全可以“不认”他这个叔。刘刚没好意思坐,办公室里还有其它老师,坐下来不好看,他也不习惯那样。

老歪把刘刚按到椅子上,说:“晚辈坐着,长辈站着,这成何体统了,还是坐下来推心置腹地谈。”

刘刚只好就势坐到了椅子上。

老歪说:“在班级,在同学面前,咱们是师生关系,我是你的老师,你是我的学生。但在课堂外,在背后,你还是我的叔,谁让你是我爸爸的弟弟呢,尽管我比你大二十多岁,到什么时候你都是长辈,我说的有不当的地方,你尽管说。古人讲孝悌,虽说你是我的学生,我也得尊重长辈。但作长辈的也要为晚辈树立个楷模,有长辈的样子。我叫你来,想推心置腹地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故意踢刘有志那一脚?”

刘刚还是扬着头,但已经不翻白眼了。

老歪说:“同学之间,你踢我一脚,我打你一拳,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过后也就拉倒了。问题的关键是要好汉做事好汉当,得说真话不能说假话,这涉及到做人的基本原则问题。小叔,当侄儿的再问你一句,你到底是不是故意的?你要实在不愿回答,我也不会硬逼着你回答。”

老歪真诚地笑眼眯眯地望着刘刚。

犹豫了一会儿,刘刚终于说:“是故意的。”

老歪长出一口气说:“这样说就对了。如果说是故意的,肯定有原因,或者说有背景。你为什么要踢他这一脚呢,能不能说说?”

刘刚语调带了气,坦率地说:“我特烦他。他总在女生面前‘的瑟个没完。见了女生摇头摆尾猪八戒似的,看着让人恶心,帮女生打水、扫地,还帮人家抄笔记,多贱呀。特别是昨天中午,天挺热的,教室里挺闷,刘玲随口说了句,这么热的天,你们男生也不说请咱吃冰激凌,太小气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刘有志真的颠儿颠儿地跑到校门口花一块钱买了块冰激凌给了刘玲。刘玲说,我只是随便说着玩的,你还当真了,真是天下少有的大好人呀。刘有志这一块钱是他妈给他中午买烧饼的午饭钱,结果他中午什么也没吃,饿了一下午,你说他贱不贱。”

老歪说:“你有这种心理可以理解。我像你这么大时也有过。看别的男生嬉皮笑脸讨女生喜欢特讨厌,恨不能上去踹他一脚。现在想想,我作为过来人,觉得喜欢讨好女生理论上也不是错误,不违反《中学生守则》,愿意和女生一起踢毽子更没什么不可以的,帮女生打水扫地抄抄笔记什么的也得算助人为乐。这其实是男人的天性。我念中学时也喜欢过一个女生,看一眼就心怦怦乱跳,气都要上不来了。上课时总想看人家又不敢看。回想起来挺傻的,你别笑话我就行,当然也挺有意思的。那时候,如果哪个男生讨好她,我就会很生气,心烦得不行。对自己有好感的女生,这种感觉挺折磨人的。”停顿了一下,老歪问:“我斗胆问一句,你对刘玲是不是也有好感?当然话哪说哪了,权当是随便聊天。”

喝了小酒的老歪更健谈了,声情并茂,掏心掏肺,尽吐真言。

沉默了一会儿,刘刚面对如此真诚坦率的老歪,觉得不能不说真话,就点点头。

老歪说:“这很正常。对漂亮聪明懂事的女生,男生没有不喜欢的。你既然喜欢,也可以给她买冰激凌,也可以帮她打水扫地抄笔记什么的,关照女生让女生高兴没什么不好。那样,班级的气氛一定会很温馨,女生一高兴,都笑靥如花,又笑又唱的,全班马上就其乐融融了,多好呀。男生嘛,就是应该让女生高兴。在社会上,男人也应该让女人开心幸福。人们常说,男人挣钱女人花,你看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大多是为女人准备的,男人用的有什么呀?所以,男生对女生好些不是坏事,也是创建和谐社会的一个重要方面。”

刘刚说:“那不成早恋了吗?”

老歪说:“没传过条子,没说一些爱呀恨的出格的话,也没钻过柳树丛爬过麦秸垛,更没有身体的亲密接触,就不能算是早恋,这有个界限问题。这还只能算好感,属正常和正当的范围。”

心里,刘刚也很愿意对女生好些,但不好意思,觉得那样太贱。既然老歪这样说了,自己也可以对女生好些了,让女生高兴。

停了一会儿,老歪说:“说了半天,还得回到正题上。你无端踢了人家,还打了人家的脸,打得满脸血葫芦似的,怎么处理呀?你是我的叔叔不假,这事要不处理,为侄以后还怎么当这个老师,何以服众?你也得为当侄儿的想想。”

刘刚想了半天,说:“要不,让他再踢我一脚打一个嘴巴。”

老歪说:“常言说以牙还牙,你这样想也未尝不可。但同时不应该再说点儿什么道歉的话吗?”

刘刚说:“可以。”

放学后,刘刚拉住刘有志说:“老歪批评我了,我不该故意踢你。你可以踢我一脚,再打一个嘴巴也行,但别太狠,我决不还手。那就扯平了。”

刘有志瞪圆了眼睛,惊讶地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呀。哥们之间还能记仇吗?那我也太小肚鸡肠了。”

三

第二天带午饭时,刘刚带了四个烧鸡大腿,多带了两个。刘刚的家里很有钱,他爸开了个小煤窑,一年能挣几十万。刘刚午饭带烧鸡大腿,带炸鱼,带火腿肉什么的是常事。

吃饭时,刘刚拿着饭盒走到刘玲身旁,夹了两个烧鸡大腿递给刘玲说:“我带的鸡大腿多,吃不了,帮咱分担两块吧。”

刘玲一下愣住了。教室里那么多男生女生,唯独给自己两个烧鸡大腿,这成什么意思了。主要也是平时对刘刚没有好印象,就不由得挡住了,说:“对不起,我不喜欢吃烧鸡。”

刘玲的表情挺冷淡。

遭到拒绝,很没面子,刘刚不高兴地说:“是嫌咱不够帅哥吧,连一次献殷勤的机会也不给呀。”

刘玲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同学间这么说太俗气了吧。”

闹得刘刚很难堪很无地自容,整个下午悒悒不乐,极郁闷,恨不能找茬儿和谁打一架。

到了晚上,刘刚妈妈煮了些玉米棒子,香喷喷还冒着热气,让刘刚给老歪送几个去。

刘刚拿着玉米到了老歪家。

坐了一会儿,老歪说:“今天下午我看你在教室里挺不高兴的样子,是怎么了?”

刘刚就把自己好心好意给刘玲烧鸡大腿被拒绝的事原原本本说了。老歪帮他分析说:“恕侄儿直言,是不是你平时给人的印象不好,好打架骂人,脾气挺暴,显得挺粗鲁,就不讨女生喜欢。男人要有绅士风度仁爱之心,不以强凌弱,要做个有教养的助人为乐的人,才能讨人喜欢。而且不能只是对女生好,只讨女生喜欢是片面的。我问一句,刘有志平时是不是只对女生好,只帮女生打水扫地抄笔记?”

刘刚如实地说:“也帮男生打过水扫过地抄过笔记什么的,谁让他帮忙他都帮。”

老歪说:“问题的症结就在这里。这说明刘有志不是猪八戒式的人物,而是乐于助人的活雷锋。这个区别很重要,如果只是一味地对女生好,可能是个‘花心萝卜,对男女生都好,才是真正的好人。上次我跟你谈的不全面。你以前带了好吃的给没给过男生?”

刘刚说:“我不明白,刘有志家那么穷,他学习一般,长得也猴头巴脑的,为什么他给刘玲买冰激凌她就要了。”

老歪说:“说了半天你还不明白,肯定是刘有志平时的乐于助人给她留下了好印象就接受了,这样的男生会让女生喜欢的。”

刘刚点点头,说:“我明白了。你说的挺有道理。以前,我总觉得我是你叔叔,就摆长辈的架子,对你的话不当话听,表现得很不服气似的。其实你还是比我懂得多多了,事看得也比我透,我应该尊重你。”

老歪说:“当然,我吃过的盐比你多,见识比你广,文化比你高,做你的老师当之无愧,没两把刷子,我这个歪脖子能站稳这神圣的讲台吗?所以在学校你得叫我老师,但回到家里你还是我的小叔。不管怎么说,我从心里希望我们小叔能成为一个很懂事很有修养的人。”

刘刚心悦诚服地笑了。

发稿/田俊 tian17@hot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