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观察与梦幻家:莫泊桑

2008-04-19郭宏安

中学生阅读(初中版) 2008年4期
关键词:羊脂球福楼拜莫泊桑

郭宏安

法国有一位批评家说,在当代法国并存着两种文学,一种是“读的人很少,但谈的人很多”,另一种是“读的人很多,但谈的人很少”。莫泊桑的小说属于后一种,即在报刊上很少被人们谈论,却经常出现在读者的书桌上。

莫泊桑(1850—1893)可能出生在法国诺曼底的费康,而不是出生证上的米罗麦尼古堡。他号称贵族后裔,实际上他的祖父不过是复辟时期的一个税务官,父亲则是不务正业、生活放荡的纨绔子弟。莫泊桑的母亲是一个具有深厚文学修养的女人,他的舅舅是一个作家,与居斯塔夫•福楼拜和路易•布耶交谊甚厚。莫泊桑在卢昂高乃依中学读书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了这两位朋友,深受影响。他从他们那里听到了“简明的教诲”,获得了“对于技巧的深刻认识”和“不断尝试的力量”。1869年,莫泊桑到巴黎大学修法律,不久普法战争爆发,他被征入伍,在军队里担任文书工作。战后退伍,莫泊桑于1872年入海军部任小职员,7年之后转入公共教育部,直到1881年完全退职。莫泊桑小时候生活在诺曼底乡间,在普法战争中耳闻目睹了法军的可耻溃败,又在长期的机关生活中体验了空虚无聊,这一切给他的文学生涯注入了新鲜活泼的血液。

莫泊桑13岁开始写诗,很快即以福楼拜为师,从此笔耕不辍,终其一生而不悔。

福楼拜对莫泊桑的教诲归根结底只是一句话,即:文学艺术和生活真实是两回事,艺术先于一切。福楼拜告诉他:“对一个艺术家来说,原则只有一个:为艺术牺牲一切。他应该把生活看成是一种手段,仅此而已……”福楼拜可以算得上一位严师,总是劝弟子多写少发表,他从不为莫泊桑改文章,他只是跟他谈文学,谈艺术,谈风格,介绍他认识文学界的名人,在适当的时候向出版商推荐他的作品,甚至帮助他从海军部调往公共教育部。福楼拜这样教导他:“对你所要表现的东西,要长时间地用心观察它,以便能发现别人没有发现过和没有写过的特点。任何事物里,都有未曾被发现的东西,因为人们用眼睛观看事物的时候只习惯于回忆起前人对这事物的想法。最细微的事物里也会有一点点未被认识的东西。让我们去发掘它。为了要描写一堆篝火和平原上的一株树木,我们要面对这堆火和这株树,一直到我们发现了它们和其他的火、其他的树有所不同的时候。”莫泊桑记住了老师的教导,始终不忘自己首先是个“注视者”,他说:“在小说家那里,一般而言是视力支配一切。”也就是说,“要写出东西,不应过多地思考,而是应该多多地看,对看见的东西冥思遐想。看:一切尽在于此,而且要看得准。所谓看得准,指的是要用自己的眼睛看,而不是用老师的眼睛看”。对莫泊桑来说,一位作者眼力的“质量和特征”,决定了一部作品“精致和真诚”的程度。我们由此推断,莫泊桑必有一双“真正的好眼睛”,令人困惑的是,事实恰好相反。

事实上,莫泊桑并没有一双视力正常的“好眼睛”,甚至他初试锋芒拿出第一篇杰作《羊脂球》的时候,就已经患上了眼疾。此后眼睛的疾病日甚一日,后来他在一封信中说:“我一注意地看某件东西,试图读书或写字,瞳孔就变形、放大,影像模糊不真。”一双这样坏的眼睛,对于自称首先是一个“注视者”,并且要“看得准”的莫泊桑来说,无异于贝多芬的失聪。可见,莫泊桑所谓“好眼睛”、“注视者”、“看得准”等等,绝不是一双肉眼力所能及的,必有精神的力量予以辅佐。果然,莫泊桑既是一位不知疲倦的观察者,又是一位充满激情的梦幻家,回忆和想象补充了视力的不足,成就了精微与深刻的结合。我们由此可以体会,莫泊桑所说的“看”与“看得准”除了视觉器官的实际运作之外,还有着更为深刻的精神上的含义。这就是说,莫泊桑认为,一个好的小说家,既是一个观察者,又是一个洞察者,即一个具有“第二视力”的观察者。他说:“我具有这种第二视力,它既是作家的力量,又是作家的全部苦难。”莫泊桑所说的“看”和“看得准”实在是他对生活的一种痛苦的观照和体验。

莫泊桑没有让福楼拜失望,福楼拜在看到《羊脂球》的清样时,一反不肯轻易赞人的常态,断言道:“此真大手笔也!”《羊脂球》的可赞处之一是精细真实的细节选择和深度心理活动的层层剥离。

莫泊桑号称“短篇小说之王”,他的短篇小说多达三百余篇。他的短篇小说创作,不仅在数量上取胜,还在于“在同时代的作家中,他创造的典型比任何人都种类齐全,他描写的题材比任何人都丰富多彩”(法朗士),更在于他使短篇小说的艺术达到了一个至今还不曾被超越的顶峰。所谓“顶峰”,不是说他的短篇小说已经“止于至善”,后来的小说家都要照他看齐,而是所有自以为超越了他的小说家,最终将发现,这不是过于狂妄,就是过于鲁莽。然而,总有小说家跃跃欲试,也总有批评家给予鼓励,因为有不少人试图用现实主义或自然主义这样的预制标签规范他,总觉得他的小说没有深刻的哲理和丰富的思想,即使赞扬他的语言“清澈透明”,也暗含着“浅露直白”之类的批评。在文学上,一座高峰是不能被超越的,后来的人只能在它的旁边另崛起一座或几座,例如“复杂”或“晦涩”的高峰。其实,批评家诟病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之“显露浅明”,往往是迷惑于他的语言之简洁明晰,以为“水至清则无鱼”,从而浅尝辄止,即便有隽永的哲理也被轻轻放过。试以脍炙人口的《项链》为例。主人公为了偿还一条遗失的项链辛苦了十年,到头来却发现那条项链是假的,只换得她的朋友说了一句“我可怜的玛蒂尔德”。批评家一般都认为这篇小说是对追求虚荣浮华的小职员的讽刺,仅此而已。其实,是那一个“假”字使批评家感到震惊,犹如晴天霹雳,刹那间在他们的脑海里轰出了一片空白,思维的链条于是乎断了。倘若批评家注意到作者谈到还清了债务之后的路瓦栽太太时的用词,也许这篇小说的内涵在他们眼里就不那么简单了。例如,“她早已一下子英勇地拿定了主意”:必须偿清债务;“她变成了穷苦家庭里的敢作敢当的妇人,又坚强,又粗暴”,她在邂逅女友时因还清了债务而觉得“当然要去”向她说明真相,说过之后又“感到一种足以自豪的、天真的快乐”等等。这字里行间蕴涵的“思想”还不够丰富吗?未必有多么玄妙的哲理,但至少不止于对追求浮华者的讽刺。然而这“思想”并不是作者说出来的,也不是凝聚在令许多人觉得深刻的格言警句之中的,他只是叙述、描写、呈现、刻画,寓褒贬喜怒于场景之中,更确切地说,于作者的眼睛注视之下的场景之中。读莫泊桑的小说,是可以感到文字后面有一双专注的眼睛的。这双眼睛具有一种强迫的力量,它告诉读者,先要“看”,并要有所“见”,然后再去“思”,才能有所“得”。可以说,看,并且看见,乃是莫泊桑的小说艺术的最高秘密。

莫泊桑尝戏言:“我进文坛如一颗流星,出文坛则要响起一声惊雷。”可叹天不假年,《羊脂球》这颗流星划过文坛仅十余年,继起的惊雷也许还在酝酿中,他却于1893年7月6日死于一所精神病院中。流星的轨迹已在茫茫夜空中消逝,盼望中的惊雷再不会响起,然而这短短十余年的创作生涯不就是一声至今尚有余响的惊雷吗?300余篇中短篇小说,6部长篇小说,3个剧本,1本诗集,还有250多篇评论,其中绝大部分是在十年间完成的,这大概足以震撼现代人那一颗挑剔的心了。

猜你喜欢

羊脂球福楼拜莫泊桑
莫泊桑眼里的“傲慢与偏见”
小说《羊脂球》的人物形象分析
Guy de Maupassant居伊·德·莫泊桑
一块棉布造就莫泊桑
福楼拜的『笨学生』
福楼拜叙事艺术探究——以《包法利夫人》为例
福楼拜的「笨学生」
谈莫泊桑小说《羊脂球》的主旨表现
美与丑的对比:谈小说《羊脂球》中的人物角色塑造
莫泊桑《羊脂球》的心理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