忏悔
2000-11-23［日］奥田哲也才华煜译
［日］奥田哲也 才华煜译
“在你坦白罪恶的同时，你会变得越来越年轻，而我会越来越老的。”
岛崎老头儿不时伸一伸又酸又疼的腰，步履蹒跚地走在一条荒野的小道上，这是从监狱回村里的必经之路。老头儿又回味了一遍看守的话：“这次出去，可不要再回来了，你总不想死在这个地方吧。现在悔改，为时不晚。”
如果是一年前，他对这种说教也许还会毫不在意，可最近明显地感觉到人老了，虚弱了。想想看守的话也对呀，如果再做一次进监狱的事，恐怕就不能活着出来了。
变得虚弱的不仅是身体。“从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在死前哪怕做一件善事也好啊。”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样的想法呢?这与其说是对过去的忏悔，不如说是对未来——对死亡的一种恐惧。
这样胡思乱想着，绕过一块巨大的岩石，走到路的拐角处时，突然发现了一个人半躺在那儿，这个人穿得破衣烂衫，比自己还不如。可能是被村里的老百姓赶出来的流浪汉吧。在这个地方呆着的大多是这类人。
在这荒郊野岭躺下去，这个人也许会死掉。老头儿突然对这个流浪汉动了恻隐之心，觉得他可怜。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啊!原来这是上帝为了让我行善，给我创造的机会!这样一想，老头便毫不犹豫地说：“喂，我说，你有什么难处，我能帮你吗?”那人缓缓地抬起了头。老头本以为是一张肮脏龌龊、胡子拉茬的脸，没想到竟是一个美少年!他的眼睛清澈得像两眼冰泉，让人能一眼看到他的心灵深处似的。老头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啊，多谢您的好意，我叫村上。”青年淡淡地一笑，伸出手来，与岛崎握手。“啊，我是岛崎。”老头儿慌忙地回答道。
青年的肚子“咕”的响了一声。
“真是不好意思，我在野外刚作完禁食的修行，正准备回寺里，想小憩一会儿，谁知又累又饿，竟然睡过去了……”
原来如此!他身上的衣服虽破，的确是僧服。想来村边确有一个寺院。
青年的脸红到了耳根，内心深处的难为情和羞耻感全写在了脸上。老头不知怎么，反而诚惶诚恐起来。
“其实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我刚从监狱被放出来。”话一出口，老头儿立即后悔起来。没想到青年既不惊讶，也不恐惧，亦无轻蔑，反而用感慨的口气说：“是吗?你已经偿还了你的罪过了吧。”
“不，我的罪恶根本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赎得了的。”
“您真是一位谦虚的人呀。”青年的双瞳凝视着老头儿的眼睛。这下轮到老头儿脸红了。
“怎么样，咱们能同行一段吗?像我这样不成熟的年轻人，虽无法给您什么珍贵的警言，但听您诉说总是可以的。您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会觉得快乐的。”
从生下来到现在，从没有忏悔过，这也许正是一个好机会。于是老头高兴的同意了年轻人的建议，两人边走边聊。
“都是很久以前的事啦，听我妈说，我还是个小孩的时候，就干了很多坏事。”
“您不必为此自责，人生下来就是有罪的。”
老头暗想，原来如此!
“我虽交了一大堆狐朋狗友，但只杀过一回人。而且不是故意想要把人杀死的……”
老头在青年的引导和催促下，把自己的罪恶一桩桩、一件件地讲起来。这样讲着，真觉得心里痛快了许多。不再为这些犯过的罪而痛苦了。
不光心里舒服，就连长年痛苦不堪的腰疼病也好了似的。也许那一直是精神上的疼痛吧，老头又发觉自己能像年轻时那样昂首挺胸地走了，脚步也越发有力了。他为这种变化高兴得手舞足蹈，又接着兴致勃勃地讲了下去。
突然青年“哦”地呻吟了一下。只见他痛苦地弓着身子，两手捶着腰。“你怎么啦?”老头拍了拍他的肩问他，突然发现他的长相完全变了，不由吃了一惊!他的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目光低垂，一副累得不得了的样子。
“没关系吧。”
“我没关系，您还是看看自己的手吧。”
老头一看自己的手，惊得大叫起来!皱纹没有了，皮肤变得有弹性了，简直像年轻了10岁!
青年痛苦地喘着气，脸上露出了微笑。“你卸掉了罪恶的重负，而我替你背上了。”
“啊，真是奇迹!你是神仙!”
老头对着青年跪了下来。
“快快请起。我不过是个修道的僧侣。我只是和别人略有不同，生下来就有这个能力。您这样跪拜我，实在让我为难。
还是请你继续讲下去吧。在你坦白罪恶的同时，你会变得越来越年轻，而我会越来越老的。”
“为了我?但你担负的罪恶怎么办，它会把你压垮的!”
“您不必担心，过后我自有洗掉罪恶的办法。我这样已经做过好几回了。”
老头一边诚惶诚恐，一边又收不住地讲了起来。这时，青年细嫩的肌肤上，毛孔不断扩张，皱纹丛生，全身上下长起了大脓包，眼睛下面长出紫色的眼袋，下巴上生出大肿块。脸的轮廓也完全变了，长满了密密的毛。看到他的样子，老头不由得为自己深重的罪恶惊得全身一抖。
与青年相反的是，老头越来越年轻了，从老年人到中年人，到青年人，最后个子也变得越来越小，成了一个小孩子。这时他还没有说完所有的罪恶。接着他变成了婴儿，用哭哭啼啼的声音含混不清地继续诉说着。而那个僧侣，就像海边一具腐烂的尸体一样，惨不忍睹。他走在路上，像一摊到处流的污泥。
罪恶录终于划上了句号。
这时从污泥中伸出两只手似的东西，举起了地上的胎儿，像上供一般对着太阳高高捧起。只见那胎儿砰的一下四分五裂，最后只剩下一块苹果大小的闪着光的美玉——那是水一般的、不设防的、纯洁无瑕的人的灵魂，留了下来。
污泥将美玉大口地吃个精光。“啊!一顿美餐终于进口了!人的灵魂虽然好吃，但有身体层层包着。去掉它太不容易了!费了这么大劲，总算到手了……”
(刘汉立摘自1999年10月8日《青年参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