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晓燕

如果有一份工作，需要你每天面对吸毒者，随时可能面临恐吓、辱骂甚至生命威胁，你愿意干吗？你能撑多久？在重庆市九龙坡区有这么一位医生——何有志，21年如一日，坚守在重庆戒毒第一线，燃烧青春和梦想，无怨无悔……

“不靠谱”的丈夫：从精神科到戒毒科

何有志1968年出生在重庆市。1992年从重庆卫校临床医学专业毕业后，他被分配到重庆市九龙坡区精神病医院，成为一名精神科医生。

1991年，何有志经人介绍，认识了同是九龙坡人的陶红。陶红与何有志年龄相当，在国营友谊商店当营业员。何有志长得浓眉大眼，为人真诚本分，又是医生，陶红父母非常满意。然而，毕业分配后，何有志却迟迟不敢告诉陶红，他在精神病医院上班。

随着感情不断升温，何有志决定坦白。有一天，趁着约会，他将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女友，还邀请她去医院参观。看何有志和病人打交道，他的认真、耐心，让陶红忘记了自己被“蒙骗”的懊恼。1995年，两人领证结婚，将家安在离何有志单位很近的杨家坪。

结婚不久，因工作需要，何有志又瞒着妻子和岳父母，悄悄调去了精神科病房。那时，在精神科病房工作的医护人员，每月配发8元特殊岗位津贴，民间俗称“挨打费”。何有志上岗后，很快体会到了这笔津贴的“福利”——被病人以各种理由突然袭击。何有志当然不敢告诉陶红。

有一次，何有志正在给病人检查服药情况，突然被这个病人挥了一拳。脸上挂了彩，没法瞒住妻子。下班回家，何有志笑着“自首”道：“今天我终于拿到特殊岗位津贴了。”看到丈夫脸上的伤，再看看他一副笑眯眯样儿，陶红又心疼又忍不住生气地说：“你怎么去了病房？你又哄我！赶紧换岗！”何有志不接话，也不接招，就冲着妻子笑。面对这样的何有志，陶红实在无奈。

1997年，陶红生下女儿何泠筱。她和父母都劝何有志，为了女儿着想，最好换个岗位。何有志在精神科干得带劲儿，总安抚妻子和老人：“我总结了一套跟患者打交道的技巧，效果不错，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何有志一心扑在工作上，几乎连假期都没有。好不容易有个假，单位一个电话就能将他叫走。陶红要上班，又要带孩子，吃不好睡不好，还担心丈夫被病人攻击。时间一长，她受不了，在气头上冲何有志喊：“你要不换岗，就离婚！”

恰逢1999年，何有志的单位要开设戒毒科。早在几年前，何有志的同事被广州一所民营戒毒所高薪挖走，他敏锐地开始关注戒毒领域，对戒毒以及吸毒人员的心理颇有研究。当时，重庆市九龙坡城区吸毒人员，仅禁毒支队登记在案的就超过3000人，对当地社会治安产生很大负面影响。医院领导知道他是个业务能手，希望他能接受戒毒科主任一职。

所学有用武之地，还能守一方安宁，何有志踌躇满志。他回家跟妻子商量说：“医院开了戒毒科，领导想让我过去牵头。你说我去不去？”得知丈夫要换岗，对戒毒不了解的陶红，开心地说：“你能离开精神科病房了？太好了！”何有志狡黠一笑。陶红哪里知道，何有志又在故意“哄骗”她。

起初，戒毒科全名“自愿戒毒科”，但真正自愿的病人占比非常小。在病房，当戒断症状开始出现时，病人就千方百计带毒进医院偷偷吸食。对于各种想要偷食毒品的行为，何有志相当“刚”。一次，他接到病员举报，说有人在厕所吸毒。何有志立马带人冲到厕所，一把抓过毒品就扔到蹲坑，打开水阀冲走了。这套流程，快得偷吸者根本反应不过来。何有志不仅动作敏捷，眼睛也贼“尖”。有一天傍晚，一个病人手撕床单当绳索，从二楼放下去，接上来一个烟盒。何有志查房过来，发现烟盒，立即觉察出不对，冲上去就给缴了。病人气急败坏：“何有志，老子一定找人‘弄你！”有时，哪怕保安在场，何有志都会被围攻。

干戒毒，太危险了。但一想到许多家庭因为这些白色粉末而分崩离析，何有志就觉得自己肩上有千钧重担，不敢有丝毫懈怠。自从当上戒毒科主任，何有志就彻底以科室为家了。

家，全扔给了陶红。有一次，陶紅正在上班，接到母亲的电话：“快回来，孩子发烧了。”她匆忙赶回家将孩子送到医院。医生给孩子做了检查，开了药，就让她带孩子回家。看着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她心疼得直掉泪，情急之下，给何有志打电话。何有志说：“相信医生，按医生说的去做。”女儿病了，做爸爸的却如此气定神闲，气得陶红大吵：“就知道你的病人，自己的女儿呢？你是个合格的主任，但不是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不过，生气归生气，在行动上，陶红从来都是支持丈夫的。2001年，女儿上幼儿园，已经做到公司主管的陶红选择了内退，回家当了全职妈妈。

妻子为自己做出了这么大的牺牲，一家老小整天为自己担忧，不做出点成绩，就太对不起他们了。何有志在工作上，越发卖力。

这个男人很刚：戒毒一线的钢铁卫士

2006年9月，随着国家禁毒模式的转变，何有志所在的戒毒科转型为辖区唯一的美沙酮药物维持治疗门诊。美沙酮在门诊是药品，到了外面就是毒品。100ml美沙酮可以卖1000元，一瓶500毫升混着唾液的美沙酮流入市场也可以卖好几百元。巨大的经济利益让不少人铤而走险。为此，何有志的门诊有严格的监督机制，严控戒毒者服药量和吞服过程，防止其含药到市场倒卖。

何有志的美沙酮门诊开门没几天，就有吸毒人员在接受治疗时，跟何有志套近乎，想找他合作倒卖美沙酮。何有志一脸正气，呵退了回去。不久后，有社会人士私下找何有志，问他：“何主任，你这日日夜夜地看门诊，一个月能拿多少钱？”何有志摆摆手：“你们别在我身上下功夫了。我不做违法乱纪缺良心的事儿！”

几次三番收买不成后，何有志开始接到莫名其妙的骚扰电话：“不合作可以，但你也别管闲事！”何有志只当是吓唬他，没放在心上。

一天晚上，何有志和陶红正在看电视，手机响了。他接起电话感觉不对劲，背过身走到远处去接听。细心的陶红发现后，紧跟在丈夫身后。对方态度凶悍，声音特别大，她听得一清二楚：“你家在哪里，父母住在哪里，女儿在哪里上学，我们都清楚。再次警告你，好自为之！”

这分明是在恐吓！陶红惊呆了：“老何，这些事你还要瞒我多久？”实在瞒不下去了，何有志只好老实交代。得知实情，陶红怒不可遏：“我放弃了事业，一心照顾这个家，你呢？总是哄我，还让一家老小为你提心吊胆！”何有志赶紧道歉：“就是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一个小戒毒门诊，算好大个事业？值得你拿我和娃儿的命去冒险？”陶红多年的委屈都变成了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何有志愧疚不已，嘴里却只能安慰：“你放心，他们不敢动真的。”陶红一听，更加生气：“那些人不是吸毒就是贩毒，他们什么事干不出来？你性格这么刚，随时可能被报复，那可怎么办？为了女儿，你就不能换个岗位？”何有志沉默不语。

第二天，陶红开始和母亲一起接送女儿。怕女儿害怕，陶红特意嘱咐家人不要将实情告诉孩子。那段日子，陶红的神经一刻也不敢松懈，每天清晨，她紧紧拉着孩子的手，直到亲手把孩子交到老师手里才敢离开。何有志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赶紧给单位领导打了报告，单位将他家人遭受威胁的情况报给公安部门做了备案。为了安全，陶红还是坚持亲自接送女儿上学。

对于爸爸的工作，年龄尚小的何泠筱并不太清楚，很多事，父母也没给她说。但有一次，班里一个同学聊天时突然说到了她父亲，这让她对父亲的职业有了别样的认识。原来同学家有个亲戚因为吸毒，现在正在她爸爸工作的门诊戒毒。同学怀着格外敬佩的语气对何泠筱说：“你爸爸真厉害。”何泠筱渐渐认识到，父亲从事的职业有些神秘，也很危险，但父亲在同黑暗邪恶做斗争，充满了正义感。从那时起，她再也不气父亲不陪她玩不参加她的家长会了，小小年纪的她立志要当警察。

何有志虽缺席女儿的成长，但不管女儿有什么想法，他一定支持。何泠筱不爱唱歌跳舞就爱下围棋，只有何有志全力支持。陶红总嗔怪何有志：“都是你影响了孩子。”何有志听着妻子的“埋怨”，还是那副笑眯眯、让人无法真生气的模样。

为方便送女儿上学，2012年，何有志买了一辆车。车还没用两天，就被人用硬物划了很长一条口子。车子刚修好没几天，又被划了。何有志警觉，这是有人蓄意报复！

有一天，在门诊，有个患者神秘地跟何有志说：“何医生，你知不知道，划你车的，就是你的老同学！他自己在我们圈子里吹嘘，好多人都知道。”何有志这才想起，这个同学第一次来门诊，就想拉关系躲开查血环节，他坚决没同意。过了几天，这个老同学来看他的门诊。何有志装作不知道划车的是他，对所有来门诊的病人说：“我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有得罪之处可以来找我，也可以到主管部门投诉，不要搞小动作。”这次之后，这个同学消失了。

划车的人，不止老同学一人。这些人还专门划十字，补漆都得补整面。自从买车后，何有志每年修车费都是一大笔钱。何有志觉得划车是个小事，为这，陶红跟他吵了好几回。

划车真的算是最不值一提的糟心事了。2013年7月的一天下午，何有志像往常一样站在发药窗口，监督戒毒者当场服药。突然，护士杨佳所在的窗口传来争吵声：“药不能带走！请喝完再离开！”只见窗口前一个高个儿病人根本不听，揣着药就往门诊外跑。杨佳上前拦截，没想到大高个儿竟掏出来一把约30厘米的匕首，门诊顿时炸了鍋。混乱中，何有志想也没想就冲到杨佳身前。大高个儿叫道：“何医生啊！来得正好，老子早就想弄你了！”何有志这才发现，这是之前多次想来收买他的“老油条”。

何有志威慑道：“你这是犯罪！你想让你儿子走你这条老路吗？再不放下刀，我就报警了！”提到儿子，大高个儿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何有志趁机箭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他握刀的手，保安伺机而动，一起制伏了他。危机解除了，所有医护人员终于松了一口气。有护士突然惊叫：“何医生！你受伤了？！”何有志这才发现，胸口的衣物在扭打中被刀划了一条口子……怕妻子女儿担心，何有志嘱咐同事们千万别声张。

2014年5月，陶红到门诊来探班，无意间得知何有志被刺伤的事。自己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委屈翻涌而上。回到家后，陶红问何有志：“这么大的事儿，你又瞒我？”何有志还是一副笑脸，说：“我不是没事儿吗？这叫吉人自有天相。”

陶红了解丈夫，他太刚了，更不会惧怕威胁。但一家人就在丈夫门诊所在的地区，太容易被那些坏人找到了。这次是匕首刺伤，下次会是什么？陶红冷静地说：“老何，老人年纪大了，受不得惊吓。女儿上高中，眼看就要考大学，不能被干扰。为了他们，咱们搬家吧？”这年底，何有志夫妇举家搬迁到离医院很远的渝北区。

为了顽石点头：21年大爱不舍初心

然而，危险并没有因为他们搬家而远离。

有一天，陶红在电视上看到“艾滋病人报复社会，用针头刺伤路人，咬伤警务人员”的新闻，当即就慌了：“老何，你门诊里都是吸毒人员，怕是不少人感染了艾滋病。他们要夹药出去你就让他夹药嘛，莫激怒他，万一他咬伤你，怎么办？”何有志还是笑着说：“那怎么行？那是知法犯法，我就是帮凶了。”

要是以往，何有志这样轻描淡写，陶红啰唆两句就算了。但职业暴露太可怕，陶红是真的担心。她不由得责备丈夫不懂自己的心。一怒之下，陶红又提了一句“不换岗就离婚”的气话。

何有志一直都明白，自己对妻子和女儿亏欠太多。每次遭遇危险，他也问过自己：钱不多，也没名，还这么危险，干吗还守着这个岗位呢？他不是没困惑过，直到他遇见吸毒者谢辉。

谢辉从小父母离异，年少辍学，被迫在外闯荡，18岁因被骗染上毒瘾。何有志遇见谢辉时，谢辉已感染上了艾滋病，多器官衰竭。自知时日无多，谢辉想干干净净地走，才选择了戒毒治疗。

何有志安慰鼓励他坚持治疗。知道他家贫，便自掏腰包为他付了药费，还时常买上水果和书籍硬塞给他作为“任务完成奖”。从那以后，每天上午10点，谢辉都准时到门诊服药。

来门诊戒毒的第二年除夕，何有志突然接到谢辉的电话，希望何有志和同事们能去家里看看他。何有志和同事赶到谢辉家中，谢辉伸出手，握住何有志，说：“我就是走之前，想见见你们，和你们道声谢……”一个月后，何有志收到了谢辉的遗书：“何主任，麻烦你告诉大家，我走了。谢谢你让我没有报复社会。来世，我要成为你！”

“来世，我要成为你！”每当何有志想起这句话，总是百感交集。这些吸毒者并非个个顽劣。若有人在他们绝望挣扎时，给他们一点关爱，他们就能离回归社会更近一点儿。慢慢地，何有志明确了自己的使命：帮助谢辉这样的人回归社会。

陶红听后，沉默不语。气了大半辈子，担心了大半辈子，这些糟心而无解的经历，确实让她产生过离婚的念头。可每当她冷静下来，回想这半生，她爱的这个男人，从来都没有变过啊。他始终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人，爱岗敬业、勇于担当，是最有正能量最有温度的人……陶红选择了接受和包容，就像年轻时选择不顾一切爱他一样。

在何有志的戒毒门诊，随着戒毒患者一拨拨回归社会，他也不再年轻。陶红不再唠叨让他换岗了。

何有志平日爱钻研，通过大量学习，融合国内外先进治疗模式，不断提升患者治疗效果。他坚信，戒毒这个岗位，技术重要，关爱更重要。

他真诚地和每位戒毒患者交朋友，常自掏腰包资助困难患者。遇到有患者两三天没来服药，他会打电话“查岗”。成功戒毒的患者定期来电汇报生活工作状况，将何有志当成挚友。2015年，他荣获重庆市禁毒工作“成绩突出先进个人”。

何有志的门诊先后两次获评全国优秀美沙酮药物維持治疗门诊。2018年8月，何有志被评为重庆市最美禁毒志愿者、重庆市禁毒先进个人。

截至目前，何有志所在门诊累计建档的毒瘾患者有1700余人，每天上门服药治疗的患者达到620余人，远远超过全国每日125人的平均值。对病人来说，成功戒断率可提升到30%。

何有志51岁了，陶红说：“老何，你都这把年纪了，就不当这个主任了吧。当个普通医生，也比当这个主任轻松安全嘛。娃儿我一手带大了，用不着你管着了。现在，我老了，需要老伴儿。”

“那些老病号也需要我。再说，这个门诊是领导交给我的任务，当初我答应了，又是党员，不能推卸责任，给单位增加麻烦。”何有志正色道。陶红早料到是这个答案，笑着说：“好大个事业嘛！了不起！”

前几天，何有志这个“不靠谱”的爸爸，终于得空关心一下女儿的事业。何泠筱大学毕业后，选择了围棋培训的创业项目，干得有声有色。何有志悄悄开车去了女儿的培训机构，站在窗外，偷看女儿授课。女儿青春洋溢，站上讲台，仿佛闪着金光。这一刻，何有志眼睛湿润了，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刚刚踏上医生岗位，充满干劲儿，胸怀理想，此生无悔。

（文中谢辉为化名。）

编辑/张亚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