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续《妻妾成群》

2008-05-15胡天瑶

山花 2008年4期
关键词:文竹陈家

胡天瑶

(……颂莲说她不跳井。)

文竹虽不明白为什么,但作为刚进门的五太太,陈家花园里有许多其他的事情待她一一了解。紫藤花架下枯坐的女人,对着废井说疯话的女人,不过是掠过她心头的刹那困惑。白天,文竹有太太的职责和权力,到了夜里,则要天经地义地用身体完成对于陈佐千的义务。对于颂莲,她没有兴趣深究,也没有功夫深究。

陈佐千不帮颂莲请大夫,也不把她踢出门,任由她在井边自言自语。

而大太太毓如,二太太卓云和家丁丫鬟们对于那个清秀脱俗痴傻的女人,也都怀着各自的城府。顶着太太头衔的人自然是幸灾乐祸,惟恐颂莲不疯癫,不失宠。至于下人们,则在热闹过后,闲言碎语过后,依旧本本分分地各司其职,只会在闲来无事话长话短的时候,用一句善意的可怜或一句恶意的活该,草草打发曾经风光无限的颂莲。偶尔有受了主子气的丫鬟,在无人的地方,咬牙切齿地诅咒,如今把我当狗使唤,高兴了就让我吠,不高兴了就让我嚎。呸!巴不得有天你也像那颂莲一样,呆不呆傻不傻,人不人鬼不鬼地苟且活着!

如果雁儿能够看到这些,她一定会大快人心地拍手叫好,也一定会得意于自己的灵验的巫术吧?

梅珊呢?如果她还活着,也只会以旁观者的姿态藏在北厢房门帘的后面,冷冷地看着屋外的痛苦和凄凉吧?即便颂莲与她同病相怜,即便颂莲曾哀怜她的哀怜,悲悯她的悲悯。她最多也只会回赠一曲唱过千遍的京戏:

叹红颜薄命生前就

美满婚姻付诸东流

薄幸冤家音信无有

啼花泣月在暗里添愁……

也罢也罢,雁儿和梅珊一个埋在土里,一个沉在井底,都是过世的冤魂了。

但飞浦仍然活着,他曾对颂莲说,我自小就怕女人,尤其是这园子里的女人。但你和她们不同,和你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现在的颂莲更加“不同”了,而飞浦再也不愿靠近她。

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无论她曾经多么清丽脱俗,都无法唤起一个男人的怜惜,无论他曾经多么信誓旦旦。

五太太文竹的到来,着实让死寂了许久的陈家花园热闹了一番。她进门的那个春天,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年头,新的太太,新的喜庆。炮竹撼地,锣鼓喧天,贺喜的来客几乎踏破门槛……宋妈说,婚宴用的大红绸子,能铺遍城中所有的街道巷陌。大家似乎都忘记了去年发生在园子里的林林总总。那火一样的大红绸子不仅能铺遍街道巷陌,还能掩盖梅珊的死,颂莲的疯,掩盖一年前雪地里的呼号咆哮,凄泣哀鸣。

文竹和颂莲一样,是读过书受过教育的女子,不同的是,颂莲当年在北平读的是公学堂,有各异的先生各异的同学,有点激进有点叛逆。文竹却是跟着家里专门请的老先生,学些四书五经论语中庸,五言七律诗词歌赋。虽学问不少,但毕竟是高宅内的闺秀,裹着小脚,绣着鸳鸯,贤良淑德,循规蹈矩。

文竹从未想过为什么要裹脚,她只知道裹脚女人是走不快的,于是便很识大体地欣然接受了不紧不慢的步伐。她的人生就如她的三寸金莲,屐着绣花红锻布鞋,心无旁骛地追随三从四德贞女烈女的道义,温驯矜持地完成每一个小碎步。

于婚姻这一步,她自然也是那么识大体,那么心无旁骛,温驯矜持。

本地人都知道文竹的身世背景。她是东街宋府的二小姐,今年刚满二十。宋祖荣的大名是无人不知的,他从一介贫民摇身变为东街首富的传奇经历曾一度成为镇上的热门话题,并在好事者的添油加醋下衍生出好些个不同的版本。但真实的版本却是因为陈家。如果当年陈家老太爷没有大发慈悲免了宋祖荣一年地租,恐怕现在的风云人物早沦落成破落户饿死鬼了。

那免租一年的土地十分争气地培育着庄稼,那年的收成异常的好,也正是从那年起,宋祖荣靠着地里的庄稼和一点做生意的小聪明发了家。

于是,农户变成了商户,房子砌到了最繁荣的东街,老婆由一个变成三个。因为出身贫贱又目不识丁,宋祖荣年轻的时候是遭了不少白眼的,发家后的他虽仍是目不识丁,但硬是置办些文房四宝,笔墨纸砚之物装饰正厅或厢房,还决心将子女后代调教成贵族式的人物。文竹是三太太的二女儿,遗传了三太太的江南韵致,长得清秀水灵。从文竹身上看来,宋祖荣的“贵族式教育”算是颇有成效了。

大富大贵排挤了农民的老实本分,却没有排挤感恩图报之心。对于陈家的大恩大德,宋祖荣一直记挂在心上。

个把月前的一日,陈佐千受宋祖荣的邀请,去宋府小坐。这是延续了二十几年的老规矩,陈佐千只当消遣,没料想有什么意外之得。以前陈佐千只听人说宋家的二小姐如何如何,却不曾亲眼见过,恰巧那天让他在宋府碰上了,方知外人口中的如何如何为何意。陈佐千知道宋祖荣报恩心切,竟毫不含糊地表示要娶文竹。

宋祖荣自然是答应了。

文竹也自然不会不答应。

陈家里几乎所有的人都对这个标致娟秀的可人儿怀有好感,就连卓云也常常忍不住细细打量文竹那种人见人爱的过人气质,但她总会及时地回过神来,酸不溜湫地想,皮肤尚看着干净,骨子里可就难说了。说不准和梅珊一样,是个邋遢货!想着想着,便越发觉得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迟早会应验,便哼哼一笑,继续磕她的瓜子。

得此娇妻,陈佐千更是飘飘欲仙。一个上了年纪,上了大年纪的男人,是不需要原配夫人的,他无非是羡慕又向往年轻女人的身体,他无非只是要个姨太太,仿佛在她们身上,自己可以寻回几十年前的活力,在她们身上,自己可以赢得一个男人的尊严和征服欲。

毓如和卓云都纳闷着,老爷的精力不是一天不如一天了吗?当初颂莲就因此而怀不上孩子,怎么现在他又有力气夜夜往文竹那跑?其实,陈佐千也纳闷着,自己近来怎不觉吃力了呢?但,他更是窃喜着。

一天,卓云踱到文竹房里,扯东扯西地话了些家长,当她说到忆容飞澜这些后辈的时候,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文竹啊,老爷这么疼你,你该快要怀上了吧?

文竹有些不知所措,但还是很得体地没有表露。她笑笑,承蒙老爷疼爱,可这事又怎会那么轻易。

话不能这样说,如今老爷就守着你一人,想不怀上恐怕也难吧?

孩子不是文竹想要就要得到的,文竹不像二太太那么有福气,生得忆云忆容两个乖巧伶俐的女儿,这也是要看命的。

卓云见挖不出什么线索,便又闲话了一阵就走了。

呸,看命看命,就看你是不是真有那么好的命了!卓云经过紫藤花架,撞见喃喃自语的颂莲,她半分嘲讽半分怨恨地说,四太太,如今你可不用忧心不用发愁了,新进门的五太太可厉害了,她会帮你为陈家延续香火的!你呀,就安安心心地守着这口废井吧!

颂莲突然一反常态地慢慢转过头来,两束冷冷的目光,径直刺向卓云。卓云顿时隧住了,丢掉了先前的嚣张气焰,急急忙忙绕道逃开了。

飞浦以前总是专程绕到南厢房颂莲的住

处,后来总是故意绕开紫藤花架。现在,文竹进门已经快五个月了,这五个月来,他总是有意无意地绕到西厢房文竹的住处。

每次去看文竹,虽然只是和她论几句诗,下几局棋,但这已让飞浦颇为期待颇为满足。以前飞浦就和颂莲走得近,陈家的人以为两个差不多大的年轻人自然比较投契,便不曾多想。文竹以为,她是五太太,他是大少爷,飞浦的行为只是出于对她的关心和照顾,便也不曾多想。

只有飞浦知道,他对文竹有一种超出姨太太和大少爷关系的感觉,虽然他自己也不愿这是事实。

秋后的一天,院子里的落叶还未曾扫净,文竹如往日一样在厢房里读书。飞浦就在这时无声无息地走进她的房间。

飞浦的冒失之举让文竹受了点惊吓,大少爷,你进门也无动静,差点没吓着我!

飞浦没有致歉,却唐突地说,文竹,我喜欢你!

“啪”地一声,文竹手中的书失落在地上。她站起身来,却不去拾起。只背过身去,颤颤地说,飞浦少爷,这句玩笑,更是差点没吓着我!

你知道这不是玩笑……不知道为什么,我自小就怕女人,尤其是这园子里的女人。但我不怕你,我喜欢你!你和她们不同,你给我的感觉就像一缕清风,很舒服,很舒服……

飞浦有些激动,说着说着便离文竹越来越近。文竹甚至能听见他沉沉的喘气声。

使不得!我是陈家的媳妇,老爷的女人……你……这……这太荒唐!

荒唐?我陈飞浦喜欢上一个女人就叫荒唐吗?!你牺牲在陈家就不荒唐吗?!文竹,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文竹明显感觉得到那沉沉的喘气声紧紧地贴在她的耳边,还有两只手紧紧地围在她的腰际——飞浦搂住了她。

使不得!文竹奋力从飞浦怀里挣脱出来,她那小巧的三寸金莲也好似受了惊吓,一个趔趄,差点撞到旁边的白玉花瓶。飞浦显然是受挫了,他沮丧地收回空空环绕的双臂,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文竹全身颤抖着,她不敢看飞浦的眼睛,只怔怔地盯着绣在堇色抽纱窗帘上的那朵怒放的百合。

一大段的沉默。只有两个节奏不一的气息。

有人!是谁?!文竹突然失声惊叫。

她看到一双眼睛,一双女人的眼睛,阴森地躲在窗帘背后,空空的没有一丝生气,却又满满地充斥着仇恨和悲伤,深不见底地像要吃人!

的确,它吃掉了文竹仅存的一点安定,随着文竹的惊叫,那双眼飞快地消失了。堇色窗帘上,百合依然怒放。

飞浦突然从无奈中醒过来,冲到门外却找不到任何人的身影。他悻悻地看了看文竹,却没有读懂她眼中的惊愕和恐惧。飞浦想,她怕是故意借口逐我出去罢了。然后便悻然离开了。

第二天,府上没有任何关于文竹和飞浦的流言,文竹甚至怀疑昨天窗外的那双眼睛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但,她突然病倒了。急坏了陈佐千,忙坏了陈家的下人。大家都在西厢房周围团团转,号脉的王大夫,端水的丫鬟,凑热闹的太太少爷小姐。

飞浦自知文竹的病和他脱不了干系,他甚是担忧却又不可过分表露,便想混在下人太太间探探情况。他低着头,却不经意地路过废井边。

我不跳井。

那是颂莲的声音,他不会不认得。他愣了一下,一抬头就撞上颂莲的眼睛。她的目光稳稳地投在飞浦身上,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就如同飞浦昨天紧紧搂住文竹的双臂。飞浦觉得自己被那束目光重重地压着,想要逃脱却又动弹不得。他赶紧低下头往回走,逃也似的大步离开,慌乱之间,连看文竹的事也顿时给忘了。

我不跳井。我不跳井。我不跳井……

身后,颂莲的声音,慢慢减弱,却总不消失。

西厢房这边,下人们仍进进出出忙个不停。陈佐千拉着王大夫焦急地询问文竹的病情。王大夫说,五太太受了惊吓,身子娇弱受不住,服两剂安神定惊的药,再静养几日,方可康复。只是……

只是什么?陈佐千紧张起来,不由得将身子倾向王大夫,似乎想掰开他的嘴,挖出里头未吐出的话。

只是……王大夫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你是说还是不说?!陈佐千被惹急了,提高了嗓门威胁道。

王大夫突然笑了,拱手作揖,高声说,恭喜陈老爷,五太太有喜了!

什么?有喜?!你是说文竹怀上了?!文竹怀上了!

千真万确呀,陈老爷!我当了几十年的老中医,闭上眼睛也不会把错喜脉的啊!恭喜贺喜啊!

文竹怀上了!文竹怀上了!……来人啊,打赏王大夫十个大洋!……陈妈,赶紧拿些上等药材,给五太太炖些补品来!……陈佐千高声使唤着。他虽已不是第一次将为人父,但这次却异常兴奋。文竹有喜,无疑是间接说明,他陈佐千还没趴下,他陈佐千还行得很呢!

陈佐千大步走到文竹身边,兴冲冲地说,文竹,你有喜了,你怀上了!

文竹浅浅地笑了。作为一个本本分分的姨太太,除了服侍丈夫,人生另外一件重大的事便是为夫家续后了。作为一个本本分分的姨太太,文竹早就将自己的身体献给了陈佐千,也早就将自己的灵魂寄寓在随时可能出现的孩子身上。如今,她的灵肉都有了归宿,她的使命也即将完成。

她浅浅地笑了。但她脑子里却突然掠过昨夜那双吃人的眼睛,顿时让她不寒而栗。

五太太有喜了!满园子的下人相互通传着这个喜讯。

她有喜了?有喜了……哼,还不知道是外头哪个野男人的孽种呢!卓云想。文竹有喜了……呵呵……有喜了……飞浦苦笑着。

那时已经入秋了,园子里的树叶落得满地都是。地上刚刚扫净,不一会儿又落下几片新吹落的枯叶。叶子“倏倏”地飞落,下人“唰唰”地打扫,叶子又“倏倏”地飞落。

文竹的肚子一天天鼓起来,人也比刚来的时候丰满了不少。

不久,“倏倏”“唰唰”的声音变成了“沙沙”的下雪声。冬天来了。

那年冬天,老天爷好像要把整辈子的雪都倾泻出来,大风夹带着大雪,封锁了所有的生机。但奇怪的是,连城南的那条河都冻住了,可陈家废井里的死水却依然健在,雪花尽情地飘落,尽情地消失在死水中。

这一点,除了颂连,其他人根本不曾发现。

一日上午,王大夫专程到陈家提醒陈佐千。五太太不久就要生了,为了太太和孩子好,这些日子老爷最好和太太分房,让她静心养养胎。于是,从那天起,陈佐千就改在卓云处过夜了。

那天,是十二月十二日。

那夜的雪出奇的大,沉重得像要将小城埋葬。陈佐千人在卓云的房里,心却只想着文竹。他三心二意地,自然和卓云配合得不好,却又不承认是自己的缘故,将过错都推到卓云身上。两人白忙活了一晚,最终还是背对着背各自睡去了。

那夜的雪出奇的大。下人陈二脚上的冻疮疼得厉害,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屋里屋外一片阒寂,只听得见落雪的声音。

将近子夜的时候,陈二恍恍惚惚听到窗外有什么东西压着积雪行进,但他没有起身看个究竟,这么冷的夜里,即使外面有天大的事,他

也只愿焐在被窝里安顿磨人的冻疮。

那“呲呲”的声音由弱而强地从远方走近,经过陈二的窗前,又由强而弱地朝远方走去。

第二日清晨五点多的时候,陈二借着暗淡的光线在园子里铲雪,却猛地发现一条乌红的血迹,从西厢房门口延伸出来。深深长长的,一路都不曾断过。陈二抑制住内心的惶恐,沿着那条血路走下去,他怯怯地想,这么深的血迹,要耗费耗费多少血啊!……到了废井边,血路就断了。陈二探出头,畏畏缩缩地朝井底看。

青黄色的井水里,浮着一具女尸,鹅黄的缎质旗袍下,鼓起的腹部清晰可见。在女尸惨白面容的旁边,死寂的水面上,映着陈二僵滞的脸,不偏不倚地贴在女尸的左颊上。昨夜的月亮还未完全落下,银灰的光线投射在这惊悚的画面上,又将画面反射到陈二的瞳孔中。

陈二仿佛真切地感受到女尸左颊上彻骨的寒气,他顿时摊倒在井边,过了半晌才哇地大喊,死人啦!死人啦!

那具女尸一被打捞上来,大家就注意到了她鼓起的肚子,就辨出了她的身份。那是五太太文竹,快要临盆的五太太文竹!下人围作一团,唏唏簌簌地低声议论着,有人说是自杀,有人说是他杀。但还是管家陈显贵的说法最让人信服,他说,一定是已故三太太的魂魄在井底闷着没人陪,她想找个伴,就附到五太太身上,带着她的肉体跳井了。否则哪能那么巧,去年三太太就是在大雪天死的,如今五太太也是,你说,哪能那么巧啊?!比起其他人的低声议论,陈妈的大声哀号显得格外响亮,这是哪个丧尽天良的,连未出生的孩子都不放过!

毓如和卓云瞥了一眼那软塌塌的身体,便即刻害怕地扭过头去。卓云赶紧用手捂住忆云、忆容的眼睛,说,别看,死人看不得!

陈佐千一动不动地站在井边,不知道是他钉住了地板,还是地板钉住了他,总之就是一动不动。他的眼神,依然是像去年处决梅珊时让人心寒的冷静,却在冷静中多了一丝悲怆和愤怒。毕竟,这两个女人的离开有太多不同。一个背叛了他,一个却对他始终如一。一个的丧命是在他的掌控之中,那是她罪有应得。另一个生命的终结却完全在他的掌控之外。还有葬在她腹中的孩子,也同样让他始料不及。种种混沌不堪的情绪搅和在一起碰撞冲击,产生出胜过银灰光线的骇人颜色。

混乱过后,陈佐千花了些钱,雇人悄悄将文竹葬了。他没有请警局的人来调查,确切地说,他是不敢。陈家的这口废井里,不知有多少女人的冤魂,一调查起来,免不了拔出萝卜带出泥,惊动了警局,无异于自掘坟墓。

在城里混了那么多年,陈佐千还是有些能耐的,凭着他的八面玲珑,多事下人严严实实地封住了口,一丝风声都不漏。宋祖荣也让他安抚得帖帖服服,答应不再追究。

这件事也就此妥善的完结了。

人人都想知道真相,但人人都不敢重提旧事。陈二也从未跟人说起那晚雪地里的“呲呲”声。

只有颂莲知道真相。

颂莲清楚地记得,这年的十二月十二日,是她在陈家过的第二个生日。依旧没有人在意,依旧没有人同她一起过。于是,她想到了文竹。

在大家都睡去的时候,颂莲来到文竹的房间,将她迷昏,然后一路拖拽着她往废井走。颂莲踩着厚厚的雪,吃力地前行。怀了孩子的人可真沉!颂莲想。

那夜太冷了,不过走了几步,文竹的下身就溢出乌红的血,和着羊水,一点点渗进苍白的雪地里。颂莲想,把血都放出来,这就会轻松多了。

到达废井时,雪突然停了。失去落雪声音的世界,变得更加死寂,更加阴森。颂莲有点疲累。她将文竹身体靠在井边,漠漠地注视着她。

这是颂莲第一次如此亲近地打量文竹。她突然发现,眼前这个集千般宠爱于一身的五太太身上,有几分自己的影子:同是读过书的聪慧女子,同是在如花年华时任由陈佐千糟蹋,同是让飞浦难以忘记。可是,文竹和她又是那么不同:文竹病了,陈佐千立刻请来大夫,而她“疯”了那么久,却不曾有人过问。陈佐千让文竹怀上了孩子,却没有慷慨地给予她同样的机会。飞浦对她和文竹都说过,你和园子里的其他女人不同,和你在一起,感觉很舒服。但飞浦还对文竹说,我喜欢你……你像一缕清风……他甚至还给予文竹一个紧紧的拥抱。这些,都是颂莲所得不到的。这些,都收进了她的眼睛,藏在堇色窗帘后的那双眼睛。

颂莲漠漠地看着文竹,计较着自己和她之间的种种异同种种得失,最终她得到一个结论:这宅子是阴曹地府,这里有好多厉鬼!他们迟早会吸尽你的阳气,还会把你的骨头啃得咔咔作响,你迟早会含恨而死的!就像之前那三个没留下名字的姨太太,就像梅珊,就像我。我是没有其他路子了,但你有!你放心,我会帮你逃出去的,我会让你带着快出生的孩子好好地过完余下的时日的……

颂莲使出浑身力气将文竹抬到井沿,咬牙一推,文竹的身体很果断地坠入井底。那一声沉闷的响声,和梅珊死的那夜一模一样。只是,梅珊落井之前发出嘶声歇底的叫声,那是对生的渴求和对死的反抗。但这位温驯矜持的五太太从不知反抗为何物,就连临死前,也是很温驯矜持地连哼都不哼一声。

好了,你逃出去了,永远都不要再回来了……我是不求你的报答的……颂莲笑着,幽灵一般飘忽着离开了。

雪又突然呼呼狂舞起来,越舞越带劲。

那夜之后,颂莲仍旧天天对着废井喃喃自语。那口废井庇护着许多得以解脱的灵魂。但颂莲说,她不跳井。她将自己的肉体和灵魂永远囚禁在陈家的天井中,她要解救陆续而来的六太太,七太太,八太太……也许,这是她唯一的生路。

颂莲真的疯了吗?如果是,那她又如何能毫厘不爽地驾驭自己的行为?如果不是,那她怎能实施这般残忍的自困和所谓的营救?

疯也好,不疯也罢,她终究没有想过,只要一天不驱除宅子里的厉鬼,她就一天都不可能有安生的日子。

第二年春天,陈佐千老爷娶了第六位太太敏妍。

敏妍进门第二天就见到紫藤花架下的颂莲。她听见颂莲对着井底说,我不跳,我不跳。

她说她不跳井。

颂莲说她不跳井。

猜你喜欢

文竹陈家
文竹
PbI2/Pb5S2I6 van der Waals Heterojunction Photodetector
Porous AlN films grown on C-face SiC by hydride vapor phase epitaxy
文竹观察日记
文竹
文竹
我喜欢的季节2
我的家乡最美之贺州
文竹
陈家泵站新旧混凝土衔接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