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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走不出我的生命

1999-06-14

现代家庭 1999年9期
关键词:丈夫妻子

林 紫

一看见这座青石砌成的墓,触摸着碑上你冰冷的遗像,我才意识到,你真的踏上了不归之路。腿一软,我哽咽着跌坐在墓前的绿茵地上。

两个多月前,在我的书房里,你背靠在书架前翻阅一本书,我突然一阵冲动,找来照相机,为你摄下了这张照片。你的表情自然,面容清俊,方正红润的双唇微微抿着,眼镜片后一双深邃的眸子柔柔地注视着我。你说这是你最好的照片,你非常喜欢。我却做梦也没有料到,这张欣然得之的好照片,如今成了你的遗像!

我一夜未合眼,从外省千里迢迢赶到墓地来看你,我知道在这个陌生的都市,你会感到寂寞。不过这很公平,你的上海籍妻子在外省陪伴了你三十年,在你长眠后,你应该留在这儿陪伴你回到家乡度过余生的妻子,和在上海学成就业的女儿。只是,我若要再如往常与你面对面聊天,就要乘火车赶一夜的路,这就是我们的尴尬我们的结局,我虽旅途劳顿风尘仆仆,但我心甘情愿。

四年前,你只是我们杂志社的一位作者。出手快捷,文笔朴实流畅,文风清朗明快,编辑们都喜欢约你写稿。

在这以前,我与你曾有过同船去鄱阳湖看候鸟的经历,但游伴众多,在陌生人前均有含蓄特性的你与我没有给对方留下深刻印象。成为朋友是源于后来的一次小型笔会。

那天会议安排乘快艇游湖。湖不大但蜿蜒秀丽,平静的湖光山色被这群放浪形骸的文人搅动着,涌着一道道白浪。从小就畏惧水的我畏葸着不敢登艇,口里哀叫着:“我不会游泳,万一掉下去谁救我?”哄笑声中背后有个浑厚的男中音回答:“我救你!我当过8年水手。”回头瞧去,是你笑吟吟的脸,我心头一松,轻快地上了艇。

第二天开会时,你走过来坐在我身边,我发现你搁在桌面的手白皙修长,不像水手的手,我说这倒像是双艺术家的手。你说差不多,除了写文章外,你最大的兴趣在书法。还是位书法家?我刮目相看:笔直挺拔的鼻梁,棱角分明红润的唇,方形眼镜后一双略凹陷的眼发出平和坦诚的光。身材适中,属于那类稍穿套像样的衣服便显得气宇不凡的人。可惜你那天只穿了件松垮的黑T恤,一条起皱的灰长裤。

笔会要结束了,明天就要回城按步就班过日子了。晚上,熟悉了的文友纷纷相邀月下散步。有意无意间,你走到我身边,你说我们年龄相当经历相似,没必要去凑小青年的热闹。闲谈中,你突然问我近来过得好吗?将来有何打算?你说你早就知道我的故事,并对我一个弱女子能平静坚强地应付生活的压力而感到钦佩,但你猜想,这种平静表面下心里其实很苦。

我沉默了。我并不怪你冒失地提及我的隐私,在这个城市里,由于我丈夫的缘故,我已成了公众人物。身居要职的丈夫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受连累,我也陷入囹圄一段时日。虽因对丈夫所犯之事毫不知情重获自由,但从一位养尊处优的官太太突然成为人恐避之不及的要犯之妻。要忍受世态炎凉;要安抚从小优越感极强、即将参加高考的儿子;要为丈夫的官司奔波料理;还要打起精神来做好本职工作,两年多来,我确实身心疲惫,不堪重负了。孩子高考前夕,为了通过政审,我与丈夫平静地离了婚,幸亏孩子很快就从打击中清醒过来,调整好心态,如愿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我才稍稍感到宽慰。

见我不语,你局促不安了。过去,你我属于两个生活层面,你一介平民,若不是我的生活变故,文人的清高会使你根本不愿费心“高攀”我。我理解感激你的诚意你的善良,在那个融融的月夜,我第一次在一个异性面前,将自己的忍辱负重以及对未来的心灰意冷如实道出。

就这样,我们成了好朋友。

你的女儿考进上海大学,妻子则提前退休常在上海居住。你在这个生活了30年的城市里举目无亲,你常给我打电话,我们谈文章、谈书法、谈音乐、谈摄影,这些能给艰辛平庸的生活带来美感的事,我们都有浓厚兴趣。我们有认同,有交流,也有争执。有一次在我的蛮不讲理下你认输了,你说,就算你对吧,傻瓜!

我很感动。这么多年来,由于我的身份、性格、工作、气质等因素,人们总是恭敬地称我大姐、女士、同志、老师。从没有人这样亲切地叫我傻瓜!从此,心底深处最后的坚冰在融化,我在你面前,不再矜持、端庄和高深莫测,我将早已忘怀的女人特有的娇羞、柔弱,凭感性一知半解使小性子等等全部寻了回来应用自如。你总是抿着嘴宽容地微笑,或用你浑厚的嗓音叫我傻瓜。终于有一天你告诉我,刚认识我时,你觉得我高傲冷漠,甚至有点面目狰狞(天哪,我至今想不通你怎会选这个词),现在你发现我很美,是女人中的女人。

我们之间有些尴尬了,在以前,我们是能在一块聊天聊得天昏地暗的朋友,现在却时时刻刻感觉到对方是男人和女人。

如今,婚外情似乎成了时尚,也常有被灼伤了心的朋友来找我这个“大姐”指点迷津。就我的原则,爱情婚姻合二为一最理想,若不幸不能合二为一,要么以“大局”为重,委屈求全;要么快刀斩乱麻,长痛不如短痛。从没想过从婚外情中得到补偿。

我在法律上离婚了,但在这座不大的城市里,从父母、儿子、亲友到不相干的陌生人,都认定我还是某某的妻子。丈夫的阴影还如以前,结结实实地罩在我上空。

你的妻贤惠善良,虽文化不高,却很以你的文才自豪,你无论如何也不想给依赖你的弱妻带来伤害。

为了遏制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我们不再单独见面,而是与朋友们一同聚会。那天,在我家打牌,你说不太会打,主动承担厨师职责,为大家烧几个拿手菜。你身系我的花围裙在厨房锅碗瓢勺忙碌,我坐在牌桌前心有旁鹜错牌迭出被对家轰了下来,我佯装悻悻来到厨房给你打下手,我实在很好奇,你这舞文弄墨的大男人还有什么拿手菜?

你说,“食色,性也。”烧锅做饭是门艺术。你指着配好的菜细细告诉我,这道菜那道菜叫啥,如何配伍,需放啥调料,火候要几成。你的妻子女儿都爱吃你烧的菜,女儿甚至以你的姓氏命名了几道特色菜,成了你家节假日的保留节目。你一手拿铲,一手抓盘,一脸灿烂的笑,洁白的牙闪闪发亮,我呆呆地看着你,心里一阵酸楚。人到中年,经历了沧海桑田,才知道金钱、地位、灯红酒绿、前呼后拥……全是过眼云烟。怀平常心,做平常事,一家人黄昏归来祥和美满围着小桌品尝家常菜,才是人生至福。可惜,这样的好男人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我转过身去,偷偷拭了一把泪。

去年春天,我因胸部肿块住院动手术。我孤身一人,全靠女友轮流照顾,你一天数次电话询问康复进程;亲手做好补品一次次送到病房。手术一星期了,听我抱怨头痒得不行却不好洗,你抽空来到医院打开热水瓶执意要为我洗发。你教我将头搁在床沿平躺着,你蹲在地上手托着我的后脑勺轻柔地为我揉着发,你说这辈子你只给女儿洗过发。你为我擦去泪水,你说在我手术的第二天,见我面容苍白,身插几根皮管孤独无助地躺在病床上,你就决心冒大不韪,用一个男人一辈子可能只有一次的激情来爱我、呵护我,陪我度过人生这段坎坷的岁月。

面对我的犹豫,你告诉我我并没有夺走你妻子什么,这份激情因我而激发,否则将永无出头之日。你还将是个负责任的好丈夫,你将尝试着尽量做到两全其美。我说这话听起来像是诡辩,你苦笑着转过脸去仰望上苍。

我无法抗拒你的激情,在你典型的艺术家特质中,我体验到了爱的蛮横无理如决堤的洪水。我带着对你妻子的深深内疚陶醉在你痴情的漩涡中。我常在夜半焦虑这份错位的爱情将有何种结局?设想过洪水退后的一片狼藉;也设想过时过境迁的渐渐淡化;希冀过鸡皮鹤发老眼昏花时的执手对视。万万没有想到,肝癌正阴险地吞噬你的生命,短短的一个多月你便在医院溘然辞世!你就这样一去不回,匆匆走出了我的生活。

今天,我带了红玫瑰来看你,还有你爱吃的水果。这是那篇你提过修改意见的我的散文,刚刚发表,你听我轻轻念给你听。再过几天,又是我的生日,去年生日,你送我一束红玫瑰,我说这是我平生第一束生日玫瑰。你允诺今后年年都会有。你维妙维肖地表演了在我80岁时,84岁的你颤巍巍气吁吁捧着红玫瑰爬上七楼来敲我的门的老态龙钟状,逗得我笑个不停。原来坦诚待人的你也会背弃承诺,你让我“第一次”的生日玫瑰成了“唯一”的玫瑰!

你走了,如你一贯的作风不愿烦扰别人,就这样急匆匆走了,带起一股风。你有太多的事还没做,你的文学创作日臻更新,你的书法艺术到了彻悟境界,你想在不远的将来,举办一次个人书法展,你想我们一起去旅游、去看看这个美丽的大千世界,你还想看到心爱的女儿做世界上最幸福最美丽的新娘!

每当我走过大街小巷,见一群群白发苍苍的老头老太没黑没夜地搓着麻将来消磨光阴,我便悲愤苍天不公,为何不多给你些时间,让你了却生命中最美好的夙愿!!

安息吧,我的挚友。我的一生因为拥有过你的激情而丰富多彩;因为你的启迪而颖悟人生真谛。

你走出了我的生活,却永远走不出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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