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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于爱情的事

2000-06-13易卜

现代妇女 2000年5期
关键词:叫花子养父母长春

易卜

我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只知道他们是60年代下放到黑龙江三江平原垦区的上海知识青年。他们姓什么?长得怎么样?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我一点都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生下来大概才几天吧,就被送到我养父母家里。那是位于小兴安岭山脉边缘的一个小村庄。养父姓宋,结婚多年没有孩子。从我有记忆时开始,生活就充满了艰辛。有一首钢琴曲,叫做“Souvenirs D'enfance”,儿时的回忆,由克莱德曼演奏。我很喜欢这首曲子,它优美的曲调总使我泪水长流,回忆起我苦难的、充满辛酸的童年。从我有记忆起,养母就一直挺着大肚子,家里每年都多出一个小弟弟或小妹妹。除了打水、拾柴火、带小孩这些做不完的家务外,挨打、挨饿、受冻就成了家常便饭。养父母因为穷,自己又生了小孩,几次要把我送人。不知道是送不出去,还是送出去后,挨不住打骂,又跑了出来。总之,我开始了无家可归的流浪生活。大概在我6岁的时候,我已经流浪到佳木斯火车站,跟一群小叫花子生活在一起了。

在那里,我遇见了我的大哥,他把我带到了长春,我又有了养父母和一个新的家庭。更重要的是,我有了我一生的依托——我的大哥。

后来我问大哥,为什么会把我带回来?他说他当时是橡胶厂的业务员,出差到佳木斯。当时正值寒冬腊月,大雪纷纷,当他办完事在火车站候车、掏出冻得硬硬的馒头来啃时,一下子围上来一群小叫花子。望着一双双饥饿的小眼睛,他心一软,就把馒头一块一块地掰开,分给他们。分完之后,才发现对面墙角还躺着一个小叫花子,看不出男女,黑乎乎的一团,只有一对幽幽的眼睛看着他。他走过去在小叫花子前面蹲了下来,只听小叫花子有气无力地说:“叔叔,给我吃一口馒头吧!”大哥伸出手来,摸一下小叫花子的额头,抱起小叫花子就往火车站的医务室里跑。这个小叫花子就是我。大哥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给我打了一针,买了几片药和一个面包,把昏昏沉沉的我背在背上,带我回到了在长春的家。

长春的养父姓张,当时是我现在任教的这所大学的锅炉工,养母是食堂的清洁工。家里有八个孩子,除了大哥才参加工作外,其他孩子都在上学,正是长身体,要吃饭,要穿衣的时候。据说大哥把我带回家后,养父阴沉着脸,什么也没说,走到门外蹲在地上,吧哒吧哒地抽他的烟斗。养母叹了一口气说:“先把这丫头养活再说吧。如果活过这个冬天,明年春上,让隔壁二婶找户好人家送出去。”就这样,养母给我剪发、洗头,把哥哥、姐姐的旧衣服缝缝补补给我穿上,粗粮咸菜,竟然把我养活过来。我们住的是一片低矮的平房,房前有一小块自家开垦的菜地,房后是一条干枯的小河沟。过了小河沟是一条铁路,过了铁路就是市郊的丘陵地带了。我病好以后,每天就跟哥哥、姐姐沿着铁路去挖野菜、拾菜帮子,或者是拾垃圾、到钢铁厂去拣煤炭花。生活虽然艰苦,但不挨打挨骂,汤汤菜菜也能填饱肚子。我也恢复了儿童的天性,顽强的生命力,像花朵一样在我身上绽放开来。

大概两三个月过后,二婶领了一个人到我家来,要领我走。养母给我换上了一身她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衣服,还给我包了一个小包袱,一边流泪一边说:“妮子,不是我们不要你,是家里穷,怕养不活你,送你到别人家里去,天天有馒头吃。”我又哭又闹,对来领我的人又打又咬,就是不出门。来人看软的不行,就一把把我抓起来,扛在肩上就走。走过了小河沟,过了铁路,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那低矮的房顶快要看不见了,我声嘶力竭地哭喊着,好像谁也听不见我的声音……这时一个人影出现了,大步跑了过来,是我大哥。我拼着力气喊道:“大哥,大哥,救我呀!”就晕了过去。就这样大哥健步追来,一把将我夺了过来,抱着我回家了。等我醒来,首先看见的是大哥挂满泪珠的脸,我才发现我已经躺在家里的炕上了。

我七岁的时候,大哥要送我上学,可是没有户口,怎么能报上名呢?

大哥决定到佳木斯去找我的宋姓养父母,把我的户口迁到长春来。我只知道宋家住在一个叫樟树屯的地方,大哥只好一个地方一个地方地查,一家一家地问,终于找到我养父母家。当听说大哥一家收养了我,要把我的户口迁到长春去时,养父就讲条件,要大哥拿出一万元钱来作为补偿费。当时一万元钱,对于每月工资几十元钱的大哥来说,无异是一个天文数字。但为了我能按时报名,大哥一咬牙答应下来。说好当时给两千,以后每年两千,直到给清一万元。当时大哥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脱下了皮大衣、手表、大头皮鞋,勉强凑够了两千元钱。

为了还清这每年两千元钱,大哥多年来不敢交女朋友,没有私房钱,省吃俭用,给我还债。我后来知道了这件事,还埋怨大哥为什么要答应给我养父母钱。大哥说,一看见你养父母家的情况,就是他们不要钱,我也要给钱的。我们把你领养过来,给了钱,心安一点。

由于家里穷,条件不好,大哥三十多岁时,才在别人的介绍下,认识了近郊农村的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勤劳、朴素的村姑。这就是我现在的大嫂。大哥买了一些旧砖旧瓦回来,就在我家低矮的平房旁边,垒了一间半截砖石半截土墙的房子,做他的新房。一年之后,大嫂生了个女儿,可却有先天性心脏病,这又给本身贫困的家庭增加了新的负担。但我大哥硬是咬着牙,担负了我养父母这个大家庭和他自己的小家庭的一切压力。在大哥的精心照顾下,我的这个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小侄女也长大了,今年念高三,从小我最疼她,她也跟我这个小姑最亲。

在大哥的爱护下,我小学、中学,都顺利度过,而且成绩相当好。每当我拿回考试成绩回家,大哥操劳过度的脸上,就会露出开心的微笑。也许就是为了让大哥开心吧,我学习非常努力,学习目的很简单,一是为了期末的那份奖状,得到大哥的表扬,让大哥开心;二是为了期末得到一个笔记本、一支铅笔或其他物质奖励。高三毕业时,我不想念书了,想尽快找份工作,补贴家用,减轻大哥的负担。这时学校的领导、老师反复到我家来做我的工作。我大哥听说我不想考大学了,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对我发了一顿脾气,坚持要我考大学。填自愿时,大哥要我第一、二、三自愿都填上海的著名学府。我当时不理解,觉得离家太远,太花钱,但大哥坚持要我报考上海的大学。就这样,我以第一自愿上了复旦大学。

收到录取通知书时,大哥比我还激动,拿着通知书,看了半天,眼泪都快流下来了。报到的时候,大哥找了个出差的机会,扛着我简单的行李,陪着我到了上海。把报到手续办完,安排好我后,大哥就告辞说回长春去了。

我后来才知道,大哥坚持让我到上海读书,其实另有目的。他是想找回我的亲生父母,把一个回上海念大学的女儿交给他们。大哥这次陪我到上海来,就是想实现这一愿望。

大哥离开学校后,并没有回长春去,而是提着自己简单的行李,住进了闸北区一间最简陋的旅店,开始了寻找我亲生父母的旅程。他手里只有一点从我宋姓养父母那里了解到的线索,只知道我是一对上海知青的女儿,生母戴副眼镜,大概是生下来后三天送人的,中间又转了一道手。就凭这么一点线索,他开始了艰苦的寻找,就像大海捞针一样。他先后找到几个可能是我父母的人,但在细节上都有出入,所以最后都不能确定谁是我的亲生父母。有个男的,大哥觉得可能是我父亲。但当我大哥提到我已回上海读大学时,对方以为大哥是来向他要钱的,一开始就叫苦,说回上海后,就一直在街道企业当机修工,后来工厂关门,又转了几次工,现在下岗都好几年了。还一直强调说,不能确认我就是他的女儿。又说,如果确定我是他的女儿,他也拿不出钱来供我上大学。还有一个女的,大哥认为可能是我的亲生母亲,这个女的经济上没有什么问题,穿得很体面,老公是个大公司的老总。当她听说我考回上海读大学时,往事让她心酸得嚎啕大哭。哭过之后,她对大哥说,她现在的老公跟她感情不好,对她过去的事一点也不知道,要是让老公知道她婚前还有个女儿的话,本来就岌岌可危的婚姻,便更难维持了。她让我大哥不要去确认我是不是她的女儿,更不要让我去认她。她拿出一万元钱给大哥,说不管我是不是她的女儿,她愿意拿出这笔钱来资助我读书,只是不要去找她。大哥当然没有拿她的钱,这不是他的初衷。千辛万苦帮我寻找亲生父母的经历就这样结束了。身心疲惫的大哥,当时什么也没有给我透露,悄然无声地离开了上海,回长春去了。

大学四年中,由于经济情况不好,我没有回过长春。大哥就找到上海方向出差的机会来看我。在我的记忆中,大哥每次到上海来看我,是我最愉快的时光。虽然我们没有钱,但大哥总要拉我到商场去走走,给我买衣服、裙子。虽然我们买的都是很便宜的东西,但都是我们精挑细选的,我非常爱惜。我唯一的一双皮鞋,在大学里穿了四年,一直伴我到美国。和大哥一起逛街,那种幸福和快乐的感觉是非常特别的,虽然我们只能看旧电影,在路边摊档上吃小面。我们兄妹俩手拉手,在大街小巷闲逛,那种愉快的心情,我后来从来没有体验过。以后也有人请我去看电影,去高级酒楼、宾馆吃饭。但是没有谁能够给我带来那种和大哥在一起的贫贱相依的感觉。每次我大哥离开上海,到火车站去送他,是我最难受的时候。他每次离开都要给我多留钱,有一次为了最后的一块钱,你推给我,我推给你,这样反复推来推去不下几十次。最后,在火车启动的一刹那,大哥还是把那一块钱从窗口给我扔了下来。这次从美国回来,在同大嫂闲谈时才知道,有一次,大哥从上海回来,大嫂从大哥的衣服里发现了大哥在上海卖血的收据。

大学毕业时,我的老师帮我联系了一所美国大学,并鼓励我考上全额奖学金去美国读硕士。我大哥知道后,也一再来信鼓励我到国外深造。我当时算了一笔经济账,如果能拿到全额奖学金,自己再省点,找机会打打工,比毕业后分配的任何工作收入还高。就这样我全力以赴,考上了著名的斯坦福大学的全额奖学金。从硕士一直念到博士。

本来这几年我在国外发展很好,回国对我的专业及个人发展都不是很有利。但大前年大哥的企业破产了,大哥成了失业人员。养父母早已退休,而且年老有病。其他几个哥哥姐姐有的下岗,有的失业,各有各的困难,一家人又陷入经济困难的泥潭。在这种情况下,我觉得该我出力扶持大哥一家人了。就这样我去年回国,回到我养父母工作过的这所学院任教。

当我回国见到我大哥时,我都不敢相信我的眼睛。一个什么困难也不能把他压倒的男子汉,成了一个半瘫在床上的小老头,头发花白了,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几十年的辛苦,终于把他击倒了。每当我听到“大哥,大哥,你好吗”这首歌,眼前就会出现我大哥的身影,对大哥的那种爱和感激的心情,就会像潮水一样涌上我的心头。我大哥对我的恩情,我是无法报答的。我只能感谢上苍给我一个大哥,给了我一个新的生命。在我的心中,亲情是第一位的,事业是第二位的。至于爱情在第几位,我现在答不上来。报答我大哥及养父母,是我今后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我要照顾他们,直到他们走完他们人生的旅程。我要代替我大哥继续照料我患先天性心脏病的侄女,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

这几年来,我没有时间、没有精力去谈恋爱,今后几年也可能没有心情去谈恋爱,我没有感觉到我需要一个家,我的家的概念就是铁路边那排低矮的平房。M

(责编 周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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