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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郝叔

2004-06-30马培文

短小说 2004年7期
关键词:老娘老家山东

马培文

老郝叔要是还活着,该有90岁了。

老郝叔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父亲也说不上来,连老家的老长辈们也不清楚。打我小时候起,就知道三庄四邻没老没少的人都是叫他“老郝”。

爷爷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老郝人好,打山东来的,跟我们同乡,你小孩子家不要没大没小地跟别人乱掺乎,得把老郝叫叔,他只比你父亲小一岁。”我记住爷爷的话,只要见着老郝,就脆生生地叫他叔。老郝见我有礼貌,常常在人前夸我,还送麦芽糖给我吃。

老郝叔三等个子,精瘦,两只眼黑亮亮的。他一年到头总穿着带补丁的黑褂裤。寒冬腊月,穿一件没钮扣的空心黑棉袄,腰上勒一根粗粗的黑腰带,只穿一条单裤,也不嫌冷。有一回我问:“老郝叔,冰天雪地的,你不冷吗?”他大着嗓门说:“腰系一根线,抵上三层棉;腰勒一条带,火神跟着来。”我摸摸他的手,果然暖暖的。

老郝叔没有家,他帮工到哪家,就睡在哪家锅门口。他不怕蚊子咬,不怕小虫叮,从来没见他头疼脑热、生疮害病。

老郝叔干活不护力,谁家请,他都去。耕地、栽秧、割麦、打场,样样活计做得麻麻利利。结工了,给他工钱他不要,冷着脸,脖子上暴着筋:“管吃,管喝,要钱干嘛?”拗不过他,只好算了。记着他情份的,替他做件衣裳,请他吃顿饭,也就了事了。

老郝叔喜欢跟孩子玩,编个蝈蝈笼,讲个小故事,孩子们笑了,他也乐得手舞足蹈。这时候,他就双眼眯成一条线,哼起了河北梆子:“哎——俺的老娘亲啊……”下面就没词了,但曲调婉转高亢,有板有眼地一哼一大段。这没词的唱,我也特别爱听,几十年过去了,那声调还刻在我的心上。

每年秋后,粮进仓草上垛,老郝叔就推着那辆破旧的独轮车走了,他会补锅补碗,他外出是找活干去了。我八岁那年,老郝叔又要走了,我见他车上放着一小筐木炭,蜷着一小床破被,心里酸酸的,就拉着他的手:“老郝叔,别走……”老郝叔也动了情,摸着我的头颤颤地说:“过年,我准回来!”

过年了,大雪封门,冰凌拖地。奶奶说:“老郝算堵在外面了,不然,他无论走多远都会回来的。”夜晚,我们一家人围在火盆边守岁,熬着那辛苦凄清但甜蜜的除夕之夜。突然,外面尖啸的风声中好像有“吱嘎、吱嘎”的声音。父亲说:“准是老郝回来了。”打开门,老郝叔像一个雪人似的进了我们家。掸雪,跺脚,老郝说:“年是一定要回来过的!”

光阴催人老,转眼间,我也到了天命之年。这期间,无论在外读书、工作,还是出门办事、旅游,到了春节前,我都会想起老郝叔,他的“哎——我的老娘亲啊……”的唱腔,他的“年是一定要回来过的”话语总萦绕在我的耳畔。老郝叔是1976年秋后走的,那一年过年他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可能在山东老家病故了……

就这样过了十年。有一年春天,山东来人要找老郝叔老母亲的坟,说老郝临终前哭着留下遗言,一定要把他的骨灰安葬在他母亲的坟边。我的父亲流泪了:“噢,至今我才明白老郝年年赶回来过年,原来是牵挂着他那在兵荒马乱中饿死的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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