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暧昧的身份认同

2000-06-04陈晓明

大家 2000年1期
关键词:语境身体小说

● 陈晓明

多年来,林白一直以表现女性的内心生活显得非同凡响,林白也因此被定位为女性主义作家。显然,林白在这种定位和暗示下,有些变本加厉。从《一个人的战争》到《守望空心岁月》,到《说吧,房间》,女性与社会格格不入遭致排斥的状况被林白表现得淋漓尽致。《玻璃虫》在这个方面走得更远。她以自传体式的纪实风格来表现女性的自我意识,表现在男性的目光和话语谱系中女性无根的漂流状态和不断错位的倔强选择。

这部小说在叙事方面的显著特色在于它的反虚构性。90年代的女性主义长期以封闭的内心生活来表达对男性强权的抵抗,沉迷于这个虚无缥缈的阴柔之美,女性主义写作获得自我解脱。但林白这部小说一反常态,也很难看到林白擅长的那种抒情性和反思性极强的叙述方式,回忆录式的散文笔法,使林白过去所有的那种叙事魅力大打折扣,但也在另一方面表现了林白的勇气和探索。这部小说讲述主人公80年代介入电影与文学的一段生活历史,其中出现不少人物采用实名制,使这部小说看上去像是一段生活经历的真实记录。作者力图用散文般的记叙呈现出80年代的一种文化情境,对文化黄金时代的回望,显示出一种特殊的精神体验。当代小说很少直接写作文化人本身的生活,除了杨绛的《洗澡》和王蒙的《活动变人形》,以及新近的张梅的部分作品外,大部分作家不直接写作文化人的故事。林白的这部小说与其说写作知识分子性格,不如说是写作一种文化情境,一段想象的文化黄金时代。这是这部小说与《洗澡》和《活动变人形》有所不同的地方。类似的作法在张梅的《破碎》中也出现。80年代在中国的现代以来的历史叙事中被描述为一个改革开放的时期,在文化上则被想象为一个轰轰烈烈的"新时期"。80年代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些回忆,同时还有一大堆问题。清理这些问题并不是一部小说的任务,但林白力图在回忆中进入80年代那些文化现场的各个缝隙。在权威历史叙事中,这段新时期当然是由众多的文化名流和明星构成,但林白却力图用一个弱小的女性的视角,去呈现底层和边缘的文化活动,去找寻那段热烈的历史得以存在的社会基础和要素。那些文化场景,充满喜剧色彩的组稿活动,都表现了这个时期人们对新思想,对打开封闭的精神世界的渴望。诗、小说、戏剧、美术和电影,把80年代的文化现场表现得楚楚动人。这一切如果在90年代市场经济在"后"语境中来重温的话,给人的触动无疑是复杂而深刻的。这部小说涉及到众多的人物,除了主人公外,大多数都是轻描淡写。对于回忆录式的叙事来说,作者重在表现事件,把人物作为事件的纽带,而不是像通常的小说叙事那样把事件作为人物的纽带。当然,这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小说的感染力,笔墨的过于分散,导致人物的出现和消失被作了平面化的处理。当然,从另一方面来说,作者也获得了一个较广阔的生活面,各种人物和事件频繁出现,使小说具有较大的历史含量。

当然,自传体小说重要的在于表现主人公的生活历程,刻画主人公的性格心理。就此而言,这部小说的主题可以理解为女性身份自我认同表现出的困惑,林白的叙事也因此显示出女性主义叙事别具一格的力量。小说开头就出现一个"改名"的行为。"林白薇"---这确实是作者原来的真实名字,但这个名字被男性看成是"交际花"的名字,女人的名字本身就隐含着男性/女性的叙事结构。在女性命名仪式中,男性是话语权力的掌握者,女人是被叙述者。女人的名字总是与她的社会角色相关,命名不过是一种象征仪式,在名字的背后,男性话语准备了一整套的叙事策略:好女人/坏女人;交际花/良家妇女;高贵/贱货……等等。事实上,女人并不反对这种命名,她们自然而然就接受这种命名的系谱学。林白薇于是被改为"林蛛蛛"---这一更改既是一次对男性强权的默认,也是一次反讽性的抵抗。"林蛛蛛"这个名字怪模怪样,它显然是在男性命名的话语谱系之外。林蛛蛛完成"改名"的仪式之后,她发现她并没有逃出男性的规范,她的身体被置放在十几位身强力壮的半裸的男性身体语境里。林蛛蛛一直在逃脱,她无法准确找到已经存在的女性角色,情感、爱情、身体、爱欲……这些女性性别角色令她困惑。林蛛蛛奇怪地抵抗着那些强壮的男性身体语言,却对女性的气味产生浓厚的兴趣。美丽的梅飞身上散发的气味令林蛛蛛神魂颠倒。怪异的企图逃脱男性的林蛛蛛可能是一个潜在的同性恋者。但女性的世界对于她来说,也只意味着精神性的姐妹情谊。海洁是一个标准的同性恋者,但林蛛蛛面对海洁的身体语言也退缩了。海洁的抚摸与其说是海洁在辨析林蛛蛛的女性角色,不如说是林蛛蛛对女性身份的极度困惑。通过改名,通过对男性的身体逃脱,林蛛蛛始终不能确定自己的身份。女性?一种异类的女性?她的性别含义到底是什么?

这部小说确实是以前所未有的直接方式提出女性的性别含义问题。问题的复杂性并不只是简单的男性/女性对立,而且同时在于女性自身的不确定性。例如,这部小说中,林蛛蛛反复写到对自身瘦弱的身体的反思,她的身体本身是反男性关于女性身体想象的,并不是典型的"女性的"的身体,这使林蛛蛛在与男性进行身体语言对话时,困惑之极。正如某些女权主义者所说的那样,女性如果愤怒到极点,她们就诉之于她们自己的身体。在回归自己身体的修辞学中,彻底抵抗和消解了男性。林蛛蛛如此坚韧地要达到自我认识,她甚至到工艺美术学院去做裸特模体儿。在男性/女性的直接面对的语境中,在艺术的唯美主义的修辞学中,去理解自身的纯粹女性存在。但林蛛蛛成功了吗?最终依然没有答案。那个请她写卡拉斯的男人,他的观念是不可动摇的。女人能够反抗吗?卡拉斯与奥纳西斯的情爱关系,最终还是说明,最优秀的女人最终还是难以逃脱被强权式的男人支配的结局(在不同的人的理解中,这二人的关系充满了古典主义的美感)。然而,林蛛蛛这样一个普通平凡的女人却执拗地要确认自我,她远未获得胜利,但她依然坚持。

把女性自我认同的故事融入对一个时代的文化眷恋,构成这部小说的特殊意味。这个倔强的女性一方面试图逃脱既定的男性语境,另一方面,她试图进入这个时期的文化场,在文化语境中来书写女性的自我意识。在文化/女性性别之间,去发掘写作和感悟的灵感。这部看上去简洁平实的自传体类的小说,无疑有着特殊的意义。林白始终把叙述人与被叙述人及人物所处的环境剥离开来的特点,使她的叙述贯穿着一种自由穿越的力量。她的叙述人与人物的自我意识,构成一种奇特的二元反讽关系。

她的主人公(自我认同)的形象永远处于生活的弱势状态,她顾影自怜,但从不自以为是,她总是恰当地意识到自身的"缺陷"以及自身的弱势地位,因而她的人物天然拒绝主流社会,与主流社会若即若离,既是一种自怜,自我保护,也是对权势的抗议和嘲讽。从这一意义来说,林白的叙事就不是简单直接的女性身份认同,而是不断的拆解,拆解女性最内在的自我---它不是走向肯定,毋宁说是走向更多的疑虑。女性的身份是什么?女性有身份(性别的,社会的,文化的?)吗?林白始终充满了疑虑,因而也始终保持着一份清醒。

策划·组稿·责编:李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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