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豆／文

民国十年秋,坐落在太湖西岸的蒋家大院,笼罩在一片丰收的气象中。

庄主蒋大勇忙进忙出,指挥着长工们搬运粮食。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大叫:“不好,湖边有一具尸体漂浮在河埠口牎贝笥鲁龅迷好,直往河埠方向飞奔而去。

蒋家河埠砌得很雄伟,站在河埠上能看到整个浩淼的太湖,蔚为壮观。只见一具尸体随着风浪一起一伏向岸边漂来。往年,这里每年都要有几具尸体漂来,大勇都好生“招待”,将无名尸体葬在后山坡上,还给立个碑,让那些野魂孤鬼有个安身之处。这次,大勇又吩咐长工用长竹竿将尸体捞起来了。大家一看,是具男尸,大约四十多岁,右手臂已被砍掉,且由于浸泡在湖水中有些时日,断臂处已不堪入目。此人上身穿一件对襟白褂,下身着一条藏青长裤。大勇像平日一样,吩咐长工将尸体用草席裹好,埋在后山头。

两名长工忙乎了一阵,突然尖叫了起来,大嚷道:“此人还有热气,不曾死去牎

大勇忙俯身去摸此人鼻息,无动静;用手一搭脉搏,尚有一息微弱的游动。大勇年轻时行过医,懂得一点医道:“快,快,快,抬进庄园牎

蒋大勇用家中存着的中草药,救活了漂流在太湖中的那个人。

此人名叫洪福。

洪福为了答谢蒋大勇的救命之恩,伤好后就留在蒋大勇家中。他单臂锄田,臂力惊人。太湖西岸的七十二渎,全是夜潮地,地肥,最适宜生长素有“太湖之参”美誉的百合和萝卜,洪福又偏精于此道,为蒋大勇增加了不少收入。

转眼,洪福在蒋家呆了5年有余了,也早已成了蒋家的“头号长工”。

民国十五年的秋天,洪福建议蒋大勇贩运稻米上无锡去卖。无锡是我国有名的四大米市之一,这蒋大勇并非不知道,他知道运稻卖米很赚钱,只是害怕遇上湖盗,而湖盗是专对贩稻米的船只下手的。

洪福让主人不要怕:一切有我呢。蒋大勇信得过他,也就依了他。于是洪福就吩咐长工们往木船上下稻,自己当监工,时不时地抓起酒瓶咪上一口。

洪福这人很怪,偏选在夜晚下稻谷,且用大红的灯笼高高挂着,将蒋家大院到河埠的这条路照得如同白昼一样,白天则让大伙儿集体睡觉。

蒋大勇不解,纳闷,上船来找洪福。只见洪福不急不慢地在喝酒,喝上几口,便紧盯着太湖的远方。大勇对洪福道:“如今强盗纷起,兵荒马乱,你怎么可以这样替我张扬呢熕谆八档煤,‘穷不露骨,富不露财呀。”

洪福躺在船舱内,一声不吭,给问急了,才回一句:“你放心,洪某自有道理。”

大勇没办法:洪福是个稳重人,又这么自信,想必自有他的道理,我也应该放心他才是呀。

这样,光下稻就下了半月有余。

这天,是西南风正紧的日子,洪福却要行船了。他将早已备好的猪头、雄鸡、鲤鱼,用方盘装上,摆在船头上,祭拜了天、地、财神。只见他手擎一炷香,身后是表情庄重的蒋大勇。洪福向上拜了拜,接着单膝着地,双眼微闭,嘴里念念有词,谁也不知道他在说着什么。

祭拜完毕,蒋大勇交待洪福:“我的这一切事务就全交给你了。船进太湖,要尽量疾走,看湖水而行,但不可太顺水而下,最要当心的是湖盗。”

正说着话,旁边蹿出一半大小伙子,是蒋大勇最喜爱的宝贝儿子,今年已18岁的二勇。二勇上前紧缠住大勇,说道:“爹,我已18岁了,让我也出去见见世面吧,跟洪叔叔去闯闯世界。”

大勇面有愠色,洪福却上来拉住二勇的手,对大勇说:“这样也好,让二勇出去见识见识。”

大勇见有洪福偏袒,只好同意二勇前往无锡。

开船了,洪福单手用篙头一点蒋家的大河埠,偌大的木船徐徐地驶出。洪福掌舵,二勇紧挨在洪福旁边坐定。洪福吩咐上足桅杆上的布篷,鼓足了风帆的木船便像离弦的箭一样向无锡进发。

船到无锡,南来北往的船只多得不计其数,全是稻米船,人声鼎沸。洪福拣了个空档,将船停稳,只等选个好日上稻,卖掉,换些银元。

过了几日,一船的稻谷全部卖完了,换得了不少的银元。洪福将笆斗的上沿口用小木棍支撑着,上面铺着棉絮,再将所卖得的银元撒在上面,远看上去,像是有一笆斗大洋一样。洪福将笆斗扛在肩上,带着二勇在无锡城里兜来转去,转了大约有大半天的光景,才回到船上,接着又叫过长工根四:去买点酒菜来,好好吃上一顿,顺便买把锯子回来。

根四自然照办,买来了鱼肉酒,就在船舱里大摆酒宴。

这样过了几日,长工们在洪福的照应下,自然是吃香的喝辣的。

这天,天刚蒙蒙亮,洪福就吩咐众人扯篷起船,说是要回家了。长工们心里纳闷:一大老早,又是大雾天,行什么船熤皇侨巳瞬桓业÷,根四更是忙前忙后,撑篙,架桅,支舵。

此时已是深秋,冬天即将来临,太湖上的雾已越来越大,大得几乎船艄不见了船头。有个长工劝洪福:此等大雾,行船不便,还是改天再走吧。洪福微微一笑:“没事,走吧。二勇你掌舵,我在篷顶指挥。”

船行到太湖鼋头渚时,洪福叫根四降布帆到半腰。此时雾似更大了,东南风也已慢慢大了起来。

此时,洪福不急不慌,拿出早已备好的锯子。对准船正中的大桅杆便锯了起来。众人大惊失色,全惊呼起来:洪先生,你这是干什么煛

洪福轻声低语:“诸位不要急,我自然保证各位的身家性命。”接着弯下腰,继续不急不慢地锯起来。众人想夺,又不敢。

当洪福将大桅杆锯到一半时,突然根四大叫:“不好,好像后面有动静牎

众人皆竖耳静听,在阵阵的湖水拍击声中,似还有桅帆碰撞声、篙桨乒乓声。大家知道,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

船上顿时一阵骚乱:洪福啊洪福,你早不走,晚不走,偏偏碰上个这么鬼天气走,这下倒好,碰上湖盗了犇慊拱盐Ω艘哺锯了,这一来,我们跑都跑不掉了,全完了牳盟赖暮楦,想不到你就是个湖盗的内应啊……

洪福却不慌不忙地站起,将手中的锯子扔进湖里,立定,又脱下对襟马褂,将所有的银元包好,扔进船舱。

不远处一大木船,在大雾中似隐似现,旗儿猎猎招展,刀枪碰撞声不绝于耳。根四吓得几乎要哭出来。大木船上的帆被风鼓得满满的,“轰轰”地涌来,湖水四溢。

大木船靠近来,洪福迎了上去,朗声道:“各位爷们,今日有幸得见,非常荣幸,不知爷们有何指教煛

大木船上一长胡子也朗声道:“车有车路,船有船道,爷儿们今日只取你等身上的银元,不想伤及众人性命。”

由于雾大,看不真切脸。于是,洪福二话没说,将那包银元往手上一拎,道:“这是所有的银元,望各位爷们笑纳。”说完便朝大木船上一扔。

长胡子哈哈大笑道:“你这人倒也识相。只是骗得了别人,怎能骗得了我们当家的煾峡旃怨越荒赡隳且话识返囊元,否则是逃不掉的……”

话未及落,长胡子已率领一班人马跳了下来,将长工们一一押至大木船上。

长工个个叫苦:你个死洪福,明明没有一笆斗银元,却偏要招摇过市,这一下我们的命全没了……

洪福也不吭声,一手紧拉着二勇,立在自家的船艄。这儿是船只的最高处。

长胡子一帮人开始在蒋家的船上搜索。

突然,洪福大喝一声,挟着二勇,纵身凌空往下一跳,已跳到湖盗的大木船上。只见洪福甩开左臂左推右挑,将大木船上的几个湖盗全都打落水中。洪福又忙命手下长工们:架帆犝贫妗牭愀荨犉鸫

大木船徐徐起动。此时东南风逐渐大了起来。等长胡子明白是怎么回事时,船已驶出老远了。长胡子一帮人忙着救同伙,救人完毕,遂鼓帆急追。

不料,当大帆刚升到桅杆顶时,由于风势过大,加上桅杆根部又被锯过,只听“咔嚓”一声巨响,脖子粗的桅杆已倒在湖中了。湖盗们都傻了眼,哪里还追得到洪福他们呢。

当洪福驾着湖盗的大木船停在蒋家的码头上时,蒋大勇那颗既担心又忧虑的心才终于放下来了。

据此,蒋大勇凭借大木船上的金银财宝,而成为太湖流域的首富。

那一年的除夕夜,蒋家大院里四处都不见了洪福。二勇来到洪福的住所,才知道洪福什么东西都没带,独自一人走了,到什么地方去了,也无一人知道。

后来有人猜测,洪福就是几年前不见了踪影的太湖中最大的湖盗。

选自《乡土》200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