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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姻缘一“戏”牵

2000-06-04

当代戏剧 2000年5期
关键词:老梁瞎子

赵 煕

老梁是在年岁末的一天,将伴他三十多年的办公桌椅及一叠文件卷宗移交于女秘的。他从那幢旧办公楼踽踽地走下来,便再也没有回头。自然,从今日起,他就不再是个天天早起的“上班”族干部了。他也有了一种如同下了磨套的老驴那么松弛下来的感觉。

其实,老梁自从参加工作起(随彭总西进大军),就是平平淡淡地过了几十年,最高职务是副科级,每日办公室的杂务缠着他,他只领导着一位比他小二十多岁的女秘。他大半生与世无争,同谁都能融洽相处,无事无非,是机关公认的“好人”。现在,他提前一月办了“离休”手续,却丝毫没有一般老干部离休或退休时那么一种空空落落丝丝筋筋的感觉。他倒是庆幸他的身骨板儿还硬朗,他还能到处走走,实现他多年自娱自乐的心愿了。

他因为早年在“一野”文工团唱过一段秦腔戏,兼做区战地文工团的道具杂务,随意中也吹得几声秦腔三眼竹笛,拨弹几下三弦及二胡之类,这个兴趣直至在转业到地方做兽医医药批发工作后,常常在节日庆典中露上一手。甚至在休息日还跟随近郊乡村的秦腔自乐班“喧哗”上几个晚上。现在,对于离休生活的最为热切的想往,便是要随心所欲地过过戏瘾了。

他整个一天都忙碌着。先是将藏于箱盖上的一把早年竹笛和二胡洗擦了尘埃。那把简易二胡断了一根银弦。那把曾在祈连山风雪中吹奏,度过酷寒长夜的竹笛,至今仍然是那么清脆响亮。老梁惊异六旬的他,气力仍这么饱满。他从早晨一直吹奏到中午,从后晌又吹奏到夜半,几乎把他早就遗忘了的秦腔古老曲牌,全都唤回到那把古旧脆亮的竹笛中了。啊呀,他整整过了一天笛瘾。直至楼上有人拍门,大喊:“鸡快叫了,该休息了。”他才停息了吹奏,哑然笑了。

幸亏这旧楼屋内由他随心所欲,老伴命苦,在刚刚解决了“农转非”城市户口那年,不到两月,因心肌梗塞突然病故,给了他致命一击。这多年他渐渐习惯了独居生活,反正儿女都在外地,难以照顾于他。他也不想回到渭北洛镇老家,也不想续弦自找麻烦。现在,有二胡、三弦相伴,也就够了。整整月余,老梁都沉浸在这自娱自乐的惬意中。他十分喜欢如今的录音机的奇妙。他自录自播,自唱自拉,把从前演旦角唱熟了的秦腔戏,诸如“藏舟”、“苏三起解”、“别窑”之类,齐齐复录了。连退休回乡拉板胡的老瞎子,也惊异他的唱腔有点名旦常凤英的腔味了。

老瞎子从前在古都秦风社拉过板胡,回乡便自任郊区村民自乐班草野头目。老瞎子不晓从前怎么瞎了双眼,如同两个深陷的壕窟。但老瞎子的听觉极灵,特别是对于老秦腔的声乐的微妙之处,特别敏感。即使老梁独独在楼屋弹拨三弦,老瞎子会闻声远从街巷摸来,俩人互拉互唱,又引动附近男女,热热闹闹,唱唱乐乐,秦声悠悠,好不痛快淋漓。

生活便如一出戏。一当那种戏瘾希望燃烧了老梁,他便回到他那浪漫的少年时代了。从前随老父亲唱戏的愉悦,如潮水般冲击。现在,老瞎子教他拉板胡,他极希望有一把如老瞎子那样的秦腔老板胡。那是一把楠木杆又加调音弦钮的真正的“苏州货”。为此,老梁去老城庙乐器店跑了无数趟,他宁肯将一月的六百元退休金拿出来,买一件得心应手的板胡。但是,乐器店的小伙子为他挑检了半晌,却全然都是那种民乐队常用的高音板胡。“不,我是要拉秦腔戏的老板胡,和老瞎子一样的槟榔壳、楠木杆的唱戏板胡儿。”

小伙子有点惊异,谁是“老瞎子”呢?“唉,你怎么连秦风社头把板胡的老瞎子都不知道呢?唉,唉,”老梁对于老乐店换成了这些年轻服务员很不以为然。他在机关担任工会干事那些年,为了排练文艺节目,他也来过老城庙老乐店,老乐店总坐着一位笑眯眯的老佛一样的老掌柜,他对于各种乐器极精,也自吹唢呐,招徕顾客。老梁对那“笑佛”佬留有好的印象。现在,恐怕同他一样,全“退休”了,乐店里只有这些不懂秦声的年轻雏儿了。

不过,为了这一把真正的苏州货,他还是提前付了款。小伙子很热情地登记了他的名姓,又开了收据。说是在月把内,只要来一把秦声老板胡,第一个就卖给他。

老梁很难耐到月尾。这期间,老瞎子热情地教他板胡指法。他从前在文工团对二胡已成内行,但板胡的圆润,高昂和柔美,难度便更大了。他按头把指法还凑合,换二把手指便不大灵巧,滑音更是艰涩。老瞎子鼓励他,“三年的胡胡不中听。只要你天天摸练,你会成为一把板胡好手的。”

但无论怎么说,他是一位秦腔音乐的内行,这两月过后,也可以自拉自吟了,尽管某些特殊、微妙之处还相差甚远。他急于获得一件如老瞎子那样的如“铃铃儿的”老板胡。他一连又到老城庙乐器店跑了三趟,但他希望的那种“苏州货”始终“没得”。操四川口音的小伙子似乎有些失望,“恐怕现时不再制作你那种老腔板胡了,来的货全都是高音板胡。好老师傅,难道唱秦腔戏就非得那种老调板胡么?”

“不,不能代替。唱秦腔我只能用老板胡。斣谡夥矫嫠很执拗,“非得这种老板胡不可。。不过,那老乐店的小伙还是被老梁跑来跑去的热情感动了,竟将他领到乐器库房里。那库房其实就是老城庙判官、小鬼的偏殿,是阎王爷存放生死薄的幽室。在一堆堆废弃的破烂乐器堆里,小伙子打着手电为他寻找。终于在执生死薄的青脸判官的臀下,摸到了一把落满灰尘和雀屎的老板胡。尽管没得弦钮,但是真正的槟榔壳,楠木杆,稍一调弦,打上松香,拉出的音色简直如串铃儿,同老瞎子的“爱物”,没有两样。老梁直喜得抓住不放手。那小伙只留下一百元,“这是旧货,处理了。”他便抱着那把老城庙里鬼判官臀下压扁了的老板胡回来了,如同女人抱回自己的婴孩。整整一个后晌,半个夜晚,他都在调弦试拉,又自拉自唱,闹得整个楼屋欢欢乐乐,如给谁家过喜事一般。

秦乐秦声源远流长,古老秦地关中及甘、青大西北至今不衰。市电视台每周的秦之声节目,更是家喻户晓。对于老艺人及乡间民众更是精神会餐一样愉悦。电视台一年一度的“秦之声大赛”,更是吸引了众多新秀和爱好者。这便常常激起老梁的热切想往。

人的欲望如浪波般激涌无尽。当这年金秋“秦之声”业余大赛的消息公布之后,在老瞎子的鼓励下,老梁斗胆地报名了。

市电视台“秦之声”大赛评委会先是以唱片磁带作为初选的。自然,有的人为了打响这头一炮,不惜倾其所有积蓄,雇了乐手录音制作,但他却不以为然。他相信自己的功力。在同老瞎子的几次试练中,选了古戏《藏舟》胡凤莲的女声名段。他先将老瞎子的秦胡录入磁带(他本人虽然已能拉上几曲,但惟有板胡不随心如意),再将二胡复录。其次是笛子、三弦,这几样乐器也都是他最娴熟了的。这样反复叠录,然后灌入自己的声腔。虽说没有大乐队配器后那么精美,但一当这样反复叠录,播放出来,俨然如同具有大乐队的音响效果。播出老梁自录的《藏舟》旦角戏,声情偕美,甜润幽婉。除了尾音有点气力不足外,简直可以说同从前秦风社的常凤英有点相仿了,连老瞎子都惊异已过了六旬的老梁,还如旦角儿一样声清腔圆。

“这回,定能评上了。头等奖我保证不了,旦角夺魁,恐怕非君莫属。”老瞎子相信自己的耳音。

“哦,我是一把白胡子的土地爷,咋能赛过年轻娃。”老梁忐忑不安,勃勃地有点冲动。

老瞎子拿出他浑身解数,不断地调教老梁的声腔尾音。老梁信心百倍,他一生风风雨雨,其中有甘有苦,有喜有忧,有荣有辱,但却从来未有过在众人前露脸的机会。如今真的能在电视屏幕上露脸演唱,这可以说是具有开创意义的一举。他不求于得奖与否,只求能有一次表演的机会,在这几十年工作中总是将一切荣誉与好处让于他人,甘愿平平淡淡生活的老梁,怎么就有了这种期望和希望呢,连他自己都有点不能主宰自己了。

那老瞎子一生未婚,心肠极热。为了使老梁赢得大奖,那些日子就同他吃睡在一起,又以常凤英的原声磁带,反复练。老瞎子感觉到老梁的气力有点不足,高音都有点艰涩,便教他以假声或鼻音带过,还真正有味有韵了。在送老梁去电视台前一晚,专门招来自乐班的戏友,喧闹一夜,真是痛快酣畅,乐哉壮哉!

初选告捷。当场录的电视屏幕上首次出现“57号,梁春方”的名字时,自乐班的哥们姐们欢腾雀跃。后来,便吼着“喝酒”。老梁将存放了多年的几瓶老西凤拿了出来。大伙便喝得醉狂。又唱又拉又闹,如新婚夜闹洞房一般,老梁也是第一次昏醉了。在醉热的梦中,他便回到儿时跟随父亲戏游的日子。父亲是渭北洛镇社班“社头”,每年一过正月十五,便带上自乐班儿,沿卧龙山山村唱“游戏”。父亲性格粗犷,喜吼“黑头”,在远近乡野是传了名的。但不晓为何教他学唱了旦角儿。也许是他生性温和,有一副白净英俊脸儿,那旦角的“苏三起解”、“藏舟”之类,竟也有些轰动。以至后来随了部队,在文工团也小有了名声。

自然,老梁毕竟老了,也瘦削得可怕。在同老瞎子商议中,需得略加修饰。因为现时参赛,演员衣着化妆及外在形象是重要的。老梁干脆又拿出四百元,买了一身藏蓝中山呢装(他不喜欢穿西装)。刮净了灰白髭鬓,又梳理了灰发(他的头发仍很浓密,只是花白)。在镜前一照,连他自己都惊异这“年轻精干”的模样了。不过,当他来到电视台演播厅,眼见镁光灯下,那些打扮入时花枝招展的参赛演员,实在有点惊骇了。

不过,当宣布预赛名单时,却出了奇事,他的“57号”被另一位“领”走了。老梁拿出自己的参赛录取通知,使得主持人也很惊异。经过查询,一位同样叫“梁春芳”的参赛者出现在他面前了。

此“春芳”却是一位姑娘,大约二十岁左右,一身红衣,拖着油黑的马尾巴。脸儿奇红如桃,眼睛水灵闪亮,看着他,羞涩地低下头。

“你有录取通知么?”主持者好奇地打量她。

姑娘不语。后来,嗫嚅着说:“我参加过乡镇秦腔赛。电视上有我名子,乡亲们高兴,乡镇派我来了。”

“你来了?你寄过参赛录音带么?”

“没……我以为……”

老梁看这姑娘的样子,就明白她是冒充者。他惊异如今什么都有真真假假,急着说:“我寄来了录音带,我的号码是57号。”

那姑娘快嘴快舌:“电视上有我名子梁春芳。你,老汉头,也叫女人名子?”

这实在岂有此理,“我大半辈子就叫梁春方,你为何……”

主持人一听就明白了,对姑娘说:“参赛要有录音带,以录取通知书为据。你在乡镇赛了,不算数,这是电视大赛。”

主持人劝说那个姑娘。姑娘垂下了头,眼泪却一滴滴地掉在红毯上。

发生了这些事,老梁有点生气,但也有点难受。看那姑娘也不像是有意作难他。不过,主持人还是将“57号”判定于他了。这一回,能上屏幕不仅是他一生头一遭,也包含着老瞎子和众多戏友们的热情和期望。说什么他也要争得个名份了。

不过,正当他在试练室提提嗓子时,那红衣姑娘涨红着脸儿跟来了,她竟直率地求他:“伯伯,我远从乡下来,不容易的。你这么大岁数了,赛不赛有啥关系。你把‘57号牌让给我吧。我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我姑教我唱旦角儿戏,这回参赛获奖,县剧团答应录用我。伯伯,我求你了。”

那姑娘眼角含着泪,这么苦求于他。老梁心里发软,让她试唱一段。那姑娘一抹泪蛋,立即一句“苏三离了洪洞县”的唱段,竟是如此幽婉动情,悠悠有味。这使他十分惊异,他听出了她的口音,急忙问:“你是哪儿人?”

“洛水潘村,卧龙山脚,吃窖水,我牙是黄的。”她天真地张开口,一口黄牙齿。家乡吃窖水的人,大多牙齿变黄。

“你在潘村,我在洛镇。”他兴奋了。潘村离洛镇只有十里。

“啊呀,大伯,咱是乡党了。乡党见乡党,两眼泪汪汪,你得把牌子让给我了!”那红衣姑娘张大了眼,喜盈盈地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抓得死死不放。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潘村,有个叫犁犁的,恐怕现在也有50大几了,爱唱戏,姓?”

“犁犁?哦,那是我姑,是她教我的戏。”

这真是没有想到的事,“啊呀。”他惊懵了。

……老梁少年时跟父亲的戏班在卧龙山脚唱社戏时,曾住在潘村一户有几株老枣树的土窑院。这窑院有一位瘦削女人和她的聪灵女儿。住了些日子,父亲便要带他到另一家去住,说是这窑院是个寡妇家,多有不便。而他那些日子,却同这扎着一根独辫,一身绿格布的女儿混得熟了。那女儿眼毛儿细长,眼睛如紫葡萄,脸儿扑红如桃旦有两只可爱的小酒窝儿。这女儿也是个小戏迷,跟着社班疯跑。每当他在后台席棚下打脸儿,涂扑粉时,席棚的缝隙便出现她那双紫葡萄似的水灵灵的眼睛。有时候,在卧龙山后唱戏,她就跟着戏班跑十几里地,当他夜深回到老枣树窑院,窑炕总是用驴粪煨得热烫烫的。这叫“犁犁”的女子,便悄悄溜进窑屋,从绿格格棉袄里,托出两块用炕灰煨得热烫烫的红薯,唤他一声“哥”,把热红薯塞到他的被窝了。……

他随父亲离开了潘村时,老父亲感叹地说:“寡妇女人,可怜。唉,没男人也苦。你想不想留在潘村?寡妇说,她那犁犁姑娘也爱戏,爱唱,心也灵,她想叫你将来,做上门女婿,犁犁也爱你唱戏。唉,这事,唉,你能留到潘村么?”

他那时最多15、6岁,他张大了眼,他怎么能留在吃窖水的潘村呢?可是,犁犁对他好,犁犁那绿格儿布衫的影子,和那双在席棚缝隙的眼睛,却长久地浮现在眼前……

那春芳姑娘也惊异眼前这位“干部”老头儿,如何记得她大姑的名字呢?她告知他,她同大姑家,紧挨几棵老枣树的院墙,是同姓的“自家屋”。她大姑早年跟了一位在北山井下掏炭的河南人。后来,河南人塌死在井下了。大姑从北山孤孤地回来了。先是侍候“奶”,奶病逝,姑也得了心口疼痛病,才同她家搬住在一起。大姑从小爱戏,还在剧团里唱过青衣旦,这才教了她。

“现在呢?”他急切地打听那“犁犁”,如同奢望从沙尘中刨出金屑的浪金人。

“姑,务了果园。我来古城电视台的路费全是大姑给的。大姑一心要供我学戏。”

一切都明白了,红衣姑娘小春芳的喊声唤起了他梦一样的热切和温馨。自然,他领着小春芳寻到大赛节目主持人,他主动放弃了这次参赛,让名于小春芳。小春芳也如愿似偿,参加预赛并获得了优秀奖。这使老梁欣喜异常,他从小春芳演唱的声韵情貌中,看到了那个“犁犁”的影子。

老梁空手回来了。老瞎子和戏友们,莫名其妙地打问他。他却哈哈笑得发狂,“哈哈,我收了个女戏子!哈哈,乡党娃,也叫梁春芳!”

当老瞎子他们知得内情后,便摇头说:“这也值,值,说不定小春芳入得剧团,将来会成个像秦风社的常凤英呢!”

事情就那么过去了,况且老梁所崇尚的也是淡淡如水的日子。自娱自乐并不存奢望,便是他晚年的心得。他跟上老瞎子的民间自乐班,在古城郊村农舍,为着市民、乡民的红白喜事忙忙碌碌,欢欢乐乐。他唱旦角,人们惊异这瘦老头的声韵如同少女般脆亮甜润;他啸笛儿,人们惊异他的胸气如此饱满,笛音高昂脆清;他拉二胡,弹三弦,都是如此精通,简直成了自乐班的奇人。好说媒的老瞎子都动了心,“要不要哥给你在戏班里寻个‘玉堂春哩。”

老梁淡淡笑了。不过,自从“参赛”归来,就有一种异样的心理。在他每日每夜沉浸在古典忠烈悲欢秦腔戏中的时候,在他独独地在楼屋自拉自吟的雨夜,随着板胡的悠悠声韵,他的心便常常飞向了故乡故土,哦,飞向卧龙山脚,飞向那有着几棵老枣树的窑院门。于是,他特将这次没有参赛的那盘自录磁带,装在二斤辣椒面的布袋里,寄给卧龙山潘村的梁春芳,让她转给“姑姑”,了却了他这些日不能言告于人的热切和想往。

老瞎子是在一次夏日黄昏于古城门洞演唱时,因突遇暴风雨,凉气冷雨浇心而患了重感冒,不久便卧床不起。老瞎子欢奏秦声一世,没得女人,更无侄男孙辈,在此病痛夏日,只有老梁同几位自乐班戏友轮流守护了。入秋之后,老瞎子因年迈体衰,长卧不起,甚至连去茅厕也成了问题,戏友们尽管热心,但各有家室。日月长了,便难以支撑。老瞎子真正是到了“老牛拉车刀尖死”的悲凉晚景。在艰难守护的日子,老梁忽然想起,何不捎个信儿给小春芳,让她来城里守护老瞎子,做个小保姆呢。

信息真快,不到十日,小春芳领来了一位瘦削但却利煞的妇人。春芳已被县剧团录用,领来的便是“姑”,“姑,这就是让我戏牌的好心人。”

老梁一惊,看眼前提着一包袱的青衣女人,哪有当年犁犁的风韵呢?乡土的生活和身世遭遇,已使她满脸风霜苦愁,惟有一双眼,黑黑亮亮。在盯着他的时候,仍留有当年在社戏席棚缝隙间盯着他的热切和期待。

“你恐怕忘了。我就是几十年前在你家土窑里唱‘苏三的那个小男旦角……你给我吃过烧红薯,你,犁犁,我记着这个名……”

老梁兴奋极了,心里也如烙锅一般烫热。

那女人深陷的眼睛倏然闪出光亮,肩头微微一抖,手中的小包袱滑掉了。

潘村女人侍候老瞎子半年。老瞎子下世前,终于将那把摸得油滑亮光的老板胡留给了老梁。老梁和他的戏班为老瞎子亡灵唱了通霄秦腔戏。这戏班里第一次出现了为老瞎子穿白带孝的潘村女人。她的一声“苏三离了洪洞县”唱腔入云入霄,震惊四座,而老梁的板胡配合得十分默契,都有点如痴如醉了。

埋藏了老瞎子,潘村女人要走了。可是,老梁却不知把她的小包袱放在什么地方了,一刻儿找不到。

“犁,犁犁,你爱唱戏,戏班就缺个青衣旦角。”老梁这么说,盯着她。

她没有动,后来,钻进灶房去了。好久,她在灶房里没有走出。再后来,她为他擀宽面片了。灶房里飘出炒油葱花的香味。

这一夜,他拉着老瞎子留给他的老板胡,拉慢板,二六,苦音,花音;拉曲牌,柳生芽,大拜寿,都是这么入味儿。跟着那声韵,灶房里飘出了悠悠柔柔弯弯特殊的“苏三离了洪洞县”的戏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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